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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蘭的草莓

2020-06-01 07:19楊永磊
陜西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師兄小強新西蘭

有一瞬間,我把臺上的他當成了比爾·蓋茨,還有幾個瞬間,我把他當成了扎克伯格。他說話的神態和語氣,舉手投足間,跟兩人幾乎一模一樣。有幾分鐘他干脆用英語演講起來,臺下的觀眾都伸長了脖子聆聽,不時流露出贊許的神情,仿佛每一句話都能聽懂似的。飆完英語,他用漢語笑著對大家說,我看臺下有不少外國友人,就用英語把這本書的主要內容介紹了一下。大家見笑。

講完,他回到臺下,開始簽名售書。照相機的閃光燈不斷在他臉上閃著,他坐得很直,氣定神閑。售書畢,他跟熱情的粉絲一一合影,然后來到我身邊。他知道我會等他,不會一演講完就溜號。他說,你怎么看上去愁眉不展的。我說我心里焦慮啊。他說你焦慮什么。我說我上一個小說構思半個多月了,寫到一半寫不下去,廢掉了,新的小說又不知道寫什么。他說你可以寫我啊。我說真的嗎,你不怕我把你寫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他說你隨便寫,寫成什么都行,題目就叫《無敵小強漂流記》或者《噴唬蛋的跳蕩人生》。我聽完笑得趴在桌子上,旁邊的幾個女孩回頭看了我們一眼。我說你還記得這個綽號呀,他說怎么不記得,沒齒難忘啊。我說那你恨不恨我媽,這個綽號可是我媽起的。他說,我什么時候恨過別人?再說阿姨對我那么好,我感激還來不及呢。我說那你回老家一定到我家吃飯啊,我媽現在對你崇拜得不行了。他說那必須的,我最愛吃阿姨做的雞蛋臊子澆面條。我說這是你第三本書了吧。他說是啊,第一本書賣得不錯,第二本書銷量平平,這第三本就聽天由命吧。我拿出新書讓他簽名,他把筆放下,說,咱倆就算了吧,認識多少年了。我說,那怎么行,我這次來就是為了要一個你的簽名。他沒辦法,只好掏出水彩筆,認認真真簽了一個名。簽完,幾個一直等在旁邊的女孩說,小強老師,我們想跟您合個影,剛才人太多,沒照上。他愉快地滿足了她們的要求,照完,收拾好東西,把現場交給主辦方,陪著我走出了書店。

外面正流光溢彩。我們走過央視新大樓,走過國貿一期、二期、三期,摩天大樓上的霓虹把夜空照得透亮。我說,有沒有上海、香港、東京的感覺?小強點上一根煙抽上,徐徐吐出一口,說,有點吧。接著又問我,抽不抽。我說,不抽,從小到大都沒有抽煙的習慣。小強說,真是個好孩子。我說,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抽的。小強說,初中吧,那時候忙中考,學習苦,課間就跟幾個男生跑到教學樓后面的角落里抽,沒少被老師罰站,還被教導主任抽過嘴巴?,F在煙齡也有十五六年了吧。我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大師兄,聽人說,他前段時間剛把煙戒了。小強說,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我說,前段時間咱們縣一高的同學給我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大師兄正跟一幫小孩子一起看書做筆記。那個同學說,大師兄也用上微信了,在微信上告訴他說,經過長時間的不懈努力,終于把煙戒了。我看那張照片,還以為大師兄終于不再高考了,開始舉辦培訓班輔導孩子了,誰知把照片放大細看,大師兄竟然還在做向量、解析幾何、微積分的習題,看來還是要沖刺高考。小強又吐出一口煙,沒說話。我說,你還記得那年夏天吧,那年是我第三次備戰高考,對大師兄來說,已經是第十一次了。那年八月份新生入學,大師兄也夾著涼席、枕頭混在一群新生中間,排隊領宿舍用品,油膩膩的外套和少白頭在一群青春靚麗的新生中間格外顯眼。輪到大師兄的時候,宿管大爺直接從傳達室出來了,日罵他說:你來這兒弄啥?還嫌丟人丟得不夠?說著把大師兄往外推,大師兄一個趔趄,倒在后面的同學身上,隊伍頓時大亂。宿管大爺不依不饒,說,你走不走,你走不走?大師兄把鋪蓋和臉盆撿起來,紅著臉,也沒說話,坐在了旁邊的臺階上。我當時在隊伍的后面排著,領完東西,走到大師兄旁邊說,先到我宿舍湊合一晚上吧,我分到了一個單間。大師兄看了我一眼,沒動,我說,趕緊趕緊,待會宿舍大爺看到你又得趕你了。大師兄抱著鋪蓋跟我走了。你知道,當時咱們學校有規定,凡是上一年高考成績在620分以上又來復讀的,不僅免全年學費,還能分到一個單間宿舍。我恰好考了622分,班主任說,再復讀一年吧,努把力,沖刺一下清華或北大,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情。我就回來了。我把大師兄安排到我房間后,一段時間內倒也相安無事,宿管大爺輕易不查我的房,查了我也不會開門。倒是有一點,每次出入宿舍,大師兄都得找一個宿管大爺不在或打盹的時間,或者就是趁人多的時候,把大師兄藏在中間,大家哄鬧著出去。我記得那時候每天中午午休結束,學校大喇叭都會放三首歌,一首閻維文的《母親》,一首屠洪剛的《精忠報國》,一首零點樂隊的《相信自己》。第一首深情,意在喚醒你,該上課了;第二首慷慨,意在讓你堅定信念;第三首激越,意在讓你熱血沸騰,努力拼搏。三首歌放完,上課鈴準響。我一般是放第一首歌的時候起床穿衣洗漱,放第二首歌的時候往教學樓里跑,放第三首歌的時候拿出課本溫習功課。那個夏天別的很多事都忘了,這三首歌還經常在腦海里回蕩。

