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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題

2020-06-01 07:19敖來
陜西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阿布阿媽院子

出山記

阿布快速合上手里的書,用手機打開一個頁面,仔細看起意向登記說明來。

阿布的家,在三百公里外的卡貢山,一汪湖水,連綿山巒。山腳下的村莊,有處被一圈籬笆和幾棵樺樹圍擋著的院落,院內有一張木桌,旁邊擺著幾把樺樹枝釘成的凳子。一條蜿蜒的碎石小路,將院墻下栽種的一簇簇紅色、粉色月季和一行行剛剛支起架子的番茄秧隔成東西兩側,而后一直延伸到馬路旁,一眼望去,仿若山水兩邊,相映成趣,卻又錯落有致。阿布最喜歡坐在院子里看書,一陣陣花香,一抹抹雪山的凝露,仿佛集合了所有的山川靈氣,才匯成阿布的氣息。

可此時,阿布呆著的屋子似乎與卡貢山的院子天壤之別。五米見方的居所,堆滿了阿布的全部家當。屋子里到處彌漫著麻辣牛肉面的調料味,這味時不時還與隔壁衛生間飄進來的氣味混作一起,改變著阿布的氣息。剛剛合上的《人生耳耳》,勉強地擠在鍵盤、水杯的縫隙,像他的主人那般,蠕動著一頁頁不曾折好的故事。

阿布已不記得那幾十頁書中主人公的遭遇與悲喜,此時腦海中回蕩的只有一句話,趕緊上網去意向登記。

這是幾個月里阿布耳邊起伏的“最強音”。上個月阿媽找人對自家院子估了一下價,約摸能有個四五十萬。他和阿珂東湊西湊,也有個十來萬,加起來,一個八九十平房子的首付應該是夠了。接下來,挑地段、選房、等待交工、裝修,直至晾曬之后住進去。普通的買房應該是這樣的,可在這座城里,這些又遠遠不夠,或者說,在這些事情之前,還有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搖號---所有的樓盤首先需要通過他來決定歸屬。

阿布覺得,搖號這種事情,是沒有概率的,哪怕有人總要用概率得高低來作為一個選擇的理由。對于任何一個人或者任何一個家庭來說,只有“搖中”或者“搖不中”這兩種結果。搖中了,你才能跟著銷售顧問參與到后續的流程中去,搖不中,你的一切準備都是白搭。清清白白,不容分辯。

完成了意向登記,核驗完資料,阿布約阿珂又去了趟“南湖里”。那里人潮涌動如常,阿布拽著阿珂硬是擠到了沙盤的一角。他們的未來,擺放在兩米見方的位置,燈光烘托著樓盤模型,仿若造好的玉宇瓊樓,熠熠生輝。明明知道所看到的不過耳耳,可阿布還是想來看看。周圍的人,他和阿珂一個也不認識,可他們跟他們又是那么地相似。

阿媽說,春天的時候,要?;丶铱纯?,廚房里有腌好的臘肉和白菜。

阿媽說,男人不能老守著家鄉的院子,合上書本,才能看得更遠。

阿媽說,卡貢山裝不下阿珂的嫁妝,要給阿珂在城里找個家。

說這些話的時候,阿布剛剛付了上個月的房租。這年的春天,已經過去了兩個月,阿布沒有聽阿媽的話,一趟家也沒有回去過。但阿布記住了阿媽說的最后一句話:要給阿珂在城里找個家。

為了這個“家”,阿布奔忙不休,一趟趟輾轉城市的東西南北。起先,有了阿媽那句話,阿布異常興奮,感覺整座城市都是他和阿珂的。城北距離太遠,城西位置稍偏,城東環境不好,只有城南方寸間的區域,他和阿珂才相對滿意??呻S著阿布一次次丈量這座城,慢慢的,他發現事情遠非自己想得那么簡單。他們中意的幾個樓盤,似乎都不怎么待見那份熱情,一搖就是千位以后。沒辦法,他和阿珂嘗試改變策略,選擇的區域逐漸擴大。城東再看看,城西再搖搖,最后無法,不分東南西北,只要有機會,他們都放手一搏。比如這城北的“南湖里”。

阿布不是沒有考慮過二手房,但阿媽死活都不同意:別人的屋子沾著別人的氣息,裝進自己的世界,厄運不會太遠。十幾年的城市生活,阿布已開始不太相信卡貢山的信條。這個世界這么廣,這個城市這么大,卡貢山,裝不下??蓪Π寔碚f,世界再大也沒有心里的卡貢山大??ㄘ暽?,幾乎是阿媽的全部。

從“南湖里”售樓部出來,阿布又提起了二手房。阿珂沒有回答,只是另起了一個話題:她讓阿布下周搬到她那里去住。阿珂是一名教師,學校給分了宿舍。同住的丹丹,家在學校的附近,便把宿舍獨留給了阿珂。

阿布低頭無語,只輕輕地拉住了阿珂的手。

搬完家,阿布和阿珂回了趟卡貢山。一進山里,熟悉的味道迎面撲來,站在那從樺林深處延伸而來的小路上,阿布張滿懷,忘情地呼吸著卡貢山的氣息。

阿媽告訴阿布,阿旺叔想給兒子成個家,看上了家里的院子。說這話的時候,阿媽正用布子輕輕擦拭著院子的花盆,看不出一絲想賣院子的意思。

阿旺叔準備出多少錢?

