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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左耳垂的毛師傅

2020-08-18 09:35楊發先
駿馬 2020年2期
關鍵詞:隊長師傅

楊發先

汽車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暗。

下車后,我們都背上自己的行李,拿上自己的工具,人手一把歪把子鋸,一把大斧子,等待著老唱的安排。我們這幾個十五六歲的初中生,都是社員的子弟,趁著寒假,來山場干點活兒,掙錢雖不多,也能幫襯一下家里窘迫的日子。老唱并沒有理會我們這些孩子們,而是直奔一扇草簾門而去,掀開草簾門進去,不大功夫,里面出來十多個人,將汽車上裝有棒子面的袋子和散裝的凍大頭菜、凍長白菜搬運了進去。這時我才知道,這就是我們要居住的地方。

大雪已經覆蓋整個山嶺,滿眼都是皚皚白雪、茫茫林海。我不得不巡視一下我將要生活的環境:山坳里,大雪就像厚厚的棉被嚴嚴實實覆蓋了整個朝陽的山坡,與整個山林渾然一體,如果沒有那扇草簾門,如果沒有那三個凸出的正在冒煙的煙囪,神仙都不會察覺這里的地下還生活著一群活生生的人。

我們隨著老唱,通過一段通往地下的土臺階,進入了地窨子,再打開一扇用木板釘成的門,我們就進入了工棚子。

這是一個陌生的環境,東西向的地窨子,南北兩邊搭的是大通鋪,幾支蠟燭的火苗搖晃著身姿發出微弱的亮光,進門和中間的兩只用汽油桶改造成的大鐵爐子里木頭噼里啪啦地燃燒著,燒紅了鐵爐子,也映亮整個地窨子。最里面是灶臺,煙氣繚繞,霧氣騰騰。白酒味、旱煙味、汗腥味、臭腳丫子味、松樹油子味加之蒸窩窩頭和燉凍菜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那真是聞之欲嘔,卻也是人間難以聞得到的味道。我不知道,這里是不是人間最有人味的地方。

老唱把我們領到北側靠里有空鋪的地方。他說,這是專門給你們幾個留的鋪位。

松木干搭建的鋪上已經提前鋪設了干草,我們自己動手整理被褥,一切整理完畢,我就傻傻地坐在床邊上環顧著整個工棚子。南北兩個大通鋪住滿了人,有人躺著,有人坐著。有人在抽煙,有人在洗腳。

門開了,進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華隊長,我認識他,后面的人我不認識。他倆直奔我們而來。

“小嘎豆子們都到了啊,呵呵?!比A隊長很高興的樣子,滿臉笑容地指指他身后那個人說,“這是毛師傅,從明天開始,你們就跟著毛師傅干活,一切都要聽毛師傅的指揮,誰要不聽話,別說我削你。呵呵……”

毛師傅看看我們幾個,說:“華隊長你放心吧,我會帶好這幾個孩子的?!彪S后,他坐在了我旁邊的床上。

老唱是這里的伙食管理員,他和華隊長的鋪位就在我們對面。我看他在小木箱上一堆本本上忙活著什么。

伙夫突然大聲喊了起來:“開飯啦!開飯啦!”幾年前我就知道他和華隊長是親戚,每年冬季山場木材生產,華隊長都讓他當伙夫,這活計俏,雖然起點早,貪點晚,可活輕巧,不用在外邊讓寒風吹打。那年月糧食是定量的,他可以隨便吃,做好吃的時候,他還可以多吃。當然,伙夫主管著糧食、副食等重要物資和食品安全的大事,叫誰也得用自己信得過的人。

人們都紛紛拿起自己的飯碗和筷子,往灶臺慢慢地移動,有秩序地打著自己的飯菜。

老唱拿著一沓本子來到我們跟前,為我們每個剛來的孩子發放錢票和糧票。錢票和糧票都是紙印的,一條一條的并且分了顏色,每一張面額上都蓋了老唱的名章。錢票有1分、2分、5分、1角和1元的;糧票只有四兩一種,后來我才知道,廚師只做四兩重的窩窩頭和饅頭。發完錢票糧票,老唱拿出寫有我們姓名的、領取錢糧票數額的登記表,讓我們按了指紋。在這個工隊,別人都是拿現金和通用糧票來兌換紙質票的,因為大部分人都是投親靠友從五湖四海跑“盲流”來到這里謀生的“老搏抬”(俄語,出苦力的人),沒有戶口,沒有工作單位,沒有家庭,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不好管理。我們幾個孩子就不一樣了,老子都是生產隊的頭頭,不用拿現金和通用糧票兌換食堂的錢糧票,同樣我們也領不到工錢。因為這一切都由老子包辦了。

