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懂得抒情的時刻 [組詩]

蘇末

名 字

世上最美的名字，屬于

節節草、五朵云、婆婆納、一年蓬……

它們生來不需要名字

生來只做有限的事：

適時長葉、開花，結果之后就迅速枯萎

唯有人類，愛以名字區分世界

人類也愛給自己命名

又每每想方設法，爭取它的

位置、榮耀及擁躉，并稱之為：身份

我認得這雨

我認得這雨

我認得它慣常的潮濕味道

和一股子倔勁兒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它在泥地上積出小水洼

我踩啊踩，水花從透明的童年濺出來

它還把一口水缸漸漸蓄滿

小腳的太婆顫巍巍舀去一瓢，煮茶給我喝

我認得這雨，現在它落下來

屋檐下沒有了水缸

水洼中也沒有踩水的孩子

——而我的孩子，他在教室里習字

光陰似箭被寫成了光陰似劍

雨不停地落下來

一定是想辨清兩個字有什么分別

向日葵

永不會迷路，碩大的花盤

認得出每一次日升日落

陽光下什么都有：光彩與陰影，生長與衰落

連同趨于飽滿、成熟的籽粒

那密布的眼睛

眼睜睜看著一柄鐮刀，飛速到了跟前

太多這樣的向日葵——

在原野，在山岡

那些走動的人，無一不是

在向命運，獻上自己的頭顱

麥 子

要來到麥地盡頭，才能直起腰來

對自己說，現在

讓我們來檢視自己的倉廩

一些籽粒渾圓結實，可選作優良的種子

另一些有虛弱的凹痕，但它們同樣彌足珍貴

那少數黑褐色的砂礫

也許是由偶然的黑色情緒結晶而成

我忍不住回頭張望

如果不是因為一直對綠色滿懷熱情

如果這種熱情

在暴風雪中消減竟至泯滅

我就只能暗暗嘆息

我讓一塊良田虛度了那么長的光陰

螞 蟻

有時你會注意到一支

馱著青蟲的隊伍

仿佛聽見它們在喊著號子：

嘿喲嘿喲……

有時你會遇到落單的一只

頂著一粒米，追趕隊友或者返家

它的觸角總是在劇烈顫抖

仿佛因為探測到一定程度的危險

而更加惶急地奔走

最好你愿意默默注視，而后悄然離開

最好不要捉弄它，不要伸出相對它來說

足夠巨大的手掌

在它的天空投下一片可怖的陰影

哪怕你只是，伸出食指

往可憐的小小軀體上輕輕一捻

這也相當于命運之手

突然扼住了我們的咽喉

落日賦

這一天，與許多天何其相似

我們仍在追蹤落日

因為沉重，相信它必有極好的去處

在風的催動下，云明明去意已決

仍滿懷不舍吐出大口猩紅

但因為輕，它們漂泊不定的生活

還要在夜晚繼續

真的很奇妙，一塊天空

同時容納了重與輕、恒定與彷徨

在同樣的時空中

我們的生命輕如浮云，又總是愿意相信

會有幾個特別的時辰

讓我們如落日般

為自己的沉淪，迸射出

最熱烈的光彩

我們的河流

倒扣的星空下，默默生長的樹

蜿蜒而去的河流

——看上去多么平靜

而首先對這個詞起疑的

是一兩顆流星，頻繁更替的樹葉

和隨時可能出現的

風、雨及船只

通常，河流會迎風蹙眉

會將細雨悄悄收好

再趁偶爾的間隙，努力撫平心中的折痕

也會有大風不止，雨點如注

也會有一條船遠遠駛來，或是

另一條船猝然離開

我們的河流，為這不斷到來的命運

激出無休無止的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