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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系女子

2020-08-04 16:50羅望子
作家 2020年1期
關鍵詞:亞當爸爸

羅望子 原名周誠,1965年2月生。江蘇海安人。1986年開始寫作,2002年調任江蘇省作協專業作家。先后在《花城》《鐘山》《收獲》《作家》《十月》《人民文學》《天涯》《山花》《大家》等刊發表小說作品四百多萬字。

我時常感恩于自己的無知。因為無知,我沒啥可爭的,就能以云淡風輕的心態過好每一天。我就像一張白紙,天天可以在上面涂顏著色。這讓我對未來的日子總是充滿期待和渴望。沒有人和我過不去,我更不會吃飽了撐著到處八卦。周圍的人要是悄聲竊語,我總是借故走開。走得遠遠的。所以我連一個證人的角色都承擔不了。

與我恰恰相反,我家亞當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甭管你和他說什么,他唯一的回答就是“我知道”。如果你再叮囑他第二遍第三遍,他還是說“我知道”。與此同時,不耐煩的表情與語氣也漸漸明顯。然而事情發生之后——肯定是事與愿違的了——他又會埋下頭,嘟嘟嚷嚷地說,“我不知道啊”“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我還以為”之類,并配上委屈、冤枉和埋怨我沒有及早提醒的表情,好像我天生是個馬后炮。

我住在一套小高層的五樓,一樓是商鋪。房子雖然老舊了點,但位于中心地帶。放眼望去,廣場上的一切盡收眼底。除了廣場舞,廣場上最熱鬧的是城管與小攤販的戰爭,好像貓與鼠的角逐。當然小攤販們也不是吃素的,蠻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兩敗俱傷時居多。不過小攤販們始終是弱勢群體,戰爭游戲時,一邊在追追打打,一邊也有人在拍攝,并同期傳播。輿論風向一邊倒,倒霉的一方不言而喻,可見弱勢也有弱勢的好處?,F在情況好多了,城管們的工作重點已經從流動攤販轉移到整治商鋪,要求他們撤去廣告牌,店名標牌統一格式。這方面雖然也有吵鬧,但不成氣候:有人帶頭拆,別的人就歇了菜。倒是廣場舞大媽和流動攤販之間的沖突多了。動靜一大,雙方都報警報得理直氣壯。警察姍姍來遲,城管們更是不見蹤影。這時吃虧的正常都是擺攤的。中國大媽可是出了名地抱團,甭管你多霸蠻,最后總歸要淹沒在大媽們的聲浪里。

我總是站在陽臺上,或者房間的窗前觀看實況:既安全,又便捷。一覽無余,不失為勞動之余的消遣??吹奖┝?、菜刀見紅、號啕大哭的場景,我也揪心。心怦怦怦地跳。生怕鬧出人命來。但我又忍不住地想看??炊嗔?,看到激烈處,還拿出手機,躲在窗簾后面,偷偷拍下來。離得有些遠,像素不太高,我又不懂拍攝竅門,照片大多模糊難辨。晚上睡覺前,我會一張一張地瀏覽,然后一張一張地刪除。偶爾有一兩張清晰度比較高的,我也會留存幾天,慢慢欣賞,自我陶醉一下。這倒不是我失去了正義感,更可能是見多不怪了吧。當然,我更感興趣的是這些爭端的后續進展。微信朋友圈,各種微信群,本地微信論壇上,都可窺見一斑。但大多數事情一天之后,就煙消云散,很快被新的事件和話題覆蓋。如今人們的遺忘速度大大加快,失憶能力大大增強,不知是否與手機有關。是啊是啊,能有多大的事兒呀,再大的事兒也會成為過去。我不這么想,別人是不是這么想就不曉得了。

對我這種隔岸觀火的行為,亞當常常嗤之以鼻。他說,謝不敏,你這是幼稚。我不知道幼稚和無知哪個評語更中肯,更體貼一些,也不能一笑了之。我回應道,別忘了你媽可是南大高材生,沒有我,哪有你李亞當的伶牙俐齒。他滿不在乎,說高材生又怎樣,你男人不還是跑了。

亞當就這德性,你哪里痛,他就往你哪里戳。好在時過境遷,我已經沒那么痛了。誰讓我向來無所謂的呢。當初,李亞當的爸爸一追,我就投懷送抱了。我覺得他就是我的那盤菜。我們大學沒畢業就同居了。我讀的南大,他讀的南師大,兩校緊鄰。自然而然,他會把我供起來,我也樂得享受他的呵護。畢業沒幾個月,就發現懷上了。我們在酒吧慶祝這一果實時,順便也把孩子的名字確定下來:男孩就叫亞當,女孩就叫夏娃。

孩子,就是我們的創世紀。

亞當爸爸打算自己創業,我無條件支持。他想怎樣就怎樣,這才像個男人。一開始他弄了個小門面,掛起公司的牌子,組裝電腦賣給單位。亞當爺爺做過工商局的副職,這上面有一定的資源。開局非常順利,亞當爸爸對我說,你就做好準備,全心全意生孩子吧。

我還是可以做點事的,哪怕是給你收銀也行。

不行,你踏踏實實養精蓄銳,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了。

于是我就做起家庭主婦。亞當一落地,他給我找了個小保姆。周歲之后,亞當爸爸就把電腦公司轉給了別人。

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形勢發展得太快太快了,快得人不敢眨眼睛。

怎么,遇到對手了?

那倒沒有,他嘆了口氣說,現在哪個還用組裝貨啊,一般都是品牌電腦,神氣一點的部門員工已經用上筆記本了。雖說電腦更新快,但人家單位總不會今年買了,明年就換吧。這些單位換人換領導倒是勤,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靠門面上那點活兒還不賠死?

那你咋打算的?