我記得那年夏天我還踹過他一腳。小強說。我說,你怎么能那樣對人家。小強說,誰讓他一年到頭不洗澡,走在一起一股酸臭,坐教室里好像整個教室都餿了。每周周末去外面浴池洗澡的時候,叫上他,他也不去,后來我給他一塊錢,讓他去,他也不去,我踢了他一腳,他才跟著大伙去了。我說你那一腳真管用,從此之后大師兄愛干凈多了,襯衫三天一洗,外套和褲子一周一洗?;旧鲜且幌峦碜粤暰团芑厮奚嵯匆路?,晾在那兒,第二天早讀的時候正好干了穿。小強說,你還別說,大師兄真的是把學校當成家了。早些年參加高考,一門心思要考清華或者北大,可惜每次都差幾分。有一年他考得不錯,想報北大,又覺得有點危險,報了復旦,考上了,可是死活不去上,父母把他打得皮開肉綻,他還是不去,說來年肯定能考上北大,誰知道第二年反而考得更差。父母不再給他交學費,他跟父母斷絕了關系,校黨委書記知道情況后,把他叫過來說,你每天早上把我的辦公室打掃一下,再把科研樓和教學樓之間的空地打掃一下,我免除你全年的學雜費,也算是勤工儉學了。他第二天就拿著笤帚和拖把恭恭敬敬地到黨委書記的辦公室去了。這么多年過去了,黨委書記換了一撥又一撥,學校早就決定永久免除他的學費和住宿費,他還是堅持每天早上把教學樓和科研樓之間的空地打掃得干干凈凈。我嘆了口氣說,考了二十多年,從一個毛頭小伙考到頭發斑白,不成神也成仙了。你說他不結婚也不生孩子,有沒有想女人的時候?想的時候怎么辦?小強攤了攤手說,我哪兒知道。

