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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

2020-08-13 07:22肖靜
江河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劉老板老娘

肖靜

就像打拳,沒有對手,你發的力,只能打到空氣里。林蕓潛意識甚至希望服務員跟她沖,她正好借故大吵一架,可對方不狡辯,反倒讓林蕓惱火,只好把氣撒在手里的電話筒上,死勁砸向機座。

剛才撥打前臺電話,服務員聲音又輕又細,不急不躁:對不起,充電器全借走了。

看來忘帶充電器的不止她一個。林蕓感到后背升起一股熱氣,直往后腦勺上竄,心頭火苗騰騰的怎么也壓不住,嘴里抖狠:你們怎么不多備些,還五星,名不符實吧!

服務員平心靜氣:要不等會兒客人還過來,我們馬上送您房間,好嗎?

手機是在看過視頻后沒電的。盡管林蕓反復叮囑自己別忘“身手鑰錢”,還是漏了充電器。自從有了微信,電池管不到大半天就報警,然后茍延殘喘,罷工。

無奈地盯著手機,滿電時填充著深灰色的長方形,已經變成細細的幾乎看不出的一根灰線,右上角顯示電量2%,林蕓準備給杜經理發個位置,還沒發送,屏幕黑了。

真是后悔看那個鬼視頻??墒悄懿豢磫??那可是講的房子,與地產相關哪,能放過嗎?視頻標題“未來最廉價的就是房子”一閃,指頭就點上去了。滿頭白發的經濟學家振振有詞,大談將來中國最多的同時最廉價的就是房子。林蕓涼氣倒吸心驚肉跳。如果成事實,賣房的一定多,買房的自然少,沒人買,投的資豈不變成一堆磚石了嗎?兩年前,林蕓在海城買了五套山水之戀的房子,坐等房價一箭沖天,哪知,不但沒往上沖,反而像滑翔機似的往下墜。

林蕓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對于負面消息絕對草木皆兵,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像叢林中的動物,一旦嗅到危險,就要逃。杜經理打來長途電話說澳城商人劉老板看中了山水之戀,林蕓當即坐高鐵,直奔海城。迫使林蕓盡快出手山水之戀的原因,是她公司急需用錢,資金斷了鏈子,十萬火急。

如果不是這視頻,手機的電一定可以撐到明天。住下來,還沒來得及把酒店位置發給杜經理,澳城商人來了,杜經理怎么聯系到她呢?現在的商人都精得很,廣撒網多釣魚也說不定,另找別人了怎么辦?林蕓腦子里浮出一個禿頂、大肚的商人形象。她決定見面時畫個淡妝,老男人見到女性多少會憐香惜玉吧,自己也好談談價。當然,還得跟杜經理說好,關鍵時刻,請他敲敲邊鼓,幫幫自己。無論如何,這房子要盡快出手。

林蕓雙手抱在胸前,像困獸一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床頭柜上傳出嘀嘀聲,林蕓停下來,斜眼瞟過去,原來話筒假扣在座機上。她轉過身,死死盯著白色商務電話,上面貼著一條不干膠,寫著:話費據實算。柳暗花明啊,怎么把它給忘了?林蕓笑出了聲,自從有了智能手機,竟然忘了電話的存在,好像這床頭的擺設僅僅只是酒店內部的對講機。呵呵。嘴巴咧開一半,又合攏了,電話有什么用?電話號碼都在手機里。林蕓腦子里閃現出微信中捂臉的表情,她突然感覺房間狹窄得令她無法呼吸。踱到窗口,俯視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一位小伙子一邊看手機一邊過馬路,司機從駕駛室探出頭來,不知說了什么,小伙子快步走過去。一位胖姑娘騎著電瓶車,左手掌車頭,右手把手機抓到嘴邊,一看就知道在微信語音。前面來了一輛助動車,胖姑娘躲閃,車沒扶穩,險些撞到樹上,她用腳撐在地面將車停下。林蕓搖搖頭,有多急的事非得邊開車邊說,都什么模式呀,難道地球生物都被手機綁架了不成?

林蕓一屁股坐到床上,一抖腿,一次性拖鞋像兩只信鴿從空中劃道弧線落到灰色地毯上。她猛然想起一串數字,老娘的座機平時打得最多,爛熟于心。老娘有她早期一個電話本,聯系上老娘,讓老娘幫她找公司電話,再找秘書問杜經理的電話,這不就行了嗎?