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早瞄好了。

他在一家倒閉的工廠租了個車間,弄了兩臺舊機床,招了幾個下崗女工,織起布來。說是來料加工,要多少就做多少。穩賺。亞當爸爸自信滿滿。

亞當牙牙學語時,他有了十來臺機床。亞當哇哇學步時,他已經弄了塊地,正式建廠了。沒多久,又在距工廠不到一華里的洋蠻河邊,蓋了個小別墅,把我們安置進去。這時廠里新添了一條流水線,專門生產無紡布、腈綸布,用作服裝里料襯料。反正我也不是太清楚。

那時,很多歐美企業,在華設立了加工廠,全是以前只在電視電影里才見到的大品牌服裝。亞當爸爸的里料布供不應求,價格一漲再漲,還是趕不完訂單。趕不完,他只能干著急??粗粩啻蜻^來的貨款,他又笑得合不攏嘴。我經??匆娝?,鼾聲震天還在笑,笑得直流哈喇子。我不敢推醒他,一醒他就折騰我。我當然喜歡他折騰了,但又怕累壞了他。他實在是太辛苦了。

亞當送進了幼兒園。有一天,我記得是第二學期的星期二中午,亞當爸爸突然回來了。他已經很久不住家里,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了。我和小保姆剛把桌子收拾干凈,他回來了,說要和我談一談。如此正式和莊重,我還是挺激動的。為此我還給了小保姆一些零花錢,讓她出去可著勁兒玩。

在我急切期待與渴望的目光中,亞當爸爸喝了一口水,點了一根煙。隨著煙霧的升騰、彌漫,他的話音也飄了過來:謝不敏,咱們離了吧。

什么?我覺得我沒聽清楚。

于是他又說了一遍,我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匆匆回家,如此鄭重,就是要告訴我離婚?

你確定嗎?我輕聲問道。

他點點頭。

那你說來聽聽。

說啥子?這回輪到他茫然了。

你家來是給我送判決書的,那總該有些依據的吧。

哦,亞當爸爸又吸了口煙,我趕緊遞上煙缸,在煙缸里攤上一張餐巾紙,往上倒了一點點水。我看著帶花紋的餐巾紙飛快地吸著水,洇潤而滿足地緊貼到煙缸底部。沒有吸到水的那部分環繞在煙缸周圍,與之形成對照,煞是美觀。

我朝他指指煙缸。我以為他將和從前一樣,心領神會,贊美一下我包裝的煙灰缸。沒有。他把煙灰彈進去,我們一齊聽到煙灰“嗤”地一響,仿佛煙灰也有了滿足感。這滿足的嘆息非常美妙,但他還是茫然地瞅著我。我說對不起,我跑題了,剛才說到哪了。

哦,沒事。亞當爸爸非常寬容地蹺起二郎腿,說你說到依據。

依據。

對。

是的,是依據,謝謝,那你說來聽聽。

噢。他總算明白過來,把半支煙插到煙缸里(我又聽到了那美妙得要命的“嗤”的一響),撇開兩腿,身子前傾,雙手撐在大腿上:你不愿意離嗎?

離不離我無所謂的,我說,我愿不愿意很重要嗎,有用嗎?我要的是充分的依據。

那就好,他放松下來,依據還是有的,但我要提醒你,是你逼我說的。

你講,我接得住。

你曉得這半年以來,我為什么很少在家嗎?

不曉得,你也沒說,從來沒有。你就那樣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亞當問我,爸爸哪去了,我只能告訴他,爸爸很忙。他問爸爸忙什么,我說忙著賺錢。你看,我只能這么說。

忙啥忙呀,我有那么忙嗎,我是不敢和你待在一起。

你厭倦了。

不是,我怎么可能厭倦你,我厭倦當初怎么會追你。你沒察覺到,這半年多來,我處處不順嗎?

怎么就不順了,你不一直是順天承運,順風順水的嗎?

你是沒注意還是沒在意?亞當他爸把一條腿伸到茶幾下面,掰著手指說,這半年來,我摔過一次胳膊,骨折過一次腿,給魚刺卡過一回,出過兩次車禍,犯過一次心肌炎,打過兩場官司,還被一個女人誣陷糾纏過很長時間——等等,我眼前一亮,什么樣的女人能糾纏你呀,你對她做什么了嗎?

沒有,當然沒有了,你還不了解我嗎,她還不是想訛點錢?都過去了。

我想說,以前我還是了解你的,現在越來越糊涂了,比如你突然提出了離婚。但我不想爭執,也不想了解他,爭執與了解都讓我覺得麻煩勞神。我說,你這么一說,還真像個倒霉蛋呢。有些事我曉得,有些事你今天不說,我會一直蒙在鼓里的。

說了又能怎樣,能改變現狀嗎?

可這與我有關系嗎?

嗯,還全是拜你謝不敏所賜。

我,是我讓你倒霉的嗎?

是啊,我也不愿這么想,我請大師算了一下命格。

他說是我?

開始他不愿意講破,說天機不可泄,說壞人家兩口子的事,他從沒干過,說了是要遭天譴的。我咬咬牙,砸了一捆錢,他才告訴我,你是不死僵蠶命。

什么意思?

誰沾上這種不死僵蠶命的人,誰就會不時倒霉。

我是那個什么不死僵蠶命?不對呀,你以前不是快快樂樂生意紅火嗎。

我也是這么想的,大師說,以前你把心都放在孩子身上——我一直沒敢和你說,我是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的——現在想來,還多虧了孩子呢,不然倒霉的就是我了。你自己也清楚吧,孩子出生前后,可沒少受罪。

這很正常吧,哪個孕婦哪個孩子沒點病呀。

你羊水破得早,提前兩個月入院觀察的,你忘了嗎。亞當生下來后,就沒一天安生過,不是高燒,就是哮喘,不是鼻炎,就是腦炎……

這也怪我呀?

我不是怪你,沾上了你,就逃不脫這些,好在亞當的命比我強,現在進了幼兒園,生活有規律了,你也放心了,又該輪到我倒霉了。

你不是早就離家,躲開我了嗎?

沒用,屁用也沒。亞當爸爸舞著手,沮喪地埋下頭。我是想躲的,可你的心重新放在我身上,你盯著我,哪里還躲得了。

看來離婚是必須的了。

你不覺得嗎?

說吧,還有沒有別的依據了?

