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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櫻

2020-07-04 12:36莉莉周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20年4期
關鍵詞:老金啞巴櫻桃

莉莉周

(一)

過了春分,白晝越來越長,老金已經搬到下面好幾個月了。

晚飯后,湯鶯鶯換了一身老金喜歡的絳紅細毛衫,在昏黃的燈底下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還不錯,她對著鏡子扭了兩下,五十多歲了,男人們還愿意多看她兩眼,這讓她感覺自己還沒有那么老——她的乳房沒有下垂,肚子也沒什么贅肉,雖然皮膚有點褶皺,不過到這個年紀的女人,幾條褶兒不算什么了。

她往脖子上系了條絲巾,然后兩片嘴唇抿在一起用牙齒咬了一下,嘴唇迅速充血,因而顯得格外年輕起來。湯鶯鶯有些憐惜地看著自己,入得了眼吧,秦教授應該還會喜歡。

再過半個月,頂多也就半個月,屋后的櫻桃就開始掛枝了,櫻桃一掛枝,秦教授就要來了,反正從前他是這么說的,櫻桃掛枝我一定來。他說這話的時候有那么多見證人,電視、報紙的記者都在跟前,照相機閃光燈咔嚓咔嚓地照他,他說了什么新聞都幫他記著呢,肯定是不能反悔的。

可惜秦教授這趟來是見不著老金了。

湯鶯鶯把絲巾解下來,老金搬下去之后,她果然覺得孤獨了很多,以往老金癱在床上生蛆也好,大小便失常也罷,好歹他能年年日日當她的觀眾,她打扮一下,描個眉畫個唇,老金就歪著脖子往她這兒遞一些下流的目光,乜著兩只眼睛眨也不眨,仿佛要用目光從她身上刮一些肉來。她嗤笑他,然后搖著身子搖過去,伏在他床頭,胸口貼著他鼻子尖晃幾下,你喜歡我這樣吧?

老金是啞巴,小時候吃炒香椿的時候摻了萬年青,把自己吃啞巴了。啞巴老金不會使用語言,所以他看起來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但他動情的時候卻很可怕,一點也不老實巴交——脖子上暴起兩條青筋,像只殘廢的野貓一樣,卯著勁兒地打呼嚕,咧著大嘴,口水流一枕頭。

瞧瞧你,湯鶯鶯把胸口的扣子解開,瞧瞧你這個饞樣子啊你。

她的胸口在老金頭上蹭過來,蹭過去,春風吹過櫻桃枝,窸窸窣窣。啞巴老金大張著嘴,一邊啊咿啊咿地怪叫,一邊在湯鶯鶯身上不要命地吮吸,一種將要凋敗的雌性氣息被他這樣吸進體內,在他殘廢的軀殼里遍處游走,然后促使他分泌大量口水,在胸口和臉之間拉出一條條藕斷絲連的線。這種窮兇極惡的愉快幾乎讓啞巴老金產生錯覺,讓他感覺到自己重新長出了手腳,并且用這雙嶄新的手腳,把湯鶯鶯胸前掛著的那兩團干癟的肉攥住,吃進嘴里,細細咀嚼,好似山珍海味,楊枝甘露,它們在他靈魂深處盛開著鮮花,它們讓老金天旋地轉,舒服得窒息。

好了嗎?湯鶯鶯系好扣子,用衛生紙擦著胸口,施舍了個要飯的那般。

口水還殘余在老金的臉上,亮晶晶的等著風干。他心滿意足。這么些年半死不活的吊著一口氣,能得到任何舒服都是賺的了。

啞巴老金曾經無數次想要給自己一個結果??伤莻€殘廢,沒有手,沒有腳,不能動,因此他連體面地死去都不配。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恰巧湯鶯鶯下山去,蚊蟲來叮咬他都沒辦法,只能癢得頭暈眼花掉眼淚,難過得他三魂七竅都擰成了一個髻兒,那滋味兒不曉得一頭撞死是不是會舒服一點。盡管這樣了,但啞巴老金心里清楚得很,想要死還是很容易的,生和死都是老天爺恩賜的權利,咬斷舌頭,不吃不喝,都能死,實在不行不喘氣兒總該行的吧,真要死誰也攔不住。