抓起話筒,林蕓感到堵在心口的一團郁氣,終于隨著鈴聲沖了出去。

電話鈴一聲接一聲,然后是忙音。林蕓再撥,鈴聲響夠了,還是沒人接。林蕓反復按重撥鍵,感覺心里又被堵了,火燒火燎的。

老娘肯定是買菜去了,弟媳呢,禮拜天也不安分,待在家里做點家務不行嗎?老娘七十多了,一個人在外面走,萬一有個什么閃失怎么辦?林蕓恨恨地想,弟弟真是可憐,掙那么多錢,沒個會管家的女人,有什么用?男人在外賺錢,女人不給力,相當于水從管子進口直接流到出口,掙再多也存不住。是誰說的,一個女人影響三代,真是有道理。不管是好還是壞,就有好與壞的影響,就有好與壞的區別。弟媳快四十歲的人,還像個野姑娘整天瘋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或去清吧水吧氧吧,跟著一群狐朋狗友混,日子過得神仙一樣。林蕓對弟媳一肚子意見。

電話始終響著,還是沒人接。林蕓死勁將話筒拍下去,好像拍在弟媳臉上。

等林蕓撥通電話時,早沒了脾氣。弟媳沒心沒肺地說,哎呀大姐,急死我了,你怎么一直關機?我陪老娘去醫院了,剛剛回來,老娘住院了。

老娘怎么啦?

掉下來指頭那么長,實在塞不進去了。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你娘勤快,一個人搬沙發,用力太大,震出來了。醫生說,如果不想再犯,還是得做手術。老娘就住進去了。

暈!臨行前,老娘讓她一起把沙發調個方向,林蕓當時看了一眼,純木質沙發太沉,就說,等我回來找人搬吧。老娘說,反正喊你做事,能推幾天就推幾天,還是我自己搬吧。林蕓以為老娘牢騷幾句也就算了,哪知為了省點人工費,老娘真的自己動手了。老娘生養孩子多,月子沒坐好,落下子宮下垂的毛病,不能勞累。有一次,林蕓幫老娘洗澡,老娘給她看過一次,墜下的子宮像一坨水粉色氣球掉在下面擺來擺去。林蕓嚇壞了,那有多難受啊,一陣心疼,就勸老娘趕緊把手術做了,可老娘每次都說算了,你們都忙。一再忍受,一挨再挨。

林蕓不知道是先處理房子好,還是處理老娘好?她閉上眼睛,對著話筒說,你不掛電話,趕緊到老娘的五屜柜找電話本,把我公司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弟媳應聲而去,話筒撂到玻璃臺面上,發出劇烈的吱吱聲,把林蕓的耳朵刺疼了,她罵一句,真是個馬大哈!迅速將話筒從耳邊拿開。

老娘要做手術,弟弟妹妹們最好能幫幫忙就好。想起幾個姊妹,林蕓心頭就像掛著一只秤砣,沉甸甸的。二妹林霞以前在一家紡織廠當工人,單位不景氣,每月開支沒個準,發了上月沒下月,不飽不餓維持了幾年,工廠宣布倒閉,林霞下了崗,到處打零工,到了四十五歲,林蕓找人按照特殊工種政策,給林霞辦了退休,一個月一千多退休金,緊緊巴巴過著小日子。三妹林芳在鄰市一家農場當會計,三妹夫是農場車間主任,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三妹平時還算顧娘家,隔三岔五寄來大魚小蝦木耳香菇,或者寄些錢給老娘,但家里有個什么事,她就鞭長莫及幫不上忙了。弟弟林華搞裝修,接了一筆工程去了北方,過年才能回。小妹林珠排行老幺,一直獨身,和老娘說不了兩句話就吵,自己在外租了房,林蕓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下月就過春節,公司事情多如牛毛,老娘非要趕在這時候手術,攔是攔不住的。知母莫若女。弟媳說老娘想盡快把手術做了,林蕓就明白老娘是怎么想的,老娘其實是怕給兒子添麻煩,趁兒子回來前把手術做了,盡量把這麻煩事給兒子避開,還怕四個女兒不輪流照顧嗎?上次要求老娘做手術,林蕓就說,趁弟弟在家,把手術做了吧。老娘硬是不肯。其實林蕓也有小心思,她覺得有弟弟一起,自己多少可以省點心,至少可以輪換著照顧老娘。林蕓有時也恨老娘,口口聲聲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她這次完全是為了兒子才搶在這個節骨眼上做手術的。林蕓恨是恨,煩歸煩,還是心疼弟弟,心疼老娘。對于老娘的偏心,林蕓只得揣著明白裝糊涂,可關鍵問題是,她分身乏術,實在不好安排??!