哎,我是不想告訴你的,說了你更擔心了。

沒事,你都判決了,還有啥可擔心的。

離了也是為你好。

為了我?我指著自己的胸。我的胸一直是我的驕傲,面前的男人當年就是這么說的。

離了,這套房子就是你的了,不然你會跟我一起吃苦。不待我開口,他擺擺手說,公司要倒了。

我又覺得我沒聽清楚。

你還記得那些總也做不完的訂單嗎?我向銀行貸款一千萬,買了一批設備,幾百萬就扔下去了。又招了批人上崗培訓。訂單做完了,卻沒人拉貨了,貸款卻要到期了。

怎么會這樣,那可是些大品牌。

大公司也會裁員,也要解決吃飯問題呀。

你不會是要說,那些發達國家,現在的日子不如我們了吧。

金融危機,大家都勒緊了褲帶。你曉得嗎?鉻盛重工造好的遠洋巨輪,都沒人來提了。

曉得一點點,我記得東南亞爆發過。

金融危機就是一場瘟疫,潤物細無聲的。

我搖搖頭,跟不上他的節奏。

那你曉得希臘嗎?

這個我曉得的,那個國家盛產神話、史詩、悲劇和哲學家,你還說要帶我去轉轉的呢。

我是說過,可惜他們快要破產了。唉,歐洲人正在忙著救市,只是英國人不太熱心,他們熱心的是公投脫歐,而德國人想做老大,從中調解維和,又顯得力不從心。

亞當爸爸帶來的信息量太大了,我被他沖擊得一愣一愣的:既昏頭昏腦,又目瞪口呆。仿佛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事實也的確如此,我的世界就是這幢小別墅,而他的世界似乎又有些大而無當。我想起大學課程里的一個詞,便問他,這就是所謂的蝴蝶效應嗎?

什么?

金融危機就像一只蝴蝶,它輕輕扇動的翅膀,經過一系列的聚散、發酵,最終也引爆了我們的婚姻危機。我可以這么理解嗎?

亞當爸爸瞅著我,既像瞅著我的胸,又像瞅著我巴啦巴啦的嘴巴,瞅得我有些心虛。我沒想到,我這一瞎比畫,還能得到他的贊賞。他說,你這么理解,也對。他說,世界就是一條大河,萬物相生、相克,我們都是這條河流里的微生物。

我是個經不起夸的女人,何況夸我的是我丈夫,何況這個男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夸過我了。那好吧,我說,既然不可避免,那我接受你的判決。

這一來,他似乎有些過意不去了,說,你可想好了?你可以再考慮兩天回答我的。

不必了。我挺直身板并攏雙腿,兩手護胸道,妥協和冷戰,什么時候都是在做無用功。你對我的判決,也是你對你自己的判決。

手續辦得很快捷。亞當爸爸一諾千金,小別墅順利轉到我的名下。只是在亞當的歸屬上有一點點爭議。我的理由很多,但只說了兩點:一,我是為了亞當才臨時接受這個小別墅的,將來還是亞當的;二,你現在諸事纏身,總不能讓亞當跟著受苦吧,那還不如不離呢。他也就沒有繼續堅持要孩子?;蛘咚緛砭褪亲鲎鰳幼?,管他呢。

辦完這一切,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房里。我這一睡竟然睡了兩天兩夜。亞當和小保姆慌了神,又找不著亞當爸爸,便打了120。不過這一覺睡得我神清氣爽,精力充沛。醒來不久,就出院了。路過中大街,我們還美滋滋地吃了頓旋轉火鍋。

第二天早晨,我決定親自送亞當去幼兒園,亞當卻高燒不起了。我們只得再次去醫院。行車路上,亞當一直閉著眼睛胡言亂語的。我想起亞當爸爸說過的話,有些害怕。難道真的是因為我重新投入到亞當身上,這么快就應驗了嗎?亞當爸爸離開了,難道還要把亞當也送給他撫養才沒事嗎?我想給他打個電話,又覺得放不下臉來。小保姆見我握著方向盤的手不停地顫抖,就小聲提醒我,同時露出狐疑的表情。好像在說:不就是高燒了嗎?

到了醫院的地下車庫,亞當總算清醒了些。他問,謝不敏,咱們走錯了嗎?我怎么聞見了醫院的味道。

我說,我們就是到醫院了呀。

誰病了呀?

你發熱了,來看醫生。

誰病了誰病了,我這不好好的嗎?說著他就跳將起來,差點撞到汽車頂篷。

怎么說,怎么勸,亞當就是不肯下車。他說他沒病,他要去幼兒園。

媽媽也不想你生病的。

那你摸摸我的頭。

小保姆一摸他的額,又摸摸她自己的,嚷嚷道,還真的哎謝阿姨,亞當很正常呀。我心頭一喜,嘴上卻說,那也要醫生給個準兒。

亞當不滿道,謝不敏,我很生氣,我很不愉快。他說,要去你去,我反正是不去的。

奇跡般地退燒了,我心情大好,說我這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為我好你就不該放爸爸離開。

也許,亞當跟我說話愛帶刺兒,就是從此開始的吧。我覺得我很失敗。也只是覺得而已。我敗給的是亞當父子,不算丟人。像我這樣的人,你還見過多少。也許你會發覺,我們都一樣,你也是像我這樣的人:什么都不在乎,懦弱,傻冒透頂。

亞當爸爸離開后,沒有回來過。我們也沒有互相交流過亞當的生活與成長。他的公司還在不遠處,經營狀況有沒有起色,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亞當的生活費,包括我的,他會如期打到卡上。他偷偷去幼兒園看過亞當嗎,和他有聯系嗎,我都沒有打聽過,亞當也沒有提起過。我是希望他們父子之間有交流的。如果有,那我就佩服亞當的隱忍不語了。他不作聲也好,省得他夾槍帶棒的,冷不防就戳我一下。

亞當進入小學時,一條規劃中的鐵路復線,將從我們的小別墅橫穿而過。亞當爸爸的工廠也在拆遷范圍之內。風傳了兩三年,終于要開工實施了,這個消息讓我欣喜若狂。我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了。新建的動車線不僅讓出行更方便快捷(雖然結婚后,我就沒有出行過,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城市),而且可以給我帶來不小的補償:為亞當的未來留下一筆求學費和成家費,小保姆早就讓我辭退了。說實話,亞當天天去上課,放學回來,飯碗一撂就溜進他的房間,關上門。我每天面對這套大房子,心里總是空落落的。再者說了,我啥都不干,有什么資格住這樣的小別墅呢。