可老金癱了這么些年了,總沒有把去死的事提上日程。日頭從東院墻上升起,在屋子里灑上一天,再從西院墻落下去,香椿樹吐芽生葉,發紅染黃再落葉,春分芒種霜降大雪,一天天一年年的過去,老金總等著件什么不知道的事,在他死之前,還沒發生。

湯鶯鶯每天在這三間屋子里進進出出,梳洗裝扮,洗衣做飯,這么狹窄的一個天和地,還能有什么事呢。

山下的男人女人們上來看望老金,門口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捂著鼻子就是不肯進來。

“這拉尿屙屎都在床上,以后怎么過啊?!?/p>

“手腳都斷的啦,起初就勸他別去下礦了嘛?!?/p>

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老金在礦坑里砸斷了四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沒手沒腳地打瞌睡。山下的人絡繹不絕地趕著來表示同情,門口墻頭看大戲一樣地看屋里臭氣熏天的光景。湯鶯鶯誰也不搭理,上半身鉆進被窩里,把老金沾滿屎尿的褲子扒下來,扔進碩大的一口銅盆里,倒上一大鍋開水就立馬開始搓,一邊搓一邊微微笑著,兩只細手搓成了醬紫色,山下的人就靜悄悄地看,誰也不敢吭一聲。

“好嘍!”搓了半晌,湯鶯鶯端著一大盆水,“老少爺們兒們當心了,這臟水可不長眼,潑誰身上就是誰的福氣啦!”

嘩啦一大盆水潑出去,“啊呀呀,不好意思咧,濺著誰啦?”湯鶯鶯叉著手在門口笑彎了腰。

(二)

秦教授來山上的時候老金已經躺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湯鶯鶯也說不清,老金自己更說不清,兩個人的日子還能湊活過,可老金頂多能算半個人。山下的女人一碰見湯鶯鶯就湊到她耳根子上問,老金下面那個玩意兒還在沒在???還能用???湯鶯鶯呲呲牙不說話,對方就嘆幾口氣,哎喲可是苦了你。

秦教授八十歲的人,除了頭發花白,其他地方卻看不上歲數。他趕廟會一樣推門進來,后面跟著一大群點頭哈腰的人,有人喊秦老師,秦教授,還有人喊秦董事長,秦老板,聽這些名號基本上就能把他前八十年聽個大概。

“家里的日子還好過???”秦教授說一句話,照相機就咔嚓咔嚓拍一陣。

“不好過”,湯鶯鶯一下子擠出兩顆豆兒大的淚,像電視上演的那樣。這都是些什么人啊,湯鶯鶯想,算了,管他是誰,這種時候哭一哭準沒錯。

“哪里能好過啊”,湯鶯鶯把秦教授的手往懷里一攥,抓了顆救命稻草一樣,“男人癱了好幾年,我一個女人家的,簡直不能活啦?!痹捳f完又哭了一陣兒,聲淚俱下的,旁邊的照相機們咔嚓咔嚓個沒完。

唉,不容易,不容易。秦教授一只手被湯鶯鶯攥住,另一只手拍拍她肩膀。

隔天晚飯后,電視上在播新聞,湯鶯鶯正對著鏡子轉呼啦圈,老金一邊期待自己生命里重要的事情發生,一邊瞇著眼半死不活地看她轉呼啦圈,忽然湯鶯鶯扭著屁股扭著腰的就停下了,一拍大腿,對著熒光閃閃的電視機目瞪口呆,“媽哎!”果然,她湯鶯鶯竟然哭上電視了。

“退休教授慷慨解囊”“天海集團前董事長走進深山”,電視新聞來回播放,湯鶯鶯心里開了花,屋后那些櫻桃樹一樣,一夜之間滿山遍野,生機勃勃,欣欣向榮,這都上電視了,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湯鶯鶯揭不開鍋,確實是件好事。

山下的女人們結伴上來道喜。這回他們不在門外邊,進了屋里來,也不捂鼻子了,笑嘻嘻地聞屋里老金屙下的屎尿味。

“啊喲這可了不得,我聽說這老頭子有錢的咧!金南大學的老教授,天海集團的大老板呢!”

