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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想小說二題

2020-08-13 06:48賈想
野草 2020年4期
關鍵詞:大帥長樂衛國

賈想

游普林寺

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不栽杏樹的地方,你繼續朝北。穿過松過土的田壟,就是山崖。山崖沿邊都是桃林,你繞過桃林,看見一處泥屋,從泥屋伸出的土路左轉,走不久便到了山根。山根有小片蘆葦蕩,蘆葦蕩中有條伸出的小路,是過去的人走出來的。近來走的人罕見,恐怕不清不楚,你要找仔細。找著路,跟著前人的腳印,你就開始上山了。你是順著小峽谷,先見著一條細瘦的溪。沿溪爬不多時,眼前就有兩塊青苔大石。你順右邊,小心青苔滑腳,慢慢爬上大石。等站穩腳跟,鉆過一叢灌木,就得見那條曲溜的羊腸道了。踏上小道,你步子就輕快了。你啥也別尋思,只管連跑帶顛。等跑到頭兒,直起腰來,普林寺保準就在眼前。

這是長樂他爹的話。長樂他爹還說:能記住嘍?記不住趁早算了。路太遠,又難走,去看一個廢棄的破廟,我看是閑得筋疼。你要真閑,就拎把鋤跟我鋤地,保你一下午回來周身舒服。

長樂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他換上運動鞋,飛快系鞋帶。

長樂他爹又說:我知道你一個字兒也沒聽進去,三十多年了,從來都是。行,這么大歲數了,你去吧,不耍到天黑兒你別回來。不過,要去你自己去,別帶上人家樹兒。樹兒才多大?道上危險,萬一出事兒怎么給他娘交代?想帶孩兒玩,自己找媳婦生。

長樂摔門而去。去普林寺,雖說是長樂的主意,但不是長樂帶樹兒去普林寺,是樹兒帶長樂去普林寺。普林寺難走,長樂從未涉足,但樹兒去過一回。樹兒的爹曾在普林寺旁的石頭坑鑿過石頭。幾年前,樹兒去看望他爹,順便就拐上了普林寺。那時普林寺就荒廢了,正殿和側殿的位置,只剩石墻根。樹兒說,他憋不住,在側殿前的櫻樹下撒了尿。他爹唬人,說他尿了神明一身,要有菩薩追究,嚇得他轉身就跑。

樹兒正等在河堤,上蹦下跳,隔老遠就跟他招手。黑溜溜的小個頭,怎么看怎么不像十二歲的樣子。長樂走近樹兒,也走近河。午后的波紋一圈推一圈,推著綠水往村莊和更多的村莊走。樹兒指著河堤上的杏花,很驚奇地通知長樂:看,花在昨夜就白了,我們不曉得。似乎在通知一個大消息。

昨天杏花還沒開。兩個人在河堤上走了一個傍晚,攀著杏樹剛冒出來的花骨朵,一個說三天后開,一個說七天。結果呢,才用了一晚。樹兒的驚奇是在這里。

繼續沿著河堤走,才明白兩個人都低估了春天。沿河的杏花都開了,約好了一般,一朵挨一朵開會。蜂也約好了,小蜜蜂,大蜜蜂,一樹一樹的蜂。樹兒蹲在樹底下,看一只大蜂采蜜??此€穩停在空中,翅子響著音樂,長長的嘴巴伸進花蕊,才一下,忽而又到另一朵去了。就這么入了神,直到被長樂扯著耳朵說:再不走,回來天要黑了。

于是二人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了不栽杏樹的地方。此處,河拐了彎,松過土的田壟就在對岸。長樂他爹沒說還要渡河。幸而水不深,河道又窄。長樂從近旁搬來兩塊方石,按步子大小放入河中。樹兒爬樹一樣爬上長樂后背,一步,兩步,三步,就跳過了河。

過了河,樹兒也不下來,賴在長樂背上。長樂把身子直起來,讓樹兒直溜溜掛在他肩上。二人繼續走,比誰能堅持更久。田壟松軟,長樂的腳印一個深似一個。忽地,樹兒掉下來了,在細土里,留下了兩瓣屁股和一串笑。

這樣,山崖便到了。真是陡峭,足有二十多米深。崖上小路,寬窄剛好能過豐收的拖拉機。一左一右,兩人踩著車轍,觀賞崖下好風光。大片桃林,已有隱隱花意。崖邊垂掛金黃色的迎春,簾一樣在風里拂動。還有一些鳥,小小的,間次在崖底的草叢里閃出剪影。二人不說話,怕是會吵到什么。只有暖風一陣一陣,穿過長樂的沉默,樹兒的快樂。

長樂寡言少友,除了樹兒,幾乎不和村里的人打交道。幾個月前,他突然辭掉高校中文教職,離開女友,宅回了鄉間。除了隨身衣物和一大疊預備寫作的稿紙,他別無一物。爹媽不懂,拼命追問。一追問,他就躲到河堤念經: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這一段樹兒聽到耳熟心爛,仍一頭霧水,問:什么是大比丘?長樂回:和尚。樹兒說:和尚我知道,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就是個出家的和尚。長樂問:真假?樹兒說:我爹告訴我的,就在普林寺。他在石頭坑打工,經常去普林寺,帶一瓶酒,澆在地上,給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喝。長樂問:知道路嗎?樹兒說:差不離。長樂說:走。樹兒問:干嘛?長樂微笑著說:去見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這才有了此行。樹兒在前,折根柳條在手,打空中飛行的小蟲。長樂在后,跟著繞過桃林,經過泥屋,進了山根。到了山根,樹高了,草密了。梯田一小塊一小塊栽著杏樹,朝向南,也朝向東。有幾座孤墳,老老實實立在樹下,碑文漫漶,墓前落著幾朵杏花。

長樂聽過老人講,鬼附身,都是從身后,趁你想心事的時候,一把將你摟住。于是,他偷偷逼近樹兒,學鬼的招數,大吼一聲,突然將樹兒摟住。樹兒卻不驚不懼,反而快活地笑起來,說:癢,癢!長樂問:你不怕嗎?樹兒說:怕什么?長樂望望四周的荒冢說:鬼。樹兒說:不怕,鬼也是一種人,只不過我們白天出來,他們晚上出來,誰也見不著誰。要見,只能傍晚的時候,去背光的地方,再帶一瓶酒。長樂一愣,問:誰告訴你的?樹兒說:我爹!

