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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問候

2020-08-04 16:50張玲玲
作家 2020年1期

張玲玲 1986年生,浙江省作協會員。小說散見于《十月》《山花》《青年文學》《中篇小說選刊》等。

一、大霧

剛換好鞋子,胡杰峰就接到斐斐打來的電話。斐斐說,回來時去辰記帶十只小燒餅,五只梅干菜,五只蔥花肉。餓了。他應諾,電話那頭傳來一串劇烈咳嗽,以及吐痰聲。丈母娘最近肺病尚未好全,胡杰峰想問好點沒有,斐斐已經掛斷。

他看看手表,九點半。辰記兩點關門。春節伊始,店鋪多半還沒營業,辰記也難準。他近來很忙,一方面是去年年初,各省均大案重啟,陳案翻新,確實多了些案頭工作,另一方面,他是想借機拖延回家時間,沿解放路至江濱路,跑一個小時,以收束漸闊的腰腹。

利群超市門口被挖了一個十來米深的大坑,快半年了,全無動靜。周圍用廣告塑料紙圍了起來,寫著“市心旺鋪,只售4999一平”。商鋪位于鳳凰南城,目前蓋了三分之一。開發商先賣樓,再賣商鋪,住宅賣光,商鋪卻一直無法招滿。芹江商業不發達,炒地皮卻很熱,非但在當地,觸手涉及整個省內。胡杰峰小舅媽之前在桐鄉買過一間三十平米的皮草城商鋪,開發商承諾按照每年8%的利率,三年返租。但不到兩年,資金鏈斷裂,百十來號業主舉著旗子去維權,折騰兩年,找過政府,找過媒體,老板被抓,公開破產,眾人無計可施,小舅媽的四十萬也打了水漂。

從解放路到江濱,總計兩公里半。汀濱路原為紅白一條街,多半是壽衣店、婚慶店。往里走內有門道。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樓里面,有些亮著紫紅夜燈,掛著足浴按摩店的牌子,有些沒有門面。他小學六年級下學期,跟同班男生打架,把人胳膊扭斷了,被留堂罰抄,八點多才被放行。經過江濱,見一個穿絲襪、高跟鞋,畫著濃妝的女人斜靠在一根電線桿上,手里夾著煙,沖他笑了笑。胡杰峰呆了片刻,當晚就遺精了。后來他才知道,那天看見的正是風塵女。而他居然因風塵女而遺精,這事多少令人覺得有些恥辱。兩年前,芹汀因申報國家5A級景區,開始進行河流整治,山林維護,紅燈區也被改建成服裝一條街,從業者退到更深處。光明正大總容不下蠅營狗茍,雖然也不過就是一體兩面。如今這邊沿街多是韓國女裝店,但店內衣物實際進口自杭州四季青。除此以外還有一些奶茶店和手工甜品屋。

還是一月底,按理不該那么熱,胡杰峰穿了一件綠底格紋毛衣,一件灰面薄夾克外套,稍一動就汗流浹背,后悔出門時多穿秋衣,像一層熱霧黏在身上。他停了下來,搓了搓手,發現不是錯覺,是真起了大霧。不知何時,江面早被漫天大霧覆蓋。

他已經跑到芹汀邊,這是錢塘江的源頭。原先污濁的江面,在幾年治理下已漸顯清澈。遠處鳳凰山在大霧里山頭隱沒,只剩下鳳凰塔的線條。一條大橋橫跨江面,下有五個橋洞,以前居中的橋洞總有流浪漢夜宿,如今早不知道被驅散至哪里。他走下馬路,順臺階進入一條江邊低道,道邊開滿叫不出名字的白花。一根浮標,半懸天空。幾個中年男人跟他照面經過,聽口音像是游客,只是大半夜在江邊閑逛,也不像喝過酒。他停下腳步,四人徑直走過,不免暗嘲自己神經過敏。他工作八年,涉命案件也就五起。多數偷摸盜竊,打架詐騙。江濱中路一條小道進入,有一月關路,路上有家小診所,里頭就一個姓趙的女醫師。丈夫很早去世,有個兒子,在杭州工商大學讀法律,畢業后在法院做法援。之后她托人在杭州黃龍找了一家還算不錯的律所,兒子就在杭定居。二〇一二年前后,趙醫師報案,丟了兩公斤黃金。之前放在衣櫥保險柜,平素也不會查看。某日到家,忽然想起,發現柜內空空。查了大半個月,也沒消息。她所在的錦江家園是那種老小區,沒有監控,更別說門衛保安,門口就一個修鞋攤。偶爾來個人磨菜刀。關鍵具體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丟的,現場幾無指紋留下。這樣的案子,周圍排查后,破不了的十之八九。他們除了定期提醒市民注意財物安全,謹防詐騙,科普一遍,也無能為力。但對胡杰峰來說,最吃驚的不是案子本身,而是這家不到二十平米的小診所,平時就看她給人打吊針,像沒什么花頭精,居然藏著那么多黃金。不知是否因為身居南方之故,北方可能有所不同。

電話催了過來,斐斐問,好了沒有。胡杰峰道,快了。還早。他快跑到到江濱北路了。中路和北路交接處的公交車站,造型看起來像被鋸過的木樁。芹汀位于金衢盆地的中心,是浙贛皖閩的交錯地,四面環山,民國時土匪盛行。原本徽商以茶木鹽典為業,宋室南遷后,杭州為刻印中心,需大量木材紙張不斷輸入,這里比徽州多一點渠道便利,木材源轉自芹江。至民國,這里已成為贛楚湖廣的糧鹽要道。五十年代搞建設,巨木砍伐過多,民眾也沒保護意識,待清醒過來,資源漸次枯竭,近十年更甚。政府就地取材,做起根雕博物館,連公交車站也做成根雕樣式。但只有仔細端詳,才知用的不是真木,而是樹脂。景觀花圃裝著地燈,自下射出一道綠光,大概是讓夜晚發黑的樹木顯得翠綠,但有點疹人。車站旁邊停著一輛黑色的奧迪Q5。車尾燈亮著,但駕駛位卻是空的。等車的橫椅上,坐著一個年輕女生,穿一件黃色羽絨服,衣服下擺露出格子裙的邊角,失魂落魄,像個孤魂野鬼。胡杰峰想勸她早點回去,那女孩的模樣讓他想起自己,從前的某些時刻,過往的深夜,他也曾這樣孤零零地走過。像失眠后的漫游。

他印象中不記得哪年春節,有過這樣熱烘烘的大霧天。他脫掉夾克衫,夾在胳膊肘下,放緩步伐,但還是熱得難以呼吸。腳上那雙灰藍夾雜的紐百倫是在網上花一百九十九買的,腳底板全是汗,腦袋濕漉漉,不像穿過大霧,倒像穿過一場小雨。

燒餅店亮著燈,坐著一對喝粥的青年男女。市里小吃店有幾家,白天賣豆腐包、玉米餅,晚上賣青絲、豆腐干。這里除燒餅,還兼售小餛飩和三頭一掌。這家開起不到兩年,但生意最好,由母子兩人料理。店主小邵今年三十歲,單身,母親不到六十,算賬很慢,大家看在手藝的分兒上,也不催促計較。斐斐嗜辣,但已經孕晚期,忌口為佳。胡杰峰數出硬幣,放在紙殼錢盒里,吩咐做十個不辣的。小邵摸油的手拍了張餅,直接往貼著鐵皮的大木桶里伸,右手關節全是發黑的老繭。

幾分鐘后,胡杰峰用紙袋兜住十個燒餅出了門。餅剛烤出,紙袋不斷滴油。青年男女還在。一盞路燈壞了,閃爍不停?;丶仪八€得再經過一次派出所。最近派出所老樓整修,四處是腳手架,鋪著防護綠網。走到派出所前,道路兩側玉蘭樹高大,因為光照的原因,沿著大道從東往西,左側的玉蘭樹還打著骨朵,但右側早就開得過度,墮了一地。黃白粉交織,鋪滿路邊,踩去腳底發黏。胡杰峰點了根利群以解乏。以前他抽得多,最近跑步,抽多易干嘔,煙癮大減,從一周六包降至一周一包。手里這根現在快抽到底,他記得過去五十米,美心西點門口有只垃圾桶。但到那卻沒找到。再走兩步,煙頭快燙到手,才看見交叉路口背面,五六個綠色垃圾桶胡亂放著,地上垃圾四散,一個環衛工在不遠處收拾。那人六十不到,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衰老。胡杰峰把煙頭在拖車壁上摁滅,扔掉,煙灰落了點在褲子上,他伸手摳掉。黑色垃圾袋袋口多已扎緊,但仍散發出一股西瓜皮、魚骨混生的惡臭。不像隔夜,倒像放了很多年。他把右手別在后面,盡量不讓垃圾沾到燒餅袋。環衛工看了他一眼,沒作聲,繼續把桶里垃圾袋提出來,嘩嘩聲響在這個空寂的深夜,顯得尤為刺耳——再往前走兩百米,就是之前那起案子的案發地,這里的沿街店鋪早已打烊。那天晚上九點,一個看去四十來歲的女人前來報案。做筆錄時自稱黃麗玲,三十八歲,做點小生意。女友操皮肉生意。但現在天寒地凍,過九點,就很少接客,尤其周二,聽說小姐妹談了個男朋友。

當天是周三,小姐妹發著消息,就沒了動靜。等了一小時,打電話過去,也沒人接。因為住得不遠,她手里還有一把多余的鑰匙,直接跑去找人。一開門,卻見小姐妹仰面躺在沙發下。胡杰峰他們趕到現場,發現身上沒什么傷痕,像心梗。待法醫到后,一細查,死者眼結膜充血,小舌骨斷裂。周圍監控密布,兇手很快找到,是一個六十來歲、在附近撿破爛的江西老頭兒。老頭兒在芹江二十余年,前妻也是妓女,前妻死后,每個月大概會嫖娼一次。這次事后女的要一百,他只有五十,沒能談攏,動起殺念。破案還算順利,但胡杰峰上司丁國忠卻因命案,被責督查黃賭毒不力,降職到分管景區做交警。丁國忠算胡杰峰的授業恩師,胡杰峰剛入行時跟著丁國忠學過不少東西。剛進去胡杰峰就知道,師父不喜規矩,辦案總另辟蹊徑,但胡杰峰自己卻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人,兩人不算特別親近——沒想到師父收場如此草率,告別酒也就找方可成等幾個還算親近的同事,在派出所附近的“堂前”隨意吃了一桌,之后也沒了續文。

想到這里,胡杰峰有些感慨。

年前芹江開起一些行蹤隱蔽的流動賭場,多半設于廢棄老宅,專門針對回鄉客,據說賭注很大。年初一,胡杰峰收到消息去抓賭,發現賭場設于姚家村口的紅磚小樓內。這樓已經建立十多年,至今樓面尚未粉刷,屋主和兩個兒子常年在上海務工。胡杰峰跟他們都打過交道。他小時候因母親在衢州師范學校讀書,在姚家跟著外公外婆住了五年。兩年前,外公去世,獨留外婆一人,住在大舅父家,但與大舅媽不大和睦。胡杰峰想著抓賭完畢,順道去看看外婆。

