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國產網絡懸疑劇的美學特色

摘要：作為網絡劇中的主流類型，當前國產網絡懸疑劇呈現出從以往娛樂化、去生活化的天才敘事向生活化和娛樂化結合的平民敘事轉變，《隱秘的角落》就是個中代表。敘事空間上，該劇著力建構富有日?，F實主義色彩的空間，以更為真切客觀地觀照社會現實。人物形象上，該劇聚焦社會邊緣人物，并采用鏡像結構的設置，深入剖析人性的復雜幽微;視聽語言上，該劇將奇觀和隱喻相結合，形成了獨特的象征和詩情意味?！峨[秘的角落》總體上呈現出一種現實主義、浪漫主義與象征主義相糅合的詩情現實主義美學特色，集中體現出近年來國產網絡懸疑劇的藝術實績。

關鍵詞：網絡懸疑劇;《隱秘的角落》;美學特色;詩情現實主義

近幾年，國產網絡懸疑劇異軍突起，已經成為網絡劇中的主力類型。追溯中國網絡懸疑劇的發展，2014年可謂網絡自制劇的元年，騰訊視頻推出的《暗黑者》在網絡視頻平臺上掀起了網絡懸疑劇的浪潮，引起了觀眾廣泛的關注。2015年則是網絡劇野蠻生長的一年，大量網絡劇呈現出粗制濫造的特點。其中，制作精良的《心理罪》在國內市場熱播，使得網絡懸疑劇這一概念進一步深入人心。之后，《法醫秦明》（2016）、《白夜追兇》（2017）、《無證之罪》（2017）等作品頻繁掀起網絡觀看浪潮，徹底地將網絡懸疑劇推到了觀眾面前。2020年，愛奇藝推出的《隱秘的角落》更是以精良的藝術水準引發全民熱議，成為網絡懸疑劇的標桿之作。那么，近些年來網絡懸疑劇在影像美學上體現出怎樣的演進與變化？這一類型為何能夠在當下中國文化語境中異軍突起？本文嘗試以《隱秘的角落》為例，從敘事空間、人物塑造、視聽符號等方面分析其美學特色，以期對網絡懸疑劇的美學新變與文化身份展開一定的探討。

一、敘事空間：日?，F實主義的構建

對于一部影視作品而言，敘事空間的建構不僅是一種視覺化的圖景，更對故事的鋪展與主題的呈現起著重要的作用。在波德維爾看來，“故事是將行動具體化為一連串發生在一段時間、一定的空間及有著時序與因果關系的事件?！痹跁r間、地點、人物的三要素中，地點或空間是構成故事的重要環節。正如有論者所言，“電影創作的視覺表意是第一位的，不論你想在電影中表現什么，首先必須要找到一種能夠體現自己創作意圖的視覺圖景及空間形態。如果沒有一種能夠與電影的敘事主題相對應的視覺化的表意空間，影片的任何意義都無法表述?！笨梢?，敘事空間不僅可以為觀眾展示出故事的自然背景和社會背景，方便觀眾了解故事的發展和走向，甚至還能夠透過背景映射出當下社會存在的現實。

近年來，在敘事時空的建構上，國產網絡懸疑劇呈現出從去生活化到生活化的轉變，越來越注重對于社會環境的描畫和社會現實的觀照。最初的網絡懸疑劇大多純粹追求刺激和娛樂，一味地強化故事的戲劇性和推理性，以至于故事本身遠離了社會生活。例如，《暗黑者》這部作品充滿了喜劇色彩，懸疑在一定程度上被喜劇成分弱化，為了配合“喜劇+懸疑”的模式，其敘事空間相對缺乏很多的靈活性，代之以大量的封閉式空間，用以建構娛樂性?！缎睦碜铩穭t充滿了對于人類心理剖析的心理暗示與心理恐懼元素，還在懸疑中加入了愛情的成分，其敘事空間以青春校園為主。隨著類型的而不斷發展演進，網絡懸疑劇的敘事空間也在不斷拓展。例如，《法醫秦明》以特殊身份法醫秦明的視角展開故事，其敘事空間同之前相比帶有社會時尚感，創造了新的空間——法醫解剖室?！栋滓棺穬础芬怎r有的孿生兄弟為主人公，其敘事空間不同于《法醫秦明》的繁華大都市，而是選擇了稍微簡樸的小城市，開始帶有社會煙火氣，立足現實，與社會接軌。該劇的故事多取材于現實，比如女子酒店遇襲事件便是2016年引發社會熱議的“和頤酒店”事件的還原。

