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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藝術史里的病與愛

2020-06-09 12:20許曉迪
旗幟文摘 2020年5期
關鍵詞:黑死病骷髏死神

許曉迪

在14世紀的歐洲,大西洋、地中海上經常漂蕩著一些孤零零的船只。當你靠近它會發現,船上的人全身發黑,已在睡夢中死去。

這是死神在狂舞。

“受害者發病那一天,水皰和癤子出現在胳膊、大腿和脖子上。他們非常虛弱,備受折磨,只能倚靠在床上。不久,癤子變成核桃那么大,然后變成雞蛋或鵝蛋大小,那種感覺痛徹心肺。癥狀會持續三天,到了第四天,又一個孤魂升入了天國?!?347年,在意大利南端、地中海西西里島的墨西拿城,一位名叫邁可的牧師寫下了上述一段話。而在他的周圍,瘟疫正肆虐于整個城市。

半年后,瘟疫就傳遍意大利,此后橫掃北非和伊比利亞半島,劍指法、德、奧、瑞等國,并遠涉英格蘭群島。1350年,瘟疫蔓延至德國北部、瑞典和波羅的海地區,1351年攻至波蘭北部,之后侵襲了俄羅斯,鞭長遠及莫斯科,像絞索一樣捆住了整個歐洲。

這場被稱為“黑死病”的大瘟疫,造成2500萬人死亡,斷送了歐洲1/3的人口。此后300年間,黑死病不斷造訪歐洲和亞洲的城鎮,送葬的鐘聲不停地為新的死者哀鳴。

絕望彌漫,文明卻沒有停擺。在瘟疫的重壓中,藝術家們全景式地記錄下真實的歷史圖像,也在其中留下自己的身影。

355年前的“抗疫阻擊戰”

與但丁、彼特拉克并稱為“文學三杰”的喬萬尼·薄伽丘在《十日談》中,如此描述1348年佛羅倫薩城中的慘狀:“每天,甚至每小時,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體運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墳地再也容納不了了……只好在周圍掘起又長又闊的深坑,把后來的尸體幾百個幾百個葬下去。就像堆積在船艙里的貨物一樣?!痹诖酥?,很少有文學作品以這種方式描寫死亡,細微、具體、慘烈、冷酷:“沒有人對于一個死人,會比我們現在對一頭死了的山羊,更加注意?!?/p>

當時的天主教會如此解釋這一切:這是上帝對人類罪孽的懲罰,人們只有不斷懺悔,抑制自身欲望,才能求得寬恕。但是,“虔誠的人們有時成群結隊、有時零零落落地向天主一再作過祈禱了;可是到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可怖的病癥終于出現了,災難的情況立刻嚴重起來”。薄伽丘在《十日談》里寫道,更何況死亡率最高的人群,恰恰是那些道德高尚、為上帝服務的教士和修女。他們被瘟疫嚇得魂魄俱喪,拋棄了手中的活計,甚至想將懺悔的人關在門外。

神的仆人如此不堪一擊 ,也讓藝術家們開始反思。他們的作品不再是宗教形象一統天下,開始轉向被瘟疫陰霾所覆蓋的真實世界。

1665年,“倫敦大瘟疫”暴發,超過10萬人喪生,相當于當時倫敦人口的1/5。一切如300年前一樣,人們身上出現黑色小腫塊,在街上走著或在集市購物時就突然倒斃。因腫塊疼痛難忍而變得譫妄發狂、自殺身亡的大有人在。有的人痛得發狂,從家里沖到街上,邊走邊舞蹈,身后跟著追趕他的老婆孩子,大聲呼救。大量的人被強行關閉在自家屋子里,門上畫上紅十字,像被活活關進墳墓。

就在這一年,歷史畫家麗塔·格里爾創作了《大瘟疫》。畫中間的人們正在把死者的尸體倒入火坑中焚燒,濃煙飄向遠處的晚霞,彌漫在整個城市中。這是當時倫敦街頭的真實場景。隨著傳染病愈演愈烈,有些教區的運尸車幾乎通宵奔忙,夜晚的街道上,時而見到滿載尸體的運尸車燃著火炬緩緩行進。而在畫面的左下角,就隱藏著這場瘟疫的罪魁禍首——一只碩大的老鼠。

而在畫面的右下角,出現了一個戴著鳥嘴面具的人。那是當時治療瘟疫的醫生,他們穿著泡過蠟的齊踝大衣,戴著銀制的鳥嘴面具,里面塞著藥草、干花、香料用來過濾空氣,用玻璃片遮擋眼睛,拿木棍掀開病人的被單或衣服——這一身,算是當時的“隔離防護服”了。

在《大瘟疫》里,我們看到了一場355年前的“抗疫阻擊戰”。

死神的勝利

對于曾親歷各種“防疫阻擊戰”的中世紀人來說,“瘟疫”既是一種客觀存在的病癥,也是一種隱喻。它讓人直視命運的乖戾無常,迫使社會在抓耳撓腮中暴露出種種痛與癢。

“黑死病”之后,歐洲藝術中突然冒出了許多骷髏、骸骨的形象。壁畫和木版畫上,身披腐肉的骷髏與活人一起歡鬧,這些人來自社會各個階層,有教皇,也有農民,一起跳著“死亡之舞”;卡拉瓦喬的《圣杰羅姆寫作》里,宗教學者坐在桌前,攤開的書上擺放著一個骷髏;荷爾拜因的《大使》里,兩位權貴正襟危坐,地毯上也疊加著一個仿佛被PS過的、拉伸變形的骷髏。這些讓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意象,顯示的是生命的短暫脆弱,是“死神的勝利”。