拆遷工作人員非常友好,每晚七點必到。他們講政策,說道道,明確補償標準。我雖然聽得云里霧里,卻一個勁兒地擁護支持。我恨不能立馬就簽了協議拿錢走人,他們要我等評估公司來看了再定。

唉,要是人人都像你小謝一樣深明大義,我們的工作就簡單多了。我的態度得到拆遷工作組孫組長的贊許。

我說,大家伙兒應該還是希望拆遷的吧。

還不是想著花樣多弄點補償?這個你懂的。

拆遷評估報告下來沒幾天,我就刷刷刷簽了字。像和亞當爸爸簽離婚協議一樣干凈利索。補償款一到賬,我立馬購買了現在入住的這套房子,一次付清。雖說是二手房,但是在學區里。將來亞當念初中和高中,走路不到五分鐘。

那段日子,我是唱著過的,好像天上真的掉下了餡兒餅。我就是這樣認為的。這個餡兒餅又大又甜,無毒無害。然而亞當對我的不滿卻越來越深了。原因就是我答應得太快,幾乎不假思索。一點回旋余地都沒有。老師說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你這樣爽快是要吃虧的。

我吃什么虧呀,早下手,早拿錢,早安心。

槍打出頭鳥你不曉得嗎,襯里的人對你意見可大了。

有意見他們可以和拆遷工作組提,關我什么事兒,我只曉得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有這話嗎,我們老師可沒講過。亞當蒙逼的小臉氣白了。

我沒有告訴亞當的是,村里找我的人,比拆遷工作組的人來得還勤。不管男女老幼,我一次都沒讓他們進門。我一個女人單身在家,讓人進來就說不清了。讓他們進來,請他們離開就難了。再說我與他們素無交往。我再怎么沒心沒肺,也曉得他們來找我的目的。不就是要我和他們步調一致,拖著賴著,多撈點好處嗎。最可氣的是,他們說不動我,還找上了亞當和他的小學老師。竟然把老師學生都說動了心。這不是禍害孩子嗎。孟母還三遷呢,他們越是這樣,我越是堅定了趕緊搬走的決心。

要等到學期結束,村里的小學才會撤并掉。我臨時租了個小房子,打算把剛買的二手房稍稍裝修整理一下??偹阌辛耸伦?,我渾身上下有著使不完的勁兒。跑材料得貨比三家,施工時還得盯著工人,看看質量。不是我太計較,但也不能糊弄我,畢竟我是要一輩子住在這里的。晚上,我拿出紙筆和計算器,記錄每天的施工進度和用料開銷。

亞當呢,他倒好,因為我沒有聽從他的建議,每天早上他在校門前揮揮手,甩給我一個白眼。放學了,飯前飯后還嘟嘟囔囔的,不是說寶蓮家多補了兩萬,就是說李光頭家多賺了三萬,比我還要嘮叨。我面帶微笑,心里卻在滴血:這孩子如此看重錢財,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我一笑,他更急吼吼的了:謝不敏,你還笑,虧你還笑得出來,做了冤大頭,很開心嗎?

我冤啥冤呀,他們賺他們的,我樂意。

你也不算算賬,你又不工作,有錢還不賺。

你咋曉得我沒工作,我拍拍亞當的腦袋,下學期我就開始上班了。

我的小別墅連同周邊的庭院宅基地,大約兩畝不到點。因為征用了土地,沒有給我現金補償,而是一次性為我繳了社保。我覺得挺劃得來的。又問我想不想上班,想的話可以安排到另外一個小區,做保潔。我當即答應下來。我從來沒有上過班,從來沒有,現在去做保潔,也可以提高提高保潔工的學歷水準吧。

過年后,亞當搬進新的小學校,不必護送了。他背起書包一出門,我也脫下圍裙,整整衣衫,步行前往世紀家園。

一天八小時。進出刷卡。月薪1500。我挺滿足的。我負責三幢樓。這三幢樓的路面、垃圾箱、電梯間和樓道衛生都歸我管。上班期間,我們得換上黃色工裝,戴上小紅帽,領一套保潔工具。通常,物業經理會和我們說上幾句,提醒一些注意事項。比如電梯壞了、燈泡不亮了要及時通報等等等等。

保潔工們都是六十上下的女人,像我這樣四十不到的,沒有第二個。她們見我換上了工裝都很詫異。這樣的眼神我不止見過一次了:物業處的姑娘們同樣詫異。我似乎和她們一樣年輕,卻更見風韻:從她們的眼睛里我讀出這樣的羨慕。我很坦然。對于那些年長的保潔工,我很禮貌,虛心請教。她們拉家常時,我會笑瞇瞇地聽上幾句,方才離開。我不想把自己搞得鶴立雞群,也不想扎堆兒說長道短。我就是一個保潔工。既然來了,就得好好干。

每幢樓都在二十層以上,四部電梯。我從最高一層開始打掃,這樣往下一層清理時,就用不著使用門禁了,按一下電梯按鈕即可。而在電梯上升到最高層的過程中,電梯間也差不多清理完畢。

我總是把垃圾箱的處理留到最后:每幢樓地面一只,地下車庫兩只;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都是在樓道、路面干凈之后,再弄它們。這段時間,還會有業主陸續投放垃圾,還會有拾荒者陸續來到垃圾箱,撿取有用或能賣到錢的物品。其他保潔工總是先處理垃圾箱,骨碌骨碌地把它推到指定區域清空。她們中的很多人都撿取廢品。我和她們錯開,也省得大家碰見了尷尬。當然,她們一點不尷尬,尷尬的是我,因為我和大家不一樣,我不撿廢品。我要把它們留給拾荒者。這樣,我把垃圾箱推到指定區域,傾倒剩余垃圾時,一點都不吃力。垃圾箱里外清洗干凈之后,我比她們要多一道程序:悄悄掏出自備的清潔劑噴灑一番,以免蚊蟲蒼蠅來襲。我要一個清清爽爽的綠色垃圾箱。我的想法是,垃圾箱整潔了,業主們投放垃圾時也會小心精準一些。事實證明,這個主意還不錯。

沒干幾天,我就理順了頭緒,我對自己挺滿意的。做完上午或者下午的任務,我會放松身心,漫步小區的林蔭道上。世紀家園的綠化搞得很大氣。小橋流水,假山噴泉,花草樹木,都有園林景觀的匠心。我敞開懷抱盡興呼吸。路過兒童樂園時,我會駐足賣呆,看年輕的媽媽年邁的婆婆帶著孩子騎木馬、蕩秋千。

懷著滿滿的喜悅往回趕,腳下生風。晚飯做好,亞當也到家了。他紅撲撲的臉上直冒汗: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一驚,啥事這么慌?

