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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麥客

2020-09-16 06:31侯天貴
讀者·原創版 2020年9期
關鍵詞:隴東掌柜的父子倆

侯天貴

前幾天,突然有一個微信名為“隴東硬漢”的人要求添加我為微信好友,我一時發蒙,看附言:“我是贏斌……”

我心頭一熱—這位“隴東硬漢”原來是我30多年前結識的一位麥客朋友。添加后,我倆熱絡地聊了起來。

手機屏幕不時閃爍,我們互相通報各自的近況?!半]東硬漢”如今經營著10畝果園,采摘季節,果子由當地果業合作社統一收購,銷往全國各地。他每年有10多萬的收入,被鎮政府評為“致富帶頭人”。

和贏斌的網絡相遇,勾起了我對30多年前那段往事的美好回憶。那是20世紀80年代后期,父親已經年邁,孩子尚小,家里有6畝責任田,麥子在一夜之間說黃就黃,收割成為大問題。父親讓我去祝家莊街道雇請麥客,并交代了注意事項。

去祝家莊街道雇請麥客的人很多,當一輛班車到來,人們蜂擁而上,麥客成為爭搶的目標。我幸運地從打開的車窗里接住了遞下來的一個褡褳,褡褳的主人是一個20出頭、面色黑里透紅的小伙子。我一把拉住他的手,說道:“走,跟我走!”

他說:“掌柜的,曹(隴東方言,‘咱的意思)是攆場的,還沒和你論場(講價錢)哩!”

我說道:“隨行就市,不會少你的,趕緊走?!?/p>

“掌柜的,曹大(爸)在車上,還沒有下來?!?/p>

哦,原來是父子倆一同出征。等到那位憨厚里透著狡黠的甘肅漢子下車時,一車麥客已經被心急火燎的雇主一搶而空。

我緊抓著小伙子的手不敢松開,按那天祝家莊街道每畝45元的行情敲定了這對父子兵。

自古秦隴地域相近,文化相通,語言障礙不大,我推著自行車和他們邊走邊聊。甘肅漢子貌似憨厚,實則精明異常,能言快語,還頗為幽默。他說:“說起隴東的麥客,那年代久遠了。每年八百里秦川麥子一黃,靜寧、秦安、莊浪的隴東漢子在家里就待不住了,他們背起褡褳,叫上鄰居或引上后人,來關中道攆麥場、逛世事、開眼界、浪美景!”

一個令人神往的“浪”字,把麥客攆場描述得頗有詩情畫意。我忽然對這對背著褡褳、手持鐮刀、出門攆場的麥客父子心生敬意。

到家后,免不了熱情招待,讓他們吃飽喝足。眼看屋外天熱地炎,日頭正紅,老麥客來了精神,說道:“掌柜的,曹今兒碰到了好天氣,割麥子是越曬越好割,越熱越省力?!闭f話間,他迫不及待地隨我來到地頭,使我第一次見識了什么叫“隴東麥客”。只見父子倆提著鐮刀,叉開方步,朝田壟上那么一站,先是面朝太陽,手搭涼棚,如檢閱臺上的將軍一般,將一望無際的麥田欣賞一番,而后一聲贊嘆:“好莊稼呀!掌柜的,今年又要發了?!闭f罷,緊一緊腰帶,往掌心唾了一口唾沫,貓腰叉腿,拉開陣勢,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口氣割下來,一片麥子在他們父子倆身后便成了捆兒,躺滿麥茬地。割累了,老麥客只齜一齜牙,直一直腰,用拳頭捶幾下脊梁骨便又開割。他兒子脫掉上衣,拴在腰間,黝黑的肩膀在太陽下泛著紅光,一口氣割到了地頭。

眼見日頭落山,老麥客邁著步子,沿割倒的麥田橫縱走量了一遍,而后用麥秸在地上劃拉幾下,說道:“掌柜的,你這一片地是二畝一分八厘,只多不少?!?/p>

我驚呆了: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神人!用步伐量的結果和生產隊用米尺測算的畝數不差分毫!我對這個隴東漢子瞬間崇拜得五體投地。

回家吃完晚飯,結清了賬目。家里地方大,我想留下父子倆,明天繼續割麥。誰知老麥客執意不肯,說:“曹出門攆場,就要趕場,不知道明兒是啥場價?!蔽伊⒓闯兄Z:“只要你信得過我,明天一早我就去祝家莊打問場價,絕不讓你們吃虧?!?/p>

見我一臉真誠,他才答應。隨即和我拉開了有關隴東麥客的話匣子,他們那里還流傳著這樣的歌謠:

做啥哩?洗案哩,

我給我娃搟面哩,

我娃吃了蕎麥面,

轉眼長成大腳漢,

出門走州縣!

做啥哩?織布哩,

我給他大縫衣哩,

他大黑是黑,

偏給他烙個白鍋盔,

背到關中當麥客……

聽著這些極富地方文化特色的歌謠,我一下子對麥客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我就騎上自行車去祝家莊街道打探場價,結果因為天氣熱,麥客更稀少,割一畝地的工錢漲到80塊錢?;貋砗?,我如實告訴他們當天的場價,老麥客喜悅地說道:“掌柜的,曹年年來關中道趕場,你是曹見到的一個實在厚道人。如果你不嫌棄,明年我還來你這兒?!碑斕?,他們父子倆割了二畝八分地,我按每畝80元結清了賬目。200多塊錢在20世紀80年代是個不小的數目。分別時,我還給他倆準備了些干糧,如果遇到下雨天沒有場趕,困在路上的時候可以充饑。老麥客甚是感激,跟兒子說道:“贏斌,你把掌柜的名字和地址記下,你識字,會寫信,以后能聯系?!蔽彝肀绸籽?、手拿鐮刀的父子倆的背影,從心底涌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那年夏收過后不久,我就收到了一封發自甘肅省秦安縣蓮花鎮淡溪村的來信。

信是贏斌寫的。信中說他們離開祝家莊后,一路向西攆場,經過鳳翔、陳村、千陽、東風、草碧,共一個月時間,回到秦安,剛好趕上他們那里的麥子黃了,沒誤農時,一切安好。

此后幾年,他的父親漸老,不再出遠門。贏斌每年都把祝家莊作為第一站,幫我收完麥子,然后結伴攆場,一路向西。

20世紀90年代初,隨著孩子們進縣城念書,我也放棄了責任田的耕種,但和贏斌的書信往來一直沒有中斷。其間,贏斌還專門來岐山家里做客,和我一起去周公廟、五丈塬等地浪了一回。

后來,手機進入人們的生活,我們兩人互相告知對方電話號碼,逢年過節發條祝福短信,自有一份濃濃的暖意。

后來,我得知他的父親已經謝世,那時還沒有微信、支付寶,我只好去郵局匯款,表達了自己的一點兒心意。再后來,得知贏斌的孩子考上了蘭州交通大學,家里的光景也一天天好起來。

如今,轟鳴作響的大型收割機進入麥田,幾畝麥子一支煙的工夫就被拾掇利索了。隴東麥客已經走進歷史,但留給我的記憶依然深刻。他們在這塊古老的黃土地上灑下了汗水,同時也播下了純樸、渾厚、任勞任怨等傳統美德,令人回味,令人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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