到賭場,眾人踢門而入,木板門破去半截,賭徒作鳥獸散,有人跳窗而出,紅綠紙幣散落在桌上。天氣很冷,室內沒空調,但是幾件外套衣服都搭在椅背上。胡杰峰讓一個下屬清點數目,一出門,卻發現線人也在,倚墻斜立,看見他后,主動遞上一根中華。胡杰峰接過,發現他走路微跛,線人說,最近嘴饞多吃一塊牛肉,痛風又犯了,左腳疼得厲害,跑也沒用。兩人點上煙,又閑話幾句。過了一會兒,幾個同事喘氣回來,說只抓到三人,跑掉兩個。線人搭話道,賭博跟吸毒一樣,都容易上癮,風頭稍微松一松,還會出來。山水有相逢,遲早的事情。說著把煙在身后墻上撳滅,扔在水泥地上,一瘸一拐走出去。

初二,線人果然再度來報,說人在鴻盛小區十二棟樓底一家破舊棋牌室內賭博。進門前兩人間大概,說了長相,保安說,有點印象。來過幾次,曾因停車費問題,跟幾個保安都起過爭執。車庫掃描器有點問題,部分車牌讀不大出。好幾次那人說交費了,欄桿也不開,破口大罵。什么人啊,保安說,又不關我屬事。

眾人悄聲摸至棋牌室外,方可成暗示萬別沖動。聽了一會兒,洗牌聲仍舊不斷,方可成揮手示意眾人齊進,大門被撞開。室內煙霧嗆鼻,煙灰缸全滿,二男一女對著一臺麻將,見人進來,僵坐不動,自動洗牌機仍嘩嘩不休。這是一樓,直通庭院,大門口有一道人為踩出的狹道,直通小區過道,幾株瘦骨嶙峋的月季悉數開著,地下野草有被踩出的痕跡,顯然人已聞風逃走。胡杰峰和方可成出門,貼墻走了一公里。小區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格局隨意,沿途搭建出一些早餐鋪、修理鋪。道路從一個公廁后,驟然開闊,分出三條岔道,通向馬路,路上車輛眾多,煙塵不斷。方可成停下步,罵了一句,胡杰峰松一口氣。

——抓賭不過是幌子。核心是多年前的一樁案子,忽然有進展。七八個人,還有便衣,都配著槍,以備萬一。上次的紅燈案,弄到一組DNA,錄入庫里一查,發現跟九七年的大案可以合攏。當時大案只留下一只線褲,多年過去,DNA早就被提取得差不多了,但技術忽然有了點進展,那一點DNA居然能對應上,發現人就在芹江,三個月前剛剛遷入,辦的暫住。這邊暫住證提供個大致地址就可,畢竟不是大城市。但為什么是三個月?為什么是現在?為什么又在芹江?胡杰峰想去問問師父,丁國忠曾經親歷這起案件。但以師父目前處境,他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他也能夠想象師父的口頭禪:時機到了而已。

是時機。胡杰峰驀然想起來,二十年。那人可能以為已過追訴期,所以悄無聲息地再次出現,并心存僥幸,卻沒有想到,時機是關卡,也是巨網。

二、槍案

天光初露,丁國忠帶了一碟菜籽油下了樓,丁母又翻出半根蠟燭,跟著一道下來。他自行車的前輪鏈條有點上銹,原先屬于丁父,有些年頭了,他打算過半年換部新的。兩人蹲在地上,正欲專心把鏈條繞回,丁國忠懷中的大哥大響了起來,他心里一驚,接起電話,是師父老吳。老吳說,快到解放路三十五號來,出了點事。

解放路三十五號是嘉誠金店,一棟三層小樓。二樓三樓尚在裝修,一樓對外營業不到兩個月。店前拉著一根黃線,隔開看熱鬧的人群。老板陳明傅到得比警察早不少,正在一旁做筆錄。電話線被人切斷了,保安袁紅兵沒能打通,半夜跑到花山附近的陳明傅家,才通知上。

一樓共三百四十平米,幾張柜臺連接成回字,保險柜大開,內里空空。出事的保安叫作陶志剛,尸體蜷縮在近門位置,旁邊一盆半人高迎賓綠植。死者身上共中兩槍,一槍在右膝,一槍在胸口。大量血跡受冷凝結在地面。幾個檢驗的原本都蹲在地上,準備拓足模,丁國忠進來后,都已站起,想是大無所獲。左側裝有一部小型電梯,梯內干凈。老吳拍拍電梯門,卻從側邊樓道往上,丁國忠和其余幾人跟進。走到四樓,已經樓頂,天氣陰冷,天臺積水處俱已結冰。一個矮屋,顯然是機房和水管道,不遠處立著一米來高的電梯井。老吳叫眾人小心氈鞋底滑,從兜里拿出一塊毛巾帕,拉開電梯井門,打開電筒,照向黑處,電梯頂在反光,一個黑色的軟物件掉在上面,像臟發,或垃圾。丁國忠戴上手套,用嘴叼住電筒,攀下繩索。電筒光輕晃,很快地,即被黑暗吸納。仿佛稍不留意,就墜入深淵。他發現鋼索全是機油,幾乎吃不住力,開始好奇兇徙到底怎么下去的。他爬上來,換一個小個子的同事。同事還算靈便,半小時不到,將那東西取了出來——這回大家都看清了,是只尼龍面罩。

除一名保安遇難,按照陳明傅說法,還丟了十公斤左右的白金黃金器,加上部分翡翠玉器,總價值近兩百萬,分布在三個并排保險柜里。六號是除夕,下午五點不到店鋪已關門,只留兩名保安值勤。袁紅兵九點多肚子疼,出門去上廁所。以前保安嫌路遠天冷,趁樓上裝修,常在那撒尿,后來被告至監理。陳明傅警告,再發現撒尿就罰款。于是當日他走到室外,到解放街與文化街交口的一個公廁,逃過一劫。

持槍案罕見,槍支沒找到,一個人帶著槍還在外面轉悠,上頭說危害極大,勒令嚴查,但案發地面積較大,提取物證困難,眾人吃住都在嘉誠。局里拉來一輛貨車,車里全是方便面和蘇打餅干。一天丁國忠穿著軍襖,帶著暖水壺進門時,發現進門口擱著幾只吃剩的泡沫面碗,同僚穿著長棉衣在打瞌睡,一地狼藉。

老吳帶人將搜索范圍擴大到五公里。但小城不比鄉村,痕跡被踩踏得厲害。眾人一籌莫展,子彈和槍支來源可能性很多,老吳說,馬金鎮四九年之前,土制槍支很常見。五六年前,政府還讓繳槍,舉報加自首,收了十來把,但目前可能仍有遺留。

局里貼告示,征求線索,陸續收到一些消息。有人來報,音坑那邊見過有人用槍打野豬。但大家跑去一看,那人是個普通獵戶,用的是一把改造后的氣槍,且年逾六十,耳朵微聾,從兇徒攀爬的靈活程度來看,應是年輕人,或經過訓練。繩索上的足印呈人字,但痕跡范圍太小,無法判斷身高、體重。最后老吳在保險柜頂,找到半個足印,推斷身高在一米七二到七四之間,體重七十公斤。兇徒應戴一雙勞保手套,中途被鋼索磨損鉤破。保險柜鎖孔上留下的半截指紋,隊里的相機不行,連拍幾天,仍模糊不堪,給他們比對帶來很大麻煩。

兇徒第一槍打在保安膝蓋,而保安在黑暗中跟兇手直面過,保險起見,他的第二槍幾乎未加遲疑,打在保安胸口。也可能兇徒一開始就準備好滅口,為命中準確,防止逃跑,先開第一槍,再開第二槍。

現場還找到一張網罩片,應是改造后裝在膛口,用作阻性消聲器。但消聲器也許多此一舉,從尸體僵硬情況來看,案發時正是十二點到一點間,城市煙花齊鳴,正迎接九七新年,槍聲爆竹難辨彼此,完全遮擋住槍聲。消聲器的原材料是剃須刀,產地諸暨五泄,重點銷往余姚一家私營剃須刀廠。面罩裁剪后縫制,原先是一條線褲。他們查過。產地江蘇常熟,銷售范圍華東六縣一市。流通范圍很廣,無異于大海撈針。

開會時丁國忠說,三年前杭州轉塘發生過一起滅門案,一家五口,無一幸免。被發現時,都身中數刀,趴在床邊,最小不過三十六個月。保險柜被打開,財物被拿走,迄今未破。老吳說,手法不太像。用槍慣了,不樂意冷兵器。當然,省內核查是基礎,看樣子,不像新人。丁國忠道,作案像修煉,逐步升級。有沒有可能,之前沒搞到槍。老吳不作聲,丁國忠問的時候其實自己也明白。那案子的細節他很清楚,不用翻卷宗,也知道不是同一個人,說不清為什么,大概就是直覺——氣息不一致。他道,之前一個廣州槍案,在沈陽才抓到人。從南到北,范圍太大。老吳沉吟片刻道,我有感覺,他離我們不會太遠。線褲是女童款。這種女童線褲,愿意往臉上帶的,是什么關系?老吳問。丁國忠道,女兒?老吳說,嗯,就算不是女兒,也一定很親密。丁國忠心道,未必。

被撬的三個保險柜,第一個保險柜開始是從鎖孔下鉆孔,但沒能打開,又改至鎖孔,至第二第三個,痕跡相對輕巧,說明對保險柜不算熟悉。這跟他們認為的有前科略有矛盾。袁紅兵從出門到回店,中途偷抽一根煙,加在一起,也就四十分鐘,但當時兇徒已離開,說明行動不慢??赡墚敃r兇徒正廁身電梯內,本可開槍,但卻選擇逃離。也許有一個時間,兩人一明一暗。

真是命大啊,丁國忠想。

工作組決定赴北京請求發協查令,把能找到的物證送去研究所和院校,辨析來源。芹江和省里報紙都報道過這起大案,連丁母都跑來跟丁國忠打聽情況。丁國忠找老吳匯報時,師父正在讀報紙,徒弟一進門,就開始罵:胡扯,現在報紙上寫的都不能看,大概也就天氣預報作準。丁國忠道,天氣預報也說不好。他順手接過報紙,記者寫得很悚然,莫名讀出一點武俠小說的傳奇意味,丁國忠看見標題四個字:飛檐走壁。加黑加粗,想起滑溜溜的鋼索,心道,雖然略微夸大,倒大致沒錯。

丁國忠第二次跟陳明傅打照面,是在金店二層辦公室。陳明傅帶一副金絲邊眼鏡,胡子刮得很干凈,有幾分像港商。說到一半,摘下眼鏡,拿衣服下擺揩鏡片,見丁國忠盯著,道,左眼一百五,右眼五十度,可以不戴。

一個女人在樓下大罵“血頭、殺人”。丁國忠從窗口探頭看,是陶志剛的遺孀范雪琴,看去四十來歲,一米六不到,顴骨突出,人極瘦,胯卻很寬,穿一件黑色夾襖外套,袖子縫著白麻袖套。通知家屬時他在現場見過一次,因死因明確,無需尸檢和筆錄,丁國忠和她只打了個照面。他只記得當日她哭個不停,眼下他對她同情之余,還有點興趣:按理應該怪兇手,怎么怪起雇主?