又蹦蹦跳跳追飛蟲了。

到了蘆葦蕩,樹兒放下柳條子,撓起頭來。往下怎走,記不得了。蘆葦蕩四邊草木繁盛,轉了一圈又一圈,找得仔細再仔細,可哪有什么小路。

樹兒又蹲在樹下,開始看花,看蜂。長樂一個人往四野走,終于看到一個老伯,在田邊捆柴火。長樂問:去普林寺,這兒是不是有條老路?老伯直起腰,一晃神,這才認出是個人在問路。他說:這兒啊,上不去,被石頭坑的碎石堵了。往北,穿過村子,村外有條運石頭的大路。

長樂回來,扯樹兒的耳朵:老路堵了,走新路。樹兒戀戀不舍:你看花上那只蜂子,貪吃,肚子要撐破了!

又繼續,繞過荒冢,杏花,樹影。長樂抬頭,見最高處的梯田,一個老頭拄著鋤頭,似在等著他們。不等他們開口,老頭便問——

去哪兒?

普林寺。

回去。順蘆葦蕩西邊小路上山,進峽谷,沿溪走。

沒有小路。

有,抬頭找山坡上的一株連翹,走到連翹邊兒上,就是路。

石頭堵了,不通。

通,從來就通。昨天一撥人,走的就是這路。

北邊不是有大路?

是,太遠,不定繞到什么時候。

長樂看看天色,太陽已經低了不少。他問樹兒:走嗎?樹兒撓撓頭說:走。

找到連翹,前人的腳印果然在。一個疊一個,枯草踏平,沙土下陷。沿著踏平的枯草和下陷的沙土,模糊的路朝向高處。長樂在前,撥開擋路的麻櫟枝,踏平荊棘枯木,挑高翠綠的松針。樹兒在后,在漫山松香中鉆來鉆去。很快,兩人下降到山脊間的小峽谷。當真,一條細瘦的溪,從石縫中游出來。沿溪行,忘路之遠近,兩塊青苔大石忽而現身。水從石面流下來,青苔在水流中微顫。很輕的聲音,如石頭在呼吸。

同時,一塊不知何時滾落的碎石壓在大石上頭,本可一人攀上的地方,現在足有兩人高。

樹兒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樹兒說:果然石頭堵了路,不通。

長樂說:通。

他在石下站定,讓樹兒站上他的肩,他雙手一托一送,樹兒借著勁兒,立即抓住左側松枝。跟著左腳踩實長樂的肩膀,飛身一跳,匐上石皮。

好樣的。長樂說。你站穩腳跟,徑直往右走,鉆過一叢灌木,就得見那條曲溜的羊腸道了。踏上小道,你步子就輕快了。你啥也別尋思,直管連跑帶顛。等跑到頭兒,直起腰來,普林寺保準就在眼前。

你呢?樹兒問。

莫管我,我繞個遠兒,三步作五步,和你在寺里匯合。

不等樹兒再說,長樂已經回身下到了峽谷底部。只好面向高處,站穩腳跟,鉆入灌木。相比前一段,剩下的路幾乎是坦途。樹兒盯著前路,風一樣掠過死去與活著的植物,一步不敢停。氣越喘越急,風越走越輕。終于跑到沒路的地方,樹兒駐足,直起腰來。

普林寺沒有太多變化。只不過殘垣更殘,枯草更枯。一定是很久沒有人上來,原來踏出的路上,草正立著。樹兒不敢往深處走,只在寺門口坐著,浸身余暉中。他不轉睛地眼望北側:石頭坑,和石頭坑旁盤桓而上的大路。

大路空無一人。而太陽離山頭越來越近,山脈的影子正迅速成熟。

樹兒身上的余暉也在減弱。他感到冷,于是抱住雙腿,閉上眼,念只知其然的這段經: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

還至本處。還至本處。念到第一十二遍,樹兒停下,小心翼翼張開雙眼。傍晚的山嵐和田野也在看著他。而后,長樂從大路盡頭冒了出來,上蹦下跳,隔著老遠朝他招手。

樹兒的眼淚吧嗒直掉,他拿衣袖一抹,站起身來,也朝長樂拼命揮手。

長樂走入普林寺,走入消失的百年古剎。他撫摸塌下的瓦檐,登上陡峭的石階。在地基上盤坐,聽云深處寂寞的鳥鳴。最后,他在正殿的墻根擺上幾顆解渴的果子,灑下自帶的白水,跪下,朝果子和果子后面的空無一物磕頭。樹兒也跟著跪下,有樣學樣,實實在在磕下三個響頭。

都看盡了,二人回到門口的石階,披著山的陰影,坐下休息。

長樂問:樹兒,你為什么要磕頭?

樹兒說:你磕頭,我也磕頭。

長樂說:我磕頭,因為我有事求菩薩。

樹兒說:我也有。

長樂問:什么事?

