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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點

2020-08-04 16:50班宇
作家 2020年1期
關鍵詞:陳琳鴿子

班宇 1986年生,沈陽人,小說作者。作品見于《收獲》《當代》《十月》《上海文學》《作家》《山花》《小說界》等刊,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思南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曾獲華語文學傳媒新人獎、GO智族年度人物、“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花地文學榜短篇小說獎等。小說《逍遙游》入選“2018收獲文學排行榜”,并獲短篇小說類榜首。有小說集《冬泳》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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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考成績不錯,滿分五百二,我考了四百八十五,全校第十,重點學校任選,且是公費,一分錢不花。正合父母心意。在考場上,我的狀態有如神助,勢不可擋,答數學卷時,最后一題分為兩種情況,斜率存在或者不存在,我心里明明清楚,但寫完第一種就不想寫了,空放著,位置留出來,像是挑釁。眼睛盯著墻上的石英鐘。秒針每走過七格,便會倒退一格,再往前走,我在心里默算,若以此為基準,一分鐘要溢出多少秒,后來發現情況不止于此,秒針僅在五點與七點之間才會發生倒退,其余位置則不。每次走到那里,都像被輕輕抬開,有時一次,有時兩次。我坐在第一排,上行與下行時,能聽見振蕩器發出嘀嗒聲,略有不同:順時針的話,類似電影里擰上消音器的槍,精準連發;逆時針時,機芯倒行,像對射擊的一次短暫否定,拉開慢動作,轉身去追那些飛出去的子彈。我閉上雙眼,休息一會兒,聲音卻愈發清晰,時間如彈雨,從身后打過來,躲避不及。我出了一身汗,襯衫濕透,決定提前交卷。

接下來是假期,無須補課,便經常跟幾個朋友回到學校里踢球,打小門兒,不許遠射,全練腳下技術,傳切配合。規矩如此,但真踢起來,情緒抑制不住,前方無礙,忍不住就要抽上一腳,眼看著球往高處飄,被柳枝拂過,速度減緩,滾落并消失在平房的屋頂上。

西側的平房建得十分奇特,不知以前作何用途,外窗全是鐵欄,內部昏暗空闊,燈光吊在半空,油漆味道濃重,我們偶爾在里面考試,搬來各自的桌椅,伏案答題,相互間距五米,沒辦法抄,低聲說話都有回音。學校原為橋梁廠,隸屬鐵道部,九十年代分離出來,獨立經營,不久后倒閉,全員買斷工齡,自尋出路。我們的物理老師,以前在廠里任工程師,中級職稱,姓戴,女性,四十來歲,思維行動敏捷,身材瘦小,一米五幾,頭發枯色,反復熨燙又高高盤起,像是頂著一座久未噴發的火山,這樣一眼望去,約有一米六,稍多些威嚴。她上課時,給我們講過,實驗樓本來是拌合站,操場上碼著梁底模和側模,以及無數黑色橡膠條。教學樓的位置,以前是龍門吊,雙主梁結構,精鋼建造,起速一分鐘十米,全國最快,可惜拆了,不然站上去五分鐘,車輪一滾,想想你們答的分數,自動就會往下跳,這樣一來,大家都比較省心。

這一排平房開了個豁口,兩側磚頭鋪高,壘成柱形,角鐵依序焊入,拉開隔斷,權作簡易校門。旁邊是收發室,朝外敞著半月形小窗,類似過去的遞信局,需探頭交流。一面墻上鋪滿石灰,來作為黑板,上面以油漆打框,粉筆寫著班級信息、紀律分數等。學校遷至這里不久,牌子一直沒有掛,說是想找名家題字。但不太容易,校史短暫,沒什么杰出人物,目前最著名的,不過在本地電臺主持一檔午夜情感節目,每天在廣播里說著一些廢話:沒有水,會有魚嗎,沒有椅子,會百年站立嗎,沒有天空,萬物會生長嗎。諸如此類,莫名其妙,說服力實在是不足。兩幢教學樓是新蓋的,均為四層,復刻蘇式建筑,但質量不達標,幾場雨過后,外墻落漆,一道道水漬如同涎液,滲至地表,許久不干。很多過路者,仍以為此處是橋梁廠,并十分好奇,怎么會有學生聚在此處談笑打鬧。得知情況后,相互說服,學生年紀小,陽氣旺盛,能調和此地之陰森可怖。橋梁廠的主要任務自然是造橋,而對于此事,自古以來,各路說法都比較邪,舊時傳聞,橋梁竣工之后,要送去一對年輕男女,女的嫁與河神,坐上紙扎彩船,在河心旋轉沒入,男的則一步步邁進去,沉至水底,扎進淤泥,抖開雙肩,作為梁樁,至此可保百年平安。后來技術興起,不講封建迷信,只喊兩句口號,一句是,讓高山低頭,讓河水讓路,另一句是,與天地奮斗,其樂無窮。測好位置,鉆孔灌樁,下進去鋼筋,在河里建的話,還要筑個島,將周圍的水隔開,工作人員就待在上面,無拘無束,午睡醒來,翻身望去,水面上的波紋蕩漾著向外延伸,看得時間一久,也像是不斷近身涌來,令人倒吸一口氣。太陽落在水面上,躍動如同燭火。雖不再供奉河神,祭河儀式仍不可缺,彼此心照不宣。大橋落成后,建造者買來燒紙,站在岸邊,在手中點燃,往河里輕送,火光浮在水上,由近及遠,閃動不熄。這也是戴老師講給我們的。故事說完,全場鴉雀無聲,倒不是害怕,只覺與那個大幅扭動身軀勾勒磁力線的人對不上。仔細想想,不算稀奇,牛頓研究萬有引力,最后信了上帝,萬物不得解釋,往頂上一推,算給自己一個交代,渾身輕松。人跟自己總是畫不上等號,這點我后來常有體會,往往嘴上說的是一個事兒,手里做的是一個事兒,心中想的又是一個事兒。也不是分裂,現實情況如此。