你是被城里的燈光熏壞了眼,就知道錢!阿媽狠狠地用抹布摔了一下阿布的肩膀,丟下一句話,就進了屋子:

這不是新院子,你阿旺叔是卡貢山的人。

阿布明白,阿媽不準備將院子賣給阿旺叔了,她怕厄運降臨到阿旺叔的身上。

廚房里的臘肉上了下午的餐桌,阿媽跟阿珂聊著家常。

住在這里還習慣吧?

蠻好的,感覺待著特別舒服。

那就和阿布多待幾天。

阿布在城里有沒有欺負你?阿媽轉身又問道。

阿布很善良,從來沒欺負過我。

阿珂呀,以后你得幫我看著阿布這小子,他就是頭“小毛驢”。

“南湖里”的搖號結果出來了,在他們回到城里的第二天。

阿珂像提前知道結果似的,回來后一直都沒有問過阿布。而阿布卻把這不是秘密的秘密小心翼翼地藏在被窩里,藏在公車上,藏在夜幕籠罩下的燈火霓虹里,日日夜夜一個星期,直到找到下一個搖號的樓盤。

我又登記了一個樓盤,“昆明池”。離地鐵口500米。一站路有個小學,位置、環境都不錯,改天帶你去看看。

阿珂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說,瞧你那樣!

要是還中不了呢?

不會的。

阿媽年紀大了,要不咱們回卡貢山?

卡貢山里能裝下你的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這與卡貢山似乎真的不搭界。阿布低頭看著桌子上的戶型圖,這藍色的折頁與《人生耳耳》的封面是那樣的相似。

小海還生活在書本里的那個世界,阿布卻幾乎翻不動《人生耳耳》了。他的世界與書本的世界完全割裂,幾乎一半的情節,他所能理解的除了愛恨情仇再無其他。故事未來走向?似乎遠沒有他和阿珂的城市艱難?;蛟S阿媽是對的,合上書本,才能看得更遠??稍涫氐哪莻€院子呢?

阿媽已經六十歲了,老院子幾乎是她所有的日常。阿布在城里吐納的氣息,到現在還沾染著院子里花草的凝露,更別提阿媽了。清晨的時候,阿媽會把院中所有的花與樹修剪、澆水,伺弄一番。木制的桌椅,齊溜溜地用布子擦拭,有時連外圍的籬笆也不忘記。方塘里的水,撒在院子的角角落落,地面上的污塵掃除干凈。隨后,阿媽會燒水,燒一大鍋,幾乎夠一天地飲用和洗漱。存了熱水,阿媽在菜地里摘得番茄,捥了小蔥,清洗一番。又把淘洗好的小米、綠豆,放進鍋里。屋里噼里啪啦,褪去星火的爐膛重新蹦出聲響,一股米香悄摸的溜進鼻子。你只當風吹來的山花味,走進院子,那味道卻已滾滾如潮……

這期間,阿布又去看了幾處二手房。樓市的旋風刮得城里衣食住行幾乎到處都是一番上揚的景象,一處八九十平的房子,還未談及價格,3%的中介費已讓阿布措手不及。幾次看房過程,阿布沒聽進去幾句“南北通透”“交通便利”“規劃學區”之類的字眼,三個點的中介費倒是計算了無數遍。末了,阿布扔下一句“回去跟家人再商量”,便倉皇而去。

阿珂來了電話,學校要收走那套宿舍。這世界無不透風的墻,學校的宿舍怎會容許別人無條件居???阿布嘆了一口氣,告訴阿珂,他能找到住的地方。

這個城市開始讓阿布有點喘不過氣來,他找了一處離阿珂較近的城中村,卻怎么也不愿意搬過去,幾個晚上都在單位打地鋪對付。最后實在忍受不了,才怏怏搬去。這期間,阿珂來了三趟。一趟是幫著阿布收拾新屋子,一趟是過來幫阿布交了三個月房租,再一趟,兩個人一起看了場電影。

街角的風終于嗅出了秋冬地蕭瑟,阿布知道,他得回趟卡貢山。

山里的阿媽做好了阿布愛吃的小蔥炒臘肉,配上一碟酸白菜,便在飯桌上講起了卡貢山最近發生的事情。阿布不怎么關心這些,此刻在他的心里,除了喂飽肚子就是那件尤為緊要的事??砂⒉颊f不出口,幾次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直到阿媽提起了阿珂的名字---那被壓抑已久的念頭像一頭脫了韁繩的小馬駒,硬生生的撬開了阿布的嘴。

阿媽,我沒用,阿珂在城里安不了家。

阿媽不說話,只顧舀著鍋里的米粥。那一簇簇米香,沿著碗邊,鋪散開來,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

你阿旺叔的兒子,跟你一樣,呆在城里不回來。本來想為他準備個結婚的院子,這你知道,現在,你阿旺叔也跟阿媽我一樣,準備把家里的院子賣掉,在城里買房子。

阿旺叔的院子聯系得怎么樣了?