老大難做。小時候,老娘一直要求林蕓做弟弟妹妹的榜樣,她就每天第一個起床,給妹妹們梳頭發,晚上,又一個一個給她們打水洗臉洗腳洗屁股,好在奶奶給弟弟做這些事,她還能少管一個人。其實林蕓也有想撒嬌的時候,可弟弟妹妹根本不給她機會。二妹比林蕓小兩歲,只要林蕓有的東西,她也要。同學送林蕓一個粉色的圍脖,林霞每天一起床就搶先戴在自己脖子上。林蕓“三好學生”得的日記本,林霞撕掉寫著“三好學生”紀念和蓋著公章的扉頁,寫上自己的名字。林霞不僅搶占林蕓的東西,脾氣還很大。如果林蕓找她要,她比林蕓還厲害,翻著白眼說,你敢拿走,我就把這些東西給燒了。林蕓雖然生氣,卻也無可奈何,誰叫她是老大呢。

有一次林蕓唱《紅燈記》選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歌詞是: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可他們比親眷還要親……林蕓把“我家的表叔”唱成了“我家的表哥”。林霞說你有那么多表哥,也不怕丑。林蕓問林霞是什么意思?林霞也說不清,轉而嘲笑林蕓唱歌時縮著脖子,像個小烏龜。林蕓摸摸著自己的脖子,確實仰得太狠,不好看。從此以后再也不敢在眾人面前唱歌。

弟弟小時候很淘氣,有一天從家里取了火柴就跑出去,和小伙伴們把枯黃的樹葉攏到一起燒著玩,林蕓怕失火,勸弟弟別干,弟弟不理。林蕓管不住弟弟就等老娘下班回來打了小報告,老娘氣得抓起雞毛撣子追上弟弟一頓痛打。到了晚上,弟弟趁老娘不注意,用石頭一樣的小拳頭對準林蕓的肚子一陣拳擊。林蕓疼得直掉眼淚。弟弟卻說,你是大姐還哭,不要臉。林蕓抹去眼淚,從此以后再不敢在弟弟妹妹們面前哭??伤吘故莻€女兒身,受了委屈的時候,只能背著人傷心,還是那句話,誰叫她是老大呢?

老娘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重男輕女,一碗水端得平,連林蕓都覺得自己對弟弟要比對妹妹好許多,老娘何必說這些假話?林蕓好幾次頂撞老娘,你說這些有用嗎?你一碗水端得平嗎?說完林蕓又后悔頂老娘頂得太狠。

話筒里傳來弟媳的喊聲,姐,電話本找到了。

林蕓說,你找找我辦公室的,好像在倒數第二頁。林蕓記下了號碼,接著問,老娘手術確定了?是全麻嗎?

是啊。醫生說,老娘年紀大,全麻是有風險的。

這也是林蕓最擔心的。老娘一向身體弱,對麻醉藥過敏,以前做過兩次全麻手術,從手術臺下來,過很久才能醒過來,醒來后還會吐上三五天。每一次,林蕓看到老娘痛苦的樣子,心里就像被火燒一樣疼。

手術能不能晚一點?就快過年了。

老娘已跟醫生說好了,明天就做手術。

哦,行吧,我來安排。

每次都是這樣,“我來安排”??蛇@次安排得過來嗎?林蕓覺得有必要告知每個姊妹。雖說老娘不想寶貝兒子回來照護,但老娘動手術這么大的事不能不告知,畢竟是全麻,相當于老娘要脫離這個世界好幾個小時,七十多歲,能不能正常醒來,還是未知。林蕓不愿意有個萬一什么的,弟弟日后怪罪。

林蕓剛充好電,心急意亂打開手機,老娘的電話就來了。

我明天手術,你馬上給我回來。

林蕓說,我在海城一時回不來,但你放心,我會安排好的。

老娘說,你會安排好?你安排誰呀?