戴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授課時如百獸附體,形態活潑多變,在班級管理方面,卻十分嚴厲,完全不講情面,擅長體罰與沒收物品,很難溝通。她與教鞭等高,卻能將后者當作一柄長槍使用,恣意揮舞,懷疑有些武術基礎,至少敲碎過兩次黑板。后來我玩電子游戲時,經常能想到她,其中一式是,快速旋轉長槍,擊飛周圍所有敵人,并有一定概率使其受傷。我們若在她心情不佳時,集體圍過去,恐怕就可享受到此種待遇。

畢業聚餐時,戴老師換了一身打扮,穿著白色運動裝,拉鏈提到下頜,頭發披散下來,箍著發卡,和藹友善,笑臉相迎,在桌子之間來回竄動,我們一時不太能適應。這種場面,很像是馬戲團的最后一夜,狗熊和老虎即將被賣掉,飼養員放下了鞭子,不再呵斥抽打,而是輕聲訴說,他有多么愛你,有多么不舍,憶起昔日情誼,離別倍覺依依。關于逝去的時光,不管是好是壞,人們總要懷著一點虛偽的寬容,并非善待他人,而是開導與勸勉,去修飾一個不存在的時刻,這樣一來,便沒有懊悔,也不會不安,永恒立于暴風之眼,成為平靜的幸存者。每個人都必須說服自我,會擁有那么一點點的好運,否則很難繼續生活。從這個層面來講,時間不是實在的事物,而是虛空之鎖,人的精神是鑰匙,打開一道又一道,接連不停,使得過去與未來持續匯合。

飯后,她要求服務員清潔臺面,將隨身的背包輕放在桌上,打開拉鎖,抓緊底角,高舉過頭,嘩啦啦倒出來一桌子信件,各種顏色規格,有近百封。然后又擺出一副親和面孔,對我們說,初三這一年很重要,可以說是人生的轉折點,考不上好的高中,就上不了好大學,上不了好大學,將來畢業就沒好工作,一環扣一環,連鎖反應,所以,希望大家能夠諒解,這一年里班級的信件,我沒有按時交給大家,寫信回信浪費時間,還會引起不必要的情緒波動,耽誤學業,而且老實說,都沒什么用,我見得多了?,F在畢業了,物歸原主,我把信還給大家。

我們踢球一般是在上午,人齊了就開始,差不多中午結束,各自回家,吃飯,午睡,打游戲,看一點閑書。差不多玩了一個月,因為場地問題,與另一伙兒外來的發生沖突,鬧得很不愉快,從此校方緊鎖大門,輪班值崗,本校學生也不許入內。校園空空蕩蕩,同學之間逐漸斷了聯系。某天傍晚路過,我發現操場上落著許多鴿子,灰白皆有,圍在球門附近,不太會飛,以前沒怎么留意,應為附近居民所飼。我一下子意識到,這所學校以后跟我再不會有什么關系,三年時光轉瞬即逝,有點傷感,便給門口保安買了盒便宜的煙,跟他說明情況,我剛從這里畢業,略有不舍,想再進去坐一會兒。他打量一番,煙沒收下,只將鐵門拉開一道縫隙,我側身鉆過去,在操場上跑了兩圈,最終靠著東側的門柱坐下來,十幾只鴿子散落腳邊,四處跳動,低頭銜起石子或者不知誰撒下的玉米粒。幾年前,我家有個親戚養過信鴿,投資不少,購得優良品種,準備打比賽,心氣很高,每日精心喂養,可惜最后連丟帶死,賠得一塌糊涂。那陣子他在飯桌上,別的不談,只談鴿子,我雖然沒什么興趣,但也聽過一些常識。辨別鴿子是否優良,首要一點是觀察它的眼睛,分好幾個部分,最外面是角膜,然后是面砂和底砂,最里面是瞳孔。面砂也叫虹彩,有薄厚深淺之別,顏色偏紅,有的帶黃痣或者白痣,光線變化時,瞳孔收縮,它跟著迅速運動。底砂要鋒利密實,質感堅固,隱隱透映一部分,彌漫溢出,否則不能遠翔而歸??吹镁昧?,不自覺會被其吸進去,那些眼睛近似于宇宙天體,星云與星團,疏散又聚攏,不斷變幻,而中央瞳孔近似于黑洞,所有一切在此漸漸熄滅。

