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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09 11:09張怡微
小說界 2020年5期
關鍵詞:舅舅母親

張怡微

1

在英國拿到博士學位之后,安栗順利回家工作,趕上了海歸博士還吃香的年頭,在高校開始了安靜艱苦的“tenure-track”之旅。從外表看來,她好像就沒出過國,或者,只是去了外地幾年,那幾年還不如留在上海賺錢,或嫁人,那樣的話,現在孩子都能很大了。去英國讀書這件事,在安栗身上并沒有留下什么實際的光環,她既沒有拿到身份,沒有留在海外高就,也沒有發財。好處是,也沒人非找她代購。家族里的男性親戚們從不會跟她談論脫歐、足球、梅根哈里王子的移民趣聞,或者哭著下臺的梅姨,他們只會有意無意嘲諷她,“我們聽人家說只要不在牛津劍橋的中國留學生,一般就說自己在英國讀書,不然他們就會說,我在牛津或者劍橋讀書哈哈哈?!本司藗冋f這話的時候,仿佛跟安栗沒多大關系,也不為了專門嘲諷她。他們就是要說一說,不說憋著就難受。他們既不知道安栗在做什么,也不真的想知道。她,就是一個女孩子,家里的一個女孩子,還是一個書呆子,靜靜地冒著傻氣。平日里,安栗吃的、穿的、用的,都和四五年前沒多大變化。上海房價的變化,遠超過她的變化。就連母親,在凝視她半晌之后,最多說一句,“你也有點見老哦,不過不仔細看也看不出。因為你老得也不算難看,像我?!?/p>

在現實世界,沒有人知道,兩年前她在萊比錫大學舉辦的研討會上遇到了伯樂。那位英國業界大??戳怂难芯亢芨信d趣,他特別喜歡中國,覺得中國人奇異,奇異又壓抑。他手上剛好有一組書在編,要編很久。那個書系,后來收入了安栗的博士論文。書做得很漂亮,封面用了一張老人與天使的照片。這簡直不可思議,極少有年輕學者有這樣的待遇,這為安栗后來的求職營造了光環,她確實有所獲得,從社交中,從研究方向里,甚至是從“亞洲”的符號里。同儕們并不那么看,他們覺得那些雖然都是她的好運,但安栗身為年輕女性的原罪也不遑多讓,對獵取好運是有極大助益的。于是逐漸有傳說,說安栗是研討會花蝴蝶,人雖其貌不揚卻很會跟大佬聯絡。也有人說,安栗英文并不好,卻有人免費為她潤稿,這是為什么呢?怎么會有這等好事呢?誰知道呢?還有人索性說,“她啊,早就被殖民了?!比ψ雍苄?,說這些話的人,安栗都認識,有的人一起吃過飯,有的人她陪游去參觀過牛津劍橋,有的還跟她請教過投稿的問題。開始時,聽到這些話,安栗是會難過的。時間久了,就習慣了。她覺得別人眼中的自己,好像要比真實的自己強大得多。盡管他們的表述,是在揶揄她“其實也沒那么強”。她對自己說,同行和同性的敵意都是勛章,就好像電動游戲里的自己一樣強悍、自信、藐視天地。

更多的批評來自豆瓣網,來自全球不到百人的閱讀量中,她并不認識的同行。那些觸目驚心的差評,就好像是命運的十字架,提醒她“好運”的背后標定著連環債務,還也還不清的。她唯有更努力,才能挽回一點點顏面。例如,每一年的發表、引用,同行只言片語的評價,研討會的邀請。但無論如何,那些價值的總和依然超不過那本書。所以,令人悲傷的是,即使安栗一直在努力擺脫那本書,她的內心又是極需要那本書的。是那本書改變了她的命運,讓她被人看到,被人批評,讓她有了今時今日的生活。和她枯燥的日常生活相比,那本書是她人生的高光時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是她的理想自我。