趙清河一家打起來了。

趙清河怎么了?

就是那個“釘子戶”呀。

趙清河我是曉得的。他養了只扁嘴鴨做寵物。上學時,那只鴨子就跟在叔叔后面走村串戶。連人家紅白喜事,它都跟著,寸步不離。村里的狗見了這鴨,先是狺狺有聲,馬上就搖搖尾巴,灰溜溜地走開。再不走開,那只鴨子就會撲上去啄了。它們可以不怕鴨子,但不能不怕趙清河的叔叔。趙清河的叔叔一入冬,就到處逮狗下酒。有段時間,亞當經常提及趙清河和他的鴨。我問亞當,你是不是也想養只寵物,想的話就直說唄。他說,他是喜歡寵物,很想養只狗,最好是哈士奇,最好能滅了趙清河的鴨。那還等什么,星期天咱們就去買。還是算了吧,亞當說,我怕它會想我,也怕我會想它的。我想它會影響學習,它想我就會在家發悶氣惡作劇。它能不能滅了趙清河的鴨子也還兩說。這樣,趙清河的鴨就一直活得好好的,趙清河家里怎么就出事了呢。

他們家拆遷多補了七八萬。結果為這錢,他爸爸和他叔、他小姑打起來了。他叔還動了刀子:鴨子給拔光了毛,趙清河爸爸給送進醫院了。亞當拍著手,興奮地說。

嗨,嗨,李亞當,你同學家出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還樂呵呵的呀。

謝不敏,還是你說得對,做人不能太貪,太貪要出事的。

這話我可沒說過。

你不就這意思嗎?

我沒這意思。

那你啥意思,你曉得他們要出事?

我又不是大仙,我咋曉得。我就是急著要搬走,補償款也夠你上學、結婚的了。

結婚,你咋曉得我將來就結婚了?

你不結婚嗎?

沒事兒我結婚干嗎。哦,結了婚,生一孩子,然后像你們這樣,再離了嗎?

保潔的時候,經常會碰到這樣那樣的住家戶。我對他們客客氣氣,一律報以微笑。我發現,對我友好友善的,都是瞧著順眼的人。那些猥瑣的、歪瓜裂棗的人,雖然也很熱情,但更見其敷衍、作假和不屑。我并不在意。鹽多不壞菜,禮多人不怪。我不會因為他們的冷淡而冷淡下來。只有65號樓里,有個男人,高大,魁梧,國字臉,任何時候見了我,都會主動跟我打招呼。走出電梯時,還會問我,要不要他搭把手,幫我把小水桶拎出來。

我不知道他住在多少層,也不便問他。其實要想查明很簡單,瞄一下電梯上下的數字即可。沒有必要。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任何事情一認真起來就沒意思了。不過我不得不承認,我喜歡看到他的身影,他的笑容,他飽滿的前額,喜歡聽到他爽朗的笑聲。我特別喜歡到65號樓。在65號樓打掃的時間也特別長。前往65號樓的途中,我常常突然折返:有時是因為恍然想起已經打掃過了,有時是因為恍然想到,那個魁梧的男人現在應該不在樓里吧。好吧,就算他在樓上,就算我遇見了他,那又怎么樣。這樣一想,我覺得我喜歡看到他,所以更怕看到他。我總是為到底選擇什么時候去65號樓而傷透腦筋。但我又不得不去,上下午各一次。這就是我的工作,哪怕再干凈,我也得去巡查一番。

還有一個必去的原因,是在17層的1704室,那戶人家的門口,經常堆放著包裝盒、泡沫紙、書報雜志和瓶瓶罐罐。有時塞滿了樓道,有時也就一兩件。多與少是一樣的,反正你總要去收拾的吧。我不明白,這家人為什么不能出行時順便帶下去呢。舉手之勞而已。交給我來清理,有時一趟是運不走的。我真的不明白,甚至有些憤慨。但我也不好說什么。我一個保潔工,沒有權力要求人家保持樓道干凈暢通。不然還要我來上班做什么。

等我清理運送了幾次之后,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無知:這些垃圾物品其實都是有用的,可以換到錢的。顯然,人家把機會和便利留給了我。要是他們直接投放到垃圾箱,就沒我什么事兒了。我多次看到,拾荒的人為了一只紙箱、一件舊衣裳大打出手。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啞巴女人。駝背,干瘦。四十還是五十多了?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因為我不大看得清楚她的臉。上班下班,我都會看到她,提著或半背著一只蛇皮袋,右手拄著一根竹竿:那是用來趕狗的。這個啞女似乎無處不在,到哪都能看到她的影子:不是在路上吃力地行走,就是在垃圾箱邊上掏翻。

有一次,我看到她被別的拾荒女壓在地上,搶奪她淘到的廢品。她死死地護著蛇皮袋,另一只手緊緊抓牢她的新收獲。壓著她的女人惱了,騰出手來,脫下鞋子抽打她的駝背。一下一下地抽。她不還手,也不吭聲,依然護著她的寶貝。小區的兩個保安和三個保潔工,遠遠地瞧著熱鬧,預測著最終輸贏。我這才曉得她是個啞巴。爭搶還在繼續,我實在看不下去,又不敢近身,就說,再打怕要出事的。我是朝那些保安說的。他們還抽著煙,說笑著,沒有理會我。我說,讓來看房的見了多不好。一個紅臉膛的保安瞅了我一眼,走過去大喝一聲,把打人的女人拖到一邊。