陳明傅說,腦子有問題。她老公叫我找工作,我看在同學的面子上給了。出事我又不想的哆。

丁國忠笑笑,說,以前聽說你是賣老鼠藥的?

陳明傅說,怎么可能,賣老鼠藥能發財,人人都要去賣。說著背靠椅子,懶道,其實倒賣銅線圈。以前不好說,但現在告訴你也無妨,都過去了。兩人聊了一會兒,陳明傅說還有事,司機在樓下等,丁國忠說,好的,那我跟你一起下去。樓下停著一輛黑色奧迪,陳明傅縮進車里,揮手跟丁國忠告別。車子駛離,帶起一陣煙塵,范雪琴罵了一會兒,也停了。丁國忠走到近前,跟她打了聲招呼。

范雪琴對他應該有點印象,丁國忠說去聊聊時沒反對。她騎電瓶車,丁國忠蹬自行車,兩人一前一后到了警局。進房間后,她揭開圍巾,摘下手套,露出一張凍得通紅的臉。丁國忠倒了杯熱茶,范雪琴接了,說,十多年前,陳明傅也就是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癟三。不知怎的,結識一個深圳有點門路的朋友,于是把所有身家都押上,開始走私汽車和手機。又找了幾個天臺、臨海人,將溫嶺一個省道邊的小村莊作為中轉站。生意進行未多時,就被海關查到。好在其中一個姓張的天臺人有點白道關系,東西雖被沒收,但走私卻因證據不足,沒有定罪。原本也不算什么。范雪琴道,但是當時有一筆近百萬的錢款,放在他們一輛運貨的夏利車后面。車停在前岙村一戶民宅地,上面稻草覆蓋,除當事者,沒人知道。但等人放出來,車子還在,后備箱的錢卻不見了。

范雪琴道,錢畢竟談不上干凈,加上剛剛被放出來,其他幾人只能就此作罷。但都知道,只可能自己人干的。陳明傅說不知道情況,當時人也還在牢里,分身乏術。這話沒錯,但當時他外面有個姘頭。之后陳明傅去了武漢,等回到芹江,闊綽不少,包樓造金店。這錢哪里來?他說是做生意,做包工頭。但之前呢,可真一點動靜也沒有。丁國忠道,這事你怎么知道?范雪琴說,老陶和陳明傅是同學。小學到初中,兩人好得合穿一條褲子,算交過心,所以知道一點。陳明傅做超生意,兩人疏遠不少。武漢回來后,他宴請老同學。特種紙廠的生意不好,他想回芹江,問姓陳的有沒合適崗位。陳說店里缺個保安,讓年前就過去。說到這里,范雪琴眼圈泛紅:他一喝多,嘴不上閂??赡苈犝哂行?。店里說是四個保安,但多數時間其實只有兩個。偌大金店,只有兩人。姓陳的為什么那么放心?他買了保險。丁國忠說,聽你意思……范雪琴搶道,我沒什么意思。

丁國忠送走范雪琴,說,陳明傅歷史得好好查。老吳之前坐邊上,聽到兩句,說,不是沒有可能性,但凡事講證據。女童線褲還記得嗎。丁國忠說,怎么。老吳說,陳明傅還沒結婚,至少明面沒有,你可以問問有沒有別的旁系親屬。

沒等到丁國忠去找陳明傅,保險公司自己找上門來了。陳明傅的理賠申請剛過初核,但因數額過大,保險公司派人來查始末。調查員姓婁,看樣子三十來歲,藍西裝上沾了幾根細白的羽絨,面相忠厚,長臉寬額,但眼神卻很機靈。丁國忠拐彎抹角問幾句,小婁就已明白大意,說騙保案之前遇到過,多數是人壽險。經手過最離奇的一起,是人墜樓身亡,但家屬移尸到車里,找幾個朋友,偽裝成車禍。但陳明傅不太像。從當時進賬單來看,陳明傅也沒虛報,就是買保險的時間比較湊巧,跟案子也就相隔兩個月。但畢竟經營珠寶行,不買保險反而蹊蹺。開店說要趕在年前,也沒太大毛病,做生意嘛。丁國忠說,嗯。小婁說,我也就這么隨便一想。但對我們來說,損失不小。如果有什么消息,丁警官,你及早跟我說。

三月中旬,老吳召集開會,說送去兵器部二〇八研究所檢驗的彈殼報告出來了,東德造,對越時用過。眾人皆吃一驚。有人提出,可能是參過反擊戰的老兵。丁國忠沉默半晌,說,有個想法。老吳說,怎么?丁國忠道,我查過,嘉誠金店的翡翠是從云南瑞麗一帶進毛料,再打磨。瑞麗靠緬甸、老撾、越南都很近,邊境線四千多米長,人員往來頻繁,尤其姐告那邊,與緬甸毒區也就一張鐵絲網相隔。那邊走動多了,弄到槍支不難。別說小口徑步槍,手榴彈、雷管等等都被收繳過。老吳說,嗯。陳明傅有點渠道不稀奇。范雪琴說的,我找過一個天臺的同僚問過,確有其事,只不過當時保他的那個,叫張畏,不是天臺人,是溫嶺人。手下有個軍師,曾經是公安系統的,如今在其集團做保安隊頭子。走私款也有一個說法,說是就這個姓張的拿走,他出事一個月后就在當地蓋商鋪門面。陳明傅說在武漢幾年,跟著幾個紹興人搞建筑,但做什么,始終很含糊。我覺得可以作為一個方向。

丁國忠發現自己又走到嘉誠金店。這個月他已第三次轉至金店門口,像一種深層的無意識。樓下堆著砂石和水泥,還有瓷磚和人造大理石,兩個工人正背著幾臺機器往里,差點撞到他。丁國忠閃身避開,卻見陳明傅在邊上,依然西裝革履,在一堆工人里很顯眼,但嘴角長起一個火皰,臉色青灰,嘴唇發白,眼鏡半架頭上。丁國忠打招呼,干啥呢?陳明傅道,客人不敢上門,閑著也不是一回事。樓上本就空置,想弄個酒樓和K房,搞旺人氣。過兩天餐廳營業,你來吃飯。報我名字,給你打折。

酒樓營業當日,門口花籃一字排開,地上全是爆竹炸碎后的紅紙。丁國忠躊躇片刻,上樓。電梯四壁木板沒全拆,大概防止建材磕碰,但重新上過色,殼板內露出銀色涂料。正值飯點,又是節后,二樓人頭滿當,桌上鋪著紅布,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靠墻位置。服務員拿來一本紅絨厚菜單,貴價海鮮列在前面,名字很好:金玉滿堂、鴻運當頭、白玉觀音??磥肀kU理賠的錢,全被陳明傅砸進裝修,跟他們當時檢查時,清水混凝土的模樣相比,變化很大。丁國忠翻著菜單,服務員說,現在有促銷活動,要是點八喜湯,可能找到金器。一天一位幸運顧客,還有五天就活動結束。丁國忠驚道,這么大手筆?回頭卻點了一碟清炒時蔬,服務員笑而不語,把菜單收走了。等到他吃完面前菠菜米飯,準備結單,十三號桌驟然發出一聲歡呼,丁國忠看桌上那謝頂的男人手舉湯勺,從嘴里摳出一只戒圈,很小,兩克左右,18K金,頓時閃過一個念頭,這人可能是托,但是他很快打消了疑慮,那人欣喜若狂的表情不像提前安排過。他跟著其他人一起鼓掌,心道,陳明傅真挺會做生意的,換其他人遇到估計早頹了。

丁國忠跟師父說起時,老吳說,最近陳明傅麻煩還挺多。丁國忠說,怎么。老吳說,陳明傅之前不是想在樓上弄個賭坊嗎。丁國忠道,啊,他跟我說是做K房。老吳說,表面是,但其實是中福在線那種博彩游戲機。K房怎么盈利?我聽說消防口一直沒過,已經折騰快兩月,一報再報。丁國忠道,他不是很厲害嗎?老吳說,我看他流年不利,最好不要再多動作,容易破財。丁國忠道,他這種人,不會消停的。不過師父,什么時候你也信起這套?老吳說,干多這行,就會相信自有神明。但你還年輕,體會不到。丁國忠嗯了一聲,不以為然,卻未加辯駁,想起范雪琴的話,順口道,說到底,就是時機問題。

三、密林

胡杰峰有意避開母親去上墳。他父親的墓地在馬金山,兩個伯父也都葬于此。這次一來,他發現父親旁邊添了兩座新的,墓碑上有照片,其中一個女性,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周圍蘆葦稈半插,彩色小旗迎風而動,日期是一月三日。新墓碑多半采用花崗巖,做成亭臺模樣,地上擺著塑料花和黃白菊。他父親的相較之下,簡陋不少,只有一塊青色板石。加上疏于照料,早已長滿雜草。胡杰峰彎下腰,一一拔除,從背包里拿出一瓶伊力特曲,斟滿瓶蓋,灑在墓前。

二〇〇八年胡父胃癌去世。九九年,父親和學校里一個女下屬產生私情,被胡母知道后,耗時一年半,還是離婚。〇七年,胡父查出患病,跟一個照顧他的遠房親戚好上,簽下一份遺囑,將房產過戶給親戚。臨終前,大概驟然想起兒子,覺得不舍,又簽下一份新的。兩份遺囑完全不同,給他和母親帶來不少麻煩,和親戚打了四年官司,最終各退一步,親戚之女住到小學六年級再搬離。而胡父患病一事,前后隱瞞,待胡杰峰知道消息,從杭州趕回,已是癌癥晚期,只來得及見最后一面。胡母覺得,在諸多事情上,胡父欠缺考量,至其死也沒有原諒。故此也不樂見胡杰峰祭拜。胡杰峰猜測,母親若拿到房子,應會第一時間賣掉,還有三年到期。胡杰峰還記得住在那間屋子里的時光。煤球爐子安在陽臺,以防煙灰太大。透過窗紗,能看見遠處湖水被切割后的波光,更遠處是正在修建的財富廣場與彩虹大橋。左邊是南湖島,右手是大平尖、鑼鼓山,林木蔥郁茂翳,山脈連綿不斷:石馬尖、烏巖尖、朱塢尖、中山、前山。清晨或者薄暮,霧靄輕鎖山麓。二戰時期,兩百公里外正是重要戰區,一九三三年建立的機場沿用至今,九三年從軍用改成軍民合用,偶爾還會看見空中一點銀翼,一輛民用客機飛掠而過。胡家父母都是教師,學校管多了,對兒子反倒寬松,胡杰峰晚上泡腳時都能看會兒電視。父親坐在沙發上,等他泡完擦干,把他腳塞進自己的棉衣內焐著,翻著一本舊書,指哪讀哪,有一搭沒一搭地解釋幾句?,F在他對斐斐也是這樣。斐斐常說他像父親,甚過像戀人。〇二年,母親調職華埠小學,并在縣里買下一套兩居室,他后來跟著母親定居在縣里,一年和父親見面不超過三次,〇四年去杭州讀大學后,一年見一次也變得很難。父親給買了部諾基亞手機,偶爾打來電話,但簡單囑咐注意溫飽和學業,就匆匆掛斷。