小強把我送到地鐵站,他坐朋友的車回去。臨別的時候他說,你真的要寫我?我說是啊,你不是說隨便寫嗎,等我寫完了給你看看。小強掏出一個硬盤交給我,說,不用,我的所有東西都在這個硬盤里,什么時候離開的家,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寫過的東西,發過的誓。你有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問我。我點了點頭,把硬盤收好,跟他告別,坐地鐵去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半躺在床上,打開電腦,插入硬盤,開始梳理小強的經歷。還沒看幾張照片,我就在床上睡著了。我總是這樣,只要一沾床,哪怕是放著聲音很大的音樂,我也能很快睡著。另一個能讓我快速入睡的地方是行駛中的大巴車上。坐在大巴車的中后部,車開起來,一路顛簸,我閉上眼睛,不出十分鐘,準能睡著。后來我總結了一下,認為自己沾床就睡是長期上夜班的結果。五年前我從東北的一所高校畢業后,考到了北京,在北京的一家報社上夜班,直到現在。剛畢業的那兩三年夜班多,一個月二十三四天夜班,經常過著黑白顛倒的生活,現在夜班少了些,也有二十天左右。白天得睡好幾次,雖然每次睡的時間都不長。有時候中午打完飯吃著吃著就趴桌子上睡著了。醒來后,桌子上往往淌著口水。同事笑我說,我看你吃著吃著,放下筷子,趴桌子上了,以為你哪兒不舒服,想過去問你,你卻呼呼睡著了。我們上夜班好的地方在于不會一直通宵,常常凌晨三四點就鳴金收兵了。當然如果有重大事件,凌晨五點爬起來也是常有的事。經常是這樣,凌晨一點的時候接到上面通知,再過兩小時通訊社將會發布一篇重要稿件,請各報社注意采用。于是大家訂好凌晨三點的鬧鐘,夜班辦公區呼呼啦啦倒下去一大片。您放心,通訊社說凌晨三點會來的稿件,一般凌晨三點半才能來,所以大家都悄悄地把鬧鐘時間改成了凌晨三點二十。這個時候你是必須睡的,否則稿子來了之后你得像打仗似的編輯、排版、報版、審核、校對,昏昏沉沉的怎么行?正文錯一個字罰一百,標題錯一個字罰兩千。久而久之,當部門總監入睡的命令一下,辦公區很快就會沉寂下來,剛沉寂一會兒,呼嚕聲就起來了。我在長期的夜班鍛煉中,養成了靠在椅子上、趴在桌子上都能很快入睡的習慣,差不多是隨時隨地。但終究不如行軍床舒服。買一張可折疊的行軍床,入睡的命令一下,抽出行軍床,打開躺在上面,簡直比席夢思還舒服。但生活不能太安逸,躺在行軍床上容易睡得很沉,往往別人開始干活的時候自己還在昏睡,當自己在女同事吃吃的笑聲中醒來的時候,活兒已經干差不多了。我剛上夜班的時候睡過一段時間的行軍床,經常睡過點,后來索性把行軍床扔了。

要不是電腦一直發熱燙著了我,我還真會一覺睡到自然醒。這電腦是我十年前買的,一直沒換,散熱功能嚴重受損,上網也慢得像蝸牛。我醒來之后,坐在桌子前回憶了一下,好像是做了幾個關于小強的夢。人們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果然有道理。我重新開始梳理小強的經歷。其實不用我怎么梳理,因為我跟小強之前太熟太熟,他上大學之后的事情,我也能通過他的朋友圈和別人之口知道個大概,唯一缺失的是他在新西蘭農場度過的兩年半摘草莓的時光,還有他回國后周游各地和四處創業的經歷。那種在異國他鄉的溫暖陽光下勞作的場景我想象不來,因為我從來沒有出過國,于是我只好看他的照片。但我打開的第一張照片就讓我驚呆了:他跟由美正甜蜜接吻。