同儕和后輩們以看似客觀的態度評論道,“這本書的絕大部分內容在中國都是沒有現實意義的(如果用中文寫一遍,根本無法出版)”“如果論文可以這么寫,去英國讀個博士也不錯”“她為什么不發在公號上?那樣更適合她呀”。安栗每天早晨刷一遍豆瓣,有時也能刷出一兩個好心人對空言說,“去除獵奇的問題,田野還是做的不錯的”“可惜即使不是老人與殘疾人,生活問題也是很復雜的啊”,以至于他們給的“三星”打分,都能顯出溫存的人情味來。這讓安栗后來在看待別人的著作時,多了一些慈悲和體諒。事非經過不知難。有的人明明也被難倒過,卻硬裝作沒有,她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如今,安栗手中拿到同行評議的論文,即使再糟,她都心存善念、手下留情。原因就是她每天都在豆瓣刷新評論,是那些評論照亮了她的軟弱和不自信,成為了她的心病,她是在意他們的。盡管她問心無愧,她說服自己只是好運。她負隅頑抗(其實并沒有幾則)輿論,也負隅頑抗“好運”連帶的污名。

這些事,安栗的家人并不知情。他們仿佛生活在另一個次元。也挺熱鬧的,挺激烈的。女孩子有了穩定的工作,周圍人便只關心她有沒有結婚。這聽起來是中學生必讀世界名著中的第一句話,其實不盡然,周圍人還會關心她每個月賺多少錢,有沒有房子、車,一年出國旅行幾次,家里有沒有戴森。如果她嫁給了愛情,那周圍人會發自內心地感到惋惜,靜候著好景不長,愛是最靠不住的,圖別人對你好,最貪婪。如果她嫁給了金錢,他們又會覺得她本來就不配擁有愛情,應該知足常樂地走向死亡。至于她的工作,那幾乎是沒什么要緊的。能有個工作就不錯了。她的工作被人挑剔,那一定是她不夠聰明。而且她還需要工作,這本來就低人一等了。所以相比現實世界,安栗更喜歡豆瓣上的世界。那里也很勢利,觀點矛盾,刻薄尖酸,但到底清明一些。家人嘛,永遠屬于現實世界。好在母親不這么看,她會跟周圍人說,“我的女兒用英文寫了一本書。她的同學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北M管母親連她的書名都說不清楚,只知道說“老人天使”,仿佛是一幅世界名畫的名字。

說母親完全弄不清楚,她有時又知道一些的。她會跟安栗說,“你是研究我們老人的,你要多跟我們老人在一起說說話,不要老是一個人悶頭寫寫寫”,又或者“你一個女孩子,為什么腦子里都是些烏七八糟不上臺面的事情,像個男孩子,為什么人家誰誰誰,學的就是莎士比亞”。母親用拼多多買了8塊錢兩大捆芭蕉,吃得安栗夜里胃酸倒流,她把著馬桶吐了一會兒,想到母親還說過“媽媽用手機里的拼多多買芭蕉,你可以寫成英文的論文哇?”又覺得挺心酸,她沒真心嫌棄她,她也想幫她的。所以安栗說,“可以的。謝謝媽媽?!焙孟袷峭瓿闪艘粋€愛來愛去的動作。母親從來沒有認真問過她為什么會有這么一本用英文寫的書,寫的到底是什么。寫的時候她去過哪里,跟哪些人在一起。是誰幫助了她,會不會有人罵她,他們罵得對不對呢。母親就像是站在另一個世界里,跟女兒揮著手,每每看她一眼,她就跟你揮一揮手。但是心里的話,安栗永遠都說不出來,母親也聽不到的。

安栗總不見得一本正經地去問母親,“媽,你的欲望對你的人生還有推動作用么?”就像她田野時去問別的老人那樣。

2

“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遍L大以后,安栗在認識的人嘴里聽到這樣遠古的中國話,還是在拆遷組抵達的爺爺家現場。派出所拉開的警戒線似乎意味著事情并不簡單。安栗在腦海中反復琢磨這句中國古話在英語里應該怎么說,可能是“A married daughter doesn't belong to her parents any more”。大概是這個意思,可不知為何,用英文說上一遍,就顯不出那種中國臉盆里的水的涼意了。如果不是高度緊張硬生生喚起記憶,安栗都快忘記母親的戶口還在爺爺家里,爺爺反而住在養老院里,她好久沒有看到他了,她一直在看別的老人,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警戒線外看熱鬧的鄰居們,安栗都不太熟悉。喊出這話的人,可能把她們錯認作來分房子的女兒了。想要息事寧人,最方便的就是搬出祖宗的訓導??上]用好,反而把孃孃們都排擠出去了。