林蕓說,你別急嘛,我辦完事就回,先讓霞霞照顧你。

老娘說,霞霞話多,不想她來。

要不先給你請個陪護吧?

我才不要那些人碰我。你就光顧著賺錢,不要老娘算了,等老娘死了,你莫后悔。

林蕓聽了這話,眼皮就酸脹起來,她緊緊咬住牙齒,咽住眼淚吞到肚子里。這么多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她沒管?可老娘還在說冤枉話。

娘啊,我一直沒敢告訴你們,我的生意……賬款收不回來,買的房又跌價,還要還一堆貸款……你說話不要太氣人,好不好?

老娘好像并沒聽林蕓的,也沒察覺到林蕓哭了,仍然粗聲大氣地說,我說什么了?天底下沒有不下雨的天,沒有不拉橫的父母。你翅膀硬了是吧,可以不要老娘了?

老娘這句話說過無數次,林蕓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F如今,她頭頂上的那塊天快塌了,誰管她?老娘除了把她拉扯大,上學,成家,做生意,哪件事幫過她?上次同學聚會時,一個同學說,老娘們都用孝順這根繩子把我們這些兒女綁架了。這個話題一出口,酒席上就像開閘的洪水,每個人都嘰嘰喳喳吐起了槽,收也收不住。后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唉,算了,誰叫她們是我們的娘呢?忍了吧,啊。大家一起說,也是,有道理。這才平息。

林蕓走了神,沒說話。老娘不干了。先是抽泣,接著嚎啕大哭。

這是老娘的殺手锏!每一次,林蕓都是在老娘的眼淚面前敗下陣來。林蕓抹去腮邊眼淚,說,老娘你別哭了!我來安排!行了吧!

電話響了,是辦公室陳秘書,林總,楊總說要我們立刻轉他三百萬,限定兩天,否則就到法院起訴我們。楊總是林蕓公司的供貨商,以前的貨款拖三個月,他都沒意見,有一次林蕓請楊總吃飯,楊總趁著酒勁,抱住林蕓不撒手,林蕓當即給了他一耳光,楊總就說,以后再也不許拖欠貨款了。他要到法院起訴,相當于下了最后通牒。其他公司其實也欠林蕓的貨款,但這一時三刻也收不上來,林蕓也沒法給楊總三百萬。只好賣房子救火。

家里家外,大事小事。林蕓感到背上像背了八百公斤鐵砣,她真想誰伸手幫她一把。家庭會議就是在這時召開的,地點在微信群“林家和萬事興”里。群員是林家姊妹五個,林蕓是群主。

林蕓說,都在嗎?我有事找你們商量。

三妹林芳第一個拋出表情:上朝。

二妹林霞的表情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女娃娃,俏皮地敬著軍禮,圖上兩個紅字:報到。

弟弟直接說,在。

只有小妹林珠沒反應。林蕓早料到了,除了在朋友圈能看到小妹的動態,要么吃,要么抹,要么旅游。給她打電話,總是忙;給她微信,永遠難回。也難怪,林蕓與林珠相差十五歲,幾乎是兩代人,不談有無代溝,至少也有隔膜。再說,就憑林珠嬌氣蠻橫的小性格,指望她去照顧老娘?簡直難于上青天。

老娘明天上午做手術,我在海城,一時趕不回來,你們看怎么辦?