這顯然刺痛了我。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房間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才又坐下來。關于那段經歷我不太愿意回想,但偶爾想到了也會會心一笑。那年高二剛開學,全班八十個同學在班主任的主持下,在沒有空調也沒有電扇的教室里輪流做自我介紹,進行了整整一個下午。八十個同學里面我只記住了三個人:一個是大師兄,這沒得說,全校乃至全縣的人都認識他,參加高考八九次,現在又退回到高二復讀了;一個是魏小強,班主任規定每人自我介紹三分鐘,他講了五分鐘,班主任打斷他,他說還有兩句,又講了三分鐘,班主任說可以了可以了,他說還有最后一句;一個就是陳由美,讓全班男生耳熱心跳的小甜心,站起來,落落大方地說,自己在天津讀完了初中和高一,今年夏天剛剛回來。我聽到旁邊兩個男生在小聲議論:怪不得比所有的女生都有氣質,原來在大城市生活了這么長時間!做完自我介紹班主任直接宣布下課,我收拾完書包剛要走,肩膀被別人拍了一下。我一回頭,見是剛才那個做了十分鐘自我介紹的魏小強,他說,你叫許國通?我說是呀。他說,你是許寨的?我是魏寨的,我每次坐車回家都路過許寨,以后可以一起到中心站坐車。我說好呀。我們倆就這么認識了。那個周末放學,我們一起坐大巴車回家,小強說,有空想去你家看看。我說好呀,這次就可以去我家,晚上我媽在家包餃子,我每次回家我媽都要包餃子,咱們食堂的伙食實在不行。沒想到小強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到許寨下車,我媽接著,到我家口若懸河地講了五個小時。其間我媽多盤了半盆餃子餡兒,一邊包餃子、煮餃子,一邊聽小強講。半盆餡兒很快被我倆吃完,我媽給小強續了一杯又一杯水,然后坐在沙發上打瞌睡。終于,晚上十一點半的時候,小強突然站起來說,我得趕緊回去了,爸媽在家肯定急得不行了。我說,給叔叔阿姨打個電話不就得了,今晚就住這兒。小強說,我家沒電話。我這才想到魏寨就在山腳下,比我們許寨閉塞得多。我說,深更半夜的,怎么回去?小強說,把你家的自行車借我用一用吧,周日我再騎回來,咱倆一起返校。我說,你騎到家得兩個鐘頭吧。小強說,這算什么,自己之前經常一騎就是七八個小時,能從咱們村騎到洛陽地界。說著抄起一輛車,消失在暮色里。

我們那兒有個說法,如果一個人說起話來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止不住,鄉親們就會送他一個外號,叫“噴唬蛋”。果然,周日有人敲門的時候,我媽脫口而出一句:肯定是“噴唬蛋”來了。說完才知道我家院墻不隔音,開門之后充滿歉意地看著小強。誰知道小強一點也沒生氣,笑嘻嘻地把車推到我家墻下,接著又滔滔不絕地講了五個小時,直到我倆離開家,到村口,登上返城的大巴。我媽跟我們揮手作別,看大巴車絕塵而去,臉上才露出釋然的微笑。

從此之后,小強每周去我家就成了常態。他知道我高一的時候經??既嗟谝?,高二分完文理,我在文科班更是從未考過第二,就每周末到我家跟我一起溫習功課。無奈的是,兩個月過去,班里面考了三次,他成績依然墊底。有一次小強說,罷罷罷,我就不是學習這塊料。我媽在一旁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你以后要是當個導游,肯定吃香。一語點醒夢中人,小強高興得跳了起來,說,對呀,我這次回城里就去買導游方面的書。我媽又對我說,國通,好好跟人家小強學學,像你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遇見人一句話都不敢說的,以后能弄成啥?

果然,我媽說的我的這個弱點很快在追女孩身上顯現了出來。自從高二認識了陳由美之后,我心里面再也裝不下其他任何女孩。我試著跟由美接近,可每次一碰上她的目光,我就敗下陣來。有幾次在樓道里面相遇,由美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剛抬頭看她一眼,臉就紅到了耳根,她微笑著從我身邊過去了。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給她寫了一張紙條。寫完不敢直接給她,知道大師兄是個非常厚道的人,就委托大師兄遞給了她。由美看完后臉頰緋紅,把紙條裝進衣兜就出去了。過了很長時間,由美回來了,臉上也恢復了平靜。我不甘心,又給她寫了一張紙條,委托大師兄遞過去。由美打開后看了一眼,直接把紙條撕得粉碎。我心里面“咚咚”狂跳起來,身子坐不穩,幾乎要從椅子上掉下去。大師兄無奈地看了我一眼,繼續埋頭看書。由美拿出小鏡子,開始補妝,補完妝,仍然一臉平靜地做題。我以為這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沒想到更大的事情還在后面。