父親工傷過世以后,母親的戶口就變成了一個隱患,又或者是賭注,埋藏在安栗與父親家族的關系中,令他們日益疏遠。爺爺家的親戚,難免當她們母女是外人了,還是敵人,尤其是在拆遷這樣的大事里。隱隱的張力居然淡化了母親的悲傷,但她從沒有忘記在任何一個節日,祈求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她們能拿下這場戰役??傊?,這一天遲早要來,與之相關的每個人都時刻準備著,反而顯得很從容。與之外圍相關的每個人,也都覺得這場硬仗自己可以出上一點力,興奮得很。匪夷所思的是,在爺爺家,安栗看到了所有的舅舅們。就是那些從不與她談論脫歐、梅根哈里王子、梅姨的老頭子們,他們居然齊刷刷躺在警戒線里的水門汀上,年紀之和超過了三百歲。安栗母親也在地上躺著,像另一攤水,潑向這家的水。安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這真令人吃驚。躺在地上的母親對安栗使了個眼色,手機卻一直對著片警拍視頻。

片警態度很好,其實他們什么也沒干,就只是站著。有位警察主動靠近過來,問安栗,“你是這家的女兒吧?”并用手指向地面?!澳惆职植辉诹税?。和媽媽過得還好嗎?他們這樣都是為了你吧,你看你開心哇,那么多人為了你躺在地上……”安栗聽了心里有些酸楚,“你和他們氣質倒是不太一樣的哦?!彼掷^續叨叨。這位警察雖然年輕,倒是頗懂人情世故,先發制人。安栗要怎么開口解釋呢,她有什么好開心的。就算有,那也不是一種字面意義上的“開心”。心里的酸楚也很微弱,不足以撼動被荒誕揭開的生活場景。她連說一說“你們也可以不要這樣”的勇氣都沒有,說了也不會有人聽的。她就問了問地上的母親,“你冷嗎?”母親說,“不冷?!彼蜎]話說了。雖然沒說話,安栗卻發自內心地感到了某種興奮,感到了愛,奇奇怪怪的愛意,產生了奇奇怪怪的畫面。大地上的他們太團結了,團結到根本不需要她,攜手把她推出了畫框。但畫里的意境是她,主旨也是她,她來自于他們,來自于他們的團結、無賴和詼諧。真的要坐在桌邊一起其樂融融地吃飯,他們又是談不到一起的家人。沒有她說話空間的一家人,很奇妙的。

安栗想到小時候,家里房子還很小的時候,自己與母親、父親也是這樣躺在地上的。他們一家,蹺著腳看電視里抗洪救災的晚會,團結的力量讓人相信什么事情都可以戰勝,但表面上,他們就只是蹺著腳躺在地上,心里波濤洶涌,熱淚盈眶。電視畫面里的臉盆里,總會出現被解放軍救起的中國嬰兒,場景很像是《西游記》里的水難,那個孩子聰慧異常,從小就要去做和尚,名叫江流兒……家里地上的臉盆呢,則裝著一只有很多很多籽的西瓜,像甜蜜生活的瑕疵,怎么也挑不干凈。挑干凈了,西瓜瓤也就千瘡百孔了。電風扇在一旁呼呼旋轉,人還是被熱成了坍塌的雪糕。父親走了好多年了,安栗就連他的臉都快想不起來了。但是如果父親還在,他們就不需要做這些戲劇化的事了,他們就可以體面一點地在飯桌上做親戚。她就還可以是父親家的女兒,不單是母親家的女兒。安栗心想,要是沒什么事他們一家也能這么躺著就好了。父親如果還在世的話,不知道他會選擇和她一起站著,還是和他們一起躺著。而她,一個出過英文專著的青年學者,在這樣的場景里,究竟是應該站著,還是進去警戒線里躺著。她的職業倫理也沒有教她這些。如果受訪對象采取了激烈的、突發的群體行動,她應該參與,還是永遠保持遠觀。

