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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聯

2020-08-11 13:06
青年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張老師

雨越下越大了,往縣城的路還有兩個小時。兩位老人打開車窗透一口氣,冷風帶著雨點打進來,車廂里清新了許多。阿聯掏出手機遞到我面前。是小芋發來了微信:哪有這樣的父母?都這個時候了。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在結婚這事上小芋跟父母有矛盾。她想在農村家里辦,但是她父母跟兒子住在城里,覺得回鄉操辦太麻煩。我給小芋發去微信問,不是應該高興嗎?她回道,高興不起來。我發去一個笑臉說,我們都在去的路上。她回復說,這父母有和沒有沒什么兩樣。好像我不是親生的似的??吹竭@句話,我心里沉了一下。我拿給阿聯看,只有阿聯知道“我心里沉了一下”的另外一層意思。

我認識阿聯的時候,就知道她有這樣一個姐姐。讀書時,她成績不好,又是要強的性格,私底下很嫉妒阿聯。她們上了同一所高中,周六、周日卻很少一起出去玩。有一回她們在家里拌嘴了,回學校路上,小芋說,我看爸媽對你偏心,不過是因為你成績好而已。

后來工作了,她也很喜歡跟阿聯較勁??吹叫劫Y待遇稍比阿聯好一些時,就會拿出姐姐的樣子,對阿聯說教一番。奇怪的是,阿聯從沒有生氣過。有一回,我跟阿聯在太湖東山邊玩。她姐姐又在電話里刻薄她,我有些聽不下去了。我對阿聯說,你太讓著小芋了。阿聯望著湖上的漁船說,我應該讓著她的。阿聯看著我說,我從小就知道,我這個姐姐不是我爸媽親生的。我很詫異。我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聯說,她六七歲時去村頭玩,晚上回來晚了。進屋后,聽到她母親跟一個遠房的親戚在談什么。好像是談到了孩子的事。她母親提到領養了一個女孩。阿聯嚇得快要哭了。等親戚走后,阿聯去問母親,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母親抱著她說,家里有了你哥哥,我們很想再要一個女孩,但是一直沒有懷上。就在鄰村一個木匠家領養了一個。沒想到,我第二年又懷著一個了。你猜這個小妮是誰?阿聯高興地轉起了圈。她說,是我,二妮就是我。

知道小芋是領養的以后,我一下子接受了這個有些蠻橫的姐姐。我們的聯系從此多起來。我跟阿聯結婚時,小芋送給我們一臺香薰機。我問她結婚時想要什么,她大大咧咧地說,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錢。小芋就是這樣,跟人熟絡起來后,從不隱瞞自己的想法。

車下了高速,繞過一個環島,就是縣城了。按照阿聯母親的囑咐,車停在一家百貨商店門口。他們去買結婚用的被子、喜字和煙??粗麄儾萋实臉幼?,我有點為小芋鳴不平。明天就要舉行婚禮了,娘家什么都還沒準備。是兩位老人年紀大了不想花心思,還是當真覺得抱養的閨女沒那么金貴呢?

小芋生氣也難怪,我們買好東西到酒店,已經快十點了。大廳里冷冷清清的,值夜班的服務生在打瞌睡。走廊盡頭的房間布置了幾枚氣球,好似在提醒來人,這里有個人將要結婚。

套間挺大的,臥室外有一個客廳。在客廳里,小芋抱住了阿聯??吹阶哌M來的兩位老人,她低頭走回了臥室。阿聯朝我使了個眼色,帶我走進了臥室。臥室里還有三個人,是她的大學同學。阿聯勸她姐姐,跟父母說句話。幾個同學也就這事說了起來。大家勸了一陣,小芋也知道好歹。她疊起紙巾用折角蹭了蹭眼睛。這樣不會弄花化的妝,也不會讓眼淚流出來。她下了床,跟著阿聯走到外面。

跟屋里的緊張相比,客廳里的氣氛頗有些悠閑:阿聯的哥哥靠在椅子上看電視,阿聯的媽媽在費心思地泡酒店的茶葉。老頭子站在墻上的一幅山水畫跟前。阿聯和三個同學扶著小芋,走到客廳的中央。小芋臉頰紅撲撲,胸口一起一伏的,有很多話要說。她傾了傾身體,給她母親倒上一杯茶。