樹兒說:求菩薩別怪我撒尿。

長樂笑了:這個不必求,菩薩不會怪你。

樹兒又說:還有別的事。

長樂問:什么事?

樹兒說:求我爹回來,讓我和我媽見見他。

長樂問:你爹在哪兒?

樹兒抬手,指了指北側巨大幽深的石頭坑說:原來在那兒。

長樂知道,石頭坑沒停業之前,樹兒爹在那兒鑿石頭。

長樂問:現在呢?

樹兒說:現在?應該和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在一塊。鬼只能和鬼在一塊。

長樂一愣。

樹兒說:我經常傍晚帶著他愛喝的啤酒去山里,把酒都澆給他??伤淮我膊怀鰜?。

長樂說:可能你澆的方法錯了。得澆一半給他喝,留一半自己喝。

樹兒說:是嗎?我不會喝怎么辦?

長樂點點頭:那就先喝一點,慢慢就喝得多了。

山里的光在各自回家,從樹葉上,從花瓣上。長樂把外套脫下來,披在樹兒身上。他接著說:樹兒,想不想聽個故事?樹兒說:想。

長樂講:一個春天的下午,村子里一大一小兩個人,約好去游普林寺。大的叫長樂,小的叫樹兒。

樹兒說:和我們兩個的名字一樣?

長樂說:對,正好一樣。他們去普林寺,是因為他們有個祖先,很早以前去普林寺做了和尚。

樹兒說:跟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一樣。

長樂說:差不多。他們沿河堤一路北去,走到不栽杏樹的地方,渡過河繼續朝北。穿過松過土的田壟,穿過山崖、桃林和泥屋,不久便到了山根。在山根,糟糕了,兩個人迷了路。幸好,這里有人可以問路。長樂先遇見一個眉毛又白又長的老伯,老伯說,這里的路不能走,要走新路。又遇見一個眉毛又白又長的老頭,老頭說,這里的路能走,要走老路。這可把長樂和樹兒聽暈了,最后他們決定,一個從老路走,一個從新路走。你猜,這兩個老頭兒是誰?

樹兒撓撓頭,突然眼神發光: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長樂繼續講:對,這兩個人,都是他們那個和尚祖先變的,他在玩惡作劇呢。沒辦法,長樂和樹兒沒認出來,受了騙,只能分開走。樹兒呢,跟著前人的腳印就開始上山了。沿著小溪,翻過青苔大石,鉆過灌木,走上羊腸小道,很快,他就第一個登上了普林寺。普林寺呢,煙霧繚繞,青瓦黃墻,一扇刷得發亮的紅門緊閉著。樹兒上前敲了敲門,你猜,誰來開門了?

樹兒忙說: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長樂說:對嘍!居然是和尚祖先給他開了門。樹兒看見他長長的白眉毛,光溜溜的腦袋,這才明白是誰在惡作劇。這時候,長樂也氣喘吁吁,從石頭坑那邊的大路跑過來了。樹兒遠遠一看,長樂旁邊還跟著一個人,三十多歲,拎著一瓶啤酒,渾身上下都是粉塵……

樹兒一驚:我爹?

長樂一笑:你怎么知道?

樹兒說:拎著一瓶啤酒,渾身上下都是粉塵,不是我爹是誰?

長樂說:對,正是樹兒他爹。原來,長樂在石頭坑里碰見了樹兒他爹,他爹一聽說樹兒在,樹兒爺爺的爺爺的爺爺也在,死活要跟上來喝酒。

樹兒說: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個和尚,不能喝酒。不過,我可以陪我爹喝,我這次先喝一點。

長樂說:好。你爹喝大半瓶,你喝小半瓶。見了面,長樂,樹兒,樹兒他爹,樹兒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四個人說定,晚上不走了,好不容易見一面,就一起留在普林寺吃飯……

天完全黑了,一條條人的道路正淹沒于看不見的海。普林寺的夜來了。兩個人你一段我一段講著,沒有想過要下山。

信號

衛國自小就是巧人坯子。大學讀的是一本機電專業,畢業之后回老家,正好趕上給閉路電視改裝小鍋蓋的時興。技術精湛,人又俊俏,他一個人包攬了老家一帶大半的工程,腰包很快肥了起來。五菱面包車是次年就有了,防盜門窗、木紋地板也很快置辦妥當。

衛國第一次帶紅梅回家的時候,他閨女小莼已經在紅梅的肚子里藏了三個月了。小莼落地那天,衛國見閨女一雙水靈靈大眼,和自己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歡喜得不行。為給小莼過一個難以忘懷的百歲,衛國托關系,連夜從青島拉回來一臺21英寸的索尼大背投。借助自己組裝的小鍋蓋,竟然能搜到俄羅斯綜藝頻道。那天赴宴的親屬們雙目圓睜,烏泱泱擠在客廳的電視前,觀賞了一整天金發美女跳舞。問世一百天的小莼從沒見過這陣仗,沖著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們哭嚎不止。紅梅只好抱她出家門,待散席才敢回家。

衛國和紅梅的定情源于一首流行歌,叫《我的眼里只有你》。那天兩人各自陪好朋友去卡拉OK。衛國一開酥嗓,紅梅就不OK了。為了盡早培養小莼的音樂天才,衛國每天在小莼睡前單曲循環這首歌,直到后來磁帶絞斷。小莼一歲零四個月的時候,吃完奶,擦了嘴,突然開口對衛國和紅梅說:我的眼里只有你。一板一眼,清清楚楚,把衛國和紅梅樂得稀里嘩啦。