這只是個開始。

母親的微信里說得非常平淡,“你下班來爺爺家,他們要開始搞了?!卑怖踝罱K決定做的,就是給這家人拍了個照,母親也拍了拍她。安栗突然覺得自己也應該躺下來的,但不知為何,有種強大的力量將她與他們隔離了開來,她好像又回到了某個田野現場,和一群有欲望的老人們在一起工作。她的任務,只是記錄他們的欲望,修改他們的欲望,并拍一張普利策獎風格的黑白照片并發表出來。這張照片會出現在國際研討會上,出現在她上課的PPT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消費了他們,還是在幫助他們。她將終身被這樣的問題拷問。

隔幾日,按照正常流程,拆遷組給爺爺家停了水停了電。其他親屬都簽了字,母親在她哥哥們的幫助下,堅決不簽字,堅決要房子。舅舅們還在釘子戶的房子里,主動接上了水電。為了不留下話柄,大舅舅去虬江路買了電表水表,也給好好地安上了,提醒母親不要忘記去支付水電費。要是玻璃碎了,舅舅們能配玻璃。要是床塌了,舅舅們還當過木匠,可以做出一張床來睡。要是有人推推搡搡,小舅舅還有一張不知道哪里搞來的殘疾證,作為道德施壓的法器……安栗想,如果外公在天之靈能看到這一切,他一定會感到很欣慰。他們這一家人是多么團結啊,僅僅是為了潑出去的水,都能如此同心協力,互助發電,為財產而戰斗。

二入派出所的時候,母親讓安栗去警察那里核對筆錄,還是那位警察。安栗挑出了幾個錯字,播放了手機視頻,提示他們雖然發生了激烈的口角,但是并沒有“推搡”,談判也在進展中。民警修改了筆錄。他總是瞄她,像一個熟人般地。

“那個,我查了你的論文,”民警說,“你去過中國臺灣哦?”

安栗說,“我去做田野?!?/p>

民警說,“我覺得你的研究很有意義,手天使我還是第一次聽說?!?/p>

安栗說,“歐洲和日本也有義工組織,叫白手套?!?/p>

民警說,“在中國臺灣他們有多少人?”

安栗說,“幾年前也就幾十個人。在很多地方,這些職業是合法的?!?/p>

民警說,“其實我們社區里也有很多殘疾人?!?/p>

安栗的手心開始冒汗了。她理應對這些問題不再感到緊張了。她甚至對著鏡子訓練過自己的表情管理,為自己的研究方向據理力爭,顯出專業性來。但她卻不敢看民警的眼睛。

民警繼續說道,“可惜我們還沒有那么先進哦,沒有考慮到那么全面。對了,我還去豆瓣看了你的書,你會出中文版嗎?”

這下安栗嚇出一身冷汗,借口有事,簽了字就跑出了派出所。她的母親和舅舅們還在后面聊著天。他們好像在說,等拿到了房子,要做什么,什么,和什么……他們仿佛在齊心協力地愛著她,隔著十分遙遠的距離。

“你一個大學老師,以后在派出所不要瞎跑,要鎮定?!逼呤鄽q的大舅舅后來對安栗說?!澳阌譀]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見不得人的事我們去幫你做了,你媽說了,你是讀書人,我們不會要你干嗎的。你跑什么呀,年紀那么大了看到警察還怕,還臉紅……”