想到這里,我不禁將背包里的那封信又掏出來讀了一遍。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紙,跟里面裝的兩頁內容相比,規格過于隆重。地址與姓名均以鋼筆寫就,字跡精巧,有幾分秀氣,由于時日太久,難免有些磨損,但仍可辨認,郵編為137010,寄件人名叫陳琳,吉林白城某校學生。聚餐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讀到這封信,花了很長時間,憶起前因后果。一年多之前,有次學校開運動會,我與朋友趁著午休去上網,打了一會兒游戲,便在某音樂網站聽歌,那段時間里,我對搖滾樂的熱情要遠超過游戲。網頁的右側是聊天室實況,我看見有幾個人正在吵架,文字像火柴,一根一根被摔出來,相互引燃,一小片的火在屏幕上燒起來。我很想加入進去,卻不知說什么為好,最后只是譏諷兩句,無人回應。之后,我專心聽曲子,卻總被異樣的聲響干擾,點進去一看,發現收到一個私聊,具體網名記不清,內容大概是,認為我剛才講得很聰明,她也贊同。雖是短短幾句,也讓人有些得意,接著又隨便聊了一點,關于音樂風格與偏好等,她問我在聽什么歌,我說,不妨猜一猜,一首九分鐘的長曲,地下樂隊作品。過了一會兒,她說,想不出來,馬上要回學校了,我給你留個地址,方便的話,可以寫信告訴我。

我并沒有刻意去記,在幾天后的月考里,那首長曲卻一直在耳朵里響,周圍的一切聲音都像在對它作出回應,走步、打鈴、咳嗽聲……都能讓我想起這首歌的某一段落,并由此開始,進行數個小節的循環,我被折磨得心神不寧,快要嘔吐出來。至最后一門科目,答過題后,我在紙上隨意涂畫,那一行閃著熒光的文字地址,忽然落在筆尖上,我清楚地將其寫下來,姓名、住址與郵政編碼,如同從屏幕上揭掉,又貼在眼前。于是,在剩下的時間里,我用草紙給陳琳寫了第一封信。

事到如今,我無法確切記起那封信里都說了些什么,按照推測,應當是在簡要介紹情況之后,開始進行一系列的控訴、抱怨與謾罵,涉及到身邊同學、老師、家長以及教育制度等,好像我們當時跟稍遠一點的人們,只有這個可談,實際上,境況并沒那么糟糕,但在那段時間里,即使身上沒有傷痕,那么也要虛構一點出來,所有的意義必須經此得以呈現。幸福與滿足很難得到共鳴,失敗與傷痛卻輕而易舉。真假并不重要,人們是依靠疤痕、傷口,以及血的腥味去辨識同類的??赡苓€提到了一點音樂,也許不多,因為陳琳的回信里并未涉及。我也不記得是否告訴過她那首歌的名字??傮w來講,這封信的內容應該不多,二十分鐘左右寫好,考試結束后,我在回家的路上將信寄了出去,再然后,就把這件事兒忘了。直至后來,時過境遷,收到了這封回信。

兩頁原稿紙,折成三疊。陳琳的字寫得很小,相當工整,置于紅框的正中央,仿佛只要搖晃一下紙,那些字便也能跟著振動,來來回回,撞在四周,發出一陣悅耳的叮當聲。

不知應稱呼你的網名還是本名:

展信愉快。

實在沒有想到,會收到你的來信。這有些意外。不過,所有今天的意外,如果放在時間長河里,似乎都有跡可尋,并不是毫無緣由(緣,我還查了一下字典,不想用其他字代替),你說是嗎?我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奇怪呢?可能我就是一個奇奇怪怪的人吧。身邊的同學也這么認為。

外面天空灰蒙蒙的,我在寢室里給你寫信,身體不太舒服,就請假了,沒去上課。去不去都沒什么差別,我念的是職高,學酒店管理,剛來這里兩個月,失望透了。你學習成績應該不錯吧?我數學不好,很多問題都想不明白。

你平時有什么愛好呢?除了聽歌之外。

初次通信,不知道說點什么好。告訴你一個事情吧。我養了一只鴿子,應該是有主人的吧,我想,腳上套著黑色的環,上面有三個數字,四一七,不知何意。上個月末,我在看書時,它落在陽臺上,不吵不鬧,只是一直盯著我,怎么都趕不走,飛了一圈又轉回來,不斷啄著玻璃,我打開窗戶,索性就抱進來了。我沒養過鴿子,也不知道喂什么,從食堂要了一些黃豆。它還挺愛吃的。

二人初次正式見面,約在介紹人家里,劉志明提前就位,備了一桌子菜,二涼四熱,紅綠得當,均衡搭配。戴青特意遲到半小時,心情較為復雜,畢竟從前對此人有所耳聞:一方面覺得劉志明單純可愛,雖口無遮攔,行事魯莽,心腸總歸不壞;另一方面,又覺得他腦子的問題不小,許是缺根弦兒,晃蕩大半生,就敗在嘴上,好事沒少做,好話卻一句沒得著。至于條件和地位,那不是她首要考慮的,如果說之前尚存幾分傲氣,如今歲數一到,再加上婚姻的失敗,也被抹去了大半。