就在小芋要開口時,阿聯的爸爸轉過身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閨女啊,被子、煙,我和你媽都給你買了。就這樣吧。我們回去睡了。說著就去拽老婆子。阿聯的媽媽緊忙喝了口水,站起來雙手揣進袖口。她踢了一下阿聯的哥哥,瞥了眼小芋說,那就這樣了。

三個人起身往外走。小芋就這么被晾在了那里。她臉色一下子白了,雙手擱在桌上不是,擱在腿上也不是。意識到三個同學還在旁邊看著,她難為情地站起來。這時頭上的發箍滑下來。一時間,她憎恨起這個小東西。她摘下發箍狠狠扔到地上,跑進了臥室。

過了一會兒,臥室里傳出了哭聲。我們相互看看,都沒有進去安慰她。阿聯對那幾個同學說,你們都去睡吧。我來照顧吧。三個同學點了點頭,都離開了。

聽到門關上了,小芋的哭聲更大了。我小聲問阿聯,該怎么辦。阿聯說,哭一會兒就好了。我和阿聯安靜地坐著。我一面聽著小芋的哭聲,一面看著電視。電視上一具鯨魚的尸骸正向海底墜落。

看了十多分鐘電視,臥室里傳來了電話鈴聲。我想大概是姐夫打來的。接著臥室里傳來小芋的說話聲。沒事,真的沒事。說著,她又哭起來。那邊像是在詢問什么,臥室里傳出腳步聲。小芋對著電話大聲說,他們就是敷衍,他們對抱養來的二妮都比對我好。

就在這一個瞬間,我發現阿聯從我身邊站了起來。我感覺到有股危險在孕育著??吹桨⒙撆苓M了臥室,我也跟了進去。阿聯一把奪下小芋的手機說,姐,你剛才說什么?小芋退到窗臺邊,詫異地看著她。阿聯說,你剛才跟姐夫說了什么?小芋結結巴巴地說,我以為你也回去睡了。我以為你也回去睡了。我什么也沒有說。

你說了,我都聽見了。阿聯走近了一步。她急迫的神情中透露著一股兇狠。

我不知道,都是大姨跟我說的。小芋說。

什么時候?阿聯問。

我記不清楚了。小芋說,讀初中的時候。有一回我去她家玩。我聽她跟大姨父說的。

大姨怎么說的?阿聯說。小芋緊張起來,她說,大姨說有年春天,有一年春天,咱爸媽走街串巷地賣雞蛋,聽說有一戶人家有四個女兒,想把剛滿月的小女兒給出去。咱爸媽就去那家賣雞蛋。媽媽看到小被子里的嬰孩就動了心。過了兩天,她拖著兩筐雞蛋就去人家里了。大姨是這么說的。

不可能。阿聯斷然否定了。

這是大姨說的。我也不知道。小芋想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她接著說,我后來問了媽媽,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她不是這樣跟我說的。阿聯說。

她怎么跟你說的。小芋說。

她說……她說……阿聯喉嚨里哽咽了。她突然轉身說,我現在就去問她。

說著,阿聯跑出了臥室。我看了眼小芋,也跟了出去。阿聯跑進隔壁父母的房間,用力關上了門。不知為何,我產生一種從此會失去阿聯的錯覺。跟阿聯十年間的交往,在眼前一晃而過。我感覺我從沒擁有過阿聯,哪怕是一個部分。

站在過道里等了一會兒,阿聯打開了房間的門?;璋抵?,不多的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神情里充滿了厭倦。她的肩膀微微顫抖,我想去擁抱她。她撞開我,一直走到過道盡頭的窗口。我走過去,聽到她的呼吸聲。我抓住她的胳膊,她轉過身來,臉上全是淚水。我是個多余的孩子。我是個多余的孩子。她小聲地說著,身體蹲到了地上。

我扶她回房間休息。這個夜里,她穿著衣服縮在被子里。到了后半夜,我仍隱約聽到她的抽泣聲。第二天的早上,阿聯待在房間里不愿出來。她父母和哥哥都來房間里勸她。她爸爸說著就傷感起來,抹著眼淚說,你要找他們,俺跟你媽就帶你去。阿聯頭埋在胳膊里使勁搖,說我不去,我不去。她爸爸又說,二妮,你說,爸媽對你好不好?阿聯不看他們,只是點頭。她爸爸說,好就中了。別的就不要管了。她媽媽雙手揣在袖口里說,你爸爸說得是。你爸爸說的是。她看著我笑了笑說,你不知道俺這個二妮,我剛見著時,才這么點。她比畫著大小說,跟一根油條似的。我跟她爸爸笑了出來。她爸爸說,是一家人都中了。阿聯捂著臉說,我沒說不中。