“天爺啊鶯鶯!你啊你,你這下可踩進錢眼兒去了,少不了你的啦!”

湯鶯鶯一個勁兒笑:“你們說我上電視是不是穿得不太好看呢?”

“要哪門子好看???人家秦教授是來做慈善的啦,慈善是啥還不曉得???那就是有錢人幫助窮人,給窮人送錢的!”

“是的咧,窮人還要穿得多好看?你穿得金翅金領的人憑啥給你錢?是這個道理吧?”

也對,湯鶯鶯點點頭,自己是窮人,秦教授是有錢人,單說他那雙手吧,白得春光燦爛富麗堂皇的,那種血色充盈的白不是一般人的那種白,那種白是命里帶來的,毫不留情地彰顯著他秦教授區別于下等人的富貴。湯鶯鶯心底有一股撓人的喜悅經過,這回,那雙雪白的老手,可能真要給自己帶來些什么。

(三)

新栽下去的櫻桃樹,果子掛枝,少說要三年。去年是第三年,秦教授來過了,可惜去年花落了就長葉子,果子沒結出來。

去年秦教授來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電視臺那些照相的錄像的人都沒跟來,就有一個小轎車停在門口,司機坐在小轎車上等。

湯鶯鶯盤著腿在床頭纏毛線,看見窗戶外頭秦教授一個人蹣跚進門,她忙扔下手里的線骨朵兒,大年初五迎財神一樣地竄出去,拍著巴掌喊,啊喲喲啊喲喲,秦教授您來啦!

來看看你們,秦教授臉上掛著上流社會的笑,沖湯鶯鶯伸手出來,那雙大而有力的八十歲的手,依然白得閃光。

秦教授快進來坐,湯鶯鶯兩只手挽著他胳膊,偎著他肩膀,歡喜之情溢于言表和四肢。

家里忙什么呢?她把秦教授引進里屋,秦教授問道。

瞎忙,湯鶯鶯百靈鳥一樣嬌滴滴的,冬天過啦,毛衣拆了毛線洗一洗,來年再織新的啦。

哦,秦教授點點頭,摘下墨鏡來,打量著這只五十多歲的百靈鳥。

老金呢?老金還好吧?秦教授看了她一會兒,把話題換到老金那里。畢竟老金是個殘廢的啞巴,是秦教授慷慨解囊慈悲為懷的證據,是秦教授出入這荒山野嶺的唯一緣由。

他呀,湯鶯鶯仍舊把教授的胳膊攬在環里,他就是老樣子唄,吃喝拉撒都不換個地方,躺那里好幾年啦。

哦,呵呵。秦教授笑笑,覺得身上燥熱,又找不到好的話題可以聊,就更加燥熱。他在外面的世界可以跟人聊詩詞歌賦和鐵馬冰河,在這里就只有個貼在他身上的湯鶯鶯,實在是沒什么能消磨時光的事可以做。

湯鶯鶯偎著他,兩只眼睛熾熾地掃蕩這個天神下凡一樣的秦教授,從頭到尾,花白的頭發,筆挺的腰桿兒,褲縫兒整齊地蓋著雙長腿,皮鞋尖上亮晶晶的,宛若夜里的白月光,哪里像個八十歲的人。