卡貢山沒人會買老院子的。聽說附近外來的城里人喜歡咱山里的幽靜,已經有人售賣老院子了。你阿旺叔聯系了買主,準備跟咱家的房子一起賣出去。

誰這么大能耐?

聽說是個南方開藥廠的老板,以前在卡貢山附近做過買賣,說是喜歡山里的這份寂靜,已經買了好幾處院子了。

阿布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心中的石頭悄悄落了地。賣了院子,城里的房子才算有了希望,阿珂也就不用過兩頭跑的日子了??砂屃晳T城里的生活嗎?

卡貢山的太陽早早躲進了遠處的山谷,卻把那涼氣未散的秋風,擠進了村莊西邊的院落。陪著阿媽聊家常的阿布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從屋子里拿來一件前些日子阿珂從城里買來的披肩,罩住了阿媽的肩頭。

阿珂是個好姑娘,應該在城里安個家。

阿媽,要是還搖不上號呢?

阿布把阿媽的話印在了腦子里。他約阿珂去看了場新上映的電影,又一起逛了新開的咖啡街。

阿珂,等有了房子,我們把阿媽接過來一起住吧?

阿珂點點頭。

我們能搖上號吧?

能吧。不行我們就選二手房。

二手房?阿媽不會同意的。

阿媽說,命里沒有,就找那些還沒有沾上別人氣息的屋子。

買了沒住過的?

嗯。

“昆明池”的搖號結果出來了,172號,與末位差了28個號。阿布本已決定放棄,但阿珂心有不甘。這是搖過最靠前的號了,不去試試怎么知道結果,萬一呢,萬一前面的人放棄得多了不是就有機會了么?

阿布拗不過阿珂,選房的那天跟著阿珂去了售樓部。

及至中午,新房已被選去大半,阿布扳手一算,放棄的數量還遠遠達不到28個。再看看旁邊的阿珂,吃著帶來的點心,還不停調侃幾句鬼熱的天氣,臉上沒有一絲焦躁的神態,較之座位邊上那位左顧右盼,不停研究選房攻略的大姐,簡直就是鎮定自若。

想要的結果出來了,輪到他們的時候竟然還有三套房源。阿珂一愣,猛的蹦起來沖了進去。一分鐘,兩分鐘,不一會阿珂就從里面出來了。

三套都是樓層拐角,而且都是頂層和底層,采光不好、噪音太大,阿珂搖了搖頭。

沒關系。咱還有另外一條路可選。

阿珂知道阿布的意思,有了阿媽的支持,這又算得了什么,沒選上新房,還有另外一條出路。他們開始在周圍尋找合適的二手房。運氣似乎還不壞,離阿珂學校約兩公里的距離,有一處未曾入住的毛坯兩居室,80多個平方,南北通透,全明。

阿珂似乎很喜歡這個地方,從小區看房回來,嘴里一直念叨:這個小區離學校不過兩站路,天氣好的話,可以步行上班。小區南邊規劃了一個大型商場,以后購物、吃飯、看電影,非常方便。將來有了小孩,小區北邊可以上幼兒園,小區西邊緊挨著就是實驗小學,教育不用發愁。有個小病小災的,社區醫院就在家門口,家人不用太擔心。二樓也算接地氣,阿媽來了,不會心里發慌,住著也舒服。

林林總總,阿珂說了很多??粗硷w色舞的神情,阿布心里難得的安穩。

那天晚上,阿布做了個夢,他夢見,星空下卡貢山成群的牛羊四處奔跑,穿著婚紗的阿珂被一片花海包圍著,驚慌失措,身后扮著花童模樣的小海,正從書里緩緩走出來。

回到卡貢山時,阿媽已開始收拾住了幾十年的院子了。阿布的本意,除了貴重物品和一些衣食之用外,剩余的就都處理掉??砂寘s說,這些舊物都沾著卡貢山的氣息,既可以養著新屋子,也可以做擺設。拗不過阿媽,阿布只得幫著將自己小時候的風箏、玩偶,一一打包收拾妥當。

山谷里的樹木,總是比城市里凋落的要早得多,還未及秋冬,院子里已鋪滿了紅黃相間的新毯子。來回走動的阿布,腳下不停地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止住腳步,低頭撿起兩片不同顏色的葉子,端詳起來。阿媽看見了院子里的阿布,喊了一聲阿布的小名,阿布應聲望去,阿媽靠著屋子的門框,難得地沖著他笑。

小時候的阿布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別的小伙伴童年的故事不是在馬背上,就是在牛羊扎堆的地方。而阿布不一樣,他的童年只在卡貢山下的小鎮上,在這一方阿媽的院子里。阿媽買回來一只風箏,阿布視為珍寶。學著擺弄線軸,學著調整位置,直到自己照著風箏的骨架折枝描畫,有模有樣的作了一只;阿媽托人從山外帶回來幾本書,阿布反復閱讀。清晨地朗朗書聲,傍晚地不忍擱手,幾近癡迷。為了閱讀方便,他更是把撿來的紅色、黃色樹葉作為標記之用,結果書里盡是紅黃印記……