大家守在阿聯的房間,似乎把新娘的事忘記了。九點多鐘,接新娘的車開到了。我跟阿聯的哥哥去迎接。走在路上,我問他,知道阿聯這事嗎?他看著我,露出憨厚的微笑說,那還是我跟著我媽,一路抱回來的呢。

新娘接走以后,我回到房間里。阿聯一個人躺在床上。她看著窗外,神情里有一些沉郁。我在床頭坐了一會兒。阿聯小聲說,我該怎么辦?以后我該怎么辦?她頭發披散著,眼睛紅腫。毛毯滑到了地上,也沒有吸引她的注意。她的身心陷入一種木然的狀態——那種人生信念分崩離析后一下子跌入虛空之感。像是無所適從,又像是無可依傍。她是否產生了這樣的疑問:這么多年,我是怎么活過來的。在善意的謊言中,人生是不是虛幻的?我想象阿聯紛雜的思緒里,親人的概念悄然發生了變化。周圍的事物在她眼中,呈現出另一番面貌。

我忖度著她的心思,可嘴上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從一側抱住她,她的脖頸冰涼。不要再想了。我說。我聽到她凝重的鼻息。她說,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說,你不知道什么呢?她身體蜷縮起來說,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看到她開始喃喃自語,我說,小芋讓我們跟車去男方家。阿聯肩膀動了一下,又僵住了。她揉著眼睛說,我不想去了。我想回家。

回來的火車上,阿聯靠在座位上,一句話也不說?;氐郊依?,她睡了一整天,第二天就去公司了。晚上回來后,她沉沉地倒在床上,飯也不想吃。我有些擔心,這樣下去她會得神經衰弱。

平日里,我帶她認識身邊的植物。起初她提不起興趣,可過了幾天她指著開滿粉紅花朵的樹說,這是垂絲海棠,不是你說的櫻花樹??此_口說話了,我提議在陽臺上種一些月季和葫蘆。阿聯沒有拒絕,有那么一陣子,她的心思都在花種和營養土上。轉移了注意力,她的精神狀態漸漸好起來。我心想,用不了多久,阿聯慢慢就會放下那件事。

有一回我們去買花肥時,路過一家冷飲店。阿聯停下腳步說,你知道嗎?九十年代的河南農村,孩子們用兩個啤酒瓶就能換一只鹽水冰棒。這句話讓我警覺起來?;氐郊依?,我找了個看電影的借口,打開阿聯的電腦。讓我吃驚的是,她收藏的網頁里有很多一九九〇年河南農村的信息。有的具體到那一年的氣候變化、洪澇災害以及那時的計劃生育政策。

⊙ 梅甘·克里斯蒂娜 作品4

在一個稍隱蔽的文件夾里,我看到幾張谷歌地圖的截屏。圖片里有大片田地和散落不齊的房屋。放大后,我發現那是阿聯的出生地,以及附近幾個村子和集鎮。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過了兩天,家里收到一件快遞。拆開硬紙包裝,里面是厚厚的一大本開遠縣縣志。我帶著好奇又疑慮的心情,翻了幾頁??h志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的,用編年體的方式,記述了河南開遠縣各個鄉鎮的變化??戳搜鄱▋r,我深吸了一口氣。三百六十元。阿聯回來后,我跟她說起這件事。她說是在舊書網打折買的。我問,打幾折?她笑了笑說,打了十二折。我估算了一下價格,問她,買這個做什么?她沒有回答,而是走到臥室,捧起了縣志。第二天,我打開縣志,果然看到朱沙鎮九十年代的那一節畫了許多橫線。一九六〇年的大饑荒和十年動亂,都被她忽視了。