《隱秘的角落》進一步體現出網絡懸疑劇的敘事時空建構越來越具有日?，F實主義色彩的趨勢?！峨[秘的角落》改編自紫金陳社會派推理小說《壞小孩》，講述了沿海小城的三個孩子在景區游玩時無意拍攝記錄了一次謀殺，他們人生的冒險也由此展開。該劇的拍攝地為湛江，是一座充滿煙火氣的城市，劇里每一個鏡頭都洋溢著一股市井氣，諸如古老街區的水井頭、承載著湛江歷史的赤坎老街、散發著歷史韻味的赤坎區新華書店，等等?！峨[秘的角落》借湛江城市本身的色調來參與敘事，破舊的海濱城市搭配上火辣辣的陽光，將孩童記憶里的夏天復現在了觀眾眼前。街道和房屋之間高飽和配色的紅綠燈，營造了故事背后的時代感。嶺南文化區不假修飾的市井氣息，又為原本帶有隱喻色彩的故事找到了落地的可能。只有先建立真實的舞臺，才能讓觀眾相信真的有那樣一群人在此生活著。

可以說，《隱秘的角落》的空間建構遵循了一種現實主義范式。所謂現實主義范式，“是指那種秉承客觀性、典型性和批判性等原則去刻畫當代社會現實的美學態度和藝術再現程序。衡量一部藝術作品是否具備或者說或多或少地具備現實主義范式， 關鍵在于它是否能以明顯的客觀性、典型性和批判性范式去刻畫當代社會現實?！薄峨[秘的角落》用接近普通人的生活空間來進行敘事，嘗試著將觀眾帶入故事的場景之中，營造一種真實感，直至觀眾主動去接受這樣的意識，這就是構建現實主義的技巧之一。這部劇的主題之一就是對青少年成長的關照，通過劇中一群少年的畸形成長之路，來揭露家庭、校園、社會對孩子們的影響。所以敘事空間的選擇對于現實主義的建構是一個必不可少的要素，它不僅能夠為現實主義的主題創造真實的環境，還能深化主題，達到共情。

二、人物塑造：平民視角與鏡像結構

在發展初期，國產網絡懸疑劇的主要人物形象多建構為高智商天才，以一種天才敘事或英雄敘事的方式來展現人物魅力和破案過程。例如，《暗黑者》就塑造了各有特色的人物群像：高智商的羅飛、高冷嘴損的穆劍云、撲克臉組長韓灝、“警界恥辱”尹劍、“暗黑蘿莉”梁音、“網游超人”曾日華以及不說話先動手的熊原等?！斗ㄡt秦明》則塑造了俊秀儒雅的資深高冷法醫，嗅覺靈敏的大寶，和行動力極強的刑警隊大隊長林濤，既嚴肅緊張又不乏輕松幽默。上述兩部作品的這種人物形象塑造既是為了迎合其喜劇色彩，也是為了以性格鮮明的群像來激發受眾興趣，但也不免有去生活化和扁平化之嫌。

隨著類型自身的演進，網絡懸疑劇的人物形象體現出越來越顯著的平民視角，開始更為深入地描畫社會的底層群體，書寫邊緣的小人物?！峨[秘的角落》中塑造了朱朝陽、普普、嚴良等一大批單親或無親的少年群像，他們是家庭情感疏離的承載者，是社會的流浪兒。這種對于小人物的關注，彰顯了國產網絡懸疑劇對現實主義藝術的靠攏。