我們打飯回來了,一個窩窩頭4分錢,一碗菜湯2分錢。菜湯是用凍大頭菜切碎加點咸鹽燉成的。菜熟了,再在鍋里撒上一小勺后老婆油,油花就漂在了菜湯上,顯得油很多。窩窩頭也是梆梆硬。

一塊自床頭到床尾的木板把我和毛師傅隔開了,這就是他吃飯的桌子。

他用軍綠色搪瓷大茶缸從大油桶改成的水桶里舀來涼水,坐在鐵爐上,又從一個布袋里抓出一把紅紅綠綠的東西放入茶缸里。然后把半個卜留克咸菜放在桌上用刺刀(就是三八大蓋槍上用的刺刀)切出兩大片,又從床下取出一個大綠瓶子,我熟悉那種瓶子,是3斤裝的醬油瓶子。毛師傅雙手捧起瓶子,往二大碗里倒了半下子,頓時我聞到了老酒的味道,那是我在家時父親喝酒時的味道,不由地我的思緒飛回到家里,我想家了。

毛師傅用筷子插回兩個窩窩頭放桌上,脫鞋上床,盤腿大坐,喝一口酒,啃一口咸菜,再啃一口窩窩頭,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喝菜湯,就這樣很快他就吃完了晚飯。

不僅毛師傅不喝湯,還有幾個不喝湯的人。那個二十多歲叫瘦猴的小伙子,不僅不喝湯,就連咸菜都沒有,每頓飯就是干啃窩窩頭。后來我才知道毛師傅不喝湯的原因,他家有父母、妻子、一雙兒女六口人,僅靠他每月不足百元的工資生活。父母來自農村,沒有戶口和糧本。每個人糧食都是有定量的,像毛師傅這樣干重體力活的人每月定量只有32斤糧食。父母沒有糧食關系,就無法買到糧食,只能偷偷找糧票販子買高價糧票,來解決全家人的吃飯問題,這就要一大筆開支,加上孩子上學,油鹽醬醋,人情往來,毛師傅那點工資很難維持一個家庭的生活,他不節省怎么行。

毛師傅不喝湯,就是為了省下那2分錢,一天可以省下6分錢,一個月下來就可以省下1塊8毛錢。當時,這些錢可以買到20斤棒子面或是10斤面粉。

他穿鞋下地來到我們中間,開始手把手地教我們怎樣給歪把子鋸伐鋸掰料。我們每個人的床前都早已固定好了一個木墩子,這是華隊長指示木匠提前準備的,別人可沒有這個待遇。木墩中間用鋸拉出一道一拃深的豁口,鋸身放進去恰好露出鋸齒。不僅是我們伐鋸的夾床,也是我們吃飯的飯桌。

毛師傅傳授完伐鋸掰料的要領后,就戴上棉手悶子,把爐子上的已經咕嘟咕嘟滾開的大搪瓷茶缸端到桌上,上床盤腿打坐,一邊喝水,一邊抽著木式斗克(煙斗),一邊監督我們伐鋸掰料。

那股蛤蟆頭旱煙的味道非常刺鼻,嗆得我喘不上氣來。茶缸里飄出一股股玫瑰花香,卻讓我神清氣爽。我抬頭看看毛師傅,這是第一次仔細端詳他的面容:國字形紅里透黑的臉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透著一股英氣,眼球外肌凹陷,眼眶的骨骼凸顯出來,顯然是缺少營養,大大的黑眼球像水晶葡萄一樣清澈透底。只是他剃的光頭,顯得那么不順眼,也許是我少見多怪的一種感覺造成的吧。如果留一頭烏發,那肯定就是一個雄起帥美的老爺們。我又感覺他吻端部分有什么地方不順眼,我看明白了,他沒有左耳垂。

毛師傅抬頭看了我一眼,說:“看什么呢,我也不是小姑娘,有什么好看的,麻溜伐鋸?!?/p>

我不敢再看毛師傅,更不敢問他缺左耳垂是怎么回事,低下頭繼續伐鋸。

伐鋸掰料的技術并不難,就是把截鋸鋸齒左右左右地掰開,兩邊的鋸齒形成一條線,這樣就不會夾鋸跑鋸,這叫掰料;用三角鋼銼從底部向上把每個鋸齒上下都要銼到,用手摸一下,刮手就可以了。初次干這樣的活,總是生疏理不清頭緒,好在可以隨時請教毛師傅,本來半小時的活,我們都用了一個多小時。萬事開頭難么!