秦教授,夫人怎么沒一起來???湯鶯鶯細聲細氣兒的,嘴巴貼著他耳朵。

哦,她啊,秦教授酥了半邊身子,她身體不好,今天來不成。

秦教授的夫人湯鶯鶯見過一回,那是個從里到外都一絲不茍的優雅老太太,說起話來音量適中,字正腔圓,和山下大嗓門兒的女人們有娘胎里帶出來的不同,她連喝水都要用另一只手去擋住杯子和嘴巴,盡管湯鶯鶯不知道這個動作的意義是什么,但從那之后她喝水的時候也學會了擋嘴巴,每當老金看到她用手捂著嘴唇和缺了口的粗瓷大碗,便哼哼唧唧地沖著她流口水,湯鶯鶯就風情萬種地剜他一眼,然后搖著身段走過來,在老金床頭轉上兩個圈兒,假裝有一件五彩斑斕的旗袍掛在身上,你看我像不像秦教授的那位夫人呀?湯鶯鶯捏著嗓子說。老金抻長了脖子,從鼻子眼兒里往外笑,吊起一邊嘴角猥瑣給她看。不要臉的東西你,她嗔罵幾句便扭著屁股離開了。她和老金之間向來如此,她在老金跟前可以放心大膽地賣弄,畢竟普天之下,啞巴老金是最不具威脅的人。

夫人怎么就生病了?湯鶯鶯咽了咽口水,重新問秦教授道。她也不曉得自己突然在激動什么,好像沒了那個優雅老太太,她湯鶯鶯就能得到什么似的。

沒關系,小問題,教授把五根指頭叉開,梳理了一下滿頭白發,不打緊的。不知道是不是山風吹得撩人,秦教授發覺自己那桿年久失修的老槍,隱隱約約又立了起來。

老金呢,咱趕緊看看老金去吧?

好,湯鶯鶯媚著眼抿著嘴,瞅了瞅他神圣的褲襠,起身牽著他到廂房去。

老金,老金,湯鶯鶯推開門,秦教授看你來啦。

老金兩眼圓睜,眼珠子跟著天花板上的一只蒼蠅打轉轉,耳邊時鐘嘀嘀答答地敲打著時光,陪他等待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發生。

聽到是秦教授來,啞巴老金從頭到尾一個激靈,比老天爺來做客還激動,這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就是給了他們三萬塊錢的秦教授,五頭種豬,二畝櫻桃林,啞巴老金心里清楚得很,這可比老天爺還老天爺。

莫費力氣啦,老天爺秦教授沖他擺手,好好躺著罷。

“挺好的吧?”秦教授俯下身子,微微揚著嘴角。女媧和宙斯如何看待他們的子民,那秦教授就如何看待老金。

老金努力地點頭,嘴里咕噥咕噥地想說些什么,順便還流了一大攤口水。秦教授從沒見過這么大批量出現的口水,本能地往后閃躲,湯鶯鶯想上前去給老金擦一擦,身上的肌骨剛準備行動,但馬上被大腦給制止了。

臟去吧,越臟越好,她要叫這個有錢的老頭兒看看她是有多么的不容易,身子只剩半截的啞巴殘廢,數十年的進食排泄都沒換過位置,她如花似水的湯鶯鶯,半輩子的生活就這么不堪,三萬塊錢怎么夠,五頭種豬怎么夠,二畝櫻桃也不夠,她需要三十萬三百萬,需要一整個養豬場,要漫山遍野的櫻桃林,她需要山下那群女人吃了晚飯黑了燈,兩腿一岔就能得到的滿足感,要無窮無盡的人間冷暖來彌補她的缺憾。你秦教授不是有錢人嗎,不是慈善家嗎,不是救苦救難的天老爺活菩薩嗎,你好好看清楚,我是多么需要你拯救!

走吧秦教授,屋后櫻桃開花了,我帶你去看看,湯鶯鶯親熱地攙著他,你穿得干干凈凈,在這兒別弄臟了你。

好,秦教授捏著她的小手,嫩蔥細柳一樣,隨她出門去了。

啞巴老金嘴里咕噥什么沒人知道,反正向來沒人懂。而他心里卻覺得很開心,仍鍥而不舍地流著口水,他表達情緒的唯一方式就是流口水,高興了流,不高興了也流。湯鶯鶯拐著秦教授出了老金的屋,回過身來關門的時候看見他枕頭上那一大灘,窗外陽光招進來,燦爛得恍如深夜繁星。

老金咧著嘴笑起來,他由衷地開心,他似乎感受到什么東西從靈魂里照亮了他,他一直等待的重要無比的事情,似乎就快要發生了。這將是他多年來茍延殘喘的終結,是他拼盡全力保留生命的最大饋贈!