這時我才發覺,阿聯有意隱藏了生活中的另一面。那個部分,是我無法窺探,也無法阻止的。除了沉浸在縣志里,阿聯還頻繁地去社區圖書館借書。第一次,她帶回了一本《存在與時間》和一冊《克爾愷郭爾日記》。煮面條時,我問她,為什么要借這兩本書?阿聯拿起一瓶番茄醬問,你知道俄狄浦斯王嗎?我想到中學時讀過這個故事。俄狄浦斯王反抗自己弒父娶母的命運,不幸的是,他的反抗反而驗證了預言。我說,這跟那兩本書有關系嗎?阿聯說,有關系。我問,有什么關系?阿聯在碗里倒滿了番茄醬,不說話了。

借來兩本哲學書,阿聯看了一半就放下了。接著,她又借來《精神現象學》和波普爾的《精神自傳》。同樣沒有讀完。阿聯不是一個沒有長性的人。讀大學時,她輔修了一門古典音樂鑒賞的課程。一學期下來,堅持上課的人寥寥無幾,而阿聯卻從未缺課。除了學會難懂的樂理知識,她還閱讀了多個版本的巴赫傳記,整天把巴洛克掛在嘴邊。

她草率地讀了這么多哲學書,我隱隱感覺到她在尋找什么,但是又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和過人的思辨能力。要從哲學那里得到人生的答案,真是一件難事。我雖說在報社當編輯,讀過一些書,但是對這樣的事情,一點辦法也沒有。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阿聯就像大多數人那樣一頭扎進了繁雜的概念里。她的筆記本上寫滿了唯理論、范疇和因果律等名詞的解釋。有一回她在網上查實體一元論的含義時,把鍋里的蔬菜湯都熬干了。我小聲說,你這是緣木求魚啊。她翻了我一個白眼說,你說得對,我這是緣木求木魚。

聽她這么一說,我心里產生了一個主意。到了周末,我跟阿聯開車去杭州。待了一個上午,我對阿聯說,旁邊就是靈隱寺。進去看看吧,來都來了。阿聯說,進去看看吧。其實兩天前我就在網上買好了靈隱寺的門票。

爬上一段不長的山路,寺門就在不遠處了。寺廟里游人很多,大殿里的昏暗給人一種肅穆的感覺。我們參觀了幾尊佛像,去寺里的飯堂吃了一頓齋面。下午的光景,游客沒有那么多了。走到側庭一排房屋處,我看到一位僧人拎著一袋橘子。我舉起手機想拍個照。沒想到那位僧人停下腳步,朝我走來。他說,僧人不拍照的。但是能相見也是有因果的。他拿出兩個橘子遞給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跟他攀談了幾句。問他廟里的和尚是不是要挑水時,他摸著光滑的腦袋笑了。他邀請我去他那里坐坐。

我和阿聯跟著他來到樓上。這里雖說是木建筑,但是并不像禪房。進屋后,靠窗的一側擺著兩張辦公桌,兩個僧人正在玩電腦。屋子當中,擺著一張茶海。我們就在那里落座了。阿聯對那位僧人說,你們也要辦公嗎?僧人只是燒著熱水,不說話。等水熱了,他說寺里在做公眾號。出于對他善意邀請的回應,我拿出手機添加了。他笑了笑說,你們年紀輕輕,就來拜佛了?我看看阿聯,阿聯也看看我。我感覺到那位僧人的目光,能穿過我們。我想這可能是一個機緣,于是把阿聯的事跟他說了一下。

說到阿聯借書時,阿聯打斷我說,那些書我根本看不懂。僧人給她倒了一杯茶說,如果讀書讓你更困惑,那你為什么還要看呢?阿聯捧著杯子,眉毛皺到了一起。不知她沒有聽懂,還是聽懂了不知怎么回答。

那怎么辦呢?過了一會兒,阿聯說。

現在的果,都是以前種下的因。僧人說,如果生命是虛妄的,你還會這樣痛苦嗎?