在這里睡覺也是有講究的。我們都遵照毛師傅的指點,把棉衣棉褲蓋在被子上的腳部和膝蓋處,戴上皮帽子頭朝里睡。我就有點納悶,睡覺干嘛要戴上帽子,天下奇聞。

似乎毛師傅看出了我的疑問,說:“你們看見沒有,這地窨子里天天鬧老鼠,一到夜間,它們除了光顧儲存糧食的地方和灶臺外,還喜歡跑到鋪上來溜達,我的耳垂就是晚上睡著了,讓饑餓的老鼠咬掉的,所以讓你們戴上帽子睡覺?!泵珟煾档脑?,我半信半疑。

顛簸了一天,感到疲累,倒下便進入夢鄉。夢境中仿佛是在泥濘路上跋涉,感到渾身燥熱,大汗淋漓。汗水還沒有消去,突然大風裹挾著鵝毛大雪向我襲來,汗水霎時結冰,我變成了一個冰人。

我被凍醒了。

我坐起身,地窨子里儼然成了一個大冰窖,只看見天窗外星星微弱地眨著眼,兩只大鐵爐的火早已熄滅,漆黑的地窨子里沒有一點光線,有人打著呼嚕,有人在說夢話,有人在磨牙,更可恨是有的人使出勁來放著響屁。上半夜鐵爐的烘烤讓我把被子蹬開了,蓋在腳丫上的棉襖掉在了地上。寒氣讓我不得不麻溜地重新把被子蓋好,鉆進被窩里,繼續做我沒有做完的夢。

“起床了……起床了……”伙夫扯著嗓子大聲喊叫著。

我還在夢中,被這喊叫聲驚醒。我實在不愿意睜開眼睛,懶散的身子不愿意動彈,但我害怕別人說我是秧子貨,是書記的兒子矯情,遭白眼,只好強行地睜開眼睛,看看天窗,星星依舊眨著眼。鐵爐子已經點著,火苗漸長,熱度漸升。我坐了起來,看看周圍的人們,我呆住了,每一個人的頭部都變成了白色。我摘下頭上的帽子,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上掛滿了冰霜。我頓時醒悟,明白了毛師傅為啥讓我們戴上帽子睡覺。

我的生活習慣,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出恭。

我問毛師傅:“茅樓在什么地方?”

毛師傅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都說我們山里人是山炮,沒想到林區小北京的人來到大山里,比山炮還山炮!”

華隊長接茬:“你埋汰我們城里人呢?”我們居住的小鎮林城是旗革委會和大興安嶺林管局所在地,是林區最大的城鎮。因此,溝里的人常常形容林城是林區的小北京。生產隊的社員們雖然都是從事農業生產,但戶口都是城鎮戶口,也都居住在小城里,所以社員們也都被稱之城里人。華隊長開始調侃:“你們山里人就是井底蛤蟆,沒見過多大的天。嗑是這么嘮的:山炮進城,腰系麻繩,喝啤酒不知道退瓶,看電影不知道叫啥名,看籃球不知道誰輸贏,挨頓胖揍不知道哪兒疼。哈哈……哈哈……”華隊長大笑起來。

毛師傅也哈哈大笑起來。說:“為什么說你們城里人比山炮還山炮呢,也有一套嗑:城里人進山,走兩步腿就發軟,扛一根棍子都氣喘,撒拉找茅房就傻眼,順風大便的味道不知道煩,遇到黑瞎子就嚇破膽,林子里轉幾圈就迷山,看見山里人最能裝蛋?!?/p>

大家都哄堂大笑,這笑聲打破了地窨子里的沉寂,也鼓起來每個人的精神頭。我笑得捂起了肚子,后門就要關不住了。

哈哈大笑的毛師傅見狀,急忙對我說“快去,快去,出了門,只要你不在門口拉撒,你隨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p>

