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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媽和大表姐

2020-07-04 02:38包立民
翠苑 2020年3期
關鍵詞:旗袍表姐

我是常州人,出生在上海。所以講話的口音中,自然而然帶上海腔的常州口音。這種口音從上海帶到北京,生兒育女有了第三代,可是依然鄉音難改。由于根在常州,所以少年時代,每逢清明、冬至,常隨父親到武進橫山橋包家祠堂祭祖,順道探望兩位姑媽。二姑媽家住橫山橋西街頭,小姑媽則住戚墅堰東街頭。據說還有一位大姑媽,嫁到無錫,但我從未見過面。二姑媽有兒無女,小姑媽無子有女兩千金,長女叫梅度(學名碧華)、次女叫梅二(音尼,學名雪華)。

俗話說,姑表親,表千里。對我來說,小姑媽和大表姐,卻像家中的至親,盡管遠在1000公里之外,怎么也難以忘懷。

老親娘馬孺人

小姑媽比我父親小三四歲,出生在20世紀之初。倘若健在的話,已過百齡了。如要排行,父親行四,小姑媽行五。據《毗陵橫山包氏族譜·族叔母馬孺人序》記載,我的祖輩在族中屬西四房,祖父包廷伸公,祖母(常州人稱老親娘)姓馬,無名。歷來譜傳中常將無名女子統稱孺人。奇怪的是,包氏族譜未為我的祖父立傳,卻為老親娘馬孺人寫了序。這是為什么?

先節錄一段橫山包氏族譜序中的引言;“民國丁卯(1927年)秋續纂譜牒,余任校讎,有族弟云洲君(云洲,是我伯父的學名)來局,述其母望七之年,畢生劬勞,苦況有不忍言者,乞為序。余維人子之忘其親者多矣,云洲獨能以父母鞠育顧復之深恩,記存于胸臆,時思所以欲報,其賢孝之一流哉”!作序者(獻棟,按輩分我也當稱伯父)這段開場白,寫出了他所以要為我祖母馬孺人作序的原委。下面再看序中記述;“孺人馬氏,靖江西門外素寶公女,室于武進橫山鎮包廷伸公。家屢空貸,子母設一藥肆。性樸誠,所覓蠅頭微利,僅供饘粥。經營畢世,惟為妻息謀衣食迄沒,而家無隔宿之糧。孺人性本儉勤,以女紅佐夫治生者。夫沒時,長子十一齡,次才七齡耳,并女兄弟二三人,所遺惟寡嫠弱息五六人,余無長物。藥肆經理乏人,隨亦收歇。由是益無依倚,惟恃十指以外,門戶內撫諸孤,雖嚴寒手足皸瘃,酷暑蚊蟲嗜膚,猶事洴澼纊,不少休殆。謀一日之積,易一日之糧,果一日之腹。勞瘁操作倍他人,日用飲食遠不如他人。此中集蓼茹荼之苦況,惟局中人自嘗之,而自喻之耳”。(毗陵橫山包氏族譜十二卷)。

這篇馬孺人序,寫于民國丁卯(1927年),當年她已近七旬。記得孩提時代,我曾見過這位祖母(俗稱老親娘),是一位小腳、癟嘴、干瘦的老太太,滿臉皺紋,說話嗓門倒很大。印象中,她常坐在里屋,嘴里長呼短叫,罵聲不斷。原來她膝蓋上長了一個毒瘡,紅腫潰爛,因為痛,而長呼短叫,因為痛,才罵聲不斷。挨罵的,首當其沖的是我的父親,還有上門探視的大伯父和小姑媽。當時的我,實在不能理解,老親娘為什么這么兇,像兇神惡煞似的,見誰罵誰。罵得這么狠,這么難聽。當然更不能理解,母子或母女相見,為什么沒有聽到細聲細語,歡聲笑語,卻總是惡聲惡氣,視同仇敵?印象中,老親娘是20世紀40年代,在痛苦的呻吟聲中去世的,卒年九十。