我不認為生命是虛妄的。阿聯說。我頭一次見她這么果斷地下判斷。我想到《金剛經》里的兩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以為僧人會引用經文里的話。沒想到他說,叔本華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我和阿聯都愣住了。我們都看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這么無話,喝了三杯茶。我感覺到是離開的時候了。我起身告辭。僧人眼神里流露出一絲驚訝,說,我們還沒怎么聊呢。阿聯聽了,也忍不住笑了。

僧人送我們到門外,雙手合十,退著回了屋子。下樓后,我對阿聯說,他說得挺有道理的。阿聯拉著我的胳膊說,就是有道理而已。

我們在寺廟里信步走著,看了幾個大殿,阿聯有點累了。我們坐在一棵大銀杏樹下面休息。我掏出手機,看了看信息和資訊。阿聯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等她醒過來時,我已經看完了一集英劇。阿聯揉了揉眼睛說她做了一個夢。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好奇起來。她說,她夢見變成一只麻雀,在樹上筑巢。過了一會兒,又變成一匹馬,在馬槽里吃草,到后來,她躺在一張床上,旁邊站著兩個小孩。

你說這是我的前世嗎?阿聯問。

你前世要是這么豐富,這一世遇到什么,都沒那么重要了。我有意這樣說。

阿聯看著我,臉上要笑,又生生憋著。她指了指身后墻上一組畫。那是動物轉世成人的佛教公案,講的也是麻雀、馬和人。

從杭州回來后,阿聯把哲學書和縣志都放下了。她的心思回到工作和生活上。每天精力充沛地去上班,回來后就在陽臺上搗鼓花草。我心想,那個活潑的阿聯又回來了。然而奇怪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去陽臺抽煙時發現阿聯蹲在地上,手邊放著免提的手機。原來這幾天,她一邊侍弄花草,一邊在跟什么人聊天。

吃晚飯時,我問那個人是誰。阿聯說,就是那個張老師啊。其實早在半年前,我就聽阿聯說起過這個人。她說張老師四十多歲的樣子,每天都充滿活力。我說,那是人家心態好。阿聯說不是的。她有時神秘兮兮的。有一回,我看見她站在打印機前自言自語。我以為她在用耳機打電話。但是走近了才發現,她嘴里一直嘟囔著。聽不清說什么。后來,我聽同事說,張老師來我們貿易公司,不是為了薪水和升職。我沒有聽明白,問道,那為了什么?阿聯說,就為了打發時間。我說,那是她家里有錢吧?阿聯撇了撇嘴說,市里兩套房,閔行還有一套別墅。

周五去接阿聯下班時,我見到了這個有些奇怪的人。我等在公司樓下,看到阿聯從電梯里走出來,旁邊跟著一個女人。她們說著話,走到了車子旁邊。我看到那個女人腳上一雙平底鞋,身上是卡其色大褂,手腕上挎著一只布袋包。她們說了句什么,那個女人就匆匆去地下通道乘地鐵了。上車后,我問,那個人是誰?阿聯說,她就是張老師。我吃了一驚。我說,這么普普通通的,就是張老師?阿聯說,真沒見識,有錢人就要穿金戴銀嗎?過了紅綠燈,我問阿聯,你們剛才聊了什么?阿聯說,我約她周六打羽毛球。她怎么說?我問。她隨口就答應了。她說,反正在家待著也是悶。

第二天下午,我們到社區運動館時,張老師已經在那里了。她穿了一身看不出牌子的運動服,腳上穿著安踏的跑步鞋。她的體力很好,連打了三局也沒有累。中場休息時,我們站在窗前喝水。大概是離得近的緣故,我看到她敞開的衣領里掛著銅制的十字架。我腦海里頓時亮了一下。為什么阿聯會親近張老師,為什么會主動約她打球。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打了一個多小時,張老師請我們去吃點東西。我想推辭回家,畢竟出了一身的汗。阿聯卻欣然同意了。

我們在附近的麥當勞點了餐。雞肉漢堡端在桌上時,張老師沒有吃,而是打開頂層的面包片檢查了一番。我問,張老師不吃雞肉嗎?張老師笑笑說,我不吃帶血的肉。這句話我沒有聽懂。既然是肉,怎么會不沾血呢?她說的血是新鮮的,還是煮熟的?我有點體會到張老師的古怪了??吹轿乙苫?,她拿出手機,點開一個閱讀APP。她指著一段話讀道:凡活著的動物,都可以作你們的食物,這一切我都賜給你們,如同菜蔬一樣。唯獨肉帶著血,那就是它的生命,你們不可吃。