我捂著肚子急匆匆奪門而出。

吃過飯后,毛師傅吩咐我們穿戴好衣服,拿上工具跟他去山場。

毛師傅干事就是麻利,嘁哩喀喳穿好衣服,那是林業局發放的勞動布工作服,上衣的胸口位置還印著幾個字:哈達林場。兩只烤干的氈襪塞進了棉烏拉,瞬間穿好鞋子,又一圈一圈地扎好了軍綠色的綁腿,回身整理了一下鋪上的被褥。那被子疊得有角有棱,床單鋪得一點褶皺都沒有。完畢,蹲下身從鋪下拿出油鋸背在肩上,開腿往門外走去。他的助手緊隨其后,我們跟在助手的后邊往門外走去。

天空漏出了魚肚白,可以看清整個山林的面目了。地窨子對面半個山坡的大樹已經放片,顯得凌亂而狼藉。即使這樣,群山依然是森林覆蓋,層巒疊嶂,堆璧壘翠,波濤一般起伏著。

我們的活是截件子,就是按照4米、3米和3.5米的要求長度,把放倒的大樹干截斷。

毛師傅和我們講完要求和注意事項后,和助手直奔山上密林而去。

倒套子的伙計們牽著牛爬犁也都圍攏過來。

我們拿起大斧頭,先砍掉樹頭上的枝丫,用細松木桿做成的尺子,從大樹粗頭量起,按照不浪費木材的要求,量定尺寸,畫出記號后便用歪把鋸把大樹一段一段截斷。

山上傳來油鋸嘟嘟嚓嚓的歌聲,一聲“順山倒”一聲“橫山倒”的喊山號子不時傳來,聲音回蕩在群山之中,是毛師傅的聲音,嘹亮而有氣魄,隨后就是大樹倒下去的吱吱嘎嘎的叫茬聲和甕聲甕氣的砸地聲。

倒套子的人都是來自東北、山東、河北、四川農村的小伙子,盡管吃的是窩窩頭,喝的是凍菜湯,都是營養不良,但干起活來卻是生龍活虎。粗重的木頭,他們幾個人用卡鉤卡住圓木頂頭,用肩杠抬起來放在爬犁上;細一些的木頭他們就會一個人抱起來放在爬犁上,用繩子捆緊,趕著牛爬犁把木材運往山下的河邊楞場。

太陽終于爬上了東山頂,紅紅的臉蛋微笑著驅散了山坳里的晨霧,陽光穿越叢林放射出道道霞光,在皚皚白雪的烘托下,涂抹著墨綠色的樟子松林和褐赭色的落葉松林以及亭亭玉立的白樺林,構成一幅色彩豐富的水墨畫。

河邊那頭傳來了抬木號子聲:哈腰就那么掛呀,掌腰就那么起啊,咳喲嘿喲……哥幾個別松勁呀,把木頭堆成山啊,咳喲嘿喲……為的是賺更多錢呀,咳喲嘿喲……讓孩他娘把肉碗端啊,咳喲嘿喲……

整個山場已經沸騰起來了,木材生產進入有序快節奏的季節。

一群太平鳥兒嘰嘰喳喳飛過天空,飛向河邊的山丁子樹叢,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實:又有一群白腰朱頂雀飛來,雄性鳥兒打著嘟嚕帶著鳥群在我們周圍繞了兩圈,在被趟過的雪地上落下。誰也不會相信,在這厚厚的積雪下隱藏著一種植物,墨綠色葉子透著油漆般的光澤,一粒一粒圓圓的紫紅色漿果簇擁在一起,這微小景致讓鳥兒激動,活力四射,爭搶不斷。

鳥兒喜歡,我也喜歡!

我扒開雪層,一會兒就摘了一捧雅格達,一下子都放進了嘴里,冰涼冰涼的酸里帶著甜的口感瞬間調動了五臟六腑的爽快感。

大冬天里能吃到野生漿果,真難得。我充滿幸福感,這種幸福感來自我們很難吃到山野果,更別說水果了。蘋果、鴨梨、橘子等水果,只有到了夏秋季果蔬公司外運進來時我們才能買得到,即使買得到,家長也拿不出更多的錢讓你隨便吃。初夏的山杏,秋季的雅格達、篤柿、羊奶子、山丁子、稠李子這些山野果倒是很多,一小茶杯只有幾分錢,可你和家長討要幾分錢都是很難的事。

我感嘆,這是大自然對我的恩賜!