(四)

老金啊,你媳婦長得怪俏!老金沒殘廢的時候在礦洞里做苦工,下流的工人們成天打趣他,你老婆的屁股蛋兒那叫一個肥啊,讓你個龜兒子賺啦!

說的是啥,要是讓我天天睡這樣的婆娘,少活他娘的十年都成!

老金也不吭聲,一個勁兒朝他們丟石頭。后來老金殘廢了,那些心思多的人就找上山來,堵著門調戲湯鶯鶯,老金那家伙什兒沒了,你還饞得慌???

湯鶯鶯連笑帶罵得往外推,揣著你褲襠里的二兩肉就來這兒騷,回去看看你家祖墳冒青煙啦!

大家搭伙找個樂子嘛,實在不行給你錢也成??!來的人邊討價還價邊往兜兒里摸。

給錢?給你娘的錢!你娘叉著腿等你給錢呢!

罵著罵著聲音就沒了,家里安靜下來,就剩下啞巴老金自己大口小口的喘氣兒。

湯鶯鶯天長地久地給自己立牌坊,老金躺在廂房里滿懷期待地茍延殘喘,那時候他還不曉得自己期待什么,鶯鶯每天給他念叨櫻桃樹長了幾寸,外面山坡是綠是黃,誰家死了人,誰家發了財,春夏秋冬,一年一年,然而這些統統加起來也不足以支撐他留住這條命,他覺得總有一些重要的事應該發生。

重要的事是什么呢,他們生在貧困里扎著牢牢的根,他丟失了男人最重要的一半軀體,他身上永遠不能發生任何重要的事了。蚊子仍舊毫不留情地叮咬他,濕寒熱冷也按時來折磨他,再重要的事即便太陽從西邊出來,也輪不到他一個殘廢參與其中。

(五)

幾十年前湯鶯鶯跟著娘和鄉親們躲饑荒,一路要飯要到金南鎮來,金南鎮富足,遍地金礦,這里的人一個個吃得肥頭大耳牛頭馬面的,讓十來歲的湯鶯鶯好不羨慕。

當初一同從家鄉要飯出來的有幾百口子人,像湯鶯鶯這樣水靈靈小姑娘的少說也有幾十個,別的那些姑娘到個有錢的地方,有吃的喝的就去給人當小老婆了,要飯隊伍從家鄉出來千里迢迢,到最后就剩些個老弱病殘,以及皮包骨頭的湯鶯鶯。

鶯兒啊,她娘嘴里冒著血,囑咐她,娘這癆病好不了了,趕明兒你抓緊找個人家吧,吃上飯要緊。

湯鶯鶯急著擺手,胳膊根兒上的兩塊皮像掛上去的兩塊布,娘啊俺不愛找,她們找的些啥啊那是,要么滿臉麻子,要么瞎眼兒瘸子,俺不愛跟那樣的人過日子。

我的個好娃娃哎,她娘把咳出來的血又咽回去,吃啥喝啥啊咱?餓死了連日子都過不成啦!