看出張老師在較真,阿聯拆開自己的漢堡說,沒有的,沒有的。張老師收起手機,對著漢堡看了又看,將信將疑地咬了一口。為了打破尷尬,阿聯介紹說,張老師看過很多書,中國古代文化、希臘哲學還有日本習俗,張老師都懂的。我知道阿聯的意思,她想讓我表現得有知識一些。我吃了根薯條,想到哲學史里的幾句話。我說,西方哲學追求理念世界,而中國哲學追求的是天人合一。我還想對儒家學說,表達幾句看法。但是這時張老師看了我一眼,眼神銳利。她說,追求天人合一,那你告訴我,天是什么?人想跟天合一,天愿意跟人合一嗎?我被問得說不出話來。一面為照搬書上的話感到心虛,一面因為遭到徹底的反駁而羞愧。張老師并不顧及我的情緒,繼續說,天和人一樣,都是創造出來的。就像人做愛一樣,也是一種創造。男人跟女人做愛,其實是三個人在做。我忍不住笑了,問第三個人是誰?張老師不說話了。我還想舉尼采學說的例子,但是擔心又踩到她敏感的神經。阿聯乜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反駁,聽著就行。這頓飯,注定以一方沉默、另一方滔滔不絕的方式結束。

過了一個禮拜,張老師邀請阿聯參加晚上的聚會。阿聯問我去不去。我不太愿意去。我說,張老師對我印象不太好。阿聯說,她的那些話,不是針對你,而是針對迷途的人。阿聯說出這樣的話,真有些奇怪。阿聯還說,只有行動起來,我們才能獲得拯救。她的口氣越來越像張老師。

周五晚上,我們來到張老師在閔行的別墅??吹綆纵v車停在門口,我心想大概是這里了。大門沒有鎖,透過門縫能看到里面通明的燈火。我提著兩斤香蕉,走進了院子。院子里布置了小花園,花園里有個養魚池。走過一座人工木橋,我看到一群人坐在陽光房里。想到這次來張老師家,阿聯才是主角。我慢走了幾步,等阿聯走到前面。

陽光房正在放片子。阿聯進去時,張老師跟她打了招呼。坐下后,我看到片子里有個人正在布道。底下坐著的人神情都很嚴肅。片子結束后,大家熱情地表達著感受。不難看出,他們從片子里得到了很大的滿足。等人們安靜下來,張老師介紹今天新加入的成員。阿聯站起來,欠了欠身子。她說,她是在公司認識張老師的,對這方面很感興趣,但是除了看過兩部電影外,了解得很淺顯。她自我介紹之后,在座的人鼓起了掌。對面坐著的阿姨,拉著她的手說,歡迎你,我的姊妹。

接下來是傾訴環節。每個人坦白地說出生活中遇到的難處。有的說,孩子學習不好。有的說,家里親人在做手術。按次序輪到張老師了,張老師并不說話,而是朝院子里喊了一聲。埋頭在花園里拍照的男人,站了起來。那個人是張老師的丈夫。他走進屋,尷尬地朝大家揮揮手。他穿著一身灰馬甲,說話動作有些扭扭捏捏。等他坐下后,張老師坦言說,他們想要二胎,可一直沒懷上。旁邊戴黑框眼鏡的男孩說,主自有安排。聽他這么說,大家都笑了。笑過之后,又覺得蠻有道理。大家也跟著說,主自有安排。

到了休息時間。我們來到主人的客廳里。一張長條桌上放著水果、啤酒和兩瓶威士忌。我很想倒一杯嘗嘗,但是阿聯拉住了我。她說,張老師有話跟我們說。張老師帶著我們參觀了她的廚房和二樓的書房。來到衛生間旁邊,她特意打開門指著浴缸說,你們看,我就是在這座浴缸里受洗的。你們要是愿意的話,我們可以請牧師過來主持。阿聯笑笑,沒有說話。張老師又介紹起玄關掛著的照片。那些是她一家人在以色列游玩的照片。

聽她說著旅行的見聞,客廳里響起了音樂聲。我們慢悠悠地走過去,投影儀和幕布已經擺好了。在花園里聊天的人們都聚攏過來。張老師的丈夫擺弄好播放器,拿著遙控器摁了又摁。最后歌單停在一首頌歌上。歌聲開始以后,客廳里的燈關上了。人們跟著幕布上的歌詞,開始唱起了歌。唱了幾句,人們把雙手都放到了胸口。受到氛圍的感染,我也跟著唱起來。阿聯仰起頭,唱了一句就跑調了。唱到第二遍時,阿聯大膽唱了幾句,可總踩不到節奏上。我們唱到了下一句,她的前一句還沒有收尾。