想到這,阿布收起了那一紅一黃兩片葉子,輕輕的放在懷里。人行千里,葉落歸根,這地上的樹葉,曾是童年最珍貴的顏色,而今,它卻是阿媽在這卡貢山最后的影子。

阿媽還未離開,謠言卻吹落了山里大多數的葉子。有人說,來山里買院子的老板根本沒有那么多錢,前幾家賣出去的院子,尾款到現在還沒付清;也有人說,聽說山腳下挖出了金子,這老板壓根就不是為了買院子,那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幌子,他想要的是院子地下的金子;還有人說,他買的這些院子,是為了山里的土地,拆了重建,新的小洋房可以賣更好的價錢。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一時間,卡貢山里生出了別樣的心思。有的想再觀望幾天,看看具體情況再說,有的干脆就放棄了出售房屋的念頭,還有的四處打聽事情的真假,想著去摻和一把。就在這惶惶亂的時候,一場大火攪擾了所有的熱鬧和安寧。

那天傍晚的天空,云霞剛剛褪去,谷口西邊的火光就升了起來,似乎趕著趟要從山谷口開始,去追趕剛剛褪去的晚霞。阿旺叔緊急組織村民用牛車、馬車從冰雪融水積聚而成的雪湖里運送滅火用的水,一輛輛剛剛用鐵皮替代牛皮而成的儲水車立時在樺林道上忙碌起來。當啷作響的牛鈴聲,此起彼伏的趕駕聲,還有那匆忙的奔跑聲,凌亂的哭鬧聲,一時間都混在了樺樹林的小道上,匯聚在一片汪洋大火中。

到了午夜,火勢慢慢被雪水控制住。借著微弱的火光,阿布看見疲憊的阿旺叔正癱坐在一顆樺樹下休息。走上前去,阿布想問候一聲阿旺叔,可就要出口,卻覺得這種場合似乎不是那么合適。阿布又想問問阿旺叔,他兒子城里的房子怎么樣了,可看著阿旺叔被不知是汗水還是雪水浸透的黝黑面龐,更覺得不合時宜。正待阿布不知所措時,阿旺叔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你阿媽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了。

你看,好多家的院子,都交給雪山了。

快天亮的時候,火勢已基本熄滅。阿布把阿旺叔送回家,在尚未完全走出黑夜的山谷獨自走向阿媽的院子。

阿媽似乎一夜未睡,看見回來的阿布,上前就問,有沒有人受傷?

有幾個被燒傷的,不過醫生說只是輕微灼傷,不礙大事,已經送醫院了。

大火撲滅沒?

還好大家反應及時,回來的時候火已經被雪水撲滅了,不過就是可惜那幾個院子了。

山神保佑,山神保佑!

阿媽,山神為什么要降下災禍?

他們把山神的財產賣給了外人,山神遷怒下來。

那咱家的院子呢?

回城的車經過幾處院落的廢墟,時不時還能看見幾縷青煙緩緩升騰。阿媽說,山神阻止不了人心底奔涌的東西,時間輪轉,灰飛煙滅得只會是篝火里的木柴。

卡貢山又是一夜,千千萬萬個夜晚一樣,只是明亮了些罷了。阿布捏著背包上的帶子,順著車輛行進的方向望去,不遠處,那釘在樺樹上的指向路牌耷拉著身子斜懶在谷口,“擁雪谷項目部”幾個字隱隱可見。

心愿

即已入冬,天涼卻不是秋。

常虹約了舒顏,一下班就開車前往約定的地方。晚高峰時點,文松路、太乙橋車流諾諾蠕動,常虹坐在車上,若有所思又似乎在怔怔發愣。兩個月沒見舒顏,期間卻也沒斷了聯系,昨天兩人還通了十幾分鐘電話??沙:缈傆X得,沒見到面,就算電話上百通,也終是隔著點什么。況且,有些事總是見面說好些。認識舒顏的時候,常虹剛剛離了婚。幾個月獨自一人,委實也算是自由的日子??陕?,常虹覺得心里有些沒著沒落的,四壁空蕩蕩,廚房冷凄凄。最可怕的是,連個吵架的人也沒有。就在這個時候,舒顏出現了。雖然舒顏長得不是什么瑰麗傾城,但卻也端莊大方,這讓常虹常常覺得吮吸著那煙火味無比暢快。油潑小酥肉,脆皮大明蝦,舒顏吃的是津津有味,銀耳紫薯羹,松鼠小桂魚,常虹也是樂在其中。幾次下來,沒怎么情投意合,兩人卻先吃在了一起。用舒顏的話說,胃比什么海誓山盟都靠譜。

走走停停半個多小時,常虹終于趕到了“香緹”。一進大廳就遠遠看見舒顏坐在里層一處靠窗的位置。落座后,舒顏指了指菜單,這里的“海盜牛排”不錯,要不要嘗嘗?常虹點點頭。

褪去外套,望著對面的舒顏,常虹心里稍稍安定了幾分。舒顏今天頂了一個新的法式劉海,一枚金色燕尾蝶搭著淺藍色針織衫,剛剛卸去的粉色絲巾,配著掛在一旁的格子毛絨短款外套,似乎比平時年輕了不少。

點完餐,舒顏看了看對面的常虹,踏實了?常虹用手上下一比劃,你這,吃個飯要這么隆重?舒顏笑了笑,那要不然呢,非要等看演唱會的時候?常虹“咯咯咯”的笑出了聲。自從上次跟舒顏提過看演唱會之后,舒顏總拿這個來打趣,不是笑話常虹“人老心不老”,就是調侃他“追星一追就是幾十年”,每次都讓常虹措手不及。

片刻后,常虹止住了笑,3月26日,老李在揚州有場演唱會,《有歌之年》,要不要一起去?舒顏愣了愣,不是隔著兩京的距離么?