小莼十五歲之前,最好的朋友是大帥和福建衛視音樂臺。她愛音樂臺是因為奶茶劉若英總在那兒出現,她背她的歌詞比背課文還溜。和那會兒的粉絲們一樣,她頻繁刷QQ群和貼吧,坐等奶茶來市里開演唱會。在音樂臺呆膩了,她就調到大帥的頻道,去他家呆一小會兒。大帥主要負責幫她抄英文作業,一只手三支筆,字跡要學她故意寫趴,“L”的提鉤上再加一個卷起來的小豬尾巴。她在一旁,一邊用大帥媽的直發器熨小劉海,一邊告訴大帥說這是花體,明星簽名就這風格。你的字太板正,唱歌居然還走音,實打實土老帽的命。珍惜我給的機會,好好練字,或許能改命。

小莼十五歲的時候,跑到大帥家來通知了兩件事:第一,她找到了自己的白馬王子,叫“非你不可”,劉若英粉絲群里認識的。QQ頭像是一顆嘴角流血的骷髏。個性簽名是:“我顛覆了整個世界,只為擺正你的倒影”。她說,解釋一下這句話。大帥說,意思可能是,為了你,我寧愿放棄全世界什么的。她罵大帥討厭。大帥說,冷靜一下,你現在的臉很像猴腚。她又問,你花體練得怎么樣了?大帥說,什么意思?她塞過去一本日記本說,幫我寫情書,以我的筆跡,要真情流露,他生日快到了,我要馬上寄給他。腰身一轉,蹁躚離去。大帥追到門口又問,不是要通知我兩件事嗎?她說,哦哦,該死。那個,第二件,我爸媽離婚了,我跟我媽住姥姥家,以后就不?;貋砹?。

衛國發達的日子響屁一樣沒了。小鍋蓋火了幾年就被嚴令禁止。供電局統一安裝的機頂盒流行了起來。除了修修電線、裝個燈泡這種瑣事,外加貪圖便宜偷裝小鍋蓋的人家,再少有人來找衛國了。衛國試過瓦匠、石匠,但身子骨弱,剛在石頭坑吃了三天粉塵就害了肺炎。他的腰包和身板一起猛瘦下來。

小莼升高中那年的開學前日,衛國上下奔波,為學費四處湊錢。星辰升起的時候,他癱坐在鄉鎮的中心街邊,手里只有兩張從鄭屠戶手中借來的百元臟鈔,散發著刺鼻的豬下水味。他拖著濕重的影子走到一家棋牌室門前,捏著鈔票的大手突然狠狠一攥。第二天拂曉,衛國從棋盤室輕輕飄出,布滿血絲的雙眼冒著微光,而手中鈔票已變厚厚一沓。

此后的深夜,一個人影時常在紅梅熟睡中翻墻而入,蛇一樣鉆進被窩。是我,衛國說,別出聲,有人追。紅梅把他踹下坑,拿起掃炕笤帚,咬著牙打。又賭,又躲,你怎么不死在賭桌上。直打得衛國跪下來,抱住紅梅的腰、大腿、小腿,笑著說,你看,小莼這個月生活費有了!又說,小莼聽著呢,小莼聽著呢……小莼才不想聽呢,她躲在房間里,塞著耳機,把MP3的音量調到最大,一邊抄奶茶新歌詞,一邊扯著嗓子唱“天空已蔚藍/我會抬頭看/電影越圓滿/就越珍惜傷感/有越多的時間/就越習慣不安/因為我總會孤單/過著孤單的日子”。紅梅聽了,笤帚一扔,眼淚悉數咬碎,翻身睡了。

小莼讀高中之后的一天早晨,衛國醒來,感到家中空氣冰冷,除了21寸彩電還在熒熒閃光,紅梅小莼,貴重物什,包括懸在墻上被電腦后期放大的結婚照,都不見了。紅梅打來電話:后天去民政局離婚,以后的撫養費我不要了,只要小莼跟我。不行,衛國說,小莼得跟我。紅梅說,那你同意離了?衛國說,我也沒說同意。紅梅說,你說不說,婚都要離。我最近才明白,跟了你是著了魔鬼的路,我之前是被貪欲誘惑了,現在我想要得拯救了。衛國說,什么?紅梅說,我的福音來了,你聽不到,也別想聽到,你不配。衛國說,你走就走,小莼留下。紅梅那邊沉默了片刻說,這事兒你得問小莼。那頭傳來小莼的聲音,電話線的磨損讓聲音變得陌生。爸,小莼說。哎,衛國應。小莼,小莼,你聽我說。小莼語氣平淡:別說廢話了,賭鬼。忙音,刺耳。衛國咽下一口唾沫,把電話掛了。

衛國簽了離婚協議之后,一個周沒在街上露臉。一是羞,一是躲。大門上掛著鎖,他卻在家里看電視。21寸大背投,現在成了老古董,沒幾家用了。聲音從音響里費力鉆出來,啞了嗓一樣,時斷時續。在躥出彈簧的沙發上,衛國躺一會兒就得起身,朝電視側面和頂端連拍三下,讓聲音穩定下來。他調到咿咿呀呀的福建衛視音樂臺,一邊聽歌,一邊想起小莼手拿搟面杖,學電視里的歌星唱歌的樣子。電視上處處鶯歌燕舞,回憶里小莼喜笑顏開,一會兒便哄他白日入夢去了。

那個周末實在難熬。大帥在紙上打了三遍草稿才敢下筆。周日夜里,大帥給小莼 QQ留言:信寫好了,周一上課給你,包他拜倒在你裙下。想想,裙下豈是那個人能看的。又改改:包他抓心撓肝。發送。