唱完一首歌,客廳里的燈亮起來。大家相互擁抱著。張老師的丈夫從人群里走出來,看到人就擁抱。走到我們面前,他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阿聯。阿聯吃驚地用力推開他??蓮埨蠋煹恼煞蛉猿两跉g樂中,他唱著歌又擁抱了我。我張開雙臂,使勁抱了他一下。有生以來,我還從沒有這樣擁抱過一個陌生人。他跟我擊掌說,我們都得到了愛。不知為何,我心里被撞擊了一下,眼眶里有些濕潤。我反問自己,我得到愛了嗎?我得到的是愛,還是我愛的事物?

許多念頭涌現在我腦海里?;氐疥柟夥?,每個人的座位上都放了一張白紙。張老師在講經時,我們就在白紙上做筆記。我把腦海里的想法都寫了下來,雜七雜八寫了大半張。跟我的深受感動相反,一旁的阿聯木訥地坐著,一個字也沒寫。她看著白紙,目光散漫。她像被一股力量,拿走了意識。她脖子上出了汗。我摸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

聚會臨近結尾時,張老師看了看我們的筆記??吹桨⒙摽瞻椎募?,她臉色不好看了?;氐阶簧?,她清了清喉嚨說,還有一些人需要慢慢融入。她走到書架前站了一會兒。那個書架上放著各種版本的《圣經》。張老師拿下一本走到阿聯身后說,這本書你帶回去吧。

不知怎的,阿聯突然緊張地站起來。她說,不不,張老師。我家里有的。阿聯的耳朵通紅。我知道她在撒謊。張老師又說,你拿著嘛,帶回去學習。張老師的話像在壓迫。不不,阿聯自語著。我察覺到她身上有股焦躁的情緒。她推開椅子,看了看大家,慌忙推開玻璃門,跑了出去。

我跟大家說了聲抱歉,也走了出去。來到大門外,阿聯坐在車上,神情恍惚。我沒有跟她說話,而是發動了車子。開出了別墅區,阿聯待在昏暗里小聲說,我不想撒謊。我不相信,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回來后,阿聯給張老師打了個電話。張老師的態度很友好。她說,下個月還有一次聚會,你們過來好嗎?阿聯用指甲劃著桌面說,我唱歌不好聽。張老師,我不去了。我不太會唱歌。木桌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聽她一再推辭,張老師沒有強求。

又過了兩天,張老師邀請我們去南京棲霞山看紅葉。她說行程的食宿,都由他們負擔。我們什么也不用操心。阿聯委婉地拒絕了。

沒過多久,張老師的快遞寄到了我們家。我從快遞員手中疑惑地接過方形的盒子時,問阿聯,張老師說過給我們寄東西嗎?阿聯說,沒有跟我提起過。我說,她怎么會有我們的住址呢?阿聯撥了劉海說,可能是公司里找到的。

我們在包裹前,相對坐著。我覺得里面可能是一本《圣經》。阿聯說,有可能。但會不會是點心呢?我拿來剪刀,拆開了包裝。里面是一個精致的紙盒。盒身印著藍色的云和月,底部是一串英文。難道真是阿聯說的點心?我小心打開盒蓋,盒子里面是空的。

她看著紙盒里的空白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地說,像我們這些政治教科書里培養出來的人,估計很難跟信仰發生關聯了。

我說,我們的信仰,就是好好地活著。

阿聯看著我說,為了活著的信仰,根本就不是信仰。

看到阿聯這么嚴肅,我不愿再說下去。

張老師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后,阿聯似乎失去了一個支撐。她雖然仍舊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條,但是時不時傳出一聲嘆息。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會加一句“真沒勁兒、有什么意思呢”這樣的話。我勸她積極一點。她瞥了我一眼,又望向別處,眼神飄忽。她說,我現在覺得吵架也沒什么意思。