胡杰峰從背包里捏出一沓黃紙,一只打火機。山頂碎冰微化,地面松軟潮濕,天氣寒冷,摘下手套后,手指發僵,連打幾次,都只躥出丁點火星。待得燃燒起來,受潮后的紙張躥出白煙,像一面火焰之旗,鋸開空氣。

父親是〇八年四月去世的。八月,他從浙江警校畢業,還沒找到落腳處。他當時的女友叫夏瑁,浙汀嘉興人,大學同學,跟他一樣,都是刑事科學技術專業。胡杰峰追她花去一年時間。正值熱戀,夏瑁提出想回老家,當時胡杰峰一無打算,二想避開母親,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到那邊,才發現夏父是當地公安局副局長。胡杰峰想在準岳父面前有所表現,卻被安排在派出所,負責前期和打雜工作。胡杰峰處理的第一起案子,是南湖花園十二幢三〇三室獨居老人身亡案。他們進門時,發現人已去世至少一周。正值夏末秋初,尸體腐敗得厲害。他和另一個同事李越,剛把人裝進尸袋,尸水蕩出,當場他就吐了,給笑話了好一陣。〇九年七月,月河小區發生一起獨居女性被殺案。受害者不是本地人,二十九歲,租住于十七號樓四〇二室,被發現時,電線綁住手腳,嘴上封著絕緣膠帶,背靠客廳椅子。死因是窒息,體內無精液,兇手一心謀財?,F場幾無痕跡留下。小區監控被避開,去世后死者銀行卡里的錢被取出。眾人去調取款機監控,但只拍到背影,取款人帽檐壓得很低,穿夾克,戴口罩,走路外八。兩個月后,離月河不遠的景怡小區又發生一起,依然是先綁架,索要密碼,拿走現金,殺人后異地取款。兇犯似乎總在眾人前面一步。

遭遇強敵,頗為棘手。大家別無他策,對著一段監控反復看五十多個小時,夏建明忽然神色凝重,獨自出門。大家看著上司,不知發生什么。李越定格畫而,有人已反應過來,但仍有疑慮,不敢確實,煎熬兩天,才跟上司匯報。

對峙當天,夏建明把司機叫到辦公室,槍在檔案袋下,手壓檔案袋。十個同事在外面,預備聽到動靜,即沖入制服。胡杰峰不知道夏建叫跟司機究竟說了什么,但等他跟著眾人沖進時,司機已經跪在地上。

司機跟著夏父已近十年,本人并沒有外八字,喬裝外八是在警局學會的。〇七年,司機離婚,房子留給妻兒,自己搬到月河小區租住,發現小區單身女性較多。出事的那戶跟其有過照面,也說過幾句話。他觀察數日,摸清其作息,晚上敲門進入,再行兇。跟著出警,動靜悉數掌握,于是大膽起來。

案件雖然破獲,夏父仕途卻受影響。一個月后,夏瑁提出分手,胡杰峰困惑之余,也能理解。他沒再苦求硬磨,背包回到芹汀,就像當時去嘉興一樣。

一沓黃紙燒完,胡杰峰從背包里又拿出一摞。包里還有四只蘋果,他忘帶盤子,捋出三張紙,墊在蘋果底下。

芹江當地不讓女性上山,這次斐斐也沒跟來。胡杰峰自覺不算歧視,她臨盆在即,確實不便走動。斐斐七個月后,從學校請假休息,在家養胎。前幾天出門,說是和朋友喝茶,回來后輕微見紅,大家才知她摔了一跤。但斐斐隱瞞摔跤卻是因為別的:她是去見了鋼琴老師。這事讓胡杰峰多少有些不痛快。剛回到芹江那陣,母親下課回來,兩人大段的相處時間,全都沉默以對。母親為了給其空間,借口出去打麻將。一一年,市里申報國家5A級景區,全市評選景區形象大使,傅斐斐是參賽者之一。她在芹江市第二小學里教音樂,小時候學過幾年芭蕾,比賽時才藝表演跳了段民族舞,裙子綴滿金片碎珠,露出一截雪白肚皮。胡杰峰負責現場安保,對她印象很深。正式比賽后,他拉幾個高中、大學同學和朋友,給她在網上投票,又托在報社的朋友,把她演講稿潤色一遍。結果出來,傅斐斐位列第三,雖然未能當選大使,但對胡杰峰的用心頗為感激。兩人開始約會、戀愛,半年后,胡杰峰托幾個同事,在南湖島布置一番,求了婚,算是了卻一件人生大事。

斐斐和他都是本地人,家里本都有房,傅家稍大一些。本來胡杰峰想拿舊宅暫且將就,等以后手頭寬裕再置換。但是斐斐堅持買新建的凱龍盛世。十月,胡母把華埠的房子賣掉,又找親戚湊了二十來萬,終于買下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第二年六月,兩人結婚,胡家能出的彩禮錢就十分有限,酒店也只能選在芹江大酒店——市里最早的三星酒店。這么多年過去,樓早過時,榮光不復,在后建的國際大酒店比對卜,更顯寒磣。酒席上用的天之藍,仔細一瞧,竹字頭。賓客倒不介意。

胡杰峰的婚宴,由胡母一手操辦。房間訂成情趣房,中式大紅,一張水床。胡母喝多,宴席結束,帶著幾個舅舅坐在房間,道,胡杰峰不是東西,辜負曲艷杰。已至半夜,斐斐面色尷尬,胡母還想發話,舅舅連拖帶拽,才把她帶走。

曲艷杰上頭有個哥哥,兩人是異卵雙胞胎。哥哥生來殘疾,手腳不靈便,全南曲艷杰照應。那年她師范畢業,在胡母所在的小學做實習老師,教授三年級語文。正值胡杰峰失戀,胡母很為兒子婚戀憂愁,故此張羅各種渠道相親。她對曲艷杰頗有好感,安排兩人在來必堡見過一次。兩人似乎感覺不壞。第四次約會,曲艷杰說,其實已有對象,對方年長自己十歲,語氣雖遲疑,但很堅決。胡杰峰明白,曲艷杰需要一個強力的經濟支持,于是跟母親說,覺得不太合適。胡母雖然憾然,也不便勉強。

胡杰峰不太明白斐斐,孕期去見初戀算什么呢?是徹底了斷,還是舊情再敘?他看著火苗,發起呆,心里數數瞞過斐斐幾件,能否兩廂扯平。他記得兩人開始約會,斐斐和鋼琴老師還有余響,他整宿失眠,卻也沒跟母親說清自己同步在追一個姑娘,安排的相親一次也沒缺席。

——他母親記錯了,他也沒和斐斐說真話。和曲艷杰的約會不是在認識斐斐之前,是在那段關系的半明半暗期。也許她雖然酒醉,但是腦子深處,還是知道什么是真正不能講的。

三沓紙快燒沒了,胡杰峰身上都是煙熏火燎后的氣味,他看看手機,十點鐘,不晚。出門前他答應母親今天得空去看大舅父,順便捎點瓜果過去。大舅父三年前因清明祭祖,撲滅不徹底,引發山火,多個山頭因此遭殃。但當時祭祀者不止他一個,也未必就是他闖的禍。但大舅父向來老實,跑到村委全盤交代。他已六十九歲,法院出于同情,判了三年,審訊期在看守所待過半年,減免部分,但最近才剛放出來。坐牢后,大舅媽去杭州幫大兒子啟明帶一對龍鳳胎。啟明夫婦兩人四十多歲才生第一胎,年輕時候不想生,年紀大了,身體又跟不上。夫婦倆花十萬做了試管,為保險起見,做了龍鳳胎,好不容易生下。大女兒還健康,但小兒子卻輕微腭裂。等到孩子十一個月,又做了一個修復手術。大女兒生了黃疸,總在跑醫院。大舅媽住在杭州,和啟明老婆沖突不斷,反倒辛苦過大舅父。大舅父年輕時候做篾匠和木匠。〇三年跟著一個龍游老板去鄂爾多斯做煤礦開采,不到一年,實在太苦,又回到老家,每天喝醉,一米六的身高,瘦得只剩八十來斤。坐牢后生活作息穩定,按時鍛煉,飲食清淡,反而氣色大好。今年大舅媽終于解放,回到鄉下。

家族里都是一攤糨糊。大約是前車之鑒,他向來這么想的,能省事盡量省事,沒有磨難的,盡量別去刻意尋求磨難。所以跟傅斐斐的相處,也遵循這條基本線。但從去年斐斐懷孕、丈母娘搬到家里后,形勢急轉直下。兩人口角本不算什么,一旦出現第三、第四人,就免不了傾側,總歸她們一個陣營,而他是敵對分子。一天吵完,胡杰峰草草收拾后,回到母親那避難——他母親把房子賣了之后,租住在一個八十年代初建的老小區,吃用都很節儉,胡杰峰每次去,都能看見母親擠在一張小鋼絲床上睡覺,地上放著粘鼠板,心里很不是滋味。餐桌沒收拾,放著一張報紙。報紙A1版有個抗美援朝將軍的訃告。訃告里說,將軍長期參與組織指揮國土防空作戰,曾在朝鮮戰場擊落擊傷美軍F-86各一架,七十歲時還能駕駛蘇30眼鏡蛇機動。

他很想問問父親,人到底能不能預見自己的命運?什么樣的人生才值得一過?什么時候該努力,什么時候又該順其自然?

沒人能跟他聊聊。父親已經離開了。他固然一輩子也干不成這樣的大事,更像在溝槽里掙扎。

燃燒后的黃紙變作銀灰小蝶,跟隨氣流,盤旋升至半空,很快就消失于蒼白虛無。剩下一點黑火,雖然有雨,穩妥起見,胡杰峰還是把剩下的一點余燼踩滅,來回夯實幾步。他忽然發現左墓泥土翻新過。一月上剛修畢,但這墓泥土顯然又被翻過。上墳者好像比他早不多久。泥水里露出黃紙一角。沒等全滅,那人就已離開。按照芹江當地風俗,一般年三十上午已祭祀結束。像他這樣為避開母親,拖到初三的,不算常見。細看左側墓主人照片,眼睛全白,像被人摳過。胡杰峰站直身體,向墓地遠處看去。雖然不甚明顯,但是墓區水泥地外,就是泛紅的山泥地,一排極淺的足印逶迤而上。這里山勢較陡,他跟隨足印,抓住盤結的枯草,才跨過幾個險區。

風中颯颯有聲,林間輕動,像滌綸衣袂輕快擦過樹枝。左邊一條小路,生滿半人高的黃楊木叢。胡杰峰走到樹叢,小心避開雜草,撩開幾枝擋路的藤葉。有人拉住了他,回頭一看,發現只是樹枝,身上皮衣被刮出一道白印痕。他心如打鼓,冷汗沁出,退回幾步,抬腳,看看鞋底。鞋底沾到點穢物,顏色發黃,地下苔草邊還有一小團黃黑色糞便,凝固時間大概在兩小時以內。他看了一會兒,幾乎可以確定,不是獸類。

胡杰峰在草地上蹭掉污漬,慢下腳步。小時候他跟父親來過這里,當時這里還散落著幾幢鵝卵石和木板搭建的農宅,幾座柴垛。如今老宅子和農田俱已荒廢。少數壟間種著越冬白菜,但葉面枯黃。再往前,不用五十米,已是密林。沉重的窸窣聲消失了。他躊躇片刻,回到墓地,折下一根楸樹枝,蹲下身,在隔壁墳地邊的新泥里扒拉起來。五分鐘過去,他終于確定什么也不會找到。