也許65號樓17層的住戶看到過類似的一幕,才把那些廢品丟在樓道留給我的吧。至少他們從來沒有把廚房、衛生間的垃圾放在過道,或者電梯里。從來沒有??墒撬麄儾恢?,也想不到,我是不撿廢品的。他們一如既往地把廢品放在樓道,我也一如既往地去收拾:先把它們運送到垃圾箱旁邊,回頭再來打掃,拖擦干凈。

亞當渴望參加年級組織的辯論賽。非??释?。我說算了,你還是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吧。亞當一直著迷于搗鼓小機器人。

為什么?亞當不解。

一心怎么能夠二用。

這矛盾嗎?亞當山雀一樣憤怒地站到椅子上,謝不敏,你反對,因為你嫉妒我比你聰明。

唉,豈止是一心二用啊,亞當喜歡玩的東西太多了。我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怎么會生了個好奇寶寶。除了給小機器人編程,亞當還喜歡航模、圍棋、毛筆字、奧數、乒乓球,而且喜歡的理由五花八門。比如亞當學奧數,是因為他的同桌喜歡奧數,亞當不服氣。但是送去上了一次,他就不想去了。為什么。到了那里,鐵門一關,老師還把教鞭放在左手邊。大鐵門砰地一響,他的腿就打抖。我說。那咱們就不去了。不行,我要學奧數。只得另去了一家。這次他很開心,每個周六下午,亞當主動提醒我送他去。一個學期下來,進步神速。這家奧數班也是一對退休教師開設的。男的原來是小學副校長,說話風趣幽默,他調動孩子們的點心就是經常穿插講一些歷史小故事。更主要的原因,女老師慈眉善目,亞當說,就像他的奶奶。亞當從來沒有和他的奶奶一起生活過。從來沒有。

有一天晚飯后,亞當問,媽媽,我為什么從來沒見你放過屁呀?

因為我不在別人面前這樣的。

亞當沒有直呼我的名字,突然叫媽媽了,我很意外。果然,他低下頭,揪著衣角說,媽媽,我可能做錯了一件事。

下午的語文課上,老師布置了作文《記一件有意義的事》。亞當寫什么呢。他竟然寫的是老師的屁。

美麗的丁老師,教訓我們時,一拍桌子,“噗……”同學們哈哈大笑。

丁老師什么反應?

她低著頭,然后,又放了個屁……

楊老師上課很兇,她放了個響臭屁。大家不敢笑,楊老師也沉默。最安靜的時候,又傳來“嘭嘭嘭”……

李老師,喜歡放悶屁,默默無聞地為全班同學服務……

科學老師正上課,大家聽到一只只乒乓球掉地上的聲音。大家都在找。謝老師大聲吼道,我放屁怎么了,你們的爸爸媽媽不放屁嗎,你們不大便嗎?屁是……大便……從前到后,同學們都呆呆地看他,科普結束,謝老師以一記響屁總結陳詞。

亞當說完了,我還沒有笑完。我拍著雙手,笑坐在地板上,雙手又繼續機械地拍打著地板。亞當趕緊過來攙扶我。我撐著直不起來的腰,坐到餐桌邊的椅子上。亞當抽了一張餐巾紙給我,警惕地問,謝不敏,你咋不批評我?

我一邊擦著淚花,一邊說,我為什么要批評你?

這么說,你覺得寫得好?

當然好,當然妙了,你想啊,還有什么文章能讓你媽笑成這樣。

確認我真的贊賞,亞當很開心。亞當擁抱了我。他沒想到在這篇作文上,我們取得了一致。不過他很快擔心了,老師肯定批評我的。

批評肯定要批評的,畢竟寫屁,而且還是老師們的屁,有些不雅,也不太尊重。

那咋辦呀?

不過,你也別慌,老師肯定不會在班上批評的,不然同學們又要笑場了。如果老師找你談話,你就認錯,重寫一篇。有意義的事多了去了,你李亞當還寫不出來嗎?

那是沒問題,可既然你都說好,她們為啥不喜歡呢?

老師們當然也喜歡,只是面子上過不去,沒準兒在背后,她們像你媽一樣,笑掉了褲子呢。

謝不敏,亞當一本正經提醒道,還是笑掉了大牙比較好聽吧。

我沒在這上面和他理論,我說亞當,你曉得你這篇作文的意義在哪嗎?

亞當眼睛一亮,在哪在哪,真的有意義嗎?

教育了你,教育了全班同學,也教育了老師,要像你媽一樣,向你媽學習:不要在人前放屁。

唉,謝不敏,要是你來做我們的老師就好了。

你不是一直不聽話,和媽抬杠嗎?

現在,他要參加辯論賽,偏偏我最不喜歡與人爭辯計較。亞當說,老師講了,辯論可以鍛煉口才。

你口才已經夠好的,至少比我強多了。

亞當說,辯論可以出口成章慷慨陳詞據理力爭斗智斗勇閑庭信步舌戰群儒請君入甕氣宇軒昂置于死地而后生……亞當一口氣說了十來個成語。亞當剛剛從歌謠期邁入成語期。他把他能想到的,搭不搭得上邊的成語一古腦兒朝我噴過來,他自己也給嗆著了。我趕忙拍拍他的后背,行了,你過關了,媽支持你。

嗯,你同意了?

必須同意啊,我舉雙手贊成,媽就是要看看你,是一時興起,還是拿定了主意。

在班級選拔賽上,亞當不費吹灰之力,輕松獲勝。那些日子,是亞當最開心的日子。整天聽他哼唱著《白龍馬》和《晚霞中的紅蜻蜓》,仿佛他又從成語期以退為進回到了歌謠期。他們班上共推出一組四個選手。亞當是第四辯。他說他是壓軸辯。我說這可能是力挽狂瀾的最后一辯??墒?,亞當苦惱地欲言又止。

怎么了,媽能為你做什么嗎?

沒事的,可老師說了,參賽選手的爸爸媽媽到時都要去看呢。

你和你爸聯系上了嗎?