來之前,戴青做好了心理建設,以為劉志明特別能講,上天入地,高談闊論,她準備冷淡對待,不表現出任何熱情。出乎意料的是,整個晚飯期間,除去問候之外,劉志明基本沒講話,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緒。這樣一來,戴青心里就犯了嘀咕,難道他還看不上我了?歲數不年輕,這是不假,但好歹是工程師,有證兒,級別在這擺著呢。

飯后,介紹人提出讓劉志明送戴青回家,戴青不好拒絕,口頭應了下來,待出了門,便自顧自往前走,劉志明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面。等到了公交站,戴青轉過頭去,跟他說,就送到這兒吧,我等車。劉志明稍一思索,說道,怕是沒了。戴青說,什么?劉志明說,這趟車的運行時間不固定,按季節劃分,冬天早收半小時,最后一輛估計已經開走了。戴青說,沒事,我再等等。劉志明說,要么你坐后面,我馱你回去。戴青有點猶豫,但還是搖了搖頭。劉志明說,那我陪你等。戴青沒回話。天色已晚,過路者稀少,有人提著一只鐵籠,從他們身前走過,幾分鐘后,又折返回來,坐在路邊,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敞開籠門,里面空無一物。

戴青以余光望去,有點害怕,劉志明沒太注意,他跨步上車,雙手扶把,屁股往后蹭,落在后座上,屈身說道,前些天,塔吊那件事兒,聽說了吧。戴青沒看他,只回了句,嗯。她心想,終于開始了,估計他會講述一遍,當時什么境況,他有多么眼疾手快,行動果斷,以及后來又是多么無辜,好心辦壞事。劉志明繼續說,今天上午,女的來家里找過我一次。戴青說,你們認識?劉志明說,以前并不。戴青說,找你算賬?劉志明說,也不能說完全不是。戴青說,想說啥,你就直說,別跟我拐彎。劉志明說,昨天夜班,我還沒睡醒,聽見敲門聲,開門一看,原來是她,給我嚇一哆嗦,只能先請到屋里來,得講點禮貌。我給她倒了杯水,她剛坐穩,就跟我說,今天來了,就先不走。我說,不好吧,中午我還有事兒,去別人家做飯,晚上相親,這次挺關鍵的,得留個好印象。她說,我有點恐高,你家五樓,這不錯,我跟你說幾句話,你忙你的,到點兒了你就走,別管我,我歇一會兒,再從你家陽臺往底下跳。我說,別啊,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也屬意外,你這樣一來,我說不清了,愧疚一輩子。她說,我現在說得清?我沒說話。過了半天,她跟我說,你知道我倆啥關系?我說,說不好。她說,他看不上我,多少年了都。我說,那不能。她說,光是我這一頭兒熱,其實沒意思,有點砢磣,但我活著,就想圖個熱乎勁兒。我說,能理解。她說,他爸沒了,頭天剛出的殯。我說,是吧,不易。她說,我知道,我倆肯定過不到一起去,那天就是想上去陪他待一會兒。我說,沒待好,怨我。然后她就不說話了。我也不知說啥,過了半天,我就把半導體擰開了,正在放潘美辰,主持人說,歌名是《你說你不敢愛我》,我挺喜歡潘美辰的,別說,跟你長得還有點像,這首歌以前聽過,年輕時買過磁帶,里面就有這首,不是這名兒,好像叫《死了算了》,反正一回事兒,調兒不差,唱得也是好,撕心裂肺,沒人了解我,沒人肯讓我懂,最好讓我哭讓我醉讓我痛死了算了。感情的事兒,我不能說懂,但歌兒挺悲,這我有感覺。所以聽到這兒就有點怕,火上澆油,情緒一到位,很多事情就不好控制。結束之后,插播一段賣降壓藥的廣告,老實說,我都想來兩盒了。她喝了口水,站起身來,在我家里巡視一周,最后推開陽臺門,給我嚇毀了,趕忙跟過去,她啥也沒做,皺緊眉頭,捂著鼻子,問我,你養鴿子???我說,對。她說,為啥?我說,培養個愛好,能做個伴兒,每天跟它說點兒話,比出去胡說八道強。她說,它能懂?我說,我覺得能,這玩意兒跟狗似的,會哭會叫,還不用遛,每天放出去一會兒,吹個哨兒就都回來了,三短一長。她說,能認門兒?我說,是,比人強,我喝多了回家都費勁。她說,丟不了?我說,從沒丟過一只。她說,那我不信,我放一把行嗎?我說,只要不從我家跳,干啥都行啊。她說,行,那我過兩小時,再吹個哨兒,要是都回來了,我就不跳了,要是有一只沒回來,那我得跟著它走。