那些天我反思了追求由美失敗的原因,想來想去,還是一條:自己太土。就在由美撕碎我紙條的第二天晚上,我吃完晚飯后想回宿舍換衣服,卻發現宿舍大門已經鎖了。隔壁樓的宿舍大爺來串門,跟我們樓的大爺并排坐在臺階上聊天。我央求大爺給我開一下門,大爺不情愿地打開門,看我走進去,對另一個大爺說,這孩子現在還穿歷史鞋,一看就是從農村來的。這句話本身沒什么問題,但一下子就把我刺痛了,刺得很深。我忍住痛,躲在墻后,聽他們后面說什么。隔壁樓大爺說,是啊,現在的娃娃大部分都穿球鞋,條件好的、家是城里的穿旅游鞋,歷史鞋很少見了,一般男勞力穿,但是總比穿布鞋強。我看也有好幾個學生穿布鞋。宿舍大爺的話讓我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問題所在。雖然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把宿舍大爺的話當作我人生的恥辱,當作勵志的教材,但當時我確實對宿舍大爺心懷感激。首先是鞋,現在誰還穿歷史鞋?其次是的確良褲子,90年代的人才穿的確良,現在的男孩早就穿休閑裝運動褲了。再次是襯衫,過于寬大,現在大伙早就穿各式各樣的T恤了。最后是萬古不變的平頭,現在的年輕人,哪個不是長碎發、短碎發或者齊劉海?可惜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遲了,由美天天打扮得更加花枝招展,下課之后就當著我的面跟大師兄調笑,弄得大師兄方寸大亂,面紅耳赤。我想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多久的,誰知道沒過多長時間,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發生了———由美跟小強好上了。

關于由美跟小強好上的具體細節,我不愿過多回憶,但當時在學校傳為美談的是,兩人常常在課間抱在一起接吻。我對他們兩人在一起并不感覺奇怪,一個是班里的小甜心,一個是班上口才最好、交際最廣、最具統治力的人物,兩人在一起簡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再看小強的裝扮,雖然都是從地攤兒上買的,有的衣服還是二手的,但緊身T恤、淡藍色牛仔褲和白色旅游鞋,還是把他變成了一個時尚的美少年。多年之后,當我見到他時,我仍然在不同場合稱他為“最不像農村人的農村人”,他聽后總是會心一笑,洋洋自得。

由美要跟小強分手的時候,小強正在新西蘭的農場里摘草莓。那時候小強已經畢業兩年了,信誓旦旦地跟由美說,他馬上就要掙大錢了,很快就會讓由美過上女王般的生活。小強大學上的是南方的一所旅游管理學院,學的是導游專業,畢業后當了一段時間的導游,嫌工資低,辭職跟幾個朋友合伙創業,開青旅,結果沒什么客源,賠得血本無歸,還欠下一屁股債。由美高考考上了鄭州的一家城市學院,每天上課就是化化妝,涂涂指甲,練練形體,畢業之后學校分配她們去當禮儀或者模特。平時由美的生活全靠小強在南方的學校里做兼職賺錢接濟,小強不讓由美出去走T臺或者當禮儀賺錢,怕外面的男人把他的心肝寶貝勾引走。小強上學的時候什么兼職都做,送桶裝水、發傳單、做餐廳服務生、做家教、當輔導班老師、到醫院當藥物試驗志愿者……大學畢業有了正式工作,小強也是白天當導游,晚上坐電腦前刷單,或者去健身房當兼職教練。小強跟人合伙開青旅失敗之后,由美也自覺降低了自己的生活標準,原來一周吃一次的火鍋,變成了兩周一次。那時候小強經常給自己打氣,也給由美打氣,馬上就要去新西蘭了,馬上就要去新西蘭了,新西蘭的草莓又大又甜,自己馬上就要掙大錢了。那段時間新西蘭的草莓簡直成了他們兩人心中的圖騰。小強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處理完青旅的后事,寫好欠條和擔保人,回鄭州跟由美纏綿幾天,就飛去了新西蘭。那時候北半球很多地方天寒地凍,新西蘭正是夏天,但不太熱,小強打給由美的國際長途里充滿了陽光和海風的味道。小強后來告訴我說,那時候自己唯一想的就是趕緊掙錢,掙大錢,然后才能跟她的小甜心過上幸福的生活。這也是自己犯過的最大的錯誤。哪個男人會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放在國內,自己不遠萬里到異國他鄉汗流浹背摘草莓?除了自己,還會有誰?自己當時想,摘夠一年吧,摘夠兩年吧,兩年掙二十萬,回到鄭州,回到女朋友身邊,付個首付,買套房子,跟女朋友過安安穩穩的甜蜜生活。不成想,鄭州的很多拆遷戶,隨隨便便一拆遷就是數百萬上千萬。