夜里,小莼頭像灰著,一直沒上線。萬家燈滅,只剩大帥家屋后一盞。是座草房子,四周是石頭壘成的矮墻。住的人叫蠻老太,八十多歲老寡婦。陪她的,只有一臺三個頻道的17寸黑白電視。每天晚上七點整,草房子里傳來電視機的轟鳴。先是中央一套新聞聯播,然后是齊魯衛視天氣預報,中央一套《焦點訪談》,齊魯衛視《我是大明星》,齊魯衛視諜戰劇,齊魯衛視午夜場電影。她耳背得很,總把音量調到最大??崾钐?,開著窗,吵得人畜共憤,雞飛狗叫。一找她理論她就捂著胸口,說心臟病高血壓,馬上要犯。對每個人兇神惡煞:我閨女們都不管我,你們管我?都死一邊去。鄰里十幾雙耳朵,只好夜里堵上海綿。只有大帥,半夜等著小莼消息,聽草房子飄出好萊塢肉麻對白,仿佛進全民影院,一人包場。

夜里一點,蠻老太的影院終于打烊。大帥剛剛瞇眼,QQ突然響起來。十幾個窗口抖動,小莼發來的。大帥死魚翻身,摸過手機。對話框里只有一行字:信可以扔了!大帥長舒一口氣,趕緊回:別太傷心。還沒發送,小莼又發來幾句:他約我了,下個周末晚上七點,在放學路上的大水池。他騎摩托,你也來,一旁把風。大帥一聽,忐忑起來。

七點的土路,農婦、農夫、石匠、木匠、泥瓦匠、光棍,都已走過。路在平原上蜿蜒鋪開,窄而空蕩。暮色發甜,幾只小蟲飛過,令空氣抖動,令夜色從草尖冒出。大帥站在緊靠路邊的廢舊蓄水池旁,一句不吭等著。身旁的小莼,翠色連衣裙,烏黑細發,身上飄柔洗發水味道。七點一刻,“非你不可”從一輛宗申摩托上跨下來,墨鏡,毛刺頭,皮膚黝黑,一股刺鼻的灰燼味。小莼看到,渾身一顫。

“非你不可”帶了見面禮,一張巨型海報,里面的劉若英比大帥還要高。小莼接過海報,羞赧地垂首。之后,二人爬上蓄水池,沿著釘在水泥池壁上的鐵梯,下到已經干涸的水池中。大帥不必看,曉得他們是要去哪兒。水池內,東南角,有座磚砌的隔間,避雨避風。水池荒廢后,附近農民曾在那兒放過一段時間農具。再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野鴛鴦的老巢。據說,紅梅就是在那兒懷上的小莼。

空水池回聲效果極好,一顆石子拋進去,回聲久久不絕,蕩得人心頭發癢。大帥坐在路邊,手捏一把石塊。他的任務是,萬一有其他鴛鴦趕來,便扔石頭提醒他們,免得尷尬。要保持這座水池的共產主義,誰也不能獨享,這是江湖規矩。

暮色越來越低,水池里的寂靜令人窒息。這時,一輛空空如也的五菱面包車開了過來。不必說,是小莼爸。橫在路邊的宗申摩托擋住了他的去路。喇叭響起來示意。大帥驚慌,反手一拋。石塊劃入水池,叮咚作響?!胺悄悴豢伞毕却掖遗懒顺鰜?,掃興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上前將摩托車移開。夜色加重,面包車將車燈打亮,沖水池這邊開來。小莼正巧爬上水池,迎著晚風和刺眼車燈,努力展平皺巴巴的半透明衣裙。五菱車驟停,發出一聲尖叫。小莼認出了父親,父親認出了小莼。

等衛國下車追去的時候,小莼早已跳上宗申摩托。衛國回身躥上駕駛座,扭動鑰匙,一腳將油門踩到底。大帥閃身撲向路邊草叢,幸免于傷。追出不過兩里地,五菱車拐彎不及,一頭栽進水渠。兩只車后輪翹在半空旋轉不停。而后萬籟俱寂,只有飄柔洗發水的香味久久纏在大帥脖子上。大帥低頭,偷偷一嗅,天便黑干凈了。

撞見小莼那天清早,衛國的車里裝滿了小鍋蓋。那是他賣不出去的貨,積攢了幾年,白天一并倒給了廢品回收站,賺了一個月零花。出了廢品站,五菱車著了魔似的,直奔棋牌室而去。不過半小時,衛國就扶著門框出來。沒錯,這時的五菱乃是一輛空車,衛國乃是一個空人。

衛國曾探望過一次小莼。那天,他從小莼床底下找到了一本滿覆灰塵的手抄歌詞本,看到第一首是《我的眼里只有你》,直接繃不住了。他連夜朝小莼姥姥家駛去,路上甚至決心求紅梅復婚,哪怕要給母女倆磕頭??傻搅颂幩?,敲開門,才知道紅梅帶著小莼早不知去向。紅梅爹擎著鐵鍬把他趕出大門,一邊罵衛國是該剁手的窩囊廢,一邊罵紅梅是著了魔的不孝女。她們去哪兒了?衛國站在門外問。愛去哪兒去哪兒,死了最好!紅梅爹舉著鐵鍬答。

這次路遇小莼,衛國別的不貪圖,只想問明白母女倆住所。沒想到小莼對自己避之不及。衛國知道小莼不拿自己當爸了。自己現在是一個丟人的賭徒,一個小莼生活中多余的情節。后來的幾天雷鳴電閃,風雨大作,衛國照舊鎖大門,躺沙發,看音樂臺,但日常飲食,點滴未進。大風天,小鍋蓋在平房頂上亂顫,信號似有還無。索尼彩電犯著痙攣,將屏幕上一個人抖成兩個人,一個身子切成兩半身子。昔日的萬人迷變成了半身不遂的廢物。衛國于是倒頭就睡,睡得胳膊上長蘑菇。要不是那天清早,蠻老太從天而降一個電話,衛國可能就像條涸轍的草魚一樣,在沙發上翻白眼,掉魚鱗,徹底臭掉了。

說蠻老太給了衛國第二次生命,也未嘗不可。那時沙發上的衛國已經皮包骨頭,他聽見蒼蠅的嗡鳴日甚一日,知道自己馬上要臭透了。蠻老太的電話及時打了進來。一通又一通。對鈴聲的厭惡,激起了衛國殘存的生命力。他掙扎半天,摸到電話。那頭,蠻老太幾乎是吼:我耳聾,你他娘的年紀輕輕,也耳聾?

