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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樹記事

2020-07-04 02:38苑弘芮
翠苑 2020年3期
關鍵詞:棗花棗樹老屋

苑弘芮

記憶中,早春是老房子水缸里的一片明凈倒影——再往下,是我愈發模糊起來的童年。我并不在那兒出生,更不在那兒長大,但我卻清楚地知道棗樹的新芽何時冒出,燕子的身影何時掠過屋檐窗角,就像少女斷斷續續的歡笑。那時我沒有時間的概念,不懂得午后光陰淺,只是一味地任由日子“嘩啦啦”流淌下去,流到最后,就只剩下一片淡淡的云影徘徊。

春日里,小城的天氣似乎總是晴和而溫暖的,而屋后的那棵棗樹,也總是用“沙沙”的聲音覆蓋我午間的睡夢——它茂密的枝葉篩落一地斑駁陽光,時間便也似乎停滯在這碎金似的陽光里。

其實我這么說并不確切,老屋后頭應該有兩棵棗樹,但也許是右邊一棵缺陽光,有點瘦弱,又有點歪斜的緣故,我大部分的記憶都關于左邊的棗樹,有那么多的日子都在它的蔭涼下度過。

棗樹真大,對于那時的我,幾乎是高不可及的。外婆說,那是造房子時,外公親自種下的。至于為什么要種棗樹,這也是童年困擾了我很久的問題。剛開始,我對棗子并沒有特殊的偏好,相比之下,梨子、石榴等更能吸引童年的我。我曾多次地去問外公,但每次外公聽了,都只是笑笑。直到那次,在我的一再追問下,他才說出了實情:在不得已的時候,棗子可以充饑??!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饑餓的滋味,就像我不知道外公的意圖、外公的身世,以及外公年輕的心靈在20世紀60年代的天災中留下的巨大烙印——那時他正在長身體,在最需要吃飽肚子的年紀,正遇到了最饑餓的歲月。

正因此,外公永遠都會在家中屯下幾百斤的米和面。

他給餓怕了。

再過了很多年后的一天,外公又從外面買了100多斤米回來。我忽然想起當年,外公為了給右邊的棗樹多一些陽光,鋸掉了一旁樟樹伸過來的枝丫。但棗樹的樹干始終糾正不過來了,如外公關于糧食的早已根深蒂固的觀念。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保ā对娊洝ば⊙拧こ鲕嚒罚?/p>

在最熱烈最濃郁的春日里,連不知名的樹木都傾出滿枝的花束,棗樹橢圓形的葉片與尖刺之間,也悄悄地冒出了花朵。一小朵一小朵,一小簇一小簇,鵝黃的色澤猶如樹下小雞啁啾的啼叫。

棗花很香。村里老人說,棗花是流蜜的,尤其是長在沙地上的棗樹,最為放蜂人所喜愛。為此,我舔過好多落在地上的棗花。老人們所說的蜜呢?是被蜜蜂采去了,化作陽光了,還是趁棗花在枝頭的陽光里打盹,沒留意的時候才能嘗到?

初夏的風掠過棗樹的蔭涼,在屋后的水池里留下一絲淡淡的困頓。午后的陽光烘焙著原野,浸潤著遠方,給人一種懷抱的感覺——我多希望它不要疲倦,就這樣緊緊地,抱著我,抱著棗樹,抱著老屋,抱著不遠處日漸蔥郁起來的稻田。

《詩經·豳風·七月》里有這樣的句子“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當深紅帶綠的棗兒從枝間打落,稍稍滿足了人們的口腹之欲,不多久,新稻就下來了。剛碾出的米溫潤光滑,如玉如脂,有種奇異的香味。

莊稼人把新收的稻谷碾成米,蒸上一大鍋,這米飯晶瑩透亮,極香甜,極糯,無須佐菜,一碗米飯早已下肚。這樣的新稻米飯,我一生中大概也吃過一次,可惜當時,我只是一個無知的孩童。

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回外公家吃飯(那時外公外婆早已住進了拆遷小區)。母親有意無意地提起了老屋、棗樹,以及以未知速度消逝的光陰。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說:你知道嗎?老屋后左邊的棗樹下,埋著你的胎盤。

我的胎盤?

我從未料到,我身體的另一部分竟能以如此詩意的方式存于世上,我與樹木、與土地間竟還保持著一種奇妙的聯系,而這聯系,在我初度之時就已結下。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不再孤獨,突然感受到了自己與樹木貫通多年的血脈。我曾經不無自嘲地稱自己(包括很多同齡人)為“失去自然的一代”,這也是一個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終身的遺憾。但我不曾想到,自己與自然的關系竟比一些鄉下孩子來得更為緊密。

我在田埂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而另一個我,正在暮春的陽光下,努力將枝條伸向更高的天空。汁液汩汩流淌之聲撞擊我的耳膜,就像我年輕的血液澎湃——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兩個“我”無聲的對白。

也許正因此,我對記憶中的棗樹更加親切,更加依戀,但這,也僅限于記憶了。

因為多年前老屋拆遷時,棗樹被一并砍掉。另一個我,似乎從此也無跡可尋。

濃郁的春日每年都會來到小城。

我已離開鄉村多年。但是每年那幾個春日的早晨,我都會被小區密集的鳥鳴聲喚醒,那些早起集會的鳥兒肯定在懷念當年的鄉村、當年的田野。當年的棗花香氣可以在風中播撒得很遠很遠。

我不明白,小區里那幾棵不大精神的樹,是如何承受住這如雨點般密集的鳥鳴的?

砍棗樹的那天,我沒有去現場。那時我已上了小學,不?;赝夤伊?。再回去時,外公外婆已經搬進了拆遷小區。年幼的我哪里有土地和根基的概念,只是覺得新房子太小,不怎么敞亮,周圍再沒有一棵我熟悉的樹,日子,也變得漫長起來。

這一過,就是十幾年。

我將要成年,但偏偏在幼年記憶已消逝了大半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過去的事情,那些失卻的夏日、蔥郁的稻田、節氣與物候、風水與陰陽、氏族與血脈……這片古老土地上的種種神秘在我的腦海中匯聚翻騰,難以泯滅。

無形之中,兩棵棗樹枝葉繁茂如初,右邊的那棵有些瘦弱歪斜,但結出的棗兒香甜依舊。它們賦予我在河流中逆行的能力,使我得以回到一切開始的時候,回到朝作夜息的歲月,看在這里耕種繁衍的先輩如何將香火世代地傳承。他們也看到了我,一個在田地中直起腰背,頭頂的天色靜藍而澄澈……

我就讀的南菁高中坐落在山麓,每年的浩蕩春風都會掠過重重綠樹掩映吹到窗前,每年的雛鳥也都會像一陣細膩的光雨拂過樹叢花枝。寂靜的春山,寂靜的天色,寂靜的樹木。我愛著這滿眼的綠色,但其中卻沒有任何一抹真正屬于我,沒有一抹會讓我如此地眷戀。

更多地,我還是會想起我的棗樹,那棵早已在萬物輪回中化作一顆沙礫的棗樹。我常常想,那棵棗樹是否還會有一塊木頭存于這世上?如果有,它是否還能記得當年的那些點滴瑣事,想起樹下的,那個不知疲倦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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