《死神的勝利》,是荷蘭畫家彼得·勃魯蓋爾在1562年創作的一幅油畫。在他生活的時代,宗教改革橫掃歐洲,尼德蘭地區的天主教瘋狂鎮壓異教徒,西班牙正在這里進行殘酷的殖民統治,席卷歐洲的巨大瘟疫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卷土重來——死神的氣息,彌漫四處。

于是,畫面中,喪鐘被兩個骷髏敲響,它們腳下是無處安放的頭骨;在遠處,是漫天的火光、光禿禿的山丘和荒蕪的植被。此時,骨瘦如柴的戰馬上,死神揮著鐮刀,來到人間。一個骷髏拿著沙漏,站在奄奄一息的國王身邊;貴族們還在進行最后的狂歡,全然不知身披綠色袍子的骷髏,已烹制好一盤人骨盛宴;一對情侶沉浸在音樂中,身后是和他們一起演奏的骷髏;身披鎧甲的骷髏士兵,貪婪地把手伸向桶里的金幣;普通民眾四散奔逃,有的被趕進巨大的棺材,有的被刀割破喉嚨,有的被砍頭,有的被絞死,即便逃入水中,也會被漁網撈出……

種種可怖場景,來自畫家對世界的深刻觀察。勃魯蓋爾出生在安特衛普東部的一個農民家庭,常年混跡在底層民眾之中。在他的畫里,沒有神跡、沒有彼岸、只有樸素的生活與“暗搓搓”的幽默。

他的代表作除了這幅《死神的勝利》,還有《有伊卡洛斯墜落的風景》。

希臘神話里有一個叫伊卡洛斯的少年,用蠟粘起羽毛做翅膀,卻因為飛得太高,被陽光融化了翅膀,掉到海里淹死了。這樣一個莊嚴的悲劇故事,到了勃魯蓋爾這里,就只給這位著名少年畫了一雙倒栽蔥扎進海里的腿。在畫面中,陽光明媚,海面無波,農夫耕作,牧人放羊,馬拉犁,羊吃草,沒人注意到水面上那兩條不斷蹬踹的腿。

勃魯蓋爾的眼睛看的是身邊事、人間事,是日常生活的風俗畫。這位只活了44歲的畫家,沒留下太多人生故事,卻留下無數土頭土腦的荷蘭農民,留下歐洲繪畫史里最為可愛生猛的一群人。一邊直面死神的惘惘的威脅,一邊以天真、悲憫的目光描畫人間,勃魯蓋爾的一生,就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精神奧義。

大流感下的痛楚

“黑死病”之后,人類與瘟疫的斗爭史,仍在繼續。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進入第四個年頭,變數橫生。這一年3月,流感于美軍設在堪薩斯州的賴利營地開始流行,5月蔓延至法國,并迅速傳到歐洲各處,連英王喬治五世也成為病人之一,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交戰雙方的軍隊里流感滿營,連站崗的人都快找不到了。

在中立的西班牙,因為沒有軍事管制和新聞控制,流感幾乎在一瞬間到達了全國各個角落,包括國王在內,全國每三個人里,就有一人患了流感。在這種情況下,整個歐洲的疫情再也掩蓋不住,這場大流感因此有了正式的名字:西班牙流感。

西班牙流感如旋風,6月來到亞洲,在中國和日本流行;與此同時,俄國、奧匈帝國、土耳其、印度、菲律賓等,也陷入恐慌的時刻。短短10個月里,西班牙流感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兇狠的瘟疫,奪去了超過5000萬人的生命。

埃貢·席勒,這位20世紀著名的表現主義畫家,也被推向死神的鐮刀下。1915年,他被征召入伍,從未被派到前線戰斗,只是擔任監獄守衛,看守俄國戰犯,兩年后返回維也納,專心繪畫。

1918年秋天,西班牙流感橫掃維也納。席勒的妻子、懷有6個月身孕的愛迪絲,在10月28日染病去世。3天后,席勒也因流感身故,年僅28歲。在生命的最后幾天,悲慟不已的席勒仍掙扎著創作了一幅作品《家庭》,描繪了一個三口之家,傾注了這位浪蕩畫家對一個穩定家庭的渴望,以及夢碎后的痛楚絕望。被瘟疫卷走的席勒一家,見證著流感時代的病與愛。

畫家愛德華·蒙克是西班牙流感的生還者。在《西班牙流感后的自畫像》里,他用自己斑駁的臉,道出了“一戰”后整個人類社會的茫然、憔悴與頹喪,沒有人真正的“生還”。

在蒙克的筆下,疾病與死亡的陰翳無所不在。5歲時,他失去了母親;14歲時,姐姐死于肺結核;26歲那年,他在巴黎獲知了父親的死訊?!拔依^承了人類兩大最可怕的敵人——肺結核和精神錯亂癥。疾病、瘋狂和死亡是自幼纏繞在我身上的三大惡魔?!泵煽苏f,在《死去的母親和孩子》中,他回顧了生命之初的那一場死亡。母親躺在床上逐漸失去呼吸,6歲的姐姐睜大空洞的雙眼,用雙手遮住耳朵,試圖擋住死亡的無聲嘶吼。

加繆在《鼠疫》中寫道:“瘟疫是什么?那就是生活,僅此而已?!睆摹昂谒啦 钡轿靼嘌懒鞲?,突如其來的疾病和死亡如一個杠桿,撬動起平滑的日常生活中被折疊起的另一面。藝術家們站在這個不平整的傾斜處,記錄下歷史轉折中的人類群像,將苦難、恐懼、反抗、掙扎與對世界、對人間的摯愛,永久定格。

(本文選自:環球人物 2020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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