那還算遠?

不算遠嗎?

常虹看了看舒顏,聚到嘴邊的話還是咽了回去,事緩則圓,他和舒顏的事或許不用那么著急說出來。

從年輕那會開始,老李就一直是常虹的偶像,這么多年,從未改變過。

二十多年前,省體育場剛剛落成,老李在這個城市開了首場演唱會--《青春未走遠》。趕上畢業找工作,常虹整天忙著準備面試,結果沒去成。后來老李先后又在這座城市開過兩次演唱會,《往事并不如煙》《既然青春留不住》,可常虹一次在出差路中,一次參加市政府緊急會議,都完美錯過了。這之后,“老李”便成為常虹的一塊心病。

這么多年,常虹的人生故事幾乎都被老李寫在了他的歌里。二十多歲的時候,常虹鬼迷心竅,喜歡上了一個大連的姑娘,任別人怎么勸說,常虹總覺得沒人懂得那姑娘的好。為了那個承諾,常虹用了三個月,攢足了路費,漂洋過海去了姑娘的城市。兩天時間,常虹度日如年,結果差點找不到回家的路。上學時常虹功課不好,險些不能畢業。為了有一個好的將來,常虹拼命努力,天天和時間賽跑。不想,青春留不住,就像被別人狠狠抽了一個耳光,晃眼人過了四十歲,常虹才明白,生活其實沒什么道理。還有那驀然回首才想到的父子關系,來不及說出千言萬語,好的壞的,所有的回憶都只化成了心里的一首歌。

沒有人知道常虹整天在想什么,就像常虹怎么也不明白老李怎么可以那么懂他。每一次聽老李的歌,仿佛好多的苦、好多的痛重新來過,可每一次,常虹都心甘情愿白白受苦。

常虹愿意受苦,也想著舒顏會陪他一起去。

舒顏陪常虹已經去過六里莊兩次了,那里住著常虹的母親。

離婚的陰霾籠罩在常家小院的上空,埋在常媽媽的心里,很長時間揮之不去。常虹本來不同意,可舒顏卻再三堅持,非要去看望常媽媽。第一次上門的時候,常媽媽連面都沒有露,舒顏在客廳坐了很長時間,常虹幫沏了兩回茶?;爻菚r,常虹連連抱歉,舒顏只是笑了笑,說了聲讓常媽媽多保重。常虹知道常媽媽的心思,可他不想舒顏再次難堪,第二次登門之前,他提前回了趟家。

那個舒顏真的是你離婚后認識的?常媽媽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眼睛一直盯著墻角月月紅新開的花苞。媽,電話里跟你說過了,我們真的是離婚后認識的。常虹搬來一個凳子,靠近常媽媽坐下。你這離婚才幾天呀,你讓周圍的人怎么看你,看咱常家?上一次的事你還嫌鬧得不夠大?常媽媽起身,拿起竹簍里的剪刀,開始修剪庭院里的月月紅。

媽,可舒顏是無辜的,再說,事情的真相您也知道,那純粹是污蔑,總不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就捆死人的手腳吧?常虹拎起裝樹葉的竹籮,站起身跟在常媽媽的身后。

你住嘴,你還有理了,非得讓周圍的人全都認為你前妻說的是真的嗎?常媽媽突然把剪刀扔在了地上。你爸也是,走得那么早,他只知道他的兒子過不長久,卻不曉得這么快又來一個。常虹疾步上前,伸手就要前去攙扶常媽媽。常媽媽擺了擺手,止住了常虹,扔下一句“你可想好了”,就進屋了。

之后沒多久,舒顏第二次登門。見面的時候,常媽媽倒也沒怎么為難她,陪著舒顏聊了聊家常,三人一起吃了頓飯,臨走時還給舒顏帶了一些土特產和自己做的點心。

那天回城時天已經很黑了,常虹開的很慢,老李的那首《你像個孩子》慢慢的在車上唱著。坐上車子,舒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常虹扭頭問舒顏,剛才出門的時候,我媽都跟你說了些什么。阿姨沒說什么,讓代問我母親好。就這些?常虹微微側傾了一下身子。就這些,還能有什么,阿姨才跟我見了幾面呀。