翻看小強硬盤里的照片,能夠看出,小強在第一次登機回國的時候還是信心滿滿的。他站在舷梯旁比著剪刀手自拍了一張,臉微紅,表情略搞怪,好像發現了新大陸,有一種驚喜在里面。那表情就像二戰期間準備登上戰機奔赴戰場捍衛和平的大兵。那時候由美剛剛把他的微信號、手機號和QQ號全部屏蔽,小強要不遠萬里十萬火急趕回去,來挽救這段戀情,讓他的小甜心回心轉意。由美是個特別善良的人,旁敲側擊半個月,說有男生追她,送她禮物,接著拒接小強的電話,但是小強發微信和QQ她還回復。又過了一周,小強發微信她不回,但發QQ她還回復。又過了一周,小強發微信和QQ她都不回復,但小強發短信她還回復。又過了十天,小強發微信、QQ、短信她都不回復,小強在微信里面一陣聲淚俱下后,三種聯系方式就被由美全部屏蔽了。

翻到小強重返新西蘭的照片時,能夠看出,小強在回國的那一周里,過得并不順利。他在萬米高空自拍了一張,照片里的他滿臉憔悴,頭發蓬亂,胡子拉碴,坐在座位上,舷窗外是厚厚的云層。我找到了硬盤里的一份文檔,里面說,他回國后立即換了手機號,然后轉機直飛鄭州。由美知道那是他新換的手機號,把他的新號也拉黑了。小強在鄭州的酒店里住了一周,每天用不同的座機給由美打電話,由美拒絕見他,小強登上了返回新西蘭的航班。

小強后來跟我說,他再次返回新西蘭的時候已經了無掛礙了,身心仿佛空靈了一般。新西蘭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在召喚著他回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他回到新西蘭之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在篝火晚會上盡情狂歡,沒日沒夜地拼命干活,一點點地忘掉跟由美在一起的所有細節。那段時間他的月收入翻了好幾倍,英語水平也日益精進。還清當年創業失敗欠下的債之后,小強開始周游澳大利亞和太平洋群島,期間還抽空去了一趟非洲和南美洲。旅游過程中小強認識了一位從歐洲來南半球玩的女孩,兩人聯系了半年多后和平分手。小強在新西蘭過完第二個圣誕節后,突然想回國看看,回自己的老家過個年,他已經有好幾年沒回家了。

小強回來了,但并沒有回自己的家。當年他高中復讀的時候,家里面就不同意,說上個大專中專還不如不上,趁早去外面打工是正事。當他考上旅游管理學院的時候,家里面更不同意,說學費那么貴不說,上了也是白白浪費三年。他一意孤行要去上,并發誓從此不問家里要一分錢。他要去新西蘭的農場摘草莓的時候,家里面更是激烈反對,威脅說要是去了以后就別進這個家門。他去了,果然好幾年沒再回過家。這次他回國后聯系了我,說能不能在你家過個年。我說當然可以啊,求之不得呀。小強在我家從大年三十待到正月初六,中間我媽勸他回自己家看一眼,畢竟現在離家這么近,而新西蘭到中國的機票又那么貴。小強堅決不回,我媽只好作罷。正月初六,小強坐車去了鄭州,從鄭州飛廣州,從廣州飛回了新西蘭。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我贅述了:小強在新西蘭摘了兩年半草莓,曬脫了一層又一層皮,攢了幾十萬,回國后拿出一小部分錢繼續投資青旅,拿出另一小部分錢周游全國,并開始在某著名旅游網站上開設專欄,連載旅游日記。連載小有名氣后,他把自己在新西蘭的經歷寫成了一本蕩氣回腸的書,在全國巡回演講持續火爆后,又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三本書上市后,他立即回到家里,跟父母和好如初,租了一輛車,帶奶奶和外婆到鄭州玩了兩天,又讓父母坐了一趟飛機,帶父母去四川、重慶、云南耍了一通,然后才回到北京,繼續做他的新書分享……