原來是蠻老太的黑白電視壞掉了。當夜,她正在看齊魯午夜場電影,半夜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她一點沒聽見。霹靂一落,電視就冒了煙,而那會兒離入睡還早。老太失去了這劑強力催眠藥,慌了,半夜給電工衛國打了過來。

電視報廢了,修是修不好的。但解釋這件事,費了衛國九牛之力。就算嘴巴貼著蠻老太耳根子說話,她還是要扯著嗓子問,你怎么娘們一樣小聲小氣的?只好打手勢:先指指電視,再擺擺手,再攤手。老太竟然馬上懂了。三寸金蓮無聲輕移,坐上炕之后,開始掐膠東鄉下每個老婆子都會掐的緶子,仿佛身邊沒有衛國這個人。衛國看著老太,有些不忍。撓頭一想,有了一招。便說,蠻老太,我給你換臺新電視吧,21寸索尼大背投,十年前3000塊買的,頂現在一萬。我看,800賣給你,再給你裝一個小鍋蓋,怎么樣。其實衛國明白,現在賣100塊,廢品回收站也沒人收。蠻老太停下手中的緶子,正正衣襟吼道:什么?

蠻老太對新電視一萬個滿意。屏幕寬了一倍,人都著了顏色,頻道多得她數也數不過來。衛國擔心的音響問題,一點沒漏破綻。蠻老太幾乎失去了聽力,所以干脆讓衛國關掉了聲音。問題出在,老太家四邊石頭墻,沒有平房安裝小鍋蓋。衛國只好把那件違禁的破銅爛鐵擺到墻頭上,朝南,拿幾塊磚頭固定。再用汽水瓶剪一個防雨防曬的透明罩子,套在小鍋蓋接口位置。蠻老太坐在炕上,隔著窗玻璃看在眼里。喊:這些亂七八糟,你自己愿意裝的,不關我事,我不出錢。衛國轉身,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全部免費。

對,免費。衛國心想,不如搞一個關愛孤寡老年人的業務,倒賣二手彩電和小鍋蓋給他們,一套800,外加免費安裝。十里八鄉這么多老人,一個月賣一臺,活下去便不成問題了。想到這兒,中年離婚男人衛國像被從天而降的大雨洗凈。是呀,小莼躲著的是一個活得一點兒都不體面的賭徒,只要他衛國成為戒斷賭癮、受人尊敬的好父親,小莼甚至紅梅,就可能回到他身邊了。問題只剩一個:去哪兒搜羅這些二手電器?

水池約會事件之后,小莼電話關機,QQ下線,轉眼銷聲匿跡。大帥盯著她的頭像,希望能突然一亮,但次次落空。最近,鄰居蠻老太的影院鴉雀無聲,卻見窗戶上五彩流轉。鄰里最終得償所愿,在夏末的沁涼里,酣睡了幾天。不聊天的大帥也睡得早了。一天深夜,“劉若英粉絲群”炸鍋一般,喧鬧異常。大帥點進去看,兩千多條對話,每句結尾都帶著感嘆號。刷了半天,才曉得劉若英終于要來市里開演唱會了。有人還說,“五月天”可能會來做暖場嘉賓。大帥騰空而起,于此同時,小莼的聊天窗口再次抖動了一下。

廢品回收站,速來。只有這一句,像將軍的命令。大帥背著做夢的爸媽,翻上墻頭,輕聲溜出小院?;厥照驹谑〉琅赃?,大帥跑跑停停,快要心肺爆炸。無邊無際的廢品堆黑影幢幢,深處有一絲光亮閃動。大帥硬著頭皮,挪了過去。

蟲鳴在草皮下顫動,夏末多雨的云層在頭頂游弋。潮潤空氣打濕眼膜,絲絲縷縷的歌聲繞著廢品堆飄來。旋律大帥認得,是小莼最愛,奶茶劉若英的《一輩子的孤單》。只是歌詞有點不對勁,且是眾人合唱,十分怪異。停下步子,隱約聽得:“天堂已蔚藍/我會抬頭看……”

歌聲雪一般降臨,一寸寸化入大帥肉身。大帥感到冷,不由得一個高聲的噴嚏。但聽哐當一聲,某個重物落地。而后是慌亂的腳步聲。大帥心里一皺,喊道:誰!人影往廢品站外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大帥抄起手邊一根鐵棍,繞到廢品堆后。只見地上一臺小型彩電已經摔得粉碎。追上馬路,他看得清是一個男人的背影??梢估镖s路,實在體力不支,大帥追幾步就軟了。只好蹲坐路邊,眼巴巴看他竄上一輛停在路邊的面包車。借助微弱的路燈,大帥一詫。那明明白白是一輛五菱。