送回了舒顏,老李的歌仍然在車里循環播放著。常虹靜靜的望著舒顏那淺灰色的裙擺由近及遠,腦中一團亂麻。離婚不過半年時間,自己卻把舒顏帶回了家,這不正坐實了前妻的謠言嗎?這讓母親怎么在莊子里生活?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門口的保安往常虹車子的方向看了幾眼,感覺常虹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快步走了過來。常虹不想讓那句“抱歉,先生,這里不讓停車”打擾,一腳油門,車子飛快的躥了出去。

“已經做了的決定,是不會再更改的了,自己也很清楚,會有好多苦從我心中重新來過,重新來過,重新來過”。

舒顏是前幾年離的婚,離婚時她要了女兒。因為父親去世的早,母親年事已高,離婚后她便帶著女兒和母親一起生活。后來,為了舒文上學方便,舒顏又在舒文學校不遠處租了一處公寓,平時一家人都住在那邊。舒顏的母親見過常虹兩次,不說非常滿意,見面卻也十分周到??伤较吕锢先丝傆X得,像常虹這種離過婚的男人還是要多了解了解。女人離過一次婚,再婚本來就很艱難,舒顏又帶著個女兒,還有她這個老媽子,所以,更加要慎之又慎。不過,舒顏的姑娘,倒是對常虹感覺不錯。

舒顏的姑娘名叫舒文,取“書同文”之意,是前幾年舒顏給改的名。舒文好動,喜歡打籃球。一次常虹和舒顏去學校接姑娘放學,剛到學校門口,就看見舒文一瘸一拐的走出來。過去一看,膝蓋擦破了大一塊。一問才知道,是今天最后一節體育課打籃球時蹭破的。

常虹忙從車中的醫藥箱里取出碘伏和紗布,遞給舒顏。小姑娘一看,直接樂了。大叔,你可以呀,車上還備著這些東西,媽,眼光不錯噢。說完還朝舒顏擠眉弄眼的。舒顏作勢打了出去,嘴里嚷嚷著,這孩子,看你姥姥都把你慣成啥樣了。

坐上車,小姑娘就打開了話匣子。媽,你準備啥時候跟大叔洞房呀?還是你們已經背著我把該做的都做了?舒顏又是作勢打去,被小姑娘靈巧的躲開了。大叔,你這車上放的什么音樂?“我想你說的對,寂寞使人憔悴”,這詞寫得還不錯。誰的歌,改天推薦兩首聽聽。

到了舒顏家,常虹幫著把書包從車上一起拿了進去,舒顏把碘伏和紗布交給舒文姥姥,又簡單跟老人交代了幾句,便跟常虹一起幫舒文買書去了。常虹本來想問,要不要再買些消毒殺菌的噴霧劑之類,可看舒顏似乎沒有這個意思,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去書城的路上,舒顏一直代姑娘向常虹道歉。常虹覺得舒文是個好姑娘,跟自己很投緣,況且小孩子鬧著玩,也沒什么錯,犯不著這么鄭重其事的。于是只應了一句“沒什么”便輕然而過了。舒顏愣了愣,不再說什么,把頭輕輕移向了窗外。

車窗外的樓群,仿若湖邊的林木一列一列,倒影不停的在眼角閃現。隔著天窗,舒顏抬頭觀望,難得碧藍的天空猶如一個大廣場,方寸之間,沒有“人”字,沒有“一”字,只有一群大雁在不停地向前移動。她不知道,在等紅燈的間隙,透過車窗,常虹望見灰暗色即將涌上的天空,那群大雁排成一個“女”字型,正朝六里莊的方向飛去。

時間慢慢臨近,常虹心里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自從上次見面之后,他跟舒顏又有許久沒見了,關于《有歌之年》,電話里也沒再說起過。常虹本打算再見到舒顏時好把事情確定下來,可心里的時間一分一秒都不讓他等待。想了想,常虹索性做了主,定了兩張來回揚州的機票和3月25日、26喆日的啡酒店。

辦好這一切,常虹心里才稍稍踏實了許多。

這一日的陽光慢慢逼近午后,看著陽臺上剛剛冒出的仙人球果實,常虹想起了舒文要的歌。仔細從音樂庫里搜索了兩遍,挑了《年輕又怎樣》《我有話要說》,用微信推給了舒文。沒過兩秒,舒文回了信息:大叔,我媽病了。常虹躍起身子,拉了外套就向門外奔去。

舒顏病的蠻重,病毒性流感,伴有炎癥。常虹趕到的時候,舒顏剛剛睡下。舒文告訴長虹,舒顏已經病了三天了,硬是扛到今天才找醫生開的藥。因為明天上課,簡單說了兩句舒文就去了租住的公寓。

常虹翻了翻舒顏家里的冰箱和廚房,找到些干銀耳、紫薯和紅棗。于是先泡了銀耳,洗了紫薯和紅棗。

你這是要煮銀耳紫薯羹?不知什么時候,舒顏已站在了廚房門口。她穿了一件湖綠色珊瑚絨家居服,雖不似平時那么精神,卻也平整干凈。本來想燉個雞湯什么的,可你這家里就這些碎碎料,只能湊合湊合,你趕緊去歇著。常虹推著舒顏往屋里走,才走了兩步,舒顏非要躺在沙發上看常虹煮羹。好好好,聽你的,那我給你拿個毯子。毯子在第一個柜子?舒顏笑著點了點頭。