沒,沒有,我不想要他去。

星期五下午,我走進學校多功能廳,找到座位剛剛坐定,亞當爸爸就冒了出來。他很自然地坐到我旁邊的空位,朝我微微一笑,便全神貫注觀看起比賽。咦,他怎么曉得的?興許是亞當的老師通知的吧。這是他離開后,我們的首次見面。我沒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比賽比我預想的要精彩、激烈。亞當的發揮還算正常。開始他有點木訥、不知所措,出言吐語甚至有些結巴,但沒多久就進入了狀態,越說越興奮,越說越“人來瘋”。亞當從來就沒有可以“人來瘋”的機會。從來沒有。也許,這才是他要參賽的真正原因吧。

出乎意料的是,亞當他們班獲得了團體亞軍。同學們大呼小叫,掌聲雷動。領獎臺上的亞當卻和我一樣茫然。不知道他是遺憾沒拿到冠軍,還是不敢相信竟然得到了亞軍。亞當爸爸碰了碰我的肩。原來這是要家長登臺,和孩子們合影留念呢。我們相視一笑,肩并肩,走到亞當身后。我壓抑住擁抱他的沖動,拍拍他瘦弱的肩??赡芨杏X到爸爸也想給個擁抱,亞當機靈地側了側身子。

出了校門,亞當還是無精打采。亞當,拿了亞軍,你怎么不高興???我們應該拿冠軍的,他說,都怪我,我拖了后腿。我有好多話都沒說呢。我很想說,卻說不出來。說著說著,亞當嗚咽著,快要哭起來了。我抱住他的頭。他的難過,讓我更難過。亞當,你是好樣的,不是你那么出色,你們班怎么可能得亞軍。我說,亞軍多好啊,留有余地,說明你們還有潛力可挖呢。

亞當爸爸提議一起去吃頓飯,慶祝一下。有啥好慶祝的,亞當不同意。我說去吧,咱們還沒有一起出去吃過呢。亞當搖頭。亞當爸爸無奈地瞅瞅我。我說,那好吧,就到我們家吃吧,我來弄兩個小菜。這回亞當沒有吭聲。反正總要回家的。

一進家門,亞當就直奔房間,把自己關在里面。菜很快做好了,亞當爸爸幫著端上了桌,擺好碗筷。我喊亞當,輕輕敲門。

他不應,也不出來。

我和亞當爸爸坐在餐桌邊。面對面。滾燙的冬瓜排骨湯冒著熱氣,青椒炒茶干泛著油香。傍晚的幾縷光線從西窗照進來,餐桌上半明半暗的。我在明處,他在暗處。這種感覺很好。緊閉的房門后面,是倔強的亞當,讓我的感覺更好了。不過我還是打開了吊燈。剎那間,我和亞當爸爸都處在溫暖的光暈里。我以為他會婉拒的,他想也沒想就來了。我很欣喜。我也有很多話要說,要和亞當爸爸說。我沒有別的男人可以去說。如果現在不說,也許以后就沒有機會說了。但我又不知道從哪里說起。所以我拿來半瓶紅酒,問他要不要喝一點。不等他點頭,我已經倒上了。

我們舉起杯子,就像畢業前待在出租房那樣喝起來。喝了一口,我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筆記本,翻到其中一頁,推到他面前:

隨時間而來的智慧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只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亞當爸爸掃了一眼,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說你什么意思?

給你看的呀。

你為什么給我看這個,你就這么恨我?

我為什么要恨你?你不記得了嗎,這首詩是誰的?

葉芝的詩,我怎么不記得?

你不記得是你抄送給我的嗎?

哦,是這一首嗎?

是的,是的,就是這首,我當時讀了很激動,還要你點評的呢,你記得嗎?

我得跟你坦白,那時我的上鋪正好有本詩選集,我隨便翻揀了一首,似懂非懂,就抄給你了。

這我理解的,但我喜歡這些句子。這些句子讓我安靜下來,并且立刻讓我想入非非,對你。

是嗎,那你現在是怎么看這詩的?

那我就瞎說說了?我覺得吧,真正的智慧,是時間賦予的,應該是賦予時間以生命,讓一生的經歷、體驗,化為生命的啟示和召喚,而不是簡單地賦予生命以時間。智慧的形式多種多樣,內核卻是只有一個,是面對真實的世界,展示真實的自我。青春的一切,包括華麗,生命的活力,年輕的驕傲,激情,期待,來日方長和未來無限可能的樂觀,都像一場必經的謊言。我們拋開這一切,生命已經不需要任何的修飾,必要的不必要的,重要的不重要的,善的惡的,美的丑的,真的假的。生命就要走到終點,而樸素的真理、智慧,卻真正地到來。這兩者,是無法同時兼備的。那就接受,上帝的安排,感恩,造化的安排。怎么樣?

嗯,你對“謊言”一詞的解釋很好。其他比較籠統。

到你了,現在你懂了嗎?你解釋看看。

還是不懂啊,我就瞎扯扯吧。這首詩勝在它的哲思。首句智慧,指的是人生感悟,隨時間積累。枝條很多指代人生之路的曲折多樣,根和最后一句的真理同義。說謊的日子,亦真亦幻,感嘆如夢一場。抖掉我們的枝葉與花朵,隱喻經歷的成敗得失。大夢方覺醒,最終生命都將消逝(枯萎),而進入本真的境界。真理與根呼應,即本真,即回歸自然,回到茫茫宇宙……

我只服你對枝條的解讀。

他朝我舉舉杯子。我們又喝了一口。你為什么想起來跟我談這個?

你不讀詩了?

早就不讀了。

我也是,我也早就不讀詩了,但我還記得以前讀的詩。有時候,它們會不請自來,涌進我的大腦,就像疼痛突然爬上我的脊椎,哪怕是我在打掃衛生清理垃圾時。

聽說你找了份工作,怎么樣?

開始還好,蠻有意思的,不過我已經辭了。我準備自己開個小店。

到底怎么回事?

物業經理找我去談話時,我很納悶。他叫一個保潔工捎話的。早上他明明遇到過我?;蛘咚部梢源騻€電話給我的。捎話的女人一臉的詭異。是鄉下婦人慣有的表情。

見我進來了,經理把我帶進里間的休息室。坐下來之后,他朝我努努嘴。我邊關上門,邊笑著問,什么事這么嚴肅呀?