她娘一天要咳好幾回血,回回都不浪費,擦擦嘴角再咽回去,一起要飯的老人見得多,說這血是人的精氣神兒,咳沒了命也沒了,咳出來的血千萬不能糟蹋。到后來小半個月吃不下飯了,她就天天喝自己咳出來的血,最后一天早晨,太陽剛露尖尖,湯鶯鶯從外邊要了兩塊發黑的鍋巴回來,她精神抖擻一口氣兒吃了個精光,吃完抹抹嘴,鶯兒啊,娘吃完這頓飯就得趕路了,你聽娘話,在這金南鎮找個主兒,一輩子有口熱飯吃。

說完也不等湯鶯鶯答話,她就背過去蘸著口水梳頭,梳得一頭雜草油光锃亮,太陽升起來人就死了。

娘死了咋辦,湯鶯鶯也沒轍啊,跟著老弱病殘們繼續要飯嗎。湯鶯鶯一邊哭,一邊挖坑埋她娘,一邊給自己找出路。太陽落山的時候她又回到礦場來了,快天黑了才找到那個拉石頭車的啞巴,“你還認得俺不?早起天沒亮的時候你給了俺兩塊鍋巴,俺回來跟你過日子來啦?!?/p>

湯鶯鶯看見他滿臉礦灰下的兩只眼睛撲閃撲閃的,口水嘩嘩啦啦流了下來。這就是老金了。

啞巴老金自己住在山上,土屋子茅草頂紙窗戶,門口一只和湯鶯鶯一樣瘦的狗。湯鶯鶯太瘦了,黑夜里睡覺老金都不敢拿手碰她,怕一碰就折了,散了,老金氣兒喘得粗,呼呼嚕嚕刮大風一樣,兩腿之間撐著一座山也吹不倒,翻來覆去睡不著,似乎旁邊躺著的不是湯鶯鶯,是黑無常白無常,魂兒要給他拿走了。

這時候湯鶯鶯已經吃飽了,她吃的是啞巴老金從缸底下掏出來的米,米里面有沙子,老金去河邊淘洗了十幾遍,洗得陳年舊米成了一顆顆珍珠。湯鶯鶯吃得香,捧著碗香得她昏昏沉沉的,她從前在家不要飯的時候,是不吃米的,吃玉米餅子白面饅頭,沒見過這一小顆一小顆的白米粒兒,現在聞著它簡直香死個人,湯鶯鶯往嘴里扒著米,歡喜得嘎嘎笑起來,聽了娘的話命是保住了,有吃的喝的,就能過日子了。她樂了一會兒又嗚嗚哭起來,米飯在嘴里活生生咽不下去,她剛想起來娘死了,沒吃上一口這么好吃的東西就死了,死了就沒法過日子了,以后湯鶯鶯的日子里就沒有娘了。

她哭著把飯吃完,之后又打了兩個嗝,然后把碗舔了個干凈,好說歹說,反正現在是吃飽了。

吃人嘴短,總得干點什么事去回報人啞巴老金。湯鶯鶯思忖半天,翻身趴到啞巴身上準備回報他,結果冷不丁被一根硬邦邦的東西戳個正著。你這是咋了,湯鶯鶯抓著啞巴的褲襠,啥病???她還沒見過誰兩腿之間長這么個東西。

啞巴活了這么久是第一次感受這種舒服,渾身上下一陣陣的哆嗦,羞得他吱哇亂叫,炮筒子一樣往外呲呲地漏氣,他也是第一次,也不曉得世間最暢快的男歡女愛之事要走什么程序,只覺得身子里源源不斷的熱,全往那塊長長的疙瘩上涌去,它需要找一個溫暖的地方,去融化他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沖動。

幾十年后,啞巴衰老又殘廢,他透過窗戶和明媚的春光,看見秦教授和湯鶯鶯在院子里胡亂地糾纏,猛然又想起了那個久旱逢甘霖的晚上。他眼里滿含淚水,一絲不茍地看著屬于他的權利被行使,屬于他的職責被旅行,那個頭發花白的有錢人,肆無忌憚地踐踏著他的湯鶯鶯。這是一種啞巴老金丟失已久的快感,他終于明白他要等待的那件重要的事是什么了。他親眼目睹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交配發生在湯鶯鶯身上,漫山春風吹來櫻桃花,陽光照耀著大地,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都與他一起見證這件人世間最偉大的事。