3

在《阿甘正傳》里,安栗第一次看到殘疾人嫖娼。在《親密治療》里,安栗第一次知道國際代理治病師。在宜家的咖啡吧里,安栗又看到了許許多多叔叔阿姨們在關關雎鳩、蒹葭蒼蒼。那好像并不是一個災難場景,相反帶著某種抵抗的生機,反抗著老齡化社會所謂“手機難民”的刻板印象。和躺在地上的舅舅、母親一樣,他們好像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復雜的世界,共享著一些似有若無的價值。也許他們的世界更加井井有條一些,更加有水有電,有理有據,有股票房子,有愛戴祖父的精神,也有保護妹妹的文化。然而,人的欲望是從不被討論的。安栗的欲望,母親的欲望,舅舅們的欲望,很難在一個沒有框架、沒有理論、沒有獵奇和特殊性的前提下被普通人關注到。在中國,在英國,都是一樣的。沒有人真的關注大地上的他們,他們也不關注安栗這樣的人的內心。他們為她爭取的一切,都是保衛她的外觀。她其實也在為他們爭取些什么,紀念些什么的。有時安栗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極其怪異的、斷裂的。她對于身邊的人沒有具體的交流與深刻的共情,反而對于不認識的人帶有蓬勃的熱心。她畢恭畢敬地走入他們的內心深處,畢恭畢敬地將之當作安身立命的責任和義務。哪怕那些事情是那么幽微、隱私、禁忌。

有個受訪者說,只有看到志愿者的那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是個人。有個志愿者說,看到申請人,她才意識到有些事一個人的確做不了。大自然使人成雙成對,不是讓人談戀愛玩的,而是讓人互相安慰面對困難的生活的。即使是父親過世的時候,所有的舅舅們都提醒她們母女以后要開始被男家欺負了,安栗也沒有感到過真正的恐懼。墓地和產房的畫面,都不足以讓她感到恐懼。而當安栗看到英國政府會發一筆錢給障礙者,讓他們可以到性工作的場合尋找性工作者時,當安栗訪問到有一位40歲的殘障女士提出申請時都不知道自己的陰道在哪里時,她卻有了一剎那悚然的震撼。是那難忘的恐懼點燃了安栗內心的羞恥,使她開始走入這項研究,使她獲得了一些晉升機會,徹底改變了職業生涯,仿佛一種命定。陷入越深,她越感到愧疚,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做點什么,又覺得自己承擔不了那么大的責任。

那她知道愛在哪里嗎?三十多歲了,誰知道愛在哪里呢?即使是健全的人,愛是不是也存在于我們尚未發現的地方?它一直生長在我們的身體上,可是通過個人,我們是看不到、體會不到的呢。有沒有這樣的政府,給愛的殘障人士一筆金錢,讓他們去找一找看愛在哪里?又或者有沒有這樣的人,實在是找不到愛了,他一生將只有三次機會提出公共性的愛的互助服務,排隊長達兩年以上,歷經復雜的個人考評,才能等到這一社會福利,等到有一個專業的志愿者,愿意來和自己聊一聊愛長在哪里?而后,那個欣慰的人將寫下看似很普通很普通的好句子,“今天,我終于來到了這個房間,這個房間好美?!?/p>

“今天我終于來到了這個房間,這個房間好美?!币彩悄赣H(和父親、舅舅們)為她奮斗爭取的一種未來,物質的未來。細想起來,這個“房間”一樣又不太一樣的。怎么會那么不一樣呢?這是一個洋蔥一樣一層層的愛的世界,每剝開一層,都仿佛是新一輪的刺激,新一輪的浸染,新一輪的讓人淚眼模糊,難以睜開眼。

“你有那么多英文書,總是需要有一間房子放一放的。媽媽還沒有要死,我也沒地方給你放啊。如果你有一間房子,就好多了?!蹦赣H對安栗說?!澳阋詾闀幸粋€男人娶你,還娶你這些書回去嗎?你知道上海的房子一個平方多少錢嗎?你這些書放在家里,每一本都要加300塊房錢。以后就算有個人喜歡你這個人,也不會把這些東西搬走的。你要讓我和這些紙一起養老嗎?你知道我們隔壁鄰居顧阿姨說啥嗎,她說給她兩萬,你這些書她也不要收在家里。她覺得你是一個書呆子?!?/p>

“她給我兩個億,我也不愿意給她一本書?!卑怖鯖]好氣地說道。她居然有點生氣,為了這么荒謬的事,為了顧阿姨隨便說說的話。母親這就樂了,說:“你這些英國書里都寫的啥?你說給我聽聽呢?人家女孩子去英國讀書,都帶回來一些好看的照片,帶回來一個外國男朋友。你一張照片也沒有,就帶回來一堆紙。你說說紙上寫了些什么?”