臘時臘月的做什么手術??!林霞當時就發炸。

林芳說,是啊,怎么這個時間做手術呢。

林蕓說,老娘這個手術遲早要做,現在不是討論做不做的問題,是做了手術后誰來照顧的事。

幾分鐘的沉默后,三妹林芳說,我沒時間回,我出兩千元,請護工吧。林霞說,這個月退休金還沒發,我沒多的錢。弟弟說,我趕不回來,我也同意請護工,我出兩千元。

林蕓連忙@弟弟:算了,你在外面不容易,不用你給錢。

老娘絕不會讓兒子出錢出力,如果知道寶貝兒子出了血,不心疼死才怪呢。林蕓試得不要不要的。

小妹一直不吱聲,過了許久才打出一行字:你們怎么說,我就怎么做,要我給多少錢都行,就是不要安排我陪床,我胃口短。

幾個姊妹中,林霞最能吃苦,就是脾氣差些,愛計較,要人哄著才行。林霞小時候脾氣就不好,長大了生活不順心,脾氣越來越大,一點火星就能燒成大火。林蕓想,或許小她兩歲的林霞也和她一樣,正處在更年期吧。自己就是在同更年期做斗爭,稍有不順就想發火,比如到酒店前臺,沒有充電器這么小的事,就想和服務員吵架。私下,林蕓還是有的無的貼補林霞。比如,隔三岔五買衣服給她。比如二妹夫生病住院,林蕓一出手就上萬。還有許多許多,她也記不清了。幾個姊妹中,也只有林霞閑一點,林蕓@林霞:你能不能辛苦點?說完,私發給林霞五千元,說,霞,我實在趕不回來,你辛苦點,晚上就去醫院吧。

林霞在與林蕓的私聊對話框里收了錢,然后到群里說,你們都不用管了,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去吧!

弟弟說Ok。三妹說,辛苦二姐了,一會兒我給你轉錢。

林霞如臨大敵。手術同意書和麻醉告知同意書,輕飄飄的兩張紙,像是兩張鐵板,她感到下筆千鈞。紙上一條一條寫著手術和麻醉的風險,有可能會造成腹部大出血,出現臟器損傷,甚至休克、心臟驟停等等等等,這些字眼在林霞看來真是嚇人,要不是林蕓事先囑咐她那是醫院的例行公事,最壞的結果一般碰不到,林霞還真不敢簽字。

住院部像集市,走道的一邊依次擺滿了床,擠得只剩下一米多寬走路。病人躺在病床上吊的吊瓶,吃的吃東西,陪護的不是端著飯盒就是端著尿盆走來走去,護士推著配藥車依次給病人打針,忙得手腳不停,看望病人的拎著各種禮品川流不息。林霞側著身子經過走廊,艱難地進了病房,俯下身子,小聲問,老娘,嫌不嫌吵?

吵有什么辦法,好在我們住在病房里,外面的加床怎么過。

林霞端著一碗粥,白瓷勺子舀了,在嘴邊吹吹,送到老娘嘴里。老娘這次很爭氣,麻藥勁兒很快過去,也不像以前手術那樣吐得五臟六腑都快出來,只是老娘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林霞帶來一個小電飯煲,熬了粥,還加了紅棗和黃芪。

老娘匝著嘴吃得很香,林霞又舀了一勺,吹了吹,說,真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老娘壓低聲問,你給了多少錢?

一千。

這么多?

現在這行情,一千不算多,少了這個數,還不如不給呢。

誰叫你給的,難道我們不給,他就不給打麻藥了嗎?

林霞說,現在都這樣,別心疼錢,人少受罪要緊。

老娘突然嘆口氣說,世道真是變了。

可不是嗎?

這時,林霞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

是林蕓打來的:霞,我上次送你的咖啡色圍巾還在吧?

在呀,今天還戴著呢。

你趕緊給弟弟寄去。

為什么?

唉,他的工人把客戶的圍巾當抹布用了,人家讓弟弟賠。

什么人吶,一條圍巾至于賠嗎?

那條圍巾五千多,工人不識貨,只好弟弟賠了。

林霞心里咯噔一下,說,一條圍巾這么貴???下意識地摸摸脖子。

是呀,弟弟一說是限量版的,一時半會買不到,我就想到給你的這條了,你先給弟弟寄去,我再送你一條巴寶莉的吧,也三千多的。

林霞說,難怪這條圍巾搭配什么衣服都好看的,沒想到這么貴,你怎么不早說???

這有什么好說的,你先給弟弟救急吧!

林霞從脖子上取下圍巾,左看右看,上面的LOGO是兩個C字背靠背扣在一起,摸一下,柔軟,滑溜。打開手機瀏覽器,照著字母輸到搜索框,原來是香奈兒。名牌確實好呀,她可從沒想過買奢侈品,就憑自己那點工資,也不允許。她也沒想過自己竟然用了奢侈品。她把圍巾重新戴到脖子上,跑出房間,到走廊一個消防栓處,柜門是玻璃,照得見人影,她照了又照,突然就有些舍不得了。

老娘見林霞突然跑出去,一臉陰沉地回來,就問,你怎么啦?