銀耳紫薯羹似乎還不錯,舒顏喝了滿滿兩碗。常虹按照舒文的交代,讓舒顏吃了藥,隨后坐在舒顏的腳邊,替她掖著毯子。

你媽最近還好吧?舒顏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

還好,昨天通電話了,我媽說新做了好多點心,讓我給舒文帶回來。

替我謝謝阿姨,等過一陣病好了,咱們帶她出去散散心。

這都是小事,先把病養好再說。

常虹,咱什么時候再回趟家?舒顏突然坐直了身子。

舒顏病的這一陣,常虹忙的沒顧得上告訴她演唱會的事,倒是舒文,自從上次給她介紹了兩首歌后,小姑娘著了迷似的,哪一年進入樂壇,加入哪家公司,第一張專輯是什么,跟誰辦的婚禮等等,短短幾天時間,就把老李的演藝經歷、個人生活翻了個底朝天。有些事情講出來,常虹都吃了一驚,這事真不知道啊。這讓常虹越發喜歡這個小姑娘了。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蛟S是這寒意消解了最后的病厄,一個星期后,舒顏身體恢復如常。常虹買了鱸魚和白蝦,準備慶祝慶祝。他給舒文發了消息,讓她晚上下課后早點回來。

進門的時候,舒顏正在收拾衣服。眼看著春天踏在了腳下,衣服也得換換季。聽著舒顏那近乎自言自語的嘮叨,常虹笑笑,輕輕走到了她的身旁,挽起從法蘭絨袖口伸出的手臂。光是換衣服嗎?舒顏扭頭看了看,換別的也得有人干呀!那得換了才知道。舒顏一把推開常虹,趕緊忙去,待會舒文回來了。

清蒸鱸魚,蒜蓉粉絲大蝦,舒文吃的是不亦樂乎。

“大叔,你這手藝是跟誰學的?”

“跟我爸學的?!背:缯苏?,這句話仿佛從咽喉深處回蕩了幾個世紀才剛剛飄了出來。

自從父親去世后,常虹已經十多年沒有提起過父親。在常虹的記憶里,這個叫做父親的人更多時候就像個旁觀者,對家里的事,若無其事又常常無能為力。常虹找對象那會,家里定了日子,準備兩家人吃個飯聊聊孩子的事,可臨到吃飯前,父親卻不知所蹤。常虹和常媽媽把平時能去的地方找了個遍,也沒見常虹父親的影子。無奈,娘倆只好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好在對方的父母也沒深究,兩家人和和氣氣地吃了個飯。宴席結束了,常虹正準備送前妻一家回去,可剛走出酒店,卻看見父親醉醺醺的斜倚著那門口的石獅子。常虹現在還記得前妻當時的眼神,似乎只有剜了常虹的心頭肉,才能平息心頭的怒火。

“那爺爺的手藝肯定更棒!不管怎么說,都比我媽和姥姥做的飯不知好吃多少倍。你看看我這小身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家里領養的呢?!?/p>

“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边呎f著,舒顏邊用筷子敲打著舒文。

“大叔,你看看,就這性子,以后你可得小心了?!痹捯魟偮?,舒文就飛身離開了餐廳,“我吃飽了,先回公寓了,大叔你抓緊機會哦?!?/p>

舒文走了,餐桌前的一男一女卻似乎都沒怎么動筷子。

“上次跟你說的,老李的《有歌之年》演唱會,一起去吧?”常虹夾起一塊魚肚子上的肉,放到舒顏的盤子里。

“真去呀?”

“怕以后很難看到了?!?/p>

“這有老有小的,我怕,怕到時候抽不出時間?!笔骖佊每曜訐v了搗盤子里的魚肉,微微抿了抿嘴。

老李的演唱會舒顏不是不想去,可眼下有比看演唱會更重要的事情。舒顏生病這一陣,想了很多。自從離了婚,一家三口,母親,女兒和她,三個女人像被人剝出來的蒜瓣,沒了蒜根,生活似乎怎么也攏不到一塊去。舒顏覺得,這瓣蒜,得快點有個根,有個莖。那天從常虹家里出來時常媽媽說的話,舒顏記得真切,等你們的事情定了,再回來一趟。舒顏想先把她和常虹的事情定下來再說。

天已經很黑,躺在沙發上的常虹依然沒有睡覺的念頭。

畢業那年,經歷了無數輪的面試、筆試,常虹仍然沒有被錄取。錯過老李演唱會的那個周末,常虹坐班車從城里回來,看到父親正在家里給新移栽的月月紅噴灑殺蟲劑。父親很愛花,尤其是月月紅,每當發現新品種,他就會從外面移栽回來。到了夏天,滿院子的花五顏六色,襯著墻面上密密的爬山虎,不僅讓整個院子生機勃勃,也把周圍鄰居的目光吸引過來。這是父親最得意的時候,也是最大方的時候,若有人想剪去幾株花枝,父親總是高興地招呼著,還不忘指點一下月月紅如何長得鮮而艷的技巧。父親讓常虹打來一盆清水,用另外的盆子按著比例兌了一些買來的藥劑,灌進噴壺里。