胡杰峰不清楚別人如何,但對自己還算了解。不壞,也不懶,但多勤快也談不上;膽小,不適合做警察。平時出警,同事拉開車門就下去,他磨蹭一會兒,能走最后,絕不當前鋒。但卻莫名選擇這一行當,而不是繼承父母衣缽當個老師。他也想過考公務員,但是以其性格,大約很難晉升。一份工作而已,犯不著掏心掏肺,就這樣吧。

胡杰峰扔掉樹枝。電話鈴聲響起。是方可成,說丁國忠前幾天值勤時被一名試圖逃離現場的醉駕者撞倒,人現在在醫院。他愣了下,問,傷勢咋樣?方可成說,傷得蠻重,好不容易才搶救回來。聽說傷到脊柱神經,半身癱瘓,重新走路的可能性不大。胡杰峰沉默了一會兒,說,知道了,你去過醫院沒。方可成說,還沒呢,想挑個時間,要不要一起?胡杰峰說,我老婆快生了,到時候不一定有時間。方可成說,也,是。

好在給大舅父的果籃還在車里。他開到道上,打電話跟母親說,大舅父那邊去不了了,得去醫院,看個前領導。

丁國忠的病房在中心醫院三樓三〇七室。進門后,胡杰峰發現師母不在,大概是去打開水,床邊和窗臺都鋪滿果籃和盒裝營養品。丁國忠躺在二號床,比出事前黑了一圈,嘴唇焦白,但不見瘦??此麃?,笑說,大案未經手幾起,卻因為車禍入院,實在荒謬。正好,提前早退。胡杰峰不知如何作答,師母恰好提了一只飯盒回來,打過招呼,坐在窗口椅子開始吃飯,病房充滿肉燒蘿卜的氣味。胡杰峰覺得卡在飯點,頗為尷尬,勸慰兩句打算離開,臨行前遞給師母一個紙包。師母推辭一番,沒再拒絕,但堅持要他把果籃帶走。

回辦公室后,胡杰峰找了一個熟悉的中醫問了問,之前他二舅舅肺結核,在杭州河坊街附近找過一個新昌籍中醫,六十多歲,服過幾包藥,略有好轉。中醫問了些情況,說,脊椎受傷不能走路,說到底是津液和血的問題,但不當面見傷手診,基本信息匱乏,看不準確,只能先止損,再吃點調理藥,以后能稍微走動再說吧,必須面診的。胡杰峰把方子轉告師母,師母說是抓藥煎服,卻并沒有后續傳來。

過了一周,胡杰峰去醫院看望丁國忠,在樓下碰到他和師母剛做完理療回來。丁國忠道,好幾天了,下半身知覺好像還不明顯。胡杰峰說,還早,傷筋動骨一百天。藥喝過嗎?丁國忠說,喝了,不然怎么說慢呢。你都不知道,住院實在閑且煩。胡杰峰接過輪椅,推至庭院,讓師母先上樓。有些康復病人在院中被家屬攙扶著慢慢散步,院中草皮稀疏,假山瀑布也早干涸。胡杰峰說,那案子有點眉目。丁國忠說,好事,我還以為這案子破不了。所以你過來心不算誠,是有事相求。胡杰峰說,哪能,主要還是看你。

他確實有別的事情。師父問及,他也只能稍微講一點。丁國忠說,當時那點物品,我們從廣東查到廣西,還跑到西北。但最終什么也沒查出來。

四、骨刀

原本在打瞌睡的保安注意到火花,推醒了另一個。今年的春晚很無聊,小品都不好笑。沒等來《難忘今宵》和倒計時,主持人播報各地新春賀電的時候,他們就睡著了。

起先他差點以為是一個調皮的小孩在街道扔爆竹,但等他站起身,屋內已多出一道黑影。第一槍打在他腹部,第二槍,則給了倒霉的、睡眼蒙眬的同伴。他捂著汩汩流血的傷口,后悔偏偏今天答應和同事調班。

人影走到他身邊,蹲下,手上有把利刀。刀子插進了他的嘴里,半截血糊糊的舌頭掉在地上。那人把滴血的刀尖在他保安制服的前襟上擦了擦。對方沒戴面罩。常年的夜班工作給保安養成了夜間視物的能力。走之前那人說,你好好記著這張臉,以后才能找我報仇。我不想活了。保安確定他走出門,才爬到電話機那邊。后來他才知道自己因此擦掉了一些至關重要的足印。電話那頭一直在問他到底怎么了,他磕巴半天,什么也沒說出,電話掛斷??赡芙泳€員覺得不過是惡毒的玩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救護車和警車一起到來,紅藍光線交錯中,他才清醒過來,還在人間。

保安躺了幾個月,每天護士都能從他嘴里掏出血塊。他是唯一一個跟兇徒有過照面的人,有表達障礙,但還不算完全失語,還能在丁國忠的追問下,磕磕絆絆地把經過講一遍,最后強調:那人叫我記住他的臉,以后去找他。丁國忠又找來畫像師。畫像師進去兩小時,帶回一張紙。丁國忠接過,說,這算什么?涂鴉還是畢加索?

——畫紙上是人臉沒錯,兩只眼睛一張嘴,但仔細看看,就知道人臉不會這樣,早變了形。畫像師道,他夜夜夢見的就是這張臉,有時嵌于墻壁,有時潛在水下。

身高?體重?

一米七二,七十公斤上下。和第一次的判斷結果基本吻合。手法也接近。案發時間也是,接近新年零點。子彈一致。如果不是子彈,他們都不敢確實。

兩邊路燈較為明亮。不像十多年前。相同的是,另一個保安被槍殺,還有一個保安僥幸活下。這次現場找到的東西較多,一把骨柄匕首,一只消防撬棍,一只面網。

此前應該踩過點。八十年代后期,銀行已推行押運入庫制度,錢不過夜。只有這家小信用社,操作不算規范,給兇徒留下口子。

只是,他是如何注意到的?

信用社對面開著一家營業不到半年、供過路人吃飯的小飯店,還有一家半死不活的五金店。剩下都是貼滿黑白泌尿廣告、劣跡斑駁的水泥墻,墻內是居民區。丁國忠在這條不足二十米寬的窄道走了二十多遍,店主和居民都說沒留意過外人。巷子走五十米就到十字路口,一條高速公路橫跨,中間的圓形花圃是轉盤,往左通向常山和杭州,往右進入芹江市區。

九七年到現在,已經過去十一年。十一年里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停頓,為什么重啟?是什么讓他把子彈封存十一年?還是這十一年,他們錯過了別的線索、別的案件?

丁國忠看著馬路,心想,在這些呼嘯而過的貨車與客車里,那人也許就在其中。

這次找到的面罩全新,無指紋,無皮屑,可能塞在包里,未使用過。是沒來得及帶上,還是覺得沒有必要?面罩材料特殊,周圍盤摸時,發現沒有同類面罩出售。

面罩材料面網廠址找到,在廣州。也查過銷售渠道,就在湛江沿線。進貨商三千多家。老吳帶人,帶著一封介紹信踏上前往廣州的火車。之后從廣州到陽江,再至茂名。工廠供貨多半在這幾個區。商家之間密集,車輛不便???,他們改成走路。需要走訪的商家如此眾多,遠遠超過他們的預期,每條路似乎都有著無限的可能。有人的鞋為此磨破,腳趾也長出水泡,他們在小店又買了雙新的。

師父為何不坐車?為了不放過蛛絲馬跡?丁國忠覺得,師父不過故作姿態。他已經是大隊長,剛進來的新手都對他很客氣,但師父對他仍像對待愣頭青。師父向來看不起他們年輕一代,嫌棄他們做事粗疏怠慢,比不上老一輩。還在用過去的一套標準來衡量他是不公正的,師父口氣平和,但語氣嘲諷——縱然輕得令人無法察覺。

他已經成家,婚姻、家庭都比立業更重要,也更現實。格局窄化了是不是?師父那一代,是按時上下班,定期完成任務,寫好每份報告,夢里赤焰燃燒,摧枯拉朽,紅旗和口號匯成汪洋大海,是一個階級必須戰勝另一個階級,但他這一代,黑白不再涇渭分明,允許曖昧、遲疑和中間地帶,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他想成為先富的那一批,在競技場上,早已無可退。

他沒跟去廣東。至于那骨柄匕首,中國科學院那邊檢驗結果出來,說為猞猁脛骨所制,開水加堿煮沸,以去油脂,再用過氧化氫浸泡。這種俗名山貓的動物,已經很稀少,平原罕見,目前只少量分布于西藏、青海、內蒙古等地區的山地。

師父粵地回來,歇了一周,說要么去青??纯?,找當地的警察問問。萬物都有來去行蹤,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

丁國忠跟老吳找到西寧公安,對方看完,說,骨刀工藝還算純熟,建議找當地文化民俗館問一問具體哪里有這樣的工藝。他們也有一起困擾十多年的案子,兇手在白銀和包頭犯下十多起。手法比之殘忍許多,且都針對女性。但是自從〇四年之后就銷聲匿跡。也許兇手成家立業、金盆洗手。并不是沒有可能。

在民俗館兩人結識一位浙江籍援助官員。那官員因為在這邊待太久,患上慢性高原病。他請他們吃了一頓高原罕見的黃魚,幫忙找到村落,又順著村落找到制刀的獵戶,一直到德令哈?;疖囬_上高原,青海湖反射粼粼藍光,上山沿途兩人還見到了荒漠貓和兔猻——感覺更像大型家貓。

找到獵戶,獵戶說,這樣的刀,確實賣出去過六七把。后來政府查得嚴,加上材料變少,就再也沒制作過。有沒有江浙人?丁國忠問。獵戶想了想,說,沒有印象。

兩人要來買家名目,看著三四個字左右的名字,忽然都有點失望,好像意識到注定是無用功,不過做點工作顯得還在往前,未曾停滯,其實羅馬之道一直在收窄,而他們依然相距萬徑。

從獵戶門口出來有一小段爬坡路,大家都走得有點吃力。丁國忠一抬眼,驚道,師父,你。老吳抹了一把,看見手背上一道鮮紅血痕,不得不揚臉,捏住鼻子。丁國忠扶他在路邊找了塊山石坐下,老吳道,估計太干燥。浙江官員勸他在西寧醫院打個吊針,做個檢查,老吳說,算了,回程再說,也沒幾天了。他說,就是太干燥。