對衛國來說,廢品回收站這些無人問津的二手彩電和小鍋蓋,原本大半都是他倒賣過來的,因此搬幾臺回去,不算偷,只能算物歸原主。況且他運回家不為發財,只為造福十里八鄉的孤寡老人,順便為自己洗刷惡名,這是做善事。紅梅讓他明白,人的意義在于聽到福音,再給別人帶來福音。彩電和小鍋蓋就是老人的福音。所以他的偷彩電,等于傳福音,善莫大焉。

換上彩電之后,真正需要衛國維修的,其實只蠻老太一家。大概是小鍋蓋架在凹凸石墻上的原因,蠻老太家的信號像雪地里出沒的兔子,時有時無。每次去,蠻老太都怒目金剛,破口大罵。昧良心的,老人好騙是吧?拿我800塊,結果電視天天壞?我那些狗日的閨女們欺負我,你也變著法來欺負我?衛國因此頭大。往后每次去,必要帶一斤應季水果。老太拿了水果,三寸金蓮輕移,蜷上炕,拾起緶子不再發難。只透過窗玻璃,一雙亮晶晶小眼瞅著衛國??此驹谑瘔?,擦汗,皺眉,把小鍋蓋左挪一寸右挪一寸,螺絲擰過來再擰回去,舉手向她詢問。而她有節奏地應著:沒出人!還是沒出人!

如此這般,只不過一個月,衛國來了蠻老太家七次。第八次來,難得的秋高氣爽。衛國不僅提了工具箱,還提了半袋水泥、抹泥板、抹泥刀。費了半下午,他在凹凸不平的墻頭上,修了半米見長、一尺見寬的水泥平面。這下小鍋蓋一架,四平八穩。衛國的臟手抹抹額頭大汗,滿意了。傍晚,衛國和蠻老太在夕光中對坐,吃新鮮的黃柿子。衛國揀了軟的,往蠻老太口里塞。老太卻悶悶不樂,枯枝般的手擋來擋去,喊,他娘的,我還沒死,自己能吃。眉毛倒豎,罵聲不斷,惹得衛國哈哈大笑。入夜前,衛國依照自己一個月來養成的習慣,給蠻老太上上下下打掃了屋子,又確認了幾遍電視信號,才放心離去。

做善事的衛國不再畏畏縮縮。從蠻老太家走出,他挺胸抬頭,微笑著走過坐滿了老老少少的小巷。他煥然一新的樣子激起了婦人們持續的喧嘩:衛國變樣了……衛國現在做好事兒了……的確,最近他勤勤懇懇,早出晚歸,慢慢還清了欠下的賭債。他還放出通告,每周六義務勞動,無論誰家電器出了問題,他隨叫隨到,不取分文。衛國聽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贊美,清楚自己敗落的名聲已經挽回。好事不出門,但衛國想要自己的好事傳千里。這樣小莼就能聽到自己改邪歸正的消息,說不定還會主動回來找他。他在等著小莼叩響他的大門。他無時無刻不在等著那聲脆響。

當夜,疲倦的蠻老太呼吸放淺,睡著時還不到八點。

廢品回收站的棚屋,是長約十米,寬約五米的通間??招乃啻u墻,頂上三層鐵皮。屋里擺著十多個小馬扎,打著兩張單薄的地鋪。一臺錄音機正在放那首由奶茶的歌改編的合唱音樂。借曲填詞,這是小莼的強項。紅梅在一旁盤腿坐著,小聲呢喃,似乎在祈禱著什么。

大帥看向小莼。她的樣子變了。長發換成了齊耳短發,耳垂懸著夸張的圈狀耳環。大帥問:小莼,最近你去哪兒了?發生什么事了?小莼沉默,先開口的卻是紅梅:小莼和“非你不可”正在經受試煉。小莼說,是。紅梅說:人太狂妄,以為不經歷苦難就可以修成正果。所以魔鬼才會進我們的身子,讓我們爭吵、哭泣,發現人的局限。小莼說,是。紅梅說:“非你不可”最近對小莼的冷淡,就是魔鬼的惡作劇。這是福音降臨的前兆,他正在試煉我們的愛。小莼說,正是。

大帥問,“非你不可”到底怎么了?小莼把手機遞給大帥?!胺悄悴豢伞钡腝Q頭像一片灰色。個性簽名也改了:老子已死,有事燒紙。大帥說,因為什么?大帥看向紅梅,紅梅不言。小莼開口說:那天在水池里,我不讓他碰我,后來他又試過幾次,都被我拒絕了。紅梅在一旁說:世上男女在締結婚姻之前,一切肉體的接觸都是褻瀆。小莼說,正是。大帥說,所以呢,你想和他和好嗎?小莼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她翻出“劉若英粉絲群”的歷史消息:下個月底,奶茶要來市里開演唱會,我想叫上“非你不可”一起,唱同一首歌,唱完就和好。又說:我要買兩張VIP座,離舞臺越近越好,我要讓奶茶見證我們的感情。大帥說,VIP座,一張1500,兩張要3000。小莼說:我知道,所以讓你來幫我想想辦法。

大帥沉思良久,想起了那個偷電視的中年男人。于是說,好。小莼抬眼,眼里有光滑下:真的嗎。大帥說,真的,給我一點時間。小莼高興地跳了起來,她從床頭拿出一張磁帶遞給大帥:大帥你最夠哥們了!