老娘,你知道嗎?姐姐平時總是叫窮,她用的東西可真高級,都是奢侈品。

什么奢侈品?

跟你說你也聽不懂,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她可真有錢哪!

你姐有錢怎么不好?

是啊,有錢當然好,所以你最疼她,你就是嫌貧愛富吧?

嗯,這話不假,人人都嫌貧愛富。

你就是偏心,我小時候你就嫌我長得丑,她長得漂亮,你就帶著她到處跑,你就有面子,我長得不好看,就把我藏在家里。你從不給我自信,搞得我快老了還自卑。要不是老娘你偏心,我也不至于混成今天這樣吧。你看林蕓多瀟灑,城里城外幾處房子,進進出出有汽車,而我呢?為了她給我的五千塊錢,就得在這里端屎端尿。林霞說著說著,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

老娘說,霞啊,莫這樣想,十個指頭有長短,何必跟親生姐姐比呢,再說,她也沒少貼補你。

我剛下崗的時候,她還隔段時間給我錢,后來就不給了,她這么有錢,一條圍巾就五千塊,那她的包包,衣服呢,不得上萬?這么有錢,每個月給我一千塊錢算什么?!我越想越委屈。

老娘說,你怎么能依靠別人呢,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你不能指望她養活你一家吧?

林霞根本不聽老娘說什么,臉漲得像蒸熟的蝦子,通紅。她恨恨地說,我真懷疑我不是你親生的。你和爸爸眼睛都大,姐姐妹妹都長得好看,只有我是單眼皮,難怪爸爸臨終前一直看著我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你還跑過來攔著爸爸,他咽了氣,再也沒法說了,這里面肯定有鬼。你說,我是不是你親生的?

怎么不是我親生的?生你的時候……

閉嘴吧,親生的會是這樣?林蕓她們才是你親生的,她那么漂亮,處處都比我好,芳芳也長得白,珠珠那么高。我哪點都不如林蕓!你口口聲聲說我是親生的,為什么我們長得不一樣?為什么偏偏我最矮?皮膚最黑?長得最丑?

老娘囁嚅著,還想解釋,卻插不進話,就急了,兩只手對準臉左右開弓,扇起嘴巴子,腮幫處一下就浮出幾條指頭粗的紅印。

林霞呆了。

老娘從枕頭下面掏出手機,按了幾按,電話通了。她氣急敗壞地說,蕓蕓,你跟老娘回來,我不要她照護。

到了海濱一號,林蕓大吃一驚。澳城商人劉老板,并非禿頂,也非年長,卻是一位與女兒年齡相仿的少婦,白凈的臉,胸脯挺得老高。

兩人握過手坐下來,劉老板說,想不到林老板這么有氣質。

別笑我老太婆了。林蕓把頭發綰到耳朵后面,我也以為你是個老頭。兩人哈哈大笑。

劉老板說,林姐,別怪我說你,在這個地方投資房地產,確實是你失策。

林蕓說,投資嘛,有利有弊,有賺有虧,不奇怪吧?

那是,可是你看,現在這里的房子不僅不會漲,還有降價的趨勢,雖說在海邊,環境優美,但有多少人能住進來?說句難聽的話,沒人住的房子,就相當于鬼城。

林蕓立刻明白了對方的心思,她是在殺價。林蕓想在對方開價前盡量不把話說死,如果對方開的價太低,有個第三方周旋一下比較好,趕緊用眼光請求杜經理支援。杜經理一會兒看看茶館的天花板,一會看看燈具什么的,他肯定感覺到了林蕓的求援,卻起身走到一幅畫前面去,對著那幅畫左看右看。林蕓每次到海城來,杜經理都是在這個茶廳接待她,不至于不熟悉,他的張望四顧,讓林蕓立刻嗅到自己的險境,看得出來,不但杜經理不會幫自己,他一定與劉老板達成了某種默契。這一次,不但不可能漲價還得降價,不僅降價還得由她林蕓提出來。