翻完小強的照片已是后半夜。我一點也不困,剛才睡得很沉。這當然是拜長期上夜班所賜。有時候我想,如果沒有小強,我會不會干長期上夜班的苦差事。我的意思是,正是小強在大學期間和畢業后的所作所為影響了我,才使我在大學畢業后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夜班工作。小強剛到大學報到一周多,中秋將至,他給遠在東北的我發短信,說,來大學十天了,找了一份發傳單的活,一小時十塊錢,雖然收入微薄,但發三小時也足夠出去撮一頓。你有空也可以嘗試一下發傳單,可以不為了掙錢,單純為了多接觸人,多跟陌生人說幾句話。你太內向,太害羞了,由美說高二的時候你好像對她有意思,想追她,但你害羞成這樣,她根本無法跟這樣的男生相處。后來看你是個考大學的好苗子,不想耽誤你的前程,就快刀斬亂麻,讓你徹底斷了對她的念想。我看著小強的短信,在床上躺了很久,起來后就從網上找了一份發傳單的活,雖然發的過程中被宿管大爺大媽們驅趕了好幾次,但得到錢后第一時間去外面的飯店里吃了一碗心心念念的羊肉泡饃。

那年國慶節,小強又給我發短信,說,他已經不發傳單,開始送桶裝水了。送水雖然累一點,但一小時工資是發傳單的三倍。再說,送水能鍛煉肌肉,男生沒有肌肉,怎么吸引女生?我很快在學校的網站上找到了一份送水的活,當天晚上跟著運送桶裝水的貨車,輾轉學校的七棟宿舍樓,送了四十桶水,得了五十塊錢(送到一至三樓每桶水一塊錢,四至六樓每桶水一塊五)。雖然第二天醒來肩膀和胸部痛得我無法呼吸,但五十塊錢握在手里還是實打實的。

后來我就一直追隨小強的腳步,他當餐廳服務生的時候,我也去餐廳應聘,他去當輔導班老師的時候,我也積極準備講義,一次次去試講……在經歷了幾次被轟下臺的尷尬后,我終于被一家輔導機構看中,從此如魚得水,在不同的輔導機構干了七年。東北冬天冷,一冷冷半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大雪紛飛的冬夜講完課后長途跋涉去趕公交。此時已經有三個小時沒有進食,身子很涼,又被外面零下三十度的冷風一吹,渾身哆嗦得站不住??墒且幌氲叫奞Q空間里面那張眼神堅毅的頭像,牙齒就停止了打顫。

上夜班之后,看書的時間多了。雖然白天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睡著,但睡醒之后大腦很清醒,仿佛雨過天晴的空氣一樣。我就抓住這樣的時間趕緊看書??炊嗔?,自然就想寫,這些年斷斷續續寫了三十多個中短篇,大概五十萬字。前些年試著投了幾篇,偶爾能發表,更多的則是石沉大海。我索性不投了,只管看,只管寫,寫完就放電腦文件夾里,像一段段塵封往事,布滿了蛛網。聽到小強出書并火爆全國的消息后,我受到了刺激,將那些深埋在文件夾里的小說又翻出來,有的看完直接刪了,有的重寫,有的改得面目全非。改完之后投出去,居然也發了一些。其實小強畢業之后我倆的聯系就少了,他去新西蘭也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但他跟女朋友一分手,我很快就知道了。男女之間的事,總是傳得比什么都快。聽到小強分手的消息之后,我居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甚至在憧憬著我跟由美的可能性,如果我跟由美成了,我倆該怎么面對小強,以及我跟由美到哪個城市工作、定居,等等。事實上小強跟由美在一起那么多年,我始終沒有忘掉由美,一直在千方百計打聽由美的點點滴滴。就在由美撕碎我遞給她的紙條,開始跟大師兄調笑的那段時間里,有一天我悄悄地把大師兄叫出去,央求他在合適的時候問由美要一張照片。大師兄明白我的苦衷,第二天就問由美要照片,由美當著我的面,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張照片給了大師兄。大師兄中午打飯的時候插隊到我前面,像傳遞情報似的把照片塞給了我。照片里面由美留著當時最流行的長碎發,穿著粉色羽絨服,笑得很甜。這張照片伴隨我度過了整個大學生涯,直到畢業前夕,我去西北大漠旅行,照片在箱子夾層的一個相冊里放著,我打了一輛計程車,下車后忘了拿箱子,事后多方尋找還是沒找到,這張照片也就永遠留在西北大漠了。