光與影唯美的變化與組合,色與味強烈的沖擊與侵襲,讓我感覺十分地舒暢,勞累與孤獨的困頓一下子消失了,頓覺精神煥發。

融冰水流,人熟情通。接下來的日子里太陽特別地懶散,起得晚睡得早。漫長的夜色讓工棚子里熱鬧起來,睡不著覺的人們自找樂子,有相互吹牛的,比誰的牛皮吹得大吹得有趣;有推牌九的,輸贏是那種叫“握手”的香煙;有喝酒猜拳打杠子的,吵吵鬧鬧。讓我驚訝的是那些愛喝酒的人買不起純糧食酒,居然用藥用酒精兌水也要喝。最牛的還是那個講故事的人,飯后好幾個人就急匆匆圍攏到他周圍,有遞煙的,有倒茶的,聽他講故事。

當然,我們幾個孩子也愿意聽,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對面的床鋪上,沒有音樂,沒有電影,沒有收音機,沒有好看的書籍,聽故事就是一場饕餮盛宴。什么《大八義》《小八義》《五鼠鬧東京》等等,那些武林高手行俠仗義的故事讓我們著了迷,每天晚上飯后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就是聽故事。

毛師傅則與眾不同,他好像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也不摻和。無論怎么亂哄,他都是躺在被垛上專心致志地讀《毛澤東選集》。后來開始講鬼神的故事,再后來就講上了類似西門慶和潘金蓮情愛和偷情的故事。這樣的故事讓我神魂顛倒,遐想聯翩,荷爾蒙一點一點被激活,猶如火山一樣萌動著憋足了勁要噴發出去。

毛師傅似乎看出了我們幾個孩子內心的變化,對華隊長說:“講那些騷乎玩意,你覺得對孩子們好嗎?”

華隊長看看我們,眨眨眼。

毛師傅的話,華隊長得掂量掂量。因為毛師傅是林場派來的油鋸工,也是木材生產的質量監督員,代表林場說話。誰都知道,生產隊能承包下這片森林的木材生產不是件容易事。再說人家毛師傅是國家正式林業工人,那是領導階級。

消停了一會兒,華隊長說話了:“你們幾個小兔崽子,不許聽大人們說話?!?/p>

接著對毛師傅說:“這大晚上的,大伙沒事干,挺沒意思的,講點撩騷的段子,大家就有精神頭了,有了精神就能促進生產嘛,你說對不對?”

毛師傅搖搖頭,顯得很無奈的樣子說:“那你們挪到門口那邊去講,聲音小點,不要影響孩子們?!?/p>

華隊長二話沒說,幾個人挪到門口的位置,繼續講著故事。

暴風雪是森林的舞伴,當大風裹挾著雪片席卷森林的時候,整個森林奏響詠嘆調并翩翩跳起了芭蕾舞。每當這個時候,大雪就會劈天蓋地一層又一層地來擁抱大地。這給食草動物覓食制造了麻煩,卻給食肉動物帶來了機遇。遠處傳來罕達罕低沉的叫聲,那聲音是饑餓的哀求。而狼嚎的聲音讓一切生靈心驚膽戰,一只野豬被狼群趕到了深雪的地方,羈絆住奔跑的野豬成了狼群的大餐。都說狍子傻,卻也因傻而得福,一群狍子跑進了我們的工地,在牛棚外的草垛旁吃起了草,它們不僅填飽了自己的肚子,而且還躲避了狼群的圍剿。

“計件工資”確實是一項偉大發明。無論天氣多么惡劣,無論人們有多么地勞累,工地上的人們仍然在拼命地干活。

大風打著旋在森林里亂撞亂竄,無法辨別樹的倒向;大雪飄舞讓視線模糊,無法看清飛來的“回頭棒子”,也無法提防從樹上隨時滑落的“吊死鬼”。毛師傅為了安全,只好停止了采伐。他和助手一邊下山,一邊在雪下尋覓著什么。

我累了,坐在一座大樹墩上消汗,毛師傅來到了我身邊,說這是山神爺的座位,是不能坐的,我問為什么,他說,這是山里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他和助手在我剛截完的件子上坐了下來,我也只好坐了過去。

毛師傅棉衣左邊兜里裝著婆婆丁,右邊兜里裝的是雅格達。

婆婆丁這種植物生命力極強,剛剛融雪,它就冒出芽來,當大雪鋪蓋的時候,它依然帶著綠色進入冬眠。雅格達也有一種不畏嚴寒的性格,不停地舒展著它那葉綠豆紅的美麗身姿,直到一場大雪的親吻,在地衣的佑助下它固定了美麗。