火車大概正拐入一條狹道,丁國忠在鐵軌啼踏的震動中醒來,看見師父已醒,外面陽光照在水杯上,師父胸口印出一塊紅黃藍綠小光斑,看去像個小彩虹。他從鋪下行李包翻出兩罐一升裝便攜氧氣瓶,給師父吸了兩口。那個援疆干部囑咐捎上,未料真派上用場。老吳問,這邊海拔多少?丁國忠道,不到四千。老吳又問,還剩幾個小時?丁國忠道,三十五六個吧。師父,你要不要再吃兩粒紅景天?老吳說,不用。這綠皮火車比我之前到西北快太多,那時我們無論去哪里,都至少八九個小時起步。下車兩腳水腫。對了,我跟你說個故事。你說,丁國忠說。老吳說,有個西北農民,以前靠修家電為生。手巧,但是有點心眼。就是每次修電器都會再留點故障,讓人再找他。次數一多,也沒人找他修東西。這樣一來,生活每況愈下,加上那年超生罰款。原本想要兒子,沒生出來,生下兩女,不得不搬家走人。丁國忠道,常見。我有個同學的小兒子,外號小八千,就是因為家里超生,罰了八千塊錢。老吳說,剛剛搬到異地,找不到活兒干,一家人大半年沒什么收入。一天夫妻倆走路,想碰碰運氣,卻遇到一個白須老人。老人說,我給你算一卦吧,你看起來心事很重。他將信將疑,老人道,記得去鳳凰山背后,去挖一挖,能夠挖出兩塊石碑,碑上有你先人名字。然后你供到道觀里??梢赞D運。他真去挖了,也真挖出來,分毫不差,所以將碑送到道觀。丁國忠說,有意思。老吳說,一個月后,夫妻倆想去還愿,結果發現兩塊碑被作為踏腳用。他不大高興,想靠墻放置。結果一個管理道觀的道士就來跟他吵架。當夜,他上山殺人,縱火燒觀。包括道士、住持、香客,共計十人喪生。住持心和左眼珠被挖出,臉上砍五六刀,胸脯和腳上分別挖去三塊肉,扔到兩個房間里。丁國忠道,挖眼睛能理解。但為什么肉要分開放?老吳說,不知道啊。丁國忠說,只吵一架,不至于。老吳道,你說對了,主要他覺得老婆上香時,被那住持調戲。丁國忠說,這案子我是不是聽過?還是師父你杜撰?老吳說,改了一點,多數真事。道觀在漢陰,也就兩年前,現在去還能找到舊址。但我們今天不講真話,只講故事。后面還有一段,關于他如何躲避追捕。別看人家只是一介農民,五百多個警察為了找他,費去一個多月,就是找不到。后來他是吃不消想家,才給伏擊在門口的警察抓到。但這故事,我主要覺得,有意思的地方在前面。丁國忠說,你說算命?老吳說,嗯。如果沒有那一卦,是不是他不會挖出石碑?沒有石碑,是不是也不會有后來的事?丁國忠道,不好說。本身心術不正,生活又屢不如意,遲早會犯。但師父,我不懂你意思。老吳瞥向窗外戈壁,群山莽莽,像潔白的尸骨,只有少數駱駝草提供一點綠,丁國忠忽然明白為什么這次見的人都對大紅大綠有著特殊的執念——沒有顏色確實足以令人發瘋。老吳道,十年前陳明傅被人告發,說私藏槍支。這件事情我不追問。我們這行,有時一個動作,可以撈人,也可以抓人。你現在能獨當一面,這話我沒必要說。丁剛忠道,師父,你有話直說,是懷疑我做的手腳?老吳說,夠直了。我們能破的案子始終少數,超過二十年,一過追訴期,這事也就這么算了。很多人也活不到那個時候。丁同忠說,師父,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掉下一柄骨刀。說不定我們大老遠跑到這,是遂他愿。老吳說,也可能只是像那保安說的,不想活廠。

火車正緩緩進入南方,窗外的樹木和電線被拉成斜線,戈壁后退消失,風景又將轉入熟悉的闊葉林帶。丁國忠站起身:水有點涼,我去換杯新的。你吃藥。老吳點頭,斜靠在下鋪枕頭,閉上眼睛。列車員還沒來得及收拾廁所,過道糞水溢出,車廂彌漫著溫暖熏人的臭味。多數是務工者、回鄉客,蛇皮袋和人都坐在地上。還有幾十個小時的火車,疲勞當前,無法顧及臟亂。丁國忠大步走到接水處,裝作沒有看見。

回到芹江后,老吳依然走路喘氣,以為是西北行后的遺根,不得不去醫院檢查。查下來是肺癌晚期。醫生跟師母說,化療人遭罪,也沒希望。與其花錢遭罪,不如早點回去,該吃吃,該睡睡。師母沒和師父說。四月暮春的一個傍晚,師父吃完晚飯——白蝦、青番茄炒肉,一口飯噎住,沒來得及送醫院就走了,前后不過五分鐘。

師父靈堂布置得很簡陋,老宅外零星放著一些花圈。師母坐在中堂前的一張長凳上,被幾個親屬扶住肩。丁國忠把白金塞到師母手里。師父女兒吳音音也在,站在一側,馬尾垂落肩膀,擋住她細白的臉。之前聽說她在北京師范大學讀書,和一個山東萊蕪的男生結了婚,定居在北京通州,好幾年沒回來。他還記得自己二十出頭,戰戰兢兢、拎著糖餅紙包去師父家拜年,曾見一個穿紅色棉衣的小女孩站在樓下獨自跳房子,嘴里念念有詞:一,二,三。最下面的格子線白灰粉磨損一半,也不在意——現在居然已經這樣大了。

是他糊涂了,女兒丁倩都已經三歲了。

師父的遺體看去比其活著的時候瘦小許多,不到九十斤,一把骨頭蒙著一層薄皮。他留到最后,跟著送行者依次在遺體邊放下硬幣。師父的遺體被白布包裹著,頭頂邊撐一柄黑傘,等待被推進火爐,直到化為青煙一縷。

丁國忠常想,師父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師父這樣心細如發的人,一日八十平米的現場,連一絲多出的指甲都不會錯過。他還記得九三年,師父從女尸鞋底顏色就能判斷其身后移動過,順藤摸瓜,找到隔壁村獨居河邊的兇手。多少人能分得清楚夾在灰泥里豆青色和葉青色的區別?老吳這樣的,本不應屈居在芹江這樣的小派出所,但就這樣柴油一般耗盡一生——他不信師父會錯過體檢報告上的C,而是被師母輕松瞞了過去。

他從師父那番話里忽然讀出了別的意思:人一生得帶著無數秘密生活,人是被那些秘密捶彎,捶進泥土的。

〇九年八月,丁國忠和兩個同事去江西抓逃犯,地點踩好,以為十拿九穩,但剛進門,屋子就炸了,逃犯在身上綁了炸藥,見人進來就引燃。一個同事手臂炸沒了,他在最后,傷得不重,休養半年后,調到基層分局,掛職一年,回來后升到副局長,順利得連他自己都意外。當然,跟他媳婦的家世多少有點關系。而這十多年,監控早已密布,甚至包括偏遠的郊區和山林。罪行的隱瞞變成一樁難事——切都被天眼記錄在案。身份證、DNA和指紋錄入,從初生嬰兒時期就開始,誰也逃不了。有點頭腦的罪犯仿佛一夜消失,他們總是會留下蛛絲馬跡,留下疏忽和漏洞。人的隱私就鋪陳在光天白晝,他甚至開始懷念以前和罪犯的斗智斗勇。

很多次他翻過師父留下的卷宗,看著師父寫下的藍色墨水跡,總結出來的探案方法,終于明白廠——不是當時兇徒太厲害,而是他們當時太落后。他們錯過了多少痕跡,卻任其風化消失。他們也許也弄錯了,冤假錯案避免不了,有些謎題永遠也解不開。人不是神,也不應當冒充神,假借正義之名,行自以為正義之事,再將板斧落向他人——唯有貪欲惡念才真實,唯有貪欲惡念才屬于人。

他從卷宗里翻出那張畫像,看廠義吞。這個人存在過,但最終遁影消形。丁國忠想,那人說的是大話,真不想活了,投案自首,逃又何必。

五、火宅

胡杰峰到局里,匯報了山上的情況,方可成等幾個人上了山,發現墓區除糞便外,還有人為火燒痕跡。當地地形復雜,確實適合藏匿,八十年前日軍靠空投細菌彈才打下來?,F在也是,反成弊端:山頭眾多,監控不齊備,很難摸準具體方位。再往林中去,連手機信號也沒有。搜山費時費力。但近來天冷,也無補給,如果那人在,遲早會出山。畢竟二十多年前的悍匪,手里也有槍,地點又很難確定,不能貿然。

胡杰峰正開會,眾人在如何推進上各執一詞。斐斐忽然發來消息,說人在醫院,要剖腹,一時沒反應過來,跑到過道,避開眾人,回了電話。斐斐說,本來下午取最后一次產檢報告,發現其中一個數字變成三千五,醫生看完,說,肝膽汁淤積嚴重,須立刻入院。因為時間也不早,第二天早上十點剖。先辦手續吧。

兩人從懷孕開始就打算順產,斐斐孕期體重增加不多,行動輕便,每周下樓活動三次,每次一小時,胎兒大小也合適,仿佛勢在必行。實在人算不如天算。他打算把手里余活兒收拾一下,取點現金再過去。過了幾分鐘,斐斐又打來,說一個產婦臨時不生,醫生時間空出,今晚九點就能剖掉。

胡杰峰聽完電話,通知了下母親,讓她準備點小米粥,怕斐斐醒來要喝。斐斐早備好待孕包,孕婦衛生巾、乳貼、奶瓶等都裝在一個大號子母袋,他叫岳母直接提到醫院。等他趕到,斐斐剛做完術前檢查,手上插著靜脈注射的管子,正預備推往手術室。胡杰峰抓住她的手,說,別害怕。斐斐點點頭。

門外放著椅子,有個男的正坐著打瞌睡。胡杰峰坐了一會兒,決定還是進去陪一陪。護士沒有攔他。斐斐正躺在手術臺上,肚子被剖開——共七層,過程漫長。醫生的手掏了進去,掏出一個嬰兒,撲上白粉,凝結血污,又拍拍屁股。嬰兒哭出聲。床上已經變作他岳母,綠被子拉到脖下,雙眼緊閉,嘴巴微啟。他反應過來,岳母不是睡著,她是死了,這里并不是產房,而是凱龍,他們的那間屋子,有人闖入過。斐斐在客廳中間,和嬰兒躺在一起。他沒有覺得很悲傷,還是按部就班地拍著照,跟日常程序差不多。他在等那人轉過身,像跟在一臺小型攝影機后。但兇手始終沒轉過來。

胡杰峰驚醒了。時間只過去半小時。護士推車出來,斐斐手術結束,但麻藥未過,看起來蒼白憔悴。護士把嬰兒貼向他的臉,是男孩。

岳母和母親都很高興。病房只有一張陪床板。胡杰峰叫母親和岳母都回去,自己留下。到了半夜,斐斐忽然胃疼,胡杰峰找來醫生,醫生說沒大事兒,麻藥影響。兩人折騰一晚,沒能睡著。初生兒需要吸乳,斐斐剛開始喂奶,還有些羞澀,等到第二次,就嫻熟不少。

胡杰峰跟岳母輪流換班,還是疲累不堪。初五晚上,他頂著一對黑眼圈跟發小兒譚波找了家夜宵攤吃飯。局里常聚餐的一家沒開,兩人撲了空,沿途走走看看,就這家還開著。飯店雖小,但因為正值年關,所以店里全是睡不著覺的小年輕。廚房就搭在臨街,垃圾桶不過一尺之隔,污水隨意潑濺,到處都油滋滋的。