劉志明講到這里,不再往下說。戴青有點急,問道,后來呢?劉志明說,后來我出門了,騎車去菜市場,買了一條大黃花,剁了二斤排骨,今天的蒜苗十八塊錢一斤,我想你可能愿意吃這種細菜,一咬牙,拿了一把,沒承想,只炒了半盤,這東西不出數兒,挺失敗。戴青說,她還在你家?劉志明說,走時還在,現在不知道了。

校長和工會對戴青都很照顧,在家屬院分她一套房,兩室一廳,七十三平,位于頂層,劉志明跟著鴿子搬了進去,不過這時已經換過一批。以前那些掛著黑環的,散飛散養,不知何故,害了鴿瘟,學名鴿巴拉米哥病毒感染,打了滅活疫苗,但也來不及,連丟帶死,全軍覆沒。劉志明聽人勸解,這次買了一批紅色足環,準備沖沖喜。原來的房子租了出去,每個月能收四百五十塊錢,加上失業保險金,還是不太夠,幾年下來,積蓄見底。他與戴青雖在一起生活,并沒領證,僅是搭伙過日子,開始新鮮,后來也有點疲憊,總覺得拘束,不如自己一個人時自在。優秀教師戴青一直在帶畢業班,課業忙碌,還要應對學生家長等,下班往往要在九點以后,累得不想講話,吃過飯便休息了。劉志明白天喂鴿子。出門買菜,晚上做頓飯,聽半導體至深夜,睡在客廳沙發里。

這幾年來,劉志明最怕的是寒暑假,戴青在家時間較多,平日溝通較少,關系還能勉強維持,到了這個時候,想不說話也不行,沒處躲藏,一說話就是吵,相當疲憊。除教學之外,戴青對其他事情都沒什么耐心,這次,劉志明忍了近兩個月,終于還是爆發了,源頭是鴿子問題,其他教員跟戴青反映過好幾次,你家那位在房頂蓋棚養鴿子,數量雖不多,在樓道里都能聞見味道,夏天還不敢開窗,生怕糞便淋到里面,全樓遭罪。聽過幾次,戴青的面子有點掛不住,就跟劉志明談,勒令他將鴿子移走。劉志明也不是非養不可,事實上,他雖是按照信鴿的標準飼養,但當初買的也不是優良品種,更沒想過比賽,不過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一來二去,反而覺得養出了新門道,多少有些感情,不好割舍。加上一直以來,他心里都有些不平衡,我雖不賺錢,也沒花你的吧,你工作忙,教書育人,責任重大,這都可以理解,但家務我也沒少做,倆人過日子,就是相互體諒,以前沒經歷過,不代表不明白這些道理。想到這里,劉志明提著膽子,反駁了幾句,語氣發顫,本以為戴青又要發一通脾氣,沒想到的是,對方卻很平靜,跟他說,劉志明,不愛待你可以走啊,沒人攔著。他這才反應過來,哦,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劉志明趿著拖鞋,爬上樓頂,做了一套廣播體操,平緩情緒,又將鴿籠打開,總共十幾只,有的還在酣睡,也被他喚醒,撲棱著翅膀飛走。日光漸暗,其羽翼的顏色趨近深灰,與天空幾乎不能分辨,它們繞著樓群飛過幾周,將夕陽隔成一道道金色的曲線,之后收起翅膀,落在操場上,擺著腦袋,四處張望。劉志明遠遠看去,有一個學生倚靠著門柱,手捧幾頁紙。正在專心閱讀,一只只鴿子聚在身邊,十分安靜,并不打擾。劉志明心生感慨,還是鴿子好,能通人性,有情有義,很多時候,人們反而不能相通。多少年來,始終如此,時間過得太快了,借著今天的爭吵,他想到自己這輩子都圍著這里打轉,以前出野外后,要回廠里報到,調動工作,也是在西側的車間噴漆,哪怕是下了崗,為了跟戴青共同生活,重又搬回此處,他就像這群鴿子一般,無論走出去多遠,哨聲一響,就要往回飛。每一條路都是橋梁,而橋梁是捷徑,繞過山和海,又回到原點,仿佛從未出發?;蛟S明天是個新的開始,他會從這里搬走,沒人阻攔,他也攔不住自己,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想變作一只鴿子,也擁有雙翅,像風一樣,穿過高塔與廢墟。想到這里,劉志明向下望去,一切并無變化,大地沉寂,鴿群凝滯,只是天色更沉。他盯著這些鴿子,忽然打了一個寒戰,在十幾只紅色足環的鴿子里,混入一只掛著黑色足環的。它傲然立于球門橫梁,不跳也不叫,伸開翅膀又合攏,時刻準備向上起飛,或躍入平地。他冷汗直流,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望下去,而此時,那只鴿子正昂起頭來,迎向他的目光。