商場險惡。談生意,討價還價有點像劃拳。比如有一種猜拳是用老虎、棒子、雞子和蟲子來排。你在出蟲子時,一定要想對方會不會出雞子,那么,反其道而想之,你出老虎一定不錯。賣家開價也是這樣,把價格標高,比如一萬的東西,標到四萬,買家還價,哪怕打五折,也能凈賺一萬。林蕓說,我也不想賺錢,就按百分之十吧?我現在急等錢,不然,再等等,賺個百分之三四十,一點問題也沒有。

劉老板說,你還漲價了???然后捂著猩紅的嘴唇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林蕓見此情景,知道非得割肉不可了。她深吸一口氣,說,這樣吧,你先開價。

劉老板不語,慢慢從包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林蕓,林蕓擺擺手說不會。劉老板喊杜經理,杜經理連忙過來接過煙,從兜里掏出打火機,為劉老板點上火。

這時,林蕓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你跟老娘回來……

林蕓對劉老板說,對不起,我回個電話。走出茶廳,把電話回撥過去。

老娘氣沒消,說,我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你趕緊回來,我不想看見這個竹匣子。竹匣子是指小孩子夭折后裝尸的棺材。老娘罵出這樣惡毒的話來,一定是林霞把老娘惹毛了。

林蕓后悔不該回撥電話,致使老娘的火越燒越旺,她連忙說,我馬上回,您先忍著點兒。

我能忍嗎?她那臭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咬牙切齒的,都快把我吃了。我的傷口疼得很。

到底為什么呀?

還不是為了你,那么貴的圍巾就不該送給她。她說為什么處處不如你。罵罵咧咧,沒完沒了。

林蕓倒吸一口氣,一直以來,林蕓就對林霞不錯,可林霞還是像小時候要她的圍脖、日記本一樣總是跟她較著勁。作為姐姐,林蕓以為林霞一直都是撒嬌罷了,看來她的判斷嚴重失誤。通過這件事,林蕓才明白,林霞是骨子里恨自己。

您先別急,等我回來再說,或者,先跟您請個護工?

行吧,我馬上要她走,你快回來!你給我滾!

后面一句明顯是罵林霞的。林蕓連忙說,你先莫罵她,等我找到人手,再讓她走也不遲。

林霞惡聲惡氣的聲音傳過來:行,我辛辛苦苦照護你,倒沒落好,你也不想想,你生這么多,除了我,還有誰能照護你。你讓我滾,行,我馬上就滾,你莫后悔!

隔著話筒,林蕓不知道怎樣阻攔林霞,老娘老了,老小老小,都是要哄啊,怎么能用強呢。她對著話筒吼道,霞霞,你少說兩句,老娘剛做完手術……電話斷了。

林蕓目光呆滯盯著地面,一群螞蟻抬著一只不知名的蟲子,一點一點往前挪著。打前站的螞蟻在一條石頭縫處來來回回跑,有點像當家的。林蕓左手握手機,右手叉腰,原地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焦頭爛額!不知道先解決哪件才好。過了一會兒,她好像醒過來似的,撥通了林霞的電話。鈴聲一直響,沒人接。林蕓只好返回茶廳。

杜經理正和劉老板頭碰頭說得起勁??炊吮砬?,關系已是相當的熟了。林蕓心里空空的,劉老板會把價格殺到什么程度呢?林蕓感覺自己好像站在萬丈深淵前,看不到底。

事緩則圓。林蕓覺得這個時候無法冷靜,生意場最忌沖動。她決定先撤。

見林蕓進來,杜經理站起身,林總,出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劉老板,家里出了點事兒,我必須馬上飛回去。林蕓轉身低聲對杜經理耳語,全權委托你,一定要談成,隨時微信我,謝謝!

推開病房,林蕓差點沒哭出來。老娘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唇角已泛起細碎的白皮。吊在床邊的尿袋撐得鼓鼓的,一彈就崩的樣子。林蕓連忙從床底找來痰盂,擰開塑料開關,黃色的尿液急切地流出來。再來晚一點,尿液倒流,可就麻煩了。老娘聽到動靜,睜開眼,舌頭舔了舔嘴唇,說,水!