譚波下半年一直在外地做工程,還考了一個二級工程師,證書掛靠在一家建筑公司,一年五萬塊收入。妻子劉雅莉是重慶人,兩人在西南政法大學讀書時遇到。異地了好幾年,比胡杰峰還晚一年結婚。之后她在寧波一家小律所工作,去年年底辭了職,據說是要考成人研究生。

譚波說,怎么不去你們局對面的老賴飯店,我記得他們家湯瓶雞挺好。胡杰峰說,欠錢跑了,人上了老賴名單。譚波說,不是吧。胡杰峰說,真的。譚波道,怎么感覺現在大環境又不行了,前幾年還高歌猛進。但這個名字倒很襯他。對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說,有二十萬放在我一個小舅舅手里。他平時給人做點轉貸業務。年中有個做電梯的湖州老板,借了兩百萬,貸期一個月。三個月過去,錢拿不出來,人被抓了。據說和當地公安局的一個人有點關系,說是抓,其實避債。我小舅舅急得跳腳。他雖然做現金生意,但手里錢不多,大部分都是跟家里親戚借的。所以我就想讓你打聽打聽,什么時候放出來,他打算去看守所門口堵。胡杰峰說,上次就幫你看了,顯示拘留。其他沒什么消息,畢竟隔市。你小舅舅現在生意做這么大,都跑到湖州去了。譚波剛想說什么,老板娘送上一屜包子,兩碗稀飯,拇指戳到碗里,譚波面上有點嫌棄,胡杰峰不介意,順手接過。芋頭絲和什錦大頭菜放在電飯鍋邊,白瓷小碟摞在一起??腿俗约喝∮?。茶水不送,譚波抽了兩張紙,將筷子擦了擦,又抹了把桌子才扔掉。

老板娘送完菜,卷起袖子開始洗碗。藍色澡盆泡滿碗碟,白色泡沫溢出澡盆。他們坐在最外,對面可見一棵巨大的石榴樹,沒嫁接過,結出的果子又青又小。他們小時拿竹竿打落過幾顆,但也不是為了吃。戶主是個脾氣暴躁的獨居老頭兒,對小孩子很不客氣。但是他們偏又喜歡用球踢他門框,在他家庭院摜炮,再看他氣急敗壞地叫罵。

眼下冬春交替期,枯葉未脫盡,又抽新芽。這棟三層磚屋舊不堪言,像久無人居住。

譚波道,這筍絲太老了……小孩名字取沒?這飯店生意蠻好,開那么多年。胡杰峰說,叫斯羽。話說回來,古田山那個飯店,說了好久,得空去吃。譚波說,明年可能在諸暨待一段時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不是男孩嗎,怎么聽起來女里女氣。胡杰峰說,這個事上我哪有什么發言權。我看雅莉歇了也快一年了。上回路上碰到你媽,你媽說你剛在衢州雙港買了一套公寓。譚波略顯尷尬,道,我和她現在分居了。胡杰峰訝道,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譚波說,快一年了。但你別和斐斐說。女人間閑話多,到時候雅莉再回來找我麻煩。胡杰峰說,不會。譚波說,她小時候學過畫畫,說要讀美院跨媒體專業。但一年下來,英語和專業都沒過關。我媽這邊又急催她生,兩邊心理負擔都有點大,話是這么說,但誰知道呢。

胡杰峰不便問下去,兩人矛盾想是比他能說出的大。譚波說,俞莜大兒子高燒沒退,不然她準備偷跑出來。我們三個也大半年沒見了。胡杰峰說,小孩子吃多,容易發燒,我還第一次知道。她倆倒挺好。你啊,要不處理違章,想不起我。譚波說,俞莜母親前段時間開車跟人撞了,傷了右腳。老公皮鞋生意不太景氣,錢全變成庫存,壓在那邊。大環境不好,有什么辦法。胡杰峰說,對面那家你還記得吧?譚波說,估計人早沒了。這家動作著實慢。炒菜慢點可以理解,鴨掌都是現成,直接裝就是。一刻鐘都過去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說著他站起身,打算去討,老板娘碰巧端了個不銹鋼盤過來,說實在太忙,萬望擔待。但丈夫明明就坐在門口板凳上,小方桌剩著幾碟菜,慢慢呷酒。

兩人吃了一頭汗,棉衣有些穿不住。但胡杰峰怕驟然穿脫容易感冒,依舊老實穿著。等嘬完半盤螺螄,已快九點。胡杰峰還得回局里,譚波說閑著沒事,送一送。兩人沿街道徐行,兩側零星開著水果店、藥房,但門可羅雀,店員多半在低頭玩手機。今天是迎財神日,遠處稀稀拉拉地響起煙花,像是云朵燒著似的。走至圖書館,譚波披回棉衣,從口袋掏出一根煙,又扔給胡杰峰一根。兩人因身體早不喝酒,但煙一直沒戒掉,不到半根,譚波已經吐出一口痰。

站在街上看,局里燈火通明,還有同事在熬夜奮戰,胡杰峰站定,我到了,你早點回去。你開車來,還是打車?譚波說,哦,那車給雅莉了。胡杰峰說,她又不上班,拿車干什么。譚波含糊道,我在工地,灰頭土臉,用得也少。胡杰峰說,行吧?;仡^到家記得打個電話給我。譚波說好,轉身走了,胡杰峰看了一會兒,不知是否因為路燈,譚波看去后腦勺泛白,肩膀佝僂,才三十出頭,倒像四十多。胡杰峰心想,他們這代人,都是晚熟且早衰的。也許剛才走路吹到一點風,他現在覺得有點頭疼,打算在開工前,趴臥一會兒,但一趴就睡到了兩點,單位一個人都沒有了。到家時三點多,客廳留著一盞小燈,岳母沒睡覺,抱著小羽一圈一圈轉。胡杰峰說,媽,還不睡?岳母說,喏,半夜哭不停,一定要大人抱著來回轉圈。實在難伺候。斐斐熬不住,你又不在。胡杰峰有些訕訕,想搭把手,岳母說不用了,斐斐姨媽拿了點米糅青團過來,餓了熱一熱。

兩人正說著話,睡在客房的岳父大概是被吵醒,悶悶起身,從他們中間穿過,去了洗手間。岳父三年前做過痔瘡手術后,一上洗手間就沒盡頭,胡杰峰出了點汗,本想洗澡,只能算了,徑直去了主臥。

隔了一天,胡杰峰去給母親拜年,看見母親桌上剩著一碟剁椒蒸豆腐,碟中全是菜油。陽臺上掛著從舅舅家拿回的半條豬腿。地上攤著幾只箱子,胡杰峰問,這是怎么。母親說,這邊衣櫥太小,把往年衣服拿出來,穿不上的就扔。胡杰峰笑道,你是想買新的。胡母說,沒有的事。年紀大了,怎么穿都是穿。說著去主臥,翻了一下,出來時拿了只首飾盒。胡杰峰打開,里面是一只黃金長命鎖,一只手鐲,精細小巧,道,這是干什么?胡母說,你小時身體不好,找干娘送了一只。我就讓大舅媽買了套。斐斐這次我還沒來得及包錢。今天剛取,回頭你給我帶過去。胡杰峰說,不用你了,我自己包,說是你拿的就行。醫藥費花了七千多,都能報銷,等于沒花錢。胡母說,你自己手里多少我不知道?說著遞了只紅包,紅包上燙著幾個繁體金字:恭喜發財。很厚一沓,胡杰峰心里估摸,不低于五千。胡母一個月薪水三四千,前段時間買房子、裝修、結婚,已經拿了不少出來。她自己租的房子是最便宜的,但也要八百一個月。胡杰峰不想拂母親好意,推托了一會兒,只能收下,想著以后找個機會,補點錢在她枕頭下面。

他平時回來少,但主臥床單以防落灰,依然兩周必換。今天的是一套大紅喜被。好像是母親學校的一個老同事送來的。被面上有潔凈的肥皂香。母親的洗衣機很小,想是放不下,只能手洗。

父母離婚時,起先母親不同意,但當時父親在北京有個全國教育系統培訓,借此躲了兩個月。胡杰峰當時年紀還小,一直沒弄清兩人矛盾的真正所在?,F在到了這個年紀,他意識到了,并不是非得在某件事情上寄予太多意義?;橐鍪呛苈L的,任何事情都可能是臨門一腳。

胡杰峰住了兩天,他母親借機朝他發了一通脾氣,說天天不知道在食堂吃完回來,她一天站到晚,下課還得提飯菜。但其實胡母在學校分管一點后勤,承包商偶爾拿點豬肉牛肉拍馬屁,談不上多麻煩。胡杰峰很是委屈。胡母口氣軟了下來,道,吵架和好要趁熱,不然涼透麻煩更大。

他不得不收拾一下回家。過了一個暖融融的年,氣溫驟然降低,像是一小團北方的冷空氣,忽然決定穿過幾千公里,穿過懸崖和峭壁,變成一段無形的冰雪,停駐在小城。母親家和他家其實距離也不遠,但幾乎沒什么跑動。經過聯華超市門口,胡杰峰遠遠看見一個人,疑心認錯。那人卻叫了他一聲,是曲艷杰。

曲艷杰嫁到杭州,平時過年應在夫家居多,這次難得回來,但今天只她一人。胡杰峰問,孩子呢?曲艷杰說,跟著他爸爸。胡杰峰問,都在家里?曲艷杰說,沒有。他年假七天,我們在武漢玩了三天,剩下也沒幾天,懶得再跑。我又不放心我哥,所以回來一趟。她看起來比生孩子前更瘦,不知道是搽了香水還是洗發膏,聞起來有股異香。兩人說了幾句話,耽誤了點時間。胡杰峰到家時飯菜已經收齊,斐斐扎著束腹帶,穿著一件粉色兔子圖案厚棉襖,臉龐浮腫。斐斐說,我媽說,兒媳坐月子,婆婆連雞蛋都不送。胡杰峰想,上次拿來二十只,你又不要。但是眼下斐斐有特權,他不再申辯,把長命鎖和紅包給斐斐,斐斐嫌道,小孩子戴了能作什么用。岳母湊來一瞧,說蠻精巧,先放起來。他們細軟不放保險柜,都壓在床墊下,防賊倒是很好,只是自己取用也不便。斐斐表情似笑非笑,說,你把手機拿給我看看。胡杰峰猶疑了一會兒,還是給了。斐斐打開。他回家前刪過消息,斐斐沒翻出什么,又交給他。手機屏幕閃了一閃,有人發來消息,但打開一看,只是一條無關痛癢的房地產優惠信息。斐斐道,今天有人看見你了。難怪不想回來,有人作陪。原本他可以不予計較,但是手鐲加母親的事情,讓他實在難言痛快。兩人大吵一架,連岳母進來都沒有拉住。

去你媽的吧,他說,裝作沒看見岳父岳母的愕然神色,頭也不回地走了。

胡杰峰把那輛騏達開上山時只是想散散心。一路都開著窗,山間陰冷,車也開得極快,風直往車里灌,但人卻沒覺得真的清醒過來。這里沒有裝路燈。他把遠光燈打開,下了車。一束白光照向一塊塊墓碑,呈現出跟白天不同的面貌。他把棉衣拉鏈拉到頂,帽子扣到頭上。剛才冷風吹多,他有點頭疼。