3

1997年,香港回歸前后,我父母離異,原因是性格不合,過不到一起去,我看是不像,相處這些年,我目睹過他們非常親密的時刻,問題在哪里,我也說不好,可能跟橋梁廠的倒閉有關。我爸脾氣不好,年輕時爭強好勝,別的沒得著,案底一堆。失業之后,總想干點事情,卻一直不太順利。在農村養過鴨子,血本無歸,后來販賣走私煙,又被罰沒,一身舊派克服,從秋天穿到開春,比較狼狽。我跟著我媽過,每隔小半年,能見他一次。通常趁著午休,他在學校門口接我,再一起去下個飯館,點兩屜燒麥,一碗羊湯。一份牛腱子與套腸的拼盤,一杯白酒。當時流行一種簡易包裝的白酒,二兩裝,易拉罐似的,揭蓋即可飲,俗稱“口杯”,封皮上有八個字,我迄今印象深刻:龍吐天漿,泉涌玉液。頗有幾分氣勢,我也很想嘗上幾口。

高二那年,有次吃飯時,我爸問我,你最近怎么樣?我說,過得去。我爸說,學習能跟上嗎?我說,還行。我爸說,聽你媽話。我說,沒不聽啊。我爸說,剛才等你時,看見你們班主任了,小個兒不高,燙著頭發,我跟她聊了幾句,人不錯。我一下子有點警惕,又皺緊眉頭,說道,班主任男的,教數學,早沒頭發了,是個狗逼。我爸抿了一口白酒,然后說,哦,那我可能記差了,初中班主任吧,以前橋梁廠的,你都讀高中了啊。我說,爸,我明年高考。他說,真快啊,想好沒,報什么學校?我說,東北大學。他說,努力吧,我供你。我說,爸,你先供好自己。他沒再講話,低著腦袋,用塑料匙往羊湯里放味素,一勺不夠,又加兩勺,我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就問他,你們都聊什么來著?他說,沒啥,她見我眼熟,問我認不認識以前一個同事,干噴漆的,愛養鴿子,消失兩年了,我上哪記得那些事兒去,下崗都多少年了,哪家鴿子烤得好,問問我還行。我說,爸,我媽又找了一個,你知道不?他說,聽說了,這事兒你不用管,別耽誤學習。我說,那你也別管。他說,你聽誰說啥了?我說,你這性格,還用我聽?他說,那我的事兒,你也不用管,這輩子我都搭進去了,肯定一陪到底。我說,爸,你都扔下四十奔五十了。他說,我多大歲數,也是你爸。

我摔了筷子,拎著校服出門,他從后面追過來,嘴叼牙簽,手拿一個紙盒,跟我說,給你的,都有,咱也別差。我接過來一看,摩托羅拉手機,功能齊全,雖不是新款,其實心里想要,但當時來了脾氣,非說用不著,推了一把,結果掉在地上。我爸彎腰拾起,撲落灰塵,又遞過來說,跟我裝什么犢子。我心里不是滋味,猶豫半天,還是接了過來,揣進懷里,便轉身回到學校,頭也沒回。

我平生的第一條信息,便是發給陳琳,在此之前,我跟她已經通了兩年信,數量不多,來往一直沒有間斷,她早我半年擁有手機,并在信里告知號碼,希望可以隨時保持聯系。我一直裝作沒這回事兒,繼續通過書信向她陳述痛苦與困惑。陳琳的每封回信都很古怪,時短時長,內容零散,短的無非三五行字,看得出寫字時相當用力,筆尖在紙上崩裂,長的有近十頁之多,字跡清淡縹緲,近乎于愛撫,內容是她的一個夢境。我對于虛幻之事,從來都不信任,所以沒有細讀。更多時候,我們像是自說白話。如果非說有些聯系,那么也許是,在每一封信里,她都會提到那只鴿子,我也會問上幾句。它生過病,瞎了一只眼,還是不怎么飛,愛叨玉米吃,體形漸長,雙翼強壯,蹲踞某處時,遠望過去,像是一只烏鴉,或者鷹。有人相中這只鴿子,要花錢買,她也沒賣,還有人說自己是鴿子的主人,幾年前遺失,每日跟蹤索要,她躲了半個月,怕得不行。寢室沒辦法繼續養,室友意見很大,她索性辦了休學,正在學習畫畫,準備走藝考這條路,想去讀個大學,不留遺憾。談得多了,有時候我會覺得,每次送信過來的,并不是郵遞員,而是那只鴿子。