新世紀初,我應邀參與續編橫山包氏族譜,才讀到了這篇序,從序中我才得知,祖母是從靖江嫁到橫山橋的,祖父開過一爿藥鋪,生意清淡,家屢空貸。所覓蠅頭微利,僅供口腹之食,而無隔宿之糧。更為不幸的是,祖父中年病故,留下了5個子女,長子11歲,次子7歲,最小的只有三四歲。其中,11歲的長子,就是請獻棟寫序的云洲君包甫度;而7歲的次子,就是我的父親包宜度。小姑媽包貞保,年齡就更小了,只有三四歲??梢栽O想,這副生活的擔子是多么沉重,而挑擔子的,沒有別人,只有祖母一人。她硬是靠著一雙手,10個手指,冒嚴寒,頂酷暑,在水中漂洗棉衣被絮及刺繡縫補,謀一日之積,易一日之糧,果一日之腹,將5個子女,撫養成人,真不知她是如何忍受著偌大的生活壓力,硬著頭皮撐過來的?子女成人后,家境均不富裕。又趕上兵荒馬亂,世道維艱,本該頤養天年,享受天倫之樂的她,卻得了惡病??梢哉f她的前半生是生于憂患,后半生又溺于病痛。由此看來,當年我看到的老親娘,在病痛中的罵詈聲,當是一種宣泄,對坎坷人生的詛咒和宣泄。

小姑媽為父親提親

為了減輕家累,父親9歲就被送到一家裁縫店里當學徒,他長得矮小,身體瘦弱,只能在師傅家里干雜話。一般學徒3年滿師,他卻干了6年。小姑媽也是自小離家進廠當童工,兄妹兩人相依相助,先后到上海打工謀生。小姑媽在紗廠當紡織女工,不久成了家,姑夫姓蔣,名錦昶,粗通文墨,是一位跑街先生,用今天的話說,是位市場經紀人。父親則擺地攤,肩挑手提,買賣日用雜品度日。他早已過了結婚的年齡,卻終是找不到對象,這可難住了小姑媽。一次小姑媽無意中與紗廠的小姐妹聊天,聽到廠里有位大齡女工尚未婚嫁,長得人高馬大,大手大腳,據說父母離異,借居在親戚家??墒窃僖淮蚵?,這位大齡姑娘卻是一位有富家背景的小姐。她的父親是常州城里開飯館的老板,因嗜賭敗家,母親才帶了她投奔上海的舅婆(外祖母)家,也可以說,她是由舅婆帶養長大的。舅婆家在青島路,由舅舅奉養。舅舅江茂遠是上海知名的傷科醫生,家業富裕,獨居一幢三層樓的洋房,母親就借居在舅婆那里。小姑媽聽罷,煞是一驚,門不對,戶不當,相差太大??墒窃偌毤氁幌?,盡管是大戶人家,但大齡姑娘卻是借居者,女大當嫁,當嫁未嫁,時間長了,未必受人歡迎。于是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斗膽親自登門為哥哥提親說媒。小姑媽是個聰明人,利牙伶齒,善于察言觀色,在舅婆面前將哥哥夸成了一朵花,還編造了哥哥是開百貨店的業主。硬是憑了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舅婆,舅婆提出要約一個日子,上門去看看“小倌人”。小姑媽聽說舅婆要親自登門驗明正身,有些慌神,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遂又硬著頭皮,與舅婆訂了相親的日子。

回到家里,小姑媽把提親的事向哥哥一說,嚇得哥哥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連說不行,并責怪妹子這件事做得太冒失。別的還好說,一爿百貨店,是實實在在騙不了人的,不是說變就變,能變得出來的,他央求妹子去退了這門親事。小姑媽雖是個女流之輩,辦起事來卻十分有主見、干脆利索,勝過男子漢。她勸哥哥不要擔心,店面之事,由她設法解決。怎么解決呢?先要租房,然后裝修門面,最后進貨。租房、裝修、進貨,三件事,件件離不開錢。父親小本經營,資金積蓄不多,小姑媽家里也不富裕,一時拿不出這筆錢來。怎么辦?她就找了幾個小姐妹,做了一個會,每人出若干錢,輪流做莊。相當于今天的老鼠會不加利息,純屬互助。資金解決了,她又親自參與租房、裝修,父親負責進貨。一個月后,曹家渡街面上,一家勤益百貨商店,在鞭炮聲中像模像樣開張了。曹家渡在城西北,青島路在城東南,相距10來里路。遠在10里外的舅婆,當然不會知道月內曹家渡發生的變化。小姑媽選了個吉日,租了輛出租車,親自上門把舅婆和小姐接到曹家渡,接到勤益百貨店內,舅婆看著站在面前的小倌人,盡管身材不高,但清秀純樸,言語也不多,一看就知是個老實可靠之人,于是問小倌人多大年紀,父親按小姑媽的囑咐,自報30歲(實際上將近40,瞞了10歲),舅婆聽了點點頭說,小姐20出頭,年紀倒還相配。又低聲征求小姐的意見,小姐見外婆點了頭,自然表示同意。小姑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笑瞇瞇地問道;“舅婆,伲(常州話你)看我的哥哥如何?”舅婆笑道;“伲為哥哥做媒人,做得蠻好嘛,我看就定個成親的日子吧?!本瓦@樣,這位小姐披紅戴花,吹吹打打,與大她17歲的新郎結了婚。這位小姐,就是我的母親李祥秀。值得一提的是,舅婆為外孫女辦親事,出手十分寬綽,金銀細軟、木器家具,陪嫁十分風光。結果小姑媽操辦的這門親事,非但沒有花多少酒水錢,反而賺了嫁妝錢(連做會的會費也賺了出來)真所謂“娶了媳婦賺了錢”。從此以后,小姑媽成了我家的大功臣。也可以說,沒有小姑媽,就沒有我們的家。