他說,呵呵,也沒什么大事。

那到底有沒有事呢?

真的沒啥事,就是有個女業主反映,她們家門前的廢品可能都給你收拾掉了。

65號樓倒是有這么一戶,你說的是這家吧?

經理點點頭。

那你說我是收還是不收拾呢?他們是想叫收荒貨的上來嗎?那也沒人跟我說呀。再說了,我也沒有收了自己賣錢去。

這個我曉得,這些女人里,也只有你從不撿廢品,我跟她解釋過。

她什么意思?我以后不動她的東西就是了。

經理搖搖頭,她沒這么說,她就是奇怪。

奇怪個啥?

她奇怪她男人為什么每次都把廢品丟在門外。其實我也奇怪,你,認識她男人嗎?

我的腦子里立刻浮現出那個高大魁梧的國字臉男人。物業經理盡管說得委婉,字斟句酌的,那意思卻明白不過,好像我和那個男人真有什么勾當。否則怎么解釋這個情況。我說,怎么才算是認識呢?在我負責的三幢樓里,大多數業主我都見過,每個人我都招呼示意,這能算是認識嗎?有些人一天能碰到兩回,有些人幾個月也碰不著一面。你提的那個男人我也有很久沒遇到了。每個人我都覺得眼熟,可是我不曉得他們叫什么,做什么,這能算是認識嗎?

呵呵,謝不敏你想多了。經理給自己打圓場。他說,人家既然反映上來了,雖然沒頭沒腦的,我們也不能不處理一下不是?

你打算怎么處理?

我想了想,覺得可以調你到隔壁的金水灣小區。我們這個公司服務全市十二家小區,可以任你挑。說著他給我拿來一本名冊,人員流動輪崗很正常的。

我可以考慮考慮嗎?

當然可以了。為了配合你的調崗,我還打算流動兩個保安過去。明天,我等你的回話。

謝謝經理。

那天清理完畢,交了工裝和工具,按正常時間下班到家,我就給我們經理打了個電話。我說我還是辭職吧。我說我沒有別的想法,就是想再換個工作試試。

我說完了。今天晚上我說了一年的話。說完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干了。亞當爸爸看著我,久久不語。

喂,你是不是也那么認為?

什么?

認為我和那個男人有勾搭。

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嘴的白牙。我發現,他的眉毛里,有一根是白的,有一根長得跳出來。他已經有了長壽眉。

那個男人不會,你更不會的。

你就這么肯定?

是的,不是我肯定,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其實吧,我倒是希望你有個男人呢。

這樣你就可以徹底擺脫不死僵蠶命嗎?

謝不敏,他的聲音變得低沉,我發現你的反應比以前快多了。

沒有吧,我就是心直口快,不經腦子。我一直這樣的。

好了,其實吧,我今天是來跟你們倆告別的。

你要走了嗎?

我要去南方了。她一定要我過去。

那你的公司呢?

你知道的,我欠了一屁股債。公司早就轉讓了。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你也不會落到這地步。

你別這么說。是我對不起你呀。那什么不死僵蠶命,鬼才信呢。

你不相信?

我都這樣了,你讓我怎么信?

你一直在給別人打工嗎?

打工不好嗎?我覺得打工比做老板更輕松?,F在,我去給她打工。

好吧,你打工,我卻要做小老板了。

你打算開個什么店?

我要開就開甜品店。因為我喜歡吃甜品。

你的事業和你的愛好結合,一定會順利的。

借你吉言。我取張卡給你。那個小別墅是你賺的,應該有你一份。

不要。說好的事。亞當爸爸抬腕看了看:不早了,我得走了。

你不住這兒嗎?

住這兒,你說要我住在這兒?

你喝了那么多的酒。

他把杯中酒一干而盡,說道,是啊,我喝多了,那我就睡沙發吧。

我給他翻下沙發,鋪上床單。不等我拿來枕頭和棉被,他已經睡著了。睡前,我照例去看看亞當。敲敲門,亞當說,我睡了?;氐椒块g,換上睡衣,蜷進被窩兒里,亞當爸爸就進來了。我只得閉上眼睛,聽任他鉆進來。我覺得被子陡然間縮短了,床也窄小了。我的心怦怦地跳。他一定聽得見我的心跳??晌衣牪灰娝?。如果他要折騰我怎么辦。我如此弱小,只能聽之任之了。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他如果折騰我,至少證明他還在乎我。我要把今晚當作地球上的最后一晚?,F在,他抱住了我。他的手,也搭上了我的胸。他把我束緊了。這是他最喜歡的姿勢。也是我最舒服的姿勢。其實在他搭上我的胸之前,我的軀體已經不聽我的意識,在招呼、迎合他了。我不知道如何半推半就。你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一個女人能左右的。

我感到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而他已鼾聲如雷。

等我醒來,他已經不在了。床頭站著亞當。是亞當喊醒我的。亞當掀翻了我的被子,捏著鼻子說,謝不敏,太陽曬到臭屁股了。趕緊起來吃早飯吧,我給你買了油條豆漿。

今天不是星期六嗎?

星期六可以不起床,不吃早飯嗎?這可是你說的哦。

我忽然想到,我和亞當爸爸只說了我想說的極少部分。我有太多的話還沒有說。他就這么走了。至少我沒有告訴他,我們雖然分了,還是可以一家三口去希臘的。我也沒有告訴他,他抄寫給我次數最多的句子是: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你怎么還不起來呀。亞當又掀被子了。

我干脆把被子踢到地板上,舉起右手,現在我宣布:今年夏天,我們一定去希臘。

什么,媽媽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今年夏天去希臘。對了,還有愛琴海。

謝不敏,你真偉大。你早就該宣布了。亞當抱住了我。隨之把他的腦袋埋到我的胸間,拼命地嗅著鼻子。我有些難為情。他已經十二三歲了。但我不好推擋他。他是我的孩子。

謝不敏,你要感謝我。亞當依然抱住我,埋在我胸前說。

謝謝你,你還要我謝謝你?

是我趕走了他。不是我,你就要失身了。不是我,你就完了。嘿嘿。

責任編校 鄧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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