毛師傅是一個很會精打細算和調劑自己生活的人,他會把窩窩頭切成片,在火爐上烤得焦黃,來增加口感;會用婆婆丁摻上棒子面在搪瓷缸子里熬煮成咸菜粥來增加食欲;他會用采擷的山木耳、猴頭調拌成菜肴;他還會把雅格達發酵制成果酒來享受。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和環境里,他用他的智慧創造著舌尖上的幸福。

“這個瘦猴,怎么不走近道,繞一圈干嘛?”毛師傅說。

我們都把目光投向了地窨子方向,風雪彌漫中,瘦猴抱著一件東西從地窨子里出來,匆匆奔向草垛,又快速返回,趕著牛爬犁把一根粗大的件子拖下了山。

中午時分,老唱和伙夫回來了。今天是月末,也是年末,是工隊和林場結賬的日子。早晨他倆和檢尺員就下山了。檢尺員是林場派來的,他要報賬,林場根據木材產量付給工資。檢尺員是新婚的小伙子,毛師傅提議讓檢尺員結完賬后在家過完元旦再回來,所以就派伙夫跟著去確保工資安全。

大家都很高興,放下手中的活都跑回了地窨子,等待著領錢。

老唱也樂得合不上嘴,可到了他鋪位前,他傻了眼,他裝錢和糧票的箱子不見了。

地窨子里的空氣緊張起來。華隊長大聲吼著,在每個人面前巡視著,咒罵著。

始終沒有人吭聲。

華隊長下了命令,找不到箱子,誰也不能離開地窨子,誰也不許吃飯,誰也別想拿到工錢。

當風停雪住天晴的時候,太陽收起最后一縷光芒,森林從山腳一截一截黯淡上來,山林就顯得深不可測而且寂靜,狼永遠不甘寂寞,嗥叫更像號角,讓這個森林震顫。

華隊長讓每個人面前都點燃洋蠟,他挨個地看每一張臉,都看完了,他也沒看出哪張臉是賊臉。

老唱說:“還是明天到林場派出所報案吧?!?/p>

毛師傅正在啃著咸菜喝酒。他雖然喜歡喝酒,平時也只喝自己釀的雅格達酒,省著白酒。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倒了滿滿一大碗白酒。微醺的他朝老唱揮揮手,說:“報什么案啊,山下沒來過人,山上也沒少人,你的箱子能丟嗎?誰都明白盜竊是犯法的,要判刑的。為了那點不義之財,自己倒霉不說,還連累全家人遭殃,誰會干這種傻了吧唧的事??隙ㄊ钦l得罪了黃仙,讓黃仙拉走了?!?/p>

大家將信將疑地把目光都投向了毛師傅。

華隊長說:“你可拉倒吧,你拿揩腚報紙上墳——糊弄鬼呢?”

毛師傅說:“你是瞎目鼠子拱腳跟——不知道馬王爺還有三只眼嗎?你過來陪我喝酒,讓大家吃飯,我保證明兒天亮前讓黃仙把箱子送回來?!?/p>

華隊長說:“你拿什么作保證?”

毛師傅回答:“我拿保證做保證!”

毛師傅和華隊長喝得很投機,時而大笑,時而低語。

突然,毛師傅大喊起來,眼睛里透著60度老酒的氣勢:“我早就說過,不要招惹狐仙和黃仙,它們都是有靈性的。是誰他媽的得罪了黃仙,趕緊給我站出來!”無人應答。他又接著喊,仍是無人回應。

毛師傅把刺刀抽了出來,在天空中揮舞著:“瘦猴,你這個王八蛋,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你今天追打那只黃皮子我都看見了,得你親自去求它,別人幫不了忙。你出門把刺刀插在地上就當是點香了,跪在地上,向西磕仨頭,求得黃仙原諒,它就會把箱子送回來了?!?/p>

瘦猴不敢怠慢,接過刺刀出門去了。

毛師傅醉眼朦朧地對華隊長說,他媽的,什么神,什么仙,還有人,沒有誰不怕刺刀的。

華隊長詭秘地笑笑。

第二天早晨推開門,果然那只箱子放在了門口。

天氣轉暖了,醇厚的松樹油子香味被流動的山風裹挾飄散著,溝洼處的積雪在一點一點融化,森林變成要蘇醒的樣子。

我常常要摘下帽子,脫掉棉衣干活,即使這樣,也總是大汗淋漓。

我感冒了,頭痛、發燒、發冷,捂著棉被瑟瑟發抖。

華隊長、老唱、伙夫都過來關心,沒有大夫,沒有藥品,他們也是干著急。倒是毛師傅很有辦法,他將一把黃色的干花和綠色的干枝葉放在搪瓷缸子里煮開,讓我喝了下去;他又拿出針在蠟燭上燒了燒,在我的印堂穴和太陽穴扎進去,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狠捏擠針眼,紫色的血液流淌出來。這還不算完,又倒了一大口白酒,逼著我喝了下去,我感覺輕松了許多。