家里沉悶的氛圍,被深夜一陣敲門聲打破了。那時我們已經睡下了,阿聯聽到敲門聲搖醒了我。我赤腳走到門口,從貓眼里看到地上有兩只雞和一只鵝。我剛打開門縫,就有人推門進來。最先進來的是小芋,小芋身后是姐夫。我問,你們怎么來了?小芋說,別著急,還有呢。正說著,樓梯間里傳來大喘氣的聲音。阿聯的父母扒著扶手爬了上來。五層樓梯,讓他們有些氣喘。

緊跟著,雞和鵝也踱進來。屋子一下子顯得擁擠了。阿聯揉著眼睛走出來,起先是驚喜,接著露出埋怨的神情。小芋說,我們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是你姐夫開車帶我們來的。小芋臉上洋溢著新婚的甜蜜,話語間不自覺挽住了姐夫的胳膊。姐夫不說話,正打量著我們的房子。阿聯的媽媽拉著阿聯的手說,你姐的婚結好了,說還有幾天假期,我們尋思就來看看你。

大家坐下來,喝著熱水閑聊起來。小芋抓起阿聯的手,走進了臥室。我心想她們是要說悄悄話吧??蛇^了一會兒,小芋打開臥室的門,又把爸爸媽媽拉進去了??蛷d里只留著我和姐夫,還有幾只沒了生氣的家禽??吹剿麄冞t遲不出來,我說了一句,怎么了?沉默的姐夫坐直了身體說,你不曉得,這些天,岳父成天跑到我家。抱怨小芋,也抱怨我。我說,為什么要抱怨你?姐夫說,他們覺得是因為我們辦喜事,小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苦笑著說,一碼歸一碼。姐夫說,老年人糊涂,我理解。我點了點頭,關注著臥室里的動靜。姐夫小聲說,老頭子總念叨,說這個閨女要丟了、要丟了……

正說著,門開了。阿聯走出來,眼睛紅紅的,一手握著父親的手腕,一手握著母親的。小芋跟在后面,正用手背擦著臉頰。阿聯深吸一口氣說,你們坐著,我去給你們下方便面。

吃完面條,阿聯安排我們睡覺。小芋夫婦睡在輔臥。她和媽媽睡在臥室。接著,她在客廳鋪了兩床被子,讓我和她爸爸睡在一起。躺下后,我想著跟他說點什么,但是正猶豫著,他已打起了響亮的呼嚕。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醒。醒來后,阿聯匆匆從我身上跨過去。家里忙得熱火朝天,阿聯的媽媽宰好了雞,正在燒熱水。阿聯和小芋正在切菜,阿聯的爸爸在埋頭剝蒜。我問,姐夫去哪里了?阿聯說,他一早去樓下遛鵝了。

我在一旁枯坐著,看著他們在廚房里忙碌。不到兩個小時,紅燒公雞、蒜薹炒肉、油燜茄子和一碗鯽魚湯就端到了餐桌上。為了不辜負這些菜,阿聯囑咐我去超市買兩瓶石庫門。

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我提議去青浦的郊野公園。大家都沒有反對。

半小時的車程,就到了園區。園里的游客三三兩兩的,我們下了車信步往深處走。狹窄的小徑兩邊是十多畝的農田和一大片水杉林。因為降溫,水杉林蒙上一層偏棕的銹紅色。

他們一家人走在前頭,我和姐夫落在后面。我問了他工作上的事,他沒有搭茬,而是自顧自地說,我們明天就回去了。我問,為什么不多住幾天?他推托說家里還有事。我望著跟父母站在一起的阿聯,腳步不覺慢了下來。

我們在公園里走了一圈,又在草地上吃了些水果??斓桨頃r,我們穿過水杉林,走到道路盡頭的湖邊。小芋夫婦跟父母在木棧道上拍照。我和阿聯站在水邊。太陽在一點點沉落。群鳥在水面上空忽地聚到一處,又忽地散開,像箭矢一樣落回了蘆葦蕩?;璋祻乃嫱舆吘蹟n。

看到這一幕,阿聯有些傷感。她說,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暫的。我看著她的臉龐,不多的光線在她臉上留下一片陰影。我靠近她說,要不就讓你父母跟我們住在一起吧。她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隨即又平靜了。真的可以嗎?阿聯說。她眼睛濕潤了,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平息了胸口的情緒,阿聯走上了木棧道。不遠處,她的父母正在等她。她不慌不忙地走了過去。晚霞中,她的身影漸漸剩下一個輪廓。我心想,她不會再為那件事而難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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