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鄉，到故鄉

任劍鋒

你走遍天涯，在命定的天橋溝的楓葉

這里離夏天不遠，距冬天很近。

秋天來臨，天橋溝漸漸熱鬧起來，車水馬龍，人流洶涌。在溪流旁，在懸崖峭壁上，在瑟瑟的風中，楓葉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在游客的目光里。紅的如燃燒的火焰，黃的如黃金沉淀，讓人忘記了時間的黑暗。

天橋溝的楓葉知道，冬天就要來臨了，飄落是它們唯一的歸宿。它們要完成最后的使命，用飄落的方式呼喚冬天：瑞雪啊，把我們覆蓋在深層處，營養腳下這片土地。而游客從不關心我們深藏的辛酸和寒冬的孤獨。

石頭的斷章

石是有階級的。不是踏步的梯級，而是命運的層次。

從深山野嶺開采出來的石頭，有的成為石粉，與水泥一道被加入混凝土，支撐起宏偉的圖景;有的橫七豎八隨便堆放，阻礙了人們的行走;有的淪為又臭又硬的茅坑石。也有的千雕萬琢成藝術品，被萬眾仰慕;還有的依附神明被萬眾朝拜。勝利者是一尊石頭雕像，聳立著笑看人世風云;失敗者則淹沒在了臟水里。

聳立在廣場中央的石佛，接受信眾膜拜之后挺著肚子笑，它忘記了是亂石墊的底和方石的基座托起它的高度和風光。

它甚至忘記了它也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真正的石頭不像風到處跑，也不像水到處流。它們選擇沉默，砌起墻，壘成家，讓人們安居樂業。真正的石頭堅硬地聳立在現實的世界，頂起重壓，抗擊風雨。命運多舛也依然堅韌，依然期待。

從家鄉，到故鄉

行過萬里，看天地闊遠，經世間滄桑。一到村口，仿佛又回到童年。

1

我們生在家鄉，長在家鄉，然后選擇離開，開始了一生的漂泊。

我們通過奮斗改變了命運，家鄉也悄悄在我們身上刻下了“游子”的烙印。

從家鄉到故鄉的時光，是年少到年老的過程。

從家鄉到故鄉的距離，是一生不斷往返的旅途。

從家鄉到故鄉的時空，是從生到死的穿越。

從家鄉到故鄉的思念，是遠遠地逃離到日夜盼歸。

從家鄉到故鄉，不是軀體在遷徙，而是靈魂在流浪。在這時光里，家鄉鑄就為故鄉。

家鄉在遠方。

2

寓居在城市里，我們是客人?；氐焦枢l，我們是客人。

身體住在城市，心中系著故鄉，鄉愁是游子最凄美的牽掛。在城市，白晝的車水馬龍對應著夜晚璀璨奪目，我們在觥籌交錯中結識陌生的朋友。在故鄉，連綿的節日不斷重復村莊的殷殷親情。

在故鄉，莊稼哺育了我們去城市的夢想，河流知道自己的走向，以日夜不息的奔波告訴我們目標是星辰大海。

3

沒有身在異國他鄉的經歷，就很難感受到故鄉的溫暖。

你走遍天涯，在命定的地方安下肉身，卻怎么也無法安放漂泊的靈魂。

很多時間，我在空中穿云鉆霧，在高鐵上風馳電掣，在林立的高樓里穿梭，最終我還是回到了故鄉。

村頭聳立的榕樹向大地蔓延著根須，如同我們故鄉父老鄉親生生不息。田野上腳步蹣跚的老牛，用哞聲喚醒了你的記憶。你千方百計逃離了故鄉，現在又以朝圣的方式回來。無論衣錦還鄉，還是窮困潦倒，在這里，你都是故鄉的子孫。

今晚，忘卻了遠方的城市，讓清風撫慰你的傷痕，在故鄉溫暖的懷抱中無夢入睡……

4

又是離開的清晨。不遠處，那些奔跑著游戲的小孩，臉龐上蕩漾著和你孩童時一樣的歡笑。遠處，化工廠煙囪林立，工業園區的道路正在朝這里擁來——故鄉很快將成為化工廠的一部分。

孩子啊，有一天，如果都沒有故鄉了，我們回到哪里去呢？

人生與酒

1

幼時生活的艱難，煉就了我吃苦耐勞的性格。青年時代嘗盡人世間的酸甜苦辣，我的內心仍然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期許。酒以純凈而剛烈的品格走進了我的生活，撫慰了我的前半生，它還會一直陪伴著我，風雨兼程！