那一夜我睡得像死人一樣。

氣溫上升,地窨子經過一冬的烘烤也變得干燥起來,實際上爐子也不用往死里塞木頭了。也許數九的時候,下半夜冷得要死,燒爐工常常被訓斥的原因,他還是沒有改變午夜把爐子填得滿滿的習慣,這樣可以燃燒得時間長,他可以多睡一會兒覺。

結果出事了,爐膛里一段最上面的樺木燃燒到爐門口,后半截就滾了下來,滾到了床下,把搭鋪的松木干和干草點著了。睡在鋪上的人被驚醒,睡眼朦朧地像無頭蒼蠅四下亂竄。

燒爐工睡著了,沒有及時發現。

毛師傅睡覺靈醒,他沒來得及穿衣服,就跳下鋪迅速打開了地窨子的門,濃煙順著門飄了出去,驚醒的人們拿起臉盆端來水很快把火熄滅了。

毛師傅在匆忙中,腿肚子被剮出一道大口子,鮮血直流。毛師傅從火爐下抓了一把炭灰捂在了傷口,血止住了。我問毛師傅,這樣行嗎?毛師傅說:咱山里人都是用這種辦法止血,管用。

臘月二十九,老唱回來了。他匯報了春節商品供應情況,憑居民副食證,每戶供應豬肉1斤、羊肉半斤、食糖半斤、粉條1斤、豆腐1斤、肥皂1塊。他說,咱們大多數人沒有本,所以什么也買不到,只拉回一袋白面,大年三十只能吃上一頓饅頭。

老唱還傳達了上級指示:要過一個革命化春節,移風易俗過春節。鼓足干勁到臘月二十九,大年三十不歇腳,鼠年初一繼續大步走。

有人說,不歇我們沒有意見,多干多得,我們也想多掙錢;有人說,大年三十吃不上餃子,如同閻王爺死兒子——斷了香火;有人求華隊長想想辦法,一年到頭總要吃上一頓餃子。

華隊長說:“我倒是有辦法,這老鼠亂竄,你們抓幾只,咱們就吃老鼠肉餡餃子;要不然每個人都把身上的虱子抓一抓,咱們包虱子餡餃子?!?/p>

毛師傅接茬:“你吃啊,你純粹狗戴嚼子——瞎胡勒?!?/p>

華隊長回懟:“巧婦不做無米之炊,什么都沒有,割你屁股蛋子上的肉包餃子???”

毛師傅說:“活人能叫尿憋死嗎?大家忙活一年真應該吃上一頓餃子,明天下午你給我派四個人,我保證讓大家吃上肉餡餃子?!?/p>

華隊長狐疑地看看毛師傅:“好,我派人。你還嘴叼喇叭坐飛機——吹上天了。我就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毛師傅領著我們四個人,扛著用麻袋制作的攪撈子、鐵鍬和洋鎬順著大河找到一個大水泡子。毛師傅吩咐我們在冰面上用鐵鍬把雪鏟干凈,然后用洋鎬刨出如磨盤大的一大圈冰線,不允許任何一個點刨出水來。我們轉圈小心翼翼地刨著,當一圈的冰線薄如紙的時候,毛師傅拿起洋鎬,用洋鎬頭狠狠地朝磨盤大的冰面砸去,頓時冰面粉碎,水如涌泉冒了上來,隨后哈什螞和柳根魚也涌了上來。我們趕緊拿起攪撈子,快速地把哈什螞和柳根魚撈了上來。雖然不是太多,幾十人吃一頓餃子足夠了。

華隊長夸獎毛師傅,你是孫猴子三盜芭蕉扇——本事大去了!