所以你看,整個大學期間我的感情生活幾乎一片空白。有一天,小強約我出來透透氣,我倆沿著長安街閑逛,我簡單介紹一下我的感情經歷后,對他說。當然也遇到過幾位心動的女孩,聊了一段時間就沒了下文,不是人家不跟我聊,就是我覺得配不上人家。工作之后也是這樣。剛工作的時候,愣頭青,追過兩位老北京家的千金,吃過一些苦頭后,學乖了。小強對我大學期間一直忘不了由美并不以為意,他現在好像對什么事情都釋然了,話也少多了。我說,得虧你來北京了,否則我肯定又是呆在出租屋或者宿舍里,昏睡,看書,寫東西,晚上就去上夜班。我白天的時候喜歡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開著臺燈,營造出一種深夜的感覺,這樣便于自己安靜思考問題,吃飯的時候就去地下食堂,有時候連續好幾天見不到太陽。小強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把我與某類自我封閉的人群聯系起來。我說,我只有在集中精力看一本書或者全力以赴寫一篇東西的時候才會這樣,平時休息的時候我經常騎行北京,一騎就是八九小時十來個小時。從東城出發,向東穿過朝陽、通州,到達北京和河北交界;向西穿過西城、海淀、石景山,到達門頭溝或者房山;向南穿過豐臺、大興,到達南六環;向北穿過朝陽、昌平,到達懷柔或延慶,或者偏東北一點,穿過朝陽、順義,到達密云或平谷。父母催婚催得不行的時候要去騎行,看到別人炫耀自己的新車或新房的時候要去騎行,朋友圈有情侶秀恩愛的時候要去騎行,有時候沒來由地感到鬧心,或者單純為了鍛煉身體,也要去騎行。北京的道路千萬條,我騎行卻從來不會迷路,不管騎多遠,我都能準確無誤地回到原來出發的地方。小強問我訣竅是什么,我說我的訣竅就在于堅持大方向正確就行。比如向北騎行,我就始終堅持向北的大方向,返程的時候,我就始終堅持向南的大方向。這樣無論如何都能回到原點。小強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他說自己也是個騎行愛好者,還從來沒聽說有人能在一天之內從東城騎車到懷柔、延慶、密云或平谷的,下次一定要一起騎車去這幾個地方看一看。

第三本書的巡回分享告一段落后,小強面臨著兩個選擇:要么回新西蘭,不過這次是以“包工頭”的身份,他要負責一大群在新務工人員的吃喝拉撒睡;要么留在北京,創辦自己的旅行社,承接北京及周邊的旅游服務事宜。小強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大師兄,他看了一眼大師兄在圖書館復習備考的照片,再也忍不住了,立即通過我,聯系到了給我發大師兄照片的同學,又通過他要到了大師兄的聯系方式。跟大師兄聊了幾句,才知道大師兄早已經是學校餐廳的一名廚師了,該做飯的時候做飯,做飯的間隙就趕緊拿出課本背一段古詩文或者記幾個英語單詞。周末的時候宿舍太吵,大師兄就拿著課本去縣里的圖書館做題。小強跟大師兄交完心之后,講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歷,說,現在你可以有三種選擇:要么繼續當廚師,復習備考一輩子;要么跟我去新西蘭,吹著海風摘草莓,沒準兒找一個外國女朋友;要么來北京,我讓你做我旅行社的財務總監。當然你也可以先去新西蘭,再來北京。大師兄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長時間,我以為大師兄肯定選擇繼續留在學校當廚師,誰知道他說,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可以考慮先去新西蘭體驗一段時間吧。小強和我同時睜圓了眼睛。

責任編輯頻陽

作者簡介:楊永磊,1988年生,河南平頂山人。吉林大學文學碩士,現供職于光明日報社。作品見于《北京文學》《陜西文學》《安徽文學》《莽原》《延河》《奔流》《牡丹》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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