除了平民視角外，國產懸疑網絡的人物形象特色還體現在對于鏡像結構的頻繁運用上，拉康曾這樣描述人類個體必經的“鏡像階段”：“一個尚處于嬰兒階段的孩子，舉步趔趄，仰倚母懷，卻興奮地將鏡中影像歸屬于己，這在我們看來是在一種典型的情境中表現了象征性模式。在這個模式中，我突進成一種首要的形式。以后，在與他人的認同過程的辯證關系中，我才客觀化;以后，語言才給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體功能?！痹诶悼磥?，主體的認知和成長是在跟他者的相互聯系中產生的，主體只有通過“他者”這個象征性的中介才能成為具有社會功能的人。而這種自我/他者的鏡像結構，也成為國產網絡懸疑劇中顯著的藝術手法。例如，作為中國首部硬漢派懸疑推理劇，《白夜追兇》塑造了為人嚴肅、心思縝密、性格沉穩的哥哥關宏峰和性格活潑、不拘小節、喜歡調侃的弟弟關宏宇，采用了參差對照的鏡像敘事。該劇中，人性的黑與白、懸念的表與里、自我的掙扎和救贖、真相和正義等，皆互為鏡像、互相對照。與《隱秘的角落》同樣改編自紫金陳小說的《無證之罪》也采用了鏡像結構來塑造人物形象?！稛o證之罪》中的嚴亮和駱聞兩個人物構成了一重鏡像結構，中年嚴良所經歷的一切在老年駱聞的身上找尋到了，他最終認同這樣的自己，同后來的駱聞一樣孤身查案。

與上述作品相比，《隱秘的角落》對于鏡像結構的運用更加熟稔。劇中，本是寓意希望的“朝陽東升”將原本生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物關聯在了一起：一個是處于少年時代的朱朝陽，一個是位于中年時代的張東升。他們各自把“希望”寄托在彼此的身上，張東升把繼續活著的希望寄托在朱朝陽身上，朱朝陽幫他掩蓋著謀殺的秘密。而朱朝陽把數學帶來的快感寄托在了張東升的身上，那是他生活里的一點小希望，是唯一的快樂。他們是兩位一體、互為鏡像的同構關系，除了名字上的隱喻，兩個人都熱衷并擅長數學，都偏愛白顏色的襯衫，都長期處于由于情感缺失而帶來的不安全感與壓抑感當中，他們可以從彼此身上看到年少或年長的自己。該劇通過這樣一種鏡像結構，深入地描畫了少年的成長變化，體察了人性的復雜幽微。

三、視聽符號：在奇觀與隱喻之間

懸疑類型是影視劇中較為依賴奇觀場景的類型，擅于借助種種視聽語言來營造刺激、緊張、驚悚的視聽感受。與此同時，懸疑影視劇也常常會借助一些反復出現的視聽符號來敘事、表情和達意，從而使其蒙上了或濃或淡的隱喻或象征色彩。從視聽符號的角度來看，國產懸疑網絡劇體現出從注重奇觀向奇觀與隱喻并存的局面演進，并在身體符號和聲音符號的建構上體現出較為顯著的藝術特色。

在鮑德里亞看來，身體在景觀社會中負載著更沉重的內涵，是一種“比其他一切都更美麗、更珍貴、更光彩奪目的物品……”。在影視劇中，身體以及附著在身體之上的各種物品，不僅是人物性格的外化，更常常與劇情和主題相勾連?！栋岛谡摺分械闹鹘莻兌忌泶┎煌L格的衣服，這是他們獨一無二的個性的彰顯。尤其是羅飛，開場里穿著一雙十分詭異還具有年代感的民國鞋子，和一雙具有時尚感的大紅色圣誕襪，這一視覺符號給人怪誕之感，契合這部劇的喜劇走向?！缎睦碜铩芬騽∏橹饕谛@空間展開，人物的面容和穿著都較為青春?！栋滓棺穬础窞榱苏蔑@黑白差異，以及人物反差，開始在視覺上創造奇觀，習慣穿黑色內衣的弟弟生活在黑暗當中，而慣常穿白色襯衫的哥哥活動在白晝之中。一黑一白的視覺符號，隱喻了雙胞胎兄弟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命運?！稛o證之罪》在身體奇觀方面的表現就是“雪人”，這一視覺符號的使用隱喻一次次的死亡事件。