森林是高貴的,高聳的身軀蘊含巨大能量無與倫比。森林是無私的,它把靈與肉默默給予大地。森林是慷慨的,它用豁達情懷招待著所有生靈。森林是有靈性的,當強勢的侵擾讓它流血的時候,它會在沉默中用意想不到的方式來懲罰罪惡。

毛師傅出事了。那棵高齡大樹迎山倒下的時候,沉重的屁股順山坡后坐回來,巨大的慣力撞倒一棵站桿砸在了毛師傅的腿上。

附近的人趕緊把毛師傅抬回了地窨子。

華隊長聞訊趕了回來,看著毛師傅疼痛難忍的樣子,吩咐老唱趕緊套上牛爬犁,把毛師傅送下山。

有給爬犁鋪草的,有往外拿被褥的,有幾個人抬起了毛師傅往外走。我突然發現毛師傅還沒戴帽子,我急忙拿起帽子給毛師傅戴在頭上,就是這個時候,我摸到了毛師傅那只缺左耳垂的耳朵,那是一只讓我莫名其妙的耳朵。

我目送著牛爬犁拉著毛師傅在下山的路上一點一點消失在林海之中。

還有兩天就要開學了,老唱趕著牛爬犁送我們下山,我們要在林場食堂吃午飯,坐下午的火車回林城。

在林場院子里的光榮榜櫥窗里,我看見了毛師傅的大照片,他是局勞模,這時,我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叫毛鯤鵬。老唱從林場主任那回來了,他告訴我們毛師傅是粉碎性骨折,已經轉院去了哈爾濱……

1998年,林城市要接受國家“兩基達標”檢查驗收。兩基就是基本普及九年義務教育,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我被抽調到市教育局執法宣傳組擔任宣傳工作。我們創辦了工作簡報,每半月出版一期并要求向各級報刊投稿。需要大量稿件,要求各鎮辦教育主管部門、各中小學及時把工作動態反饋給宣傳組。

那天,我們收到一封來自哈達小學的投稿,說的是一位老林業工人創辦食用菌野生動物養殖場,致富不忘教育,捐款10萬元建圖書閱覽室的事跡。因為這是一件簡短的新聞稿件,又沒有配發圖片,局領導要求我們去實地采訪。

我和同事徐老師來到哈達小學,欒校長向我們介紹了捐款人的基本情況:他叫毛鯤鵬,在部隊退伍后,來到林場,先是當工人,后來當上了林場副主任、主任、林業局副局長。在副局長位置上退下來后,他就創辦了食用菌野生動物養殖場。我們提出要面對面采訪主人公,欒校長犯了難,他說,老毛不接受采訪,之前電臺、電視臺、報社來過不少記者,老毛都給拒絕了。我說,就給他拍一張照片行不行?欒校長笑了,說:別說拍一張照片,他要看見你拿相機對著他,他都會讓你把膠卷卸下來,他寧可掏膠卷錢。

我們沉默了好久,還是徐老師想出了辦法,去偷拍。

我們步行十多里地,來到了坐落在一個狹長山坳里的養殖場。周圍被鐵絲網圍了起來,最北面是一座白色的小二樓,往南一字形排列著一排玻璃窖。玻璃窖東面是一排野生動物養殖場,有梅花鹿、野豬和狍子。

我們靠近鐵絲網,里面兩只大藏獒就像瘋子一樣,狂吠著向我們發起進攻。無奈,我們只好遠離鐵絲網。

在徐老師的提議下,我們上了小二樓對面的山上,在半山腰一片稀疏的落葉松林里,我把相機架了起來,我們耐心地等待著。

太陽偏西,強光撫摸著山脈和樹林,濃烈的松香飄散在空間給人以清新氣爽的愜意,螽斯和著興安百靈的歌聲不間斷地進行著大合唱,那是一個和諧而充滿活力的世界。

我們終于等到了,老毛身后跟著兩個人出了小樓直奔鹿場而來。他們撫摸著鹿聊著什么。我把鏡頭對準了老毛,拉近,按下快門。

我突然發現來人沒有左耳垂,我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語說了一句:“是毛師傅?對,就是他!”

我問欒校長,老毛怎么沒有左耳垂?

欒校長告訴我,他在部隊當班長,一次實彈演習,一個戰士投擲手榴彈,手臂往后甩出時禿嚕了,掉在了身旁,老毛見狀迅速把戰士撲倒,就在那一刻,手榴彈爆炸了,一塊彈片削去了他的左耳垂。

我和徐老師上了火車,車窗正好對著進站口。毛師傅也出現在站臺上,他是來送那兩位客人的。我直視著他,他穿著一身軍裝,和毛主席當年在天安門城樓時穿的軍裝一模一樣。他站立在那里就像一棵挺拔的青松,發福的臉頰紅光滿面,軍帽沿下鬢角漏出的白發宣示著他已經蒼老,缺失的左耳垂依然向人們講述著他過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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