2

酒是人際關系的潤滑劑。杯盞交替讓陌生變得熟悉，讓熟悉成為至交。

酒能釋放我們的壓力。在最艱難的時刻開懷暢飲，酒清理了我們大腦積蓄已久的壓力，讓我們醒來時更加理智地面對生活。

很多時候，飲酒讓枯燥的生活有了儀式感。人生需要奮斗，酒總是給予最直接的壯行。飲下去！也許前方千辛萬苦，生為男人，你別無他擇！

3

面對葡萄酒的浪漫，啤酒的恣意，威士忌的高貴，我選擇白酒。相比于清香和濃香，醬香因著它苛刻的環境要求和獨特的釀造方式在白酒中鶴立雞群。是的，它拒絕勾兌，選擇素面朝天。

糧食沒有忘記它的初心。在時光的煎熬中無數次的發酵，終成一壇好酒，陶醉了我們。

——向糧食致敬吧。4

相信自己，是因為我期許這個社會的美好。

相信未來，是因為我知道善良的付出必有回報。正如醬香需要時光沉淀。醬香總是伴隨我迎接豐碩甘甜的果實。

回 家

這是一場偉大而又酸楚的候鳥式的遷徙。城市因為繁華讓我們心馳神往，現在我們卻要逃離閃爍的霓虹，回到萬籟寂靜的鄉下。

風雪交加的路上跳動著似箭歸心。摩托大軍日夜兼程，孩子明亮的眼睛是看得最遠的燈盞。車子上滿載衣錦還鄉的榮耀，風馳電掣卻跟不上微信視頻相見的速度。

我們回家！母親那盼歸的目光就是回家的理由。

在城市，高樓的鋼筋水泥混合了我們的汗水，道路錯綜復雜，我們的夢想奔跑不息。只有通往故鄉的路才是最熟悉的，非走不可的?；颐擅傻奶炜?，陌生的面孔，遠處崛起的新城，不久的將來，故鄉就會成為它的一部分。

有一天，我們不在人世，我們的孩子還會在逢年過節如我們一樣回去故鄉嗎？他們在故鄉已經沒有親戚，也沒有可以居住的房子了。

大古厝

在磚石的縫隙聆聽滄桑。

在朽木的紋理察看古老。

歲月流逝，古厝幾經易主。

依靠在大門邊，看看這門檻。曾經邁進多少榮耀，也流淌著多少恩恩怨怨的瑣碎。

門檻外，漂泊著多少游子。帶走了自己的軀體，也帶走一個又一個親人。這古厝，是游子漂泊的燈塔。

不管漂泊在哪里，古厝，依然靜靜地屹立在游子的心靈深處。

有了古厝的聳立，就有了出發和歸程的勇氣。

你的根在哪里，你的靈魂就在哪里。

路 燈

高樓大廈聳立、版圖擴張，我們與錯綜復雜的路網一同延伸，讓城市的夜晚明亮。

農民工在流水線上連接了所有的工序;在建筑工地上讓樓房拔高;穿梭在高樓與大廈的夾縫，夢想與城市的繁華一起茁壯成長。

農民工，城市騰飛的奠基石！

因為“農民”的烙印，他們必須風塵仆仆，甚至披星戴月。流水線上，我們是工人。脫下工裝，我們做回了農民。在人流和車流中，我們凝固成一桿桿路燈，照亮著城市。

燈光靜寂無聲，遙遠的背影朦朧。

埔殊村橋頭

“埔殊村橋頭”短短五個字，我斷斷續續地寫了三十多年。

埔殊村橋頭很小。一座小橋把不同姓氏的村落分開，也讓我與故鄉隔橋相望。我在城市里漂泊，故鄉等著我有一天衣錦還鄉。

在身份證上，我還是埔殊村橋頭的村民。這塊貧瘠的土地有我的田地、祖先的墓塋和牌位。每次填寫住址，我總是寫上“埔殊村橋頭”，很多函件總是到了故鄉，再輾轉到我寓居的城市。

是的，我從故鄉出來，那些信函就順著故鄉找到了我！埔殊村橋頭知道我漂泊的去向。

埔殊村橋頭，萬千鄉村中不起眼的存在，在我心中卻是唯一。無論人在何處，她仍是我一生奔波中看到的炊煙升騰的遠方;是慈母盼歸的遠方。

有了它，我有了再出發的勇氣。

“埔殊村橋頭”，我再次寫下這五個力透穿背的字。此時，母親還站在村口，向著我居住城市眺望。而我卻在又一個城市的機場徐徐降落。

（本文選自：十月 2020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