上坡比下坡容易。他往上爬的時候這樣想。以為會聽見什么聲音,但最終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喘息。

還有另一個人。喘息里還有另一重。等到他反應過來,已經朝著灌木叢開了一槍。

車燈還遙遙照著。胡杰峰想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看清自己打到什么。咚的一聲,草叢幢幢黑影,一個人跪了下來,很快又站起身,還想捂著傷腿往前多走兩步,很快地,又摔進草叢。

也就那一瞬間,他看清那人手里什么也沒有,于是撲住,銬上手銬,在那人肚子上踹了一腳。坐回車里,胡杰峰喘著粗氣,打開鏡燈,從后視鏡里看廠一眼那人,想撥個電話回局里,才意識到剛才的風險——他可能弄錯對象,濫用職權,也可能沒打中——那次上墳,兩人幾乎貼面而過。那人應該認得他。

回來時,同事都很吃驚。他在位置上坐了一會兒,方可成端了杯苦茶過來,道,這下你可要高升廠。胡杰峰愣了會兒,忽說,對不住,這會兒忽然急起來。

公安局廁門新刷過,有股新鮮的油漆味,里面有個小男孩,一聲一聲叫。大概同事小孩,寒假沒處待,這么晚了,還帶到警局——估計是廁紙用完了,他敲敲隔板,扔過去一包。

坐在馬桶上,胡杰峰借著難得的安靜,回想了一會兒山上發生的事情,卻依然沒想明白一切如何發生的。作為一個頭腦清楚的人,他覺得這件事理應是不可能發生的。斐斐的消息就臥在收件箱。剛才跟同事說話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卻一直沒打開。

隔壁嘩地響起沖水聲,小孩走了,走廊里響起跑跳聲,胡杰峰打開手機。信編得很長,比起兩人見面時候的激烈,轉換成文字,都心平氣和不少。斐斐綜述了一些問題,最后寫,哀莫大于心死。中間“竟然”寫成“盡然”,是她一貫的毛病,分不清前后鼻音。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不難受,但有點同情斐斐。跟著他幾年,經濟不曾見好過,只平白消耗時間。

胡杰峰心里發亂,琢磨了一下,打電話給譚波,譚波年后已經回到常山路段,繼續修路。接電話時,背景音很嘈雜,哐哐作響,不知是壓路機還是推土機。譚波換了地方,但信號時斷時續,胡杰峰大致說了情況,譚波道,那就分居一段時間,過半年不理,肯定重新惦記上了。胡杰峰說,是不是雅莉又回來找你了。譚波說,那倒沒有。我們情況不一樣,你們畢竟有小孩。我哥嫂生第一胎時,也吵得很厲害,可能跟女的激素下滑有關。你現在不宜往槍門撞,在你媽那邊多陪一點時間也好。胡杰峰說,我媽又不要我住。譚波道,況說的。聽我的,消停兩天就好了,捅一捅,還能死灰復燃。胡杰峰沒去找斐斐,也沒回母親那邊。他關掉手機,找廠家小旅店住了下來。房間靠近電梯,總有人上上下下,或者言語喧嘩,將他從半夢半醒間忽然拽起,拽至一個陌生的意識空間。他忽然想起斐斐剖腹前的那個夢境,坦白說,如果最終看見的臉是自己,他也不會多吃驚。

夢是反的。他也曾經夢見過許多可笑、可怖、欲念叢生、令人戰栗的場景,但都在白天一一散佚。這些惡念都在光明里被碾軋熄滅,永遠地封存了。他看著床前從漆黑一片,變成一個一個渾濁的小方塊,方塊又變成了透明的光斑,刺痛燒灼著他的眼睛。雖然困乏,但顯然他又過了一整個無眠的晚上。

已經正月十五,四處都是元宵爆竹聲,炸碎清寒,像是宣告舊的一年終于過去,新一年終于到來。已經二〇一七年,恒星不滅,他們的時間又磨損了一點。

市區已經不讓放煙花了,胡杰峰道。

想必師父已經知道了。但是胡杰峰覺得那一刻,他必須說出點什么。

——他只是想說出來罷了。

七、魔笛

是黃金。

他在黑暗中蹲下身,憑借著記憶,把甕從床下拉出。半尺高,重量有些超過了他的想象。三天前他看見弟弟把它塞進了床底。他知道弟弟一定反復摩挲多次,否則甕壁不會如此干凈無垢。

里面有東西。他試探著伸進去,掏出來。是金條,數量很多,刻著“嘉誠金店”的字樣。每只金條巴掌大,他試著掂了掂。一百克,足金足兩。

對于出現的任何東西,他都不會覺得稀奇。他讀過報紙,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經過那家金店,看見玻璃臺面琳瑯滿目的珠寶金器時也想過,抓一把,走人。

門打開,地上驟然出現一道光縫。光縫開始擴大。有東西頂著他的后背,不用轉過身,也知道那是什么。

“怕不怕?!?/p>

“怕?!?/p>

他沒起身,但語氣平靜,槍頭順著他的脊椎骨,一格一格往上,劃過他的右耳垂。耳后長了一只疥瘡。槍頭擦破了皮,未加停留,直游上右太陽穴。

“你猜里頭有沒有子彈?”

“有?!?/p>

槍頭仍然戲弄般地,從太陽穴往下,又推到后頸。只一瞬間,壓迫感全又撤銷。槍被移開。槍的保險扣咔塔一聲,松了又扣回。他想站起身,沒能做到。腿很麻。血液涌到腳背,變成一種哭笑不得的體感。弟弟蹲下身。暗色的光里他看見槍頭上沾了點血。弟弟若無其事地把槍頭夾在腋下,擦了擦,又把槍插回口袋。

“還剩三顆。試掉了一顆?!?/p>

他垂著頭,沒和弟弟對視,以免聽到更驚人的話。他想象試槍的子彈打在某個樹樁,或者某只水潭,但也許是某個無辜的陌生人。

弟弟把電筒放在地上,從五斗柜里拿出一只裝了四分之三液體的玻璃瓶,將金條一根一根扔進去。金條很快像雪一樣融化。他沒出聲,跟弟弟一樣,把手鐲、戒指扔進王水。

是那把槍。他想起來了。九二年平遠街槍戰,仍留下大批槍支。小姨夫欠債后,逃到文山,從槍販手里弄到一把五四式。九四年,小姨夫回來躲債。待風頭一過,開著摩托車四處招搖,還帶他們打死過一只家養黃狗。他們把狗尸拎了回去,煮熟吃了。父親知道后,要走了槍支,但他究竟把槍藏在哪里,沒人知道。

他不知道弟弟是怎么發現的。

兩層老宅后面是竹林。竹林后是一片雜樹林。起先他們把剩下的金銀玉器埋在雜樹林左起第三棵銀杏下面。過了三個月,他們發現有人常在竹林邊偷挖雷公筍,于是趁著一個黑夜將甕再度轉到床下。

常去銷贓的店鋪就在鎮上。金店老板到底賣給誰,他們從不多問。一九九九年,他找了個隔壁村的女人,預備結婚。弟弟送來四萬塊禮金——兩只玉鐲的價格。甕內的東西不太多了,還剩幾只特級老坑翡翠。一天因為家務瑣事。他打了她,打斷了三顆牙。她要分手,他同意了。兩人沒領過結婚證,不需要去民政局,但他把四萬塊禮金要回三萬,走之前又拽下她脖子上的金鏈。丈母娘進來拉架,他又捋下了老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〇二年弟弟帶回來一個女人。四川還是重慶人?沒多久也走了,留下一柄骨刀,幾件細軟。弟弟用來當水果刀用,骨柄上有個裂縫,他說材料是老虎的頭骨。但他覺得弟弟不過吹牛罷了。

二〇〇八年。

他又輸了一筆錢,兩萬塊錢只用了不到一周。弟弟的加油站生意賠了本。每個人似乎都想從他手里騙到錢。

他們的宅子已經寒酸得厲害。床還是最老的紅漆雕花床,床欄鑲嵌一塊破損的方形云母。父母在這張床結婚,也相繼在這張床上去世。去世后,中堂供著父母靈位,他們住在東西廂房。兩張板床,他們各一張。其中一張屬于祖母,以及從沒光臨的客人。

房子造得很牢,還可以撐上一段時間。

得再去做一單大的,甕里已經都空了。弟弟說,做完這單大的就收手。去西北或者西南做點生意,好好過。

好幾年前他們就這么說。

雖然天氣寒冷,但窗戶都打開著。頭頂高處像有一臺風扇嗡嗡轉動,從不會停止。這里充滿了霉菌、油煙以及灰塵混合的氣味。廚房里面鋪著報紙,粘蠅紙上落了幾只蒼蠅,沒有扔掉,仿佛打算物盡其用,等待下一只光顧。墻角的蜘蛛網,灰塵厚重。從沒人想用撣子掃一掃。

弟弟說這是最后一次了。

他以前不相信真的存在鬼魂。但現在忽然相信。他總能夢見成千上萬種聲音,背后是成千上萬的眼睛,而他不管做什么都不會成功的。

沒到十一點,天空已經響起陸續燃放的煙花。一只爆竹在他腳邊炸響,他嚇了一跳。沒有。并沒有什么爆竹??赡軜屩ё呋鹆?,但是他記得剛上好膛。借著一點微弱的火柴光,他找到了白天看過的電箱,想切斷電線,但失了手。電線很粗,他小心且緩慢地切著電線,但不知道是不是碰到高壓線,激起一片很大的火花,手心也差點被電流灼到。他手心一陣發麻,刀也掉了下來。

燈滅了。屋里就兩個人。趁著黑夜,他打了兩槍。第二槍更準,先中槍的保安還在掙扎。

他告訴弟弟弄丟了一把刀。保安看見了他的臉。他割斷了保安的舌頭,“估計活不成了”。

而他們會有新將來嗎——

他得想想一切是如何開始的——但能夠看見的只是遠處的一處山嶺。幾棵年老的樟樹。冰冷青綠的河流,以及沒有邊界、布滿鵝卵石的灘涂。他們少年時,那邊總是能看見一個老人,趕著一群白羽鴨在灘涂邊走。也經常待其走后,在被洗刷多次的鵝卵石邊撿幾只鴨蛋。

那時他們十二歲,是父親從課堂上收繳來的氣槍。他曾把槍頂在弟弟后背上。

“怕不怕?!?/p>

“怕?!?/p>

他玩笑般地,槍頭順著他的脊椎,一格一格往上,劃過右耳垂,弟弟右耳垂上有棵小肉樁。槍頭沒停,直游上他的太陽穴。

“我不想玩了?!?/p>

弟弟帶著哭腔。他笑笑,移開,仿佛為了彰顯勇敢,忽然向空氣中開了一槍。尖銳的聲音像一柄從空氣里長出的利刃,割破山澗寂靜。

“給我試試?!?/p>

他裝上一粒彈珠,弟弟也開了一槍。因為沒留意后坐力,弟弟肩頭震動了一下,人也退后兩步,好不容易才站穩。

他把槍拿回,嘲笑道:“還不是真的呢?!?/p>

“以后我要搞個真的?!?/p>

“你說什么?”

“我說我要搞個真的?!?/p>

責任編校 鄧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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