偷竊的事,衛國最怕小莼知道??勺惨娦l國行竊的人,分明就是小莼的發小。童言無忌,流言殺人。什么戒斷賭癮、什么體面生活、什么義務周六、什么幫助老人……衛國的一切努力都要白費了:小莼將聽到的有關父親的“好事”,不過是父親從一個賭徒,淪為了一個小偷。蜷在沙發上,衛國胸口一陣陣劇痛。就在這時,大門門環傳來了一聲尖銳的脆響。

看到是大帥來訪,衛國激動的身子緩緩下沉,仿佛腳下有片沼澤。大帥說:叔叔,我知道昨晚那個人是你。衛國難受。大帥又說:叔叔放心,昨晚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衛國一愣,說了聲謝謝,便關門要送人。大帥伸出手,在掌心攤開一盒磁帶說:叔叔,不是我,是小莼要我來找你。

那是一張老磁帶,目錄的第一首寫著:“1、我的眼里只有你”。題目里的“你”劃去了,正上方寫了一個花體的“神”。這是小莼填詞重新錄制的。握著磁帶的衛國挺直了身子,不停自言自語:是小莼,是小莼。大帥說:是的,叔叔,是小莼。她托我來,請你幫一個忙。奶茶你知道的,她過一陣子會來市里開演唱會,小莼想去,但買票需要一點錢。衛國在原地走來走去,連連點頭:好,好,奶茶,我知道,小莼最愛奶茶……小莼來找我了,小莼來找她爸爸了……錢對吧,我現在去拿,我現在去拿。衛國走出兩步,又折身回來:需要多少錢?大帥說:3000。衛國低頭,五官埋進陰影。半晌,他猛地抬頭:你別走,在這兒等我,就在這兒等我!……衛國披上外套,鉆進五菱,一腳油門絕塵而去。

日落月升,村莊的燈火一一熄滅。晚風沁涼,將街上散落的男女一一趕回小屋。大帥被幾聲貓頭鷹的冷叫驚醒,揉揉雙眼,才發覺自己已經坐在門檻上睡了很久。抬眼,看天幕只殘著疏星幾顆。一片過早枯黃的落葉從寂寞的高處飄下,滑過大帥鼻頭,栽倒在地。大帥撿起,擎在眼前細看。暗漆漆的葉片,竟然漸漸亮起來,透明的淡黃色光流入他的雙眼。放下葉子,大帥通身被遠處的車燈籠罩。氣息奄奄的五菱,跌跌撞撞開進了大帥視野。

大帥起身,只見一個孤魂扶著車門下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大帥急忙上前扶住,發覺衛國滿眼血絲,褲子已經被冷尿浸濕。衛國將一把皺巴巴鈔票遞給大帥,嘴角一笑,接著突然將瘦臉埋進大帥懷中。只聽見哇一聲,從衛國胸腔炸開。像咆哮,又像哭聲。

第二天清早,衛國被蠻老太催命鬼一樣的鈴聲驚醒。蠻老太在電話里說:信號壞了。衛國說:對不起老太,我想請一次假。蠻老太又說:趕緊過來。衛國說:對不起。老太說:現在就過來。衛國想起蠻老太什么也聽不見,只好掛上電話,背上工具箱出門。

衛國沒想到,這些日子沒有風,小鍋蓋的罩子還是脫落了,連接口進了露水。衛國換上一根新的閉路天線,又套上了新做的塑料罩子,徹徹底底封好。隔著窗玻璃,蠻老太示意,電視屏幕中又出現了人影。忙完這一切,衛國惶惶然不知何為,便拿起掃帚,開始掃院子里的落葉。整片黃泥地慢慢裸露,幾只蚯蚓鉆出來,在天地中間打著滾。衛國盯著蚯蚓,站著看了一會兒,又蹲著看了一會兒。進門,蠻老太躺在炕上,呼吸很淺??粚γ?,堆了一堆緶子,那是蠻老太一整年的勞動。衛國新買了柿子。他揀出最軟的一只遞到老太身邊,自己拿起一只硬的,咬下去,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蠻老太爬起身來,問,衛國,你來多少次了。衛國垂首一想,打出“九”的手勢。蠻老太說,好,好,衛國。蠻老太也拿起柿子,一口接著一口地吃。柿子在她的手中閃光。吃完柿子,她擦干嘴角說:我快不成了,衛國,你聽我說,那里,那些緶子,你拿去賣。衛國要說話。蠻老太說,閉嘴,你要說的我不愛聽。聽著,拿去賣。你來太多次了,做了不少事。而且,好幾次,都是我故意弄壞的……你聽我的,拿去賣,我才瞑目。衛國把話一一咬碎。還有這臺電視,蠻老太說,本來就是你的,也拿走。地下我有伴兒,等我十幾年了,我用不著。衛國,你聽見沒有?衛國,衛國?

蠻老太走后,女兒們從外地一一趕回來。衛國牽頭給她操辦了一場簡潔的葬禮。葬禮之后,衛國把21寸的索尼大背投搬回了家。固定小鍋蓋,插好閉路天線,他朝電視側面和頂端連拍三下,一切輕車熟路。遙控器對準紅外線接口,一按。信號來了。屏幕上顯出人形,音響冒出聲音。衛國習慣地調到音樂臺。開始了。每晚7點,明星演唱會重播。一個面容恬靜的女星在臺上唱歌,招手,和觀眾互動。而后,她在舞臺邊緣單膝蹲下,話筒對準人群中一個女孩。女孩接著唱下去,嗓音空靈,雪一般降落,一寸寸化入肉身:“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有的愛猶豫不決/還在想他就離開/想過要將就一點/卻發現將就更難/于是我學著樂觀/過著孤單的日子……”

衛國的眼里有光滑出。是小莼,是小莼。這時,吱呀一聲,聲音憑空消散。屏幕中的小莼漸漸變形,抖動著一分為二。衛國沖上去,狠狠拍向電視。小莼,小莼。地球上,一個角落,衛國喊著女兒小莼的名字,一聲高過一聲,仿佛電視機里的那個女孩真的能夠聽見一樣。

【責任編輯朱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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