相比之前的幾部，《隱秘的角落》明顯強化了對身體奇觀的營造。比如張東升的造型特征，出門在外掩飾成頭發茂密的紳士，妻子死后在家里毫無包袱地露出禿頭的模樣，這兩種視覺符號形成了對比，隱喻張東升的陰暗心理和虛偽面容。嚴良的造型符號給觀眾一種痞味的感覺，衣服始終破破爛爛，拉拉垮垮。白白凈凈的朱朝陽，喜歡白色衣服和白色球鞋，甚至不忍球鞋上被踩一腳的灰塵。白色符號隱喻他本單純的心，但白色也是最容易弄臟，所以也隱喻好學生也很有可能是壞人。

除了身體符號外，國產懸疑網絡劇的聲音符號建構也頗具特色。法國學者米歇爾·希翁在《視聽：幻覺的構建》一書中把觀眾對聲音的接受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判斷聲音來源的因果聆聽，第二種是關注聲音構成的簡化聆聽，第三種是矚目意義表達的語義聆聽。其中矚目意義表達的語義聆聽，便是指富含隱喻功能的聲音?！栋岛谡摺芬驗槠湎矂∩?，對于聲音的選擇大多是滑稽類的，就主角臺詞而言，透露著一股喜劇的味道?！拔也皇桥滤氯?，我是怕他被風刮下來！ ”、“我建議你死后最好不要捐獻器官，為什么？因為我懷疑你的腦子長在腸子里！ ”，諸如此類的聲音符號均揭示了人物性格的特色和作品的喜劇風格?！缎睦碜铩返呐錁逢幧植?，契合懸疑的氛圍?！栋滓棺穬础返呐_詞則富有所指，例如哥哥關宏峰決定直面內心的黑暗時對弟弟關宏宇說道，“我也該去趟趟晚上的道了?！边@暗示著他開始直面黑暗并向著“明與白”的方向努力的決心?！稛o證之罪》中對于聽覺符號使用的特別之處，要屬海哥被李豐田勒死的場景，那一刻響起的手機鈴聲是節奏歡快的西方交響樂，它既是環境音，又是畫面的配樂，以一種滑稽諷刺的配樂暗示了李豐田殺錯人，同時也隱喻郭羽這個人物形象的陰暗和膽小。

與上述作品相比，《隱秘的角落》更加強化了聲音符號的隱喻功能和抒情功能。該作品中不時響起的童謠配樂《小白船》就是代表。在這部劇中，童謠《小白船》成了隱喻死亡的一種聽覺符號，本質上是一首安魂曲。一旦《小白船》旋律響起，必然有角色死去。第一集中，伴隨著《小白船》悠揚的曲調，在看似溫馨的三人畫面的背后，隱藏著張東升岳父母的墜崖真相。第二集的死亡時刻，同樣有《小白船》的音樂在飄蕩。在第六集中，三個孩子躺在船上仰望星空，鏡頭飛上云端，配著《小白船》的背景音樂可以說夢幻恬靜，結果鏡頭下滑又是一個死亡現場。以童謠來隱喻死亡的這種反差式手法，讓《隱秘的角落》的情感表達更富張力。除了身體符號和聲音符號之外，《隱秘的角落》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帶有隱喻符號的事物，例如蒼蠅、日記等等，進一步開拓了文本的表意空間。

結語

作為國產懸疑劇的標桿之作，《隱秘的角落》一方面在敘事空間、人物形象上追求現實主義，另一方面在視聽符號上追求抒情和隱喻，實現了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的融合，可以說最終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詩情現實主義的美學風格。在網絡劇為代表的國產影視劇迅速發展的今天，如何在吸收前作經驗的基礎之上，繼續創造出類似《隱秘的角落》這樣的高質量作品？這是需要所有影視創作人竭力攻克的難題。不過至少，《隱秘的角落》以其獨特的美學風格為我們指出了一條路徑：堅定不移地走現實主義的道路，用風格化的影像去體察社會現實的明亮與陰影，去眺望人性的高地與深淵，去觀照時代的痛苦與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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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法]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90頁。

[5][法]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金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頁。

作者簡介：

楊鳳月（1994—），女，江蘇揚州人，山東華宇工學院設計與藝術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影視理論和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