小姑媽的家事

母親的舅婆,我稱她為太舅婆,小時候也見過,是個慈眉善目、口里念佛不斷的老太婆。每逢過節,母親總要帶我到青島路去探視她老人家,同時看望樓下診所當傷科醫生的舅公,一位矮墩墩、胖乎乎,臉帶笑容,抽雪茄的小老頭。據母親說,我出生時,得了急驚風,產婆慌了手腳,不知所措,父親也急得閉團轉,這是父母的頭胎兒呵。幸虧小姑媽在場,她當機立斷,租了一輛小汽車,直奔青島路,把舅公接回家,妙手回春,將我救活。舅公是我的救命恩人,而父親則對小姑媽更是言聽計從,兄妹關系,更加親密無間。

不久,小姑媽回常州戚墅堰開了爿小百貨鋪,每次來上海批發進貨,不由分說,父親總是百般幫忙。我還清楚記得,每當小姑媽來,我總是跟前跟后,圍著她轉,央求她說故事,她就說些鄉下的稀奇古怪之事,有時還說鬼故事,說得我既想聽又怕聽。小姑媽在上海進書場聽過蘇州評彈,也愛看鄉下的錫劇,有演藝人的天賦,記性好,又會說,說故事有血有肉、有情有節、扣人心弦、動人心魄。我的文學細胞,也許就是從聽她說故事中熏陶出來的。

俗話說,有其母必有其女。大表姐碧華年長我11歲,身材窈窕,瓜子臉,雙眼皮,兩只明亮的眼睛,逢人先帶三分笑。與小姑媽一樣,有一對察言觀色的眼睛,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利嘴,更有一雙剪裁繡補的巧手。小表姐雪華比我大4歲,圓臉大眼,不善言談,長得像小姑媽。不知為什么,小姑媽對待兩個女兒卻有輕有重偏心眼,也許是碧華姐太聰明能干、心靈手巧、處事有方、能力強,可以讓她早日減輕負擔,于是不等大表姐小學畢業,就讓她休學,在小鋪中剪花樣、做生意,而把上學的機會留給了小表姐,一直供她上完中等技術學校。在這個問題上,小姑媽聰明一世,卻糊涂一時。碧華姐有藝術細胞,是可造之才。如果讓她多讀幾年書、多喝點墨水、多增加點文化修養,肯定更有出息。由此母女倆心里結下了芥蒂。

記得大表姐碧華結婚前,曾隨小姑媽多次到上海進貨,她長得靈巧可愛,父親對她更是憐愛備至。不知她從哪里學到了一手剪紙手藝,鞋樣、枕樣、床沿樣,各種花樣到了她手里,像變戲法似的都能剪出來。她是不是花樣的原創者?后來我曾問過她,她笑著告訴我,她只是剪花樣,花樣有拓本,拓本的作者是誰?至今也沒有弄清楚。據說她是隨我父親去八仙橋一家花樣店里批發花樣時,見過一位剪紙藝人。碧華姐還告訴我說,當時她剪花樣僅是為小姑媽謀利,根本沒有想到剪紙是一門藝術。如果當年她認識到了這一點,可能會投師學藝,走上剪紙創作的道路了。不過這也是空想,小姑媽是決不會答應的。不客氣地說,出嫁前的碧華姐已成了小姑媽的搖錢樹了,剪紙本微利大,她一剪子下去,能剪出十幾張花樣來,聚沙成塔,為小姑媽創造了不少財富。過了幾年,小姑媽看中了街上的一位小職員,家業殷實,由她做主,把碧華姐許給了這位小職員,他就是我的表姐夫劉和澤。