我向陳琳發去問候,并滿懷期待,過了一個小時,手機忽然持續震動,涌進陳琳的數條信息,極為混亂,長短不一,我捋了半天,也沒有搞清次序,只能根據時間,做以簡單組合記錄。陳琳的信息分別是:第一條,縱深方向平行的直線在無窮遠處,最終匯聚消失在一個點上,逐漸熄滅,所有事物被這樣的一個點所終結,所概括,稱之為滅點;第二條,透視是個謎啊,為何要在平面上呈現空間感,滅點更接近于黑洞,這是人為的發明,并非視覺真理,它的功能在于將眼睛理性化,在透視法中,一切可被尺度所公平測量,當然,也包括距離與錯覺在內;第三條,所謂的滅點,在現實中并不存在,平行線永遠平行,類似鐵軌,或者橋梁,無論你走到哪里,都不會相交;第四條,1450年后,透視法的風靡,與美第奇家族有很大關系,他們由資本家變身為貴族,贊助使用這種方法的藝術,原因是。這更符合他們推行的共和制,資產階級要和貴族平等化,而透視法是一種新的工具,即相對個人化的視覺意識的體現;第五條,滅點反對神;第六條,滅點的產生,是由于我們作為觀察者,位置永恒不變,類似獨眼之鴿,它用一只眼球,在固定位看出去,世界便在這只眼睛里呈現出某種空間秩序;第七條,瑪利亞所在的廊柱空間屬于透視法,但末端那扇窄門卻與之違背,像要涌向前來,此處為畫面中心,在宗教作品里,常用圣靈去撲打雙目,意旨道成肉身,而神顯一事,無法被公度,是超越于人的;第八條,在透視法里,世界從觀者角度生成出來,它將神的無限變成人的有限,有限的距離又變成可觸的時間,未來在眼前平面上變成一個動蕩的滅點,反過來說,滅點亦可牽制有限與無限。我反復讀了幾遍,不知應該回點什么,又隔了一會兒,陳琳發信息說,鴿子飛走了。

我在白城有兩個朋友,一個是陳琳,還有一個是音樂論壇認識的,大我十幾歲,愛聽崔健,為人熱情,在銀行上班。我踏上火車時,包里裝著一把鋼尺,當年我爸在廠里做的,用了多年,刻度模糊,但淬過火,材料過硬,所以拎在手里有些分量。高三時,我在校外得罪了一些人,原因是搶了別人女友,有段時間,每天放學后,我都在緩步臺上打磨鋼尺,將一頭削出尖來,以備不時之需。直至畢業分手,也沒派上用場。陳琳發信息問我,你談過戀愛嗎?我回她說,剛失戀。她說,什么感受?我說,有點想殺人。陳琳說,別這樣,會過去的,我是真的要瘋了,一張畫都畫不出來,我又夢見那只鴿子了,它跟我說,之所以飛走,是為了去看看水從地上退了沒有,只有離開,有人才會到來。我說,什么意思。陳琳沒回。當天晚上,她又發來消息,說,能不能幫我殺一個人?我說,誰。她說,不認識,他一直在跟著我,好幾年了,甩不掉,我很害怕。我想了半天,給她回消息說,我去找你。

我在半夜兩點踏上火車,買的硬座票,對面是老人帶著孩子,十分吵鬧,車廂內溫度很高,不透風,我斜躺在座位上,口干舌燥,喝光了所有的水,始終沒辦法入睡。凌晨時,那個孩子醒過來撒尿,褪下短褲,直接尿在地上,氣味難聞,然后過來拉著我的衣角,說道,哥哥,你看啊。我說,什么。他指著地上的尿,說,你撒的。我說,不是我,是你。他說,你撒的。我說,操你媽,你再說一遍。他撇撇嘴唇,悄聲縮回座位里,不再看我。

列車晚點約四十分鐘,我到達目的地時,正好是中午,車站不大,只有一層,出門就是個小廣場,略顯空曠,只有幾個賣煎餅和玉米的攤位,炭火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有人迎過來,問我是否需要打車或者住宿,我隨口詢問價格,她一路跟著我,連扯帶拽,很難擺脫,我只好鉆入一輛出租車,也不知去向何處,就給那位在論壇上認識的朋友發去信息,說,我來白城了,如果方便,可以一聚。他很快回了消息,告訴我一家飯店的地址,讓我在那里等他。

我們從下午一直喝到夜里,在此之前,我沒怎么喝過酒,沒想到還很適應,酒精讓我舒展一些,不那么緊張。剛開始時,我們聊得不錯,他講了在銀行工作的種種見聞,以及怎么開始聽音樂的,還推薦我去向海轉一轉,霍林河、額穆泰河和洮兒河三大水系在此交匯,景觀極為豐富,大風吹過來,蒲草一落,還能見到丹頂鶴。他說話是典型的吉林口音,聲調偶爾繞一下,習慣管我叫弟兒,毫不見外。喝到盡興處,他將黑色風衣脫下來,搭在椅背上,挽起袖子。像是卸下盔甲,此時白酒已經喝了一瓶半,他晃了晃腦袋,好像變了一個人,仰起脖子,抬眼問道,你這趟過來,算是畢業旅行?我說,主要想見一個女孩。他笑著說,那我就明白了,做好安全措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都經歷過,這有啥不承認的。我說,我來幫她殺一個人。他說,弟兒,喝多了,這是胡話。我說,情況如此,我們是多年朋友了,關系不錯,有人一直在跟著她,她快瘋了都。他說,弟兒,人家說啥你信啥,是不是傻啊。我說,不是。他的嘴角抖了一下,說道,小逼崽子。我說,你說誰?他說,你。我一股火躥了上來,瞪著眼睛說,你他媽有???他說,小逼崽子,還殺人,你沒這膽兒,我動彈一下,你都得尿一地,信不信?我給你講講,昨天晚上,一個畫畫的,讓我去她家里,喝了半宿酒,完后還不讓弄,我不是非弄不可,但感覺像在笑話我,那絕對不好使,我假裝喝多了,睡在地上,過了半天,她上廁所呢,我一腳給門踹開,直接掏繩子給她勒了,褲子都沒來得及提,開始勒在嘴上,哈喇子淌一身,跟狗似的,嗚嗚叫喚,后來往下一扽,卡到位置,不吱聲了,我說,讓我弄一次,一下也行啊,求求你,就一下,她使勁點頭,我脫了褲子,讓她給我裹,操你媽的,你信不信,太有意思了,歌兒里怎么唱的來著,這是一個美麗的緊張的氣氛,天空在變小,人在變單純,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越來越小,真他媽好啊,我操你媽的,我隨身都帶著繩子,從小就愛玩這個,以前在家里綁椅子,前腿兒綁到后腿兒,上面掛了扶手,從搭腦順回去,最后在背板上系死扣兒,勒緊,再勒緊,操你媽的,忙一腦袋汗,但是心里舒坦,這東西上癮,弟兒,你也試一試。我有點惡心,哆嗦著說,哥,我去上個廁所。他點上根煙,擺了擺手。我跑到衛生間,吐了兩遍,又洗了把臉,還是在喘,站不直溜,扶著墻回到座位上。他將黑色風衣披回身上,又夾了一口菜,邊吃邊說,弟兒,包里那東西我收了。我說,什么。他說,你來不了這個,別扯沒用的。我說,我就是為了干這個來的。他說,你遇見我,這事兒就成不了,見面可以,完后買張車票,哪來的回哪去,別往里面掉。