這是有多久沒喝水了?林蕓連忙拎起水瓶往杯子里倒水,找了勺子,撮起嘴吹了又吹,喂到老娘嘴里。老娘干涸的唇角頓時濕潤起來。

手機又報警快沒電了,現在是一刻半時也缺不得手機。以前,沒有手機、座機,過得也很好,那些快樂的往事都來自物質缺乏的年代,特別是小時候,每天和同學們一起跳皮筋、躲貓貓,哪像現在的孩子只知道盯著手機和電腦。林蕓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如果手機不存在了,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簡直無法想象。絲絲縷縷的對外聯系,手機銀行還信用卡,支付寶交電費水費煤氣費,手機淘寶里大到汽車小到針頭,只有你想不到,沒有淘寶辦不到。還有股票、基金,林蕓無論走到哪里,都能時時盯盤,刻刻操作?,F在出門不用帶現金,點開微信掃一掃就付了錢。這一切,手機全都可以搞定。

沒有手機,生活會變成什么樣?林蕓不敢想,一想,后背又要熱氣蒸騰,難受死。這時,弟媳提著一只保溫飯盒推門進來。林蕓就像看到救命稻草,迎上去說,你來了,太好了,我正想回去一趟。

回到家,林蕓第一件事就是找充電器。床頭柜插座上并沒有,跑哪去了呢?林蕓把床頭柜挪開,看看是否掉到床頭柜和床之間的縫隙處了,剛剛拉開一半,她想起來,收拾行李時,就把充電器塞到行李箱連接處的小格子里了。急忙跑到客廳,打開行李箱,充電器真的蜷在小格子里,林蕓氣得直拍腦門,一下坐到地上。這一刻,她感到累極了,就像穿著一雙紅舞鞋,連續跳了十場舞,還停不下來,她真想躺下,睡它幾天才好。

她把充電器拿出來,準備去充電,剛從地上吃力爬起來時,發現女兒的房門虛掩著,里面有燈光射出來。心肝寶貝回來了!她欣喜著,一下忘記了疲勞。女兒早出嫁了,但林蕓仍保留著女兒出嫁前的所有物品。她想起一句話:兒女都是來討債的。她這輩子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女兒。記得女兒上小學時說,我們老師講,你們父母前世就是欠我們,是來還債的。當時林蕓想,什么狗屁理論。而現在,她卻不得不同意女兒老師的觀點。女兒就是來要債的??墒?,老娘和自己呢,誰在找誰要債?為什么我對女兒那么好,而老娘對我卻如此盤剝呢。也許用盤剝一詞,太刻薄,但對于老娘的做法,她始終不知道怎樣解釋。

女兒坐在床上,眼睛失神地盯著窗外,見林蕓進來,女兒眼里堆滿了淚光,說:媽,他又兩天兩夜沒回,聯系不上。我想去醫院把小孩打掉,然后跟他離婚。

林蕓的心就像被鋒利的鐵剪扎碎。其實女兒這一代獨生孩子最可憐,將來自己病了怎么辦?老娘生了她們五個姊妹,到了關鍵時候,還是不夠用。那女兒呢,上面幾個老家伙,一旦病了,怎么照顧得過來?

這會兒,老娘躺在醫院,楊總催著要錢,她真的覺得精力顧不過來了。林蕓走上前,抱著女兒說,寶貝,你今天什么也別想,先睡一覺,明天再說吧,我一會兒要去醫院照顧姥姥。女兒含著眼淚點點頭。

手機充上電,屏幕上閃出“你收到了99條微信消息”。點開杜經理的:林總,劉老板開的價比較低,我幫您求了半天,最后她提出按您說的價打九折,您同意嗎?如果行,我馬上擬合同,快遞給您。

林蕓把杜經理的留言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默默在心里算了又算,損失的是以前投資房產賺的數。她嘆口氣,回復:好吧!就這樣。謝謝你!

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林蕓嘴里念叨,虧就虧吧,也許命中只有這點米。安頓好女兒,就準備趕往醫院。出門換鞋時,林蕓看到玄關穿衣鏡里的臉無比憔悴,她湊近些,發現左邊額頭上一撮白發,支棱著,閃著晶亮的光,有點像挑染上去的,看起來,還不丑。

責任編輯:高士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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