藏在常州人不識

人生的道路上有不少機遇,而對碧華姐的前半生來說,似乎總是擦肩而過,她藏在常州人不識。與眾多家庭婦女一樣,碧華姐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還要打工。她當過無線電裝修工、當過會計,假日期間為親友裁剪服裝,當然是不收錢的。她只是把裁剪服裝當作業余愛好,制作旗袍更是如此,不少旗袍已經被當作了收藏品。藏之衣柜,絕少示人。談起收藏,據我所知碧華姐還喜歡收藏各色花布和面料、粗細毛線,令人費解的是,她收藏這么多衣料,面料、毛線干什么?直到近幾年,我才看到了她長年保存的藏品,這個謎底才得以揭曉。

與眾不同的是,文化程度并不高,又很少有時間顧及教育子女的碧華姐和姐夫,卻培育了兩個有特異才能的兒子。長子劉持平,曾是常州市公安局副局長、全國公安系統指紋專家、國際刑警隊員;次子劉小青則是江蘇銀行系統電腦理財模范。再說碧華姐,藏在城里人不識,直到年近八旬,才像出土文物似的,被街道居民發掘了出來。先是參加老年文娛活動,她能歌善舞,又有一定的組積活動能力,大家也樂于聽從她的指揮,從而使街道老年活動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一位年近八旬的銀發老太,緣何有如此大的魅力?魅力來自她有不服老的年輕人的心態。她穿著時髦,色彩艷麗,而這些時髦、艷麗的服裝,都出于她的一雙巧手。頭上戴的新穎別致的毛線帽,身上穿的花色繁多的毛線衣,都是她一針一針織成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穿著的各色旗袍,你也許想象不到,眾多式樣的旗袍設計者竟是她一個人。她親口告訴我說,她藏有設計制作的旗袍達七八十件之多,還從衣柜里一件一件拿給我看。這些旗袍不僅在街道里大放異彩,也在江蘇省、市電視臺新聞頻道中頻頻出鏡。她的女兒劉琦平,赴美進修時,還穿著她親手量體裁制的旗袍,漂洋過海,在異國他鄉受到了眾多洋人的一致贊美。由此在常州城內,出了一位眾所周知的“旗袍奶奶”。這位旗袍奶奶,不是別人,就是我的大表姐蔣碧華。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也許大表姐也沒有想到,年過八十,她居然當上了旗袍設計的老明星。慕名者、求教者、求衣者,還有媒體記者蜂擁而至,一時間,電話鈴聲、門鈴聲,聲聲催人,催得老太太手忙腳亂、終無寧日。她不但要接受媒體記者的采訪,還要應對慕名粉絲的各種問題,更要接待、應付各種關系的親友求托制作旗袍者??梢栽O身處地地試想一下,如果是你,遇到了此情此景,又當如何處理?她先后兩次打電話向我求助,我只能以職業的經驗告訴她,見好就收,先謝絕媒體的宣傳,宣傳要降溫;再敬告慕名求教、求助者,自己只是業余愛好者,喜好剪裁而已,不是專業服裝設計者;三是實話相告友好鄰舍,自己年歲已大,精力不行了,力不從心,做不動了,愛莫能助。我沒有當過明星,自然沒有當明星的經驗。只是作為一個采訪過眾多藝術名家的職業作家,把眾多成名成家的藝術家的幸與不幸的經歷,簡略轉告給大表姐而已。更何況大表姐還僅是個業余明星,玩票而已。不知這些話,能否幫助她解脫困境?又不知帶有澆冷水的話,正在興頭上的大表姐聽了,是否會掃興、不高興?

附記:這篇文稿寫于10年前。近幾年,她已搬進常州金東方養老院,外甥女時有微信報知近況。得知碧華姐越老越精神,健步、健食、健工,尚能縫制旗袍,今已虛齡90大壽。大表姐生逢盛世,孰知老了,卻老來享名,老來交運,老來得福。人生如此,尚欲何求?

作者簡歷:

包立民,筆名云海,1941生,江蘇武進人。中國作協會員,歷任北京電視臺文化生活組編輯,《文藝報》編輯、編審、副主任。著有《張大千藝術圈》《云海樓隨筆》;編著《百美圖》《張大千的藝術》《張大千詩文集編年》《張大千的藝術道路》等。發表書畫評論、書畫家傳記一百余萬字。雜文《閑話唐玄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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