“躲一躲”,湯鶯鶯嬌滴滴地說,“這里不行,有人看見?!?/p>

“荒山野嶺的,有什么人?!鼻亟淌谝稽c都不斯文了,這時候斯文給誰看,外面的世界要斯文,這里是另一個世界,不需要委屈自己。

“有人”,湯鶯鶯氣喘吁吁地推他,“屋里有人?!蹦杳缌苌霞皶r雨,她五十多歲的身體又重新蘇醒了。

“怕什么,他自己不能種田,還不準別人耕地了?”秦教授頭埋在湯鶯鶯胸口里,在啞巴老金舔吸過的地方沉醉著,一種粗糙的、原始的氣息瘋狂誘惑著他。這個女人和他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樣,他的太太,他的情婦,她們身上所有的書卷氣和香水味,都不如這個山村農婦的粗野和浪蕩更能刺激他的神經。

“喜歡,秦教授”,湯鶯鶯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他,“我這地耕起來還費勁???”

秦教授咧開嘴,無賴地笑起來,他的皺紋和老年斑都變得下流無恥,他一把拎起湯鶯鶯推到窗臺上去,前前后后力大無窮地入侵她。

“你……你歡喜就好”,湯鶯鶯咬著他八十歲的耳根子,“我沒得錢花啦!吃不上飯,要餓……餓死啦!”

“錢,錢有的是?!鼻亟淌谙耦^老牛,一邊耕她的地,一邊悶吼,“錢有的是,要多少來多少!”

“你的錢我都要”,湯鶯鶯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我要你的錢,養滿山的豬,滿山的豬啊滿山的豬,栽他娘的滿山櫻桃樹,滿山的櫻桃啊開著花,我也開著花,我為你開了花,為你結了果,你喜歡嗎,你喜歡嗎!”

“好,滿山的櫻桃滿山的豬!給你!都給你!”

秦教授一哆嗦,地耕完了。

與此同時,屋里的啞巴老金發出奇異地怪叫,宛若平地驚雷,通天刺響,那聲音既渾厚又嘹亮,既清爽又悲痛,像是某種人世間沒有的樂器,在山間荒野奏起挽歌。

他親眼目睹了某個雄性與湯鶯鶯進行肉體上的糾纏,無所顧忌地與她交合了身體的某一個部分,他晴天霹靂般地醒悟,原來這就是他一直期待的,最重要的事。那種無可奈何的屈辱和撥云見霧的驚喜瘋狂地撞擊著他,在他變成殘廢之后,數十年如一日的期盼里,這幅畫面終于出現,微風習習,春光燦爛,這是他能夠在這世界上感受到最大的歡愉了。他清楚地感覺到,他丑陋骯臟的靈魂,一點一滴地被掏空了。

(六)

老金不吃不喝大半個月,死亡和腐爛的過程同時進行,最后人死透了,基本上也就爛透了。

湯鶯鶯把他埋在櫻桃樹底下,那時候二畝樹林的櫻桃花正在凋敗,有微風路過,就簌簌而下,看見了吧,櫻桃花就是這個樣子,她摸著老金的臉說道。

雪白的櫻桃花漫山遍野地飄,空氣中一股令人悲傷的清甜,湯鶯鶯重新想起她埋葬母親的那天,不知道老金搬下去之后他們會不會互相認識,盡管他們活著的時候未曾謀面。

(七)

一年過去了,再過些日子就是老金的祭日。湯鶯鶯發覺自己活著很無聊,老金活著的時候愿意當她的觀眾,看她對著鏡子裝扮自己,老金死了,她的裝扮就成了獨角戲,推開門窗就是重巒疊嶂山高水長,她的風姿婀娜將在這里荒無人煙地孤獨下去,累贅沒了,自己反而成了累贅。

她換上那身老金喜歡的,絳紅的細毛衫,在老金墳前燒紙,遲到了一年的櫻桃果子開始掛枝了,紙灰扶搖而上,穿過那些從枝丫里冒出來的紅色小果子,往天空飛去。

也不曉得秦教授還來不來,湯鶯鶯撫摸著隆起的肚子,喃喃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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