你咋跟個臭蟲一樣,回來就蔫不兮兮的?父親用眼睛撇了撇常虹,手里的噴壺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面試了幾家單位,都被刷下來了。常虹也沒好氣,就勢坐在了旁邊的板凳上。那有啥大不了的,接著再找唄,給。父親把噴壺遞給常虹,讓他繼續往噴壺里灌藥。常虹心里的火苗騰地一下升起來,不知哪來的勇氣,把噴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塑料噴壺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蔫蔫的趴在那不動聲響??粗:玷F青的臉,父親不做聲的拎起噴壺,用手捏起凹陷的壺面來。你小子能耐別摔噴壺呀,有本事你找個像樣的工作給老子看看。找就找,有什么了不起的。常虹一腳踢向墻角的花盆,破門而出。

后來常虹找了一份滿意的工作,卻再也看不到那個澆花的老頭了。

往事沒能讓常虹理出頭緒,反而心緒更加不得安寧。常虹索性從沙發上坐起來,打開桌上的索尼“小黑磚”,老李那滄桑而又細膩的聲音輕輕傳了出來:

“這何嘗不是一種領悟,讓你把自己看清楚……”

“我的生活如此乏味,生命像花一樣枯萎……”

“當徒勞人世糾葛,兌現成風霜皺褶……”

一曲曲,一句句,那聲音不斷敲擊著常虹的心頭。似月明,似繁星,卻一樣人不見,夢不醒。

這之后,常虹似乎忘了這件事,一切又恢復到平常的樣子。

舒文最近表現不錯,體育競賽已經拿了兩個“+”,順利的話,走個省重點的特長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舒顏最近在學習插花,而且已略有小成,時長還被朋友請去花店幫忙。常虹則跟著這娘倆的時間如陀螺般奔跑在路上,不是去接舒文放學,就是去送舒顏學插花,生活忙碌且充實。

城里的風似乎開始有了暖意,街道上忙忙碌碌的身影也漸漸多了起來。年節里那挑紅的燈籠尚未摘去,冬日里少見的商販卻都一下子冒了出來。整個城市被這暖風吹著,夾雜著這更多的叫賣聲,似乎才真正的燃燒起來。

常媽媽打來電話,跟常虹嘮叨了很久。隔壁的吳媽媽昨天去世了,沒有任何征兆,去世前一天還和常媽媽嘮叨家里那還沒結婚的兒子。吳媽媽的兒子比常虹小6歲,結過一次婚,沒有生育兒女。常虹有時碰到吳媽媽還總被調侃跟他兒子是難兄難弟。對門的老張最近也攤上事了,去年弄了個養雞場,本指望開春了這些雞能賣上好價錢,不想趕上了突發的禽流感,那些好不容易才長大的雞仔全部被撲殺并做了處理。老張一氣之下沒緩過來,現在還在市醫院的重癥監護室躺著。

常虹安慰了會常媽媽,就掛了電話。人生太過無常,常媽媽的那些老鄰居,老街坊,一個個都上了年紀,老的老去的去,難免不引起常媽媽的感傷。常虹想起了父親,要是父親在就好了,母親也不至于那么孤單?;蛟S該把母親接過來了。

想到這,常虹打開了電話簿,準備跟舒顏商量一下,看什么時候有時間一起去把母親接過來住一陣子,可看了看手機上舒顏的名字,想了想還是作罷了。

及至3月20喆日,啡酒店的前臺來電確認行程,常虹才想起了老李的演唱會。常虹請了三天假,回了六里莊。

常媽媽問起常虹,準備什么時候再把舒顏帶回家。常虹笑了笑,轉頭卻問常媽媽,在城里住一陣行不?常媽媽沒有回答,只說這竹籮已開始泛黃,過些天得換個新的,還有那花盆,缺的那個角已經繃不住了,也得換個新的。常虹記起那個花盆的缺角是跟父親爭吵時,被自己踢破的。這么多年一直靠常媽媽用鐵絲固定著,可畢竟時間太久了,旁邊的盆面也開始裂縫了。

“這兩年,你爸老給我托夢。你爸說,當年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珊瑚心,白白送給了別人,到最后他兒子自己找到了工作,可惜他那盆花了;你爸說,老姚頭那家人小氣得很,年輕時,別人家的一個肉丁丁都要占,他怕他兒子結了婚受委屈,他才唱了那一出。你爸還說……”

“媽……”

“去看看你爸吧,這么多年了,他一個人比咱們都孤單?!?/p>

父親的墳安在桃園林的西北,一處山地較高的地方,站在那里可以看見常虹的家。常虹眼望著那桃園林西北的高地,心底又想起了老李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爸,我想你了

到臨老才想到要反省父子關系

說真的其實在回答自己

敷衍了半生的命題沉甸甸的命題

它在這里將我拽回過去”

那一刻,常虹不想再錯過,哪怕要去的城市隔著幾百公里。

2020年3月3日修改完成

責任編輯頻陽

作者簡介:敖來,原名趙尚,陜西省合陽縣人,任職于西安稅務系統,業余從事文學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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