我找了家便宜旅店,四十塊錢一天,屋內沒窗,電風扇開了一宿,吹得頭疼。下午起床后,也沒吃東西,給陳琳發去消息,告知情況,并約在一家咖啡廳見面。我提前到位,坐在桌旁,心情無法平復。我等了很長時間,無所事事,只好望著玻璃窗外,時陰時晴,一片片白云,如同在流浪,來了又去。我正出神時,陳琳從我身后走過來,拍了一下肩膀,朝著我笑。她比我想象得還要瘦小,頭發扎在后面,雙手不知該怎么擺,看著比實際年齡要成熟一點,眼角有細紋,不怎么好看,講話有點結巴。我們相對而坐,打過招呼后,她低頭盯著飲品單,我很慌亂,沒聽清她點了些什么,只記得自己要了兩瓶酒,一口接著一口地喝,停不下來。陳琳問我住在哪里,我沒說實話,告訴她住在一個朋友家。她點點頭,又問我準備待幾天,我說,還沒想好,要看情況。我問她,要不要也喝一點酒。她聞了一下我杯里的味道,搖了搖頭。

空腹飲酒,醉得很快,沒過多久,眼睛便對不上焦了。外面下起大雨來,陳琳跟我說,要不要去看看她的畫,或許還可以給她當一次模特,她剛租了房子,今年成績不理想,準備再考一年。我點點頭,跟著她出了門,我們都沒有傘,冒著雨跑到樓口,渾身濕透。她住在五樓,總共四十三級臺階,我雖然頭暈,這個數得倒是清楚,到第十二階時,隱約聽見有腳步聲跟在后面,陳琳拉起我的手,默不作聲,繼續向上,來到門前時,陳琳正掏著鑰匙,腳步聲忽然急促起來。我們大氣都不敢出,迅速鉆入屋內,上了反鎖,聽著外面的動靜。過了半天,除了我們的呼吸聲,什么都沒。陳琳與我挨在一起,我有些沖動,想湊過去吻她,她抽出手來,堵住我的嘴,又緩緩移開,伸了個懶腰,踢掉鞋子,跟我說,記得嗎,它跟我說過,你會來找我的。我說,誰。她說,那只鴿子。我說,忘了。陳琳重新扎了一遍頭發,坐在轉椅上,打開電腦,放了首歌,音響很差,歌聲卻很熟悉。我有點失落,倒在沙發上,盯著墻上石英鐘的秒針,它向前走幾格,退后一格,再走幾格,又退后一格。最后一顆音符逝去之時,正好轉過八又四分之三圈。陳琳說,我給很多人留過地址,接到四五封信,只回了你的,我分不出來你是誰,但知道你一定會來。我說,我很困,陳琳,想睡一會兒。陳琳說,我很想它,也會想起你,你就在我面前,我還是會想你,這樣說太奇怪了,但也只能這么說,你明白嗎。我并不太懂,便沒再回應。屋內悶熱,我打起精神,走到陽臺上,將窗戶敞開,夏天的風吹進來,雨已經停了,潮水正在退去,那首曲子又循環了一遍,歌聲沖出窗外,向著天空反復叫喊。我轉過身去,望著陳琳,她輕輕唱了起來,在狹小的空間里,悄悄挪動步伐,如秒針一般,前進又后退,也像那只鴿子,被微風撫著羽毛,漸飛漸遠,黑如它的影子,變作一個正在消失的點,若隱若現。有別的聲音傳至耳畔,它對我說,去吧,她等了你那么長的時間,去吧,這不可遲延。于是,我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展開雙臂,向著這片透明擁去。

責任編校 鄧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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