安栗語塞,那些紙上的東西,她怎么好意思說出口,書里面也沒什么陽春白雪,一點也沒有。無非是老人、兒童、移民、勞工、婚外戀、QQ空間、殺馬特、彈幕、快手、抖音、微電影、綠茶婊、屌絲、人造人,還有母親熟練使用的拼多多。這些研究論文,用英文寫一遍,好像會比中文高級很多。而我們的日常生活,真正的日常生活,卻又是寫不進去的。這些生活被挑選過、布置過,用另一種語言爬梳一遍,就仿佛配上了外衣,但也損失了筋肉,變成了一種異化的紙面生活,研究里的生活,研究者眼里的他人的生活,確鑿卻失真。這些被母親形容為沒有人會娶回去的東西,的確是沒太大意義,好像是別人生活里的煙云,時代的煙云,轉瞬即逝。唯有欲望,欲望是永恒的。欲望是令人燃燒,又令人泄氣的。令人看到自己、他人,也令人迷惑。

她的欲望是什么呢?

被撫摸有那么重要嗎?

在寫論文時,安栗只能認為那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一種人的權利。在不寫論文時,她又會覺得這是一個根本無法討論的問題。它是那么偶然、那么隨機,有時有,有時很久都沒有的一種……權利。像愛一樣,都是瞬間涌起的短暫的甜,以浩瀚無垠的苦襯托起來的東西。

4

春和景明。

那一天“春和景明”到好像是母親親自挑選的一個好日子。母親坐在安栗的書桌邊,問她要吃三種甜點(其實就是青團、松糕和栗子餅)里的哪一個。她靜靜地看著她喝水,又看著她吃了一口栗子餅,幫她擦掉了書桌上的餅屑。然后母親突然問安栗,“你有男朋友了嗎?”安栗望著她,一頭霧水。

母親又說,“其實如果是女朋友的話,媽媽也是可以聽得進去的。媽媽一直上網的,老人上網,你懂的,是你研究的吧。雖然……最好是不要哦?!?/p>

我沒有。安栗答。

“你上次在網上跟人說,有些事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完的。是不是真的?你看我就是有哥哥們幫忙,才能爭取到屬于自己的利益。不過你這個觀點,我是同意的。你想啊,你也沒有幾個觀點是我聽得懂的?!?/p>

“殘疾人他沒法自慰。我說的是這個?!卑怖跣南?,卻不敢直接回答。

“你爸爸在天上保佑你,你看你叔叔伯伯都讓步了,這樣的話,你以后不結婚,我也放心了。你七月半要去廟里給爸爸燒燒香。我這次就不去了。也有些事你總要一個人去做的?!?/p>

安栗想了想問,“是你有男朋友了吧?”

母親就笑了。

“舅舅們覺得怎么樣?”安栗問。

“關他們什么事啦?”

“那就是不太滿意咯?”安栗說。

“是我想住到崇明去。那邊空氣很好的,還有鳥?!?/p>

安栗注意到母親有些緊張,從茶杯邊緣偷看她,好像她才是母親。她冷不防想到那天躺在地上拍片警的母親,怕是那個時候就有了一點可愛的變化,只是清晰程度還不足夠。她想到母親,又想到那位不知道自己的陰道在哪里的可憐的女性,心里略有一絲復雜的滋味,覺得人和人真是大不同。母親也很苦,但還是贏過很多人。

那位男士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你們會結婚嗎?”安栗問。

“我們沒有要結婚,就是聊得來,說說話的。他也有女兒的,也是一個讀書人,跟你很像的?!?/p>

“她也見老了嗎?”安栗吐槽道。母親倒是沒有聽得很明白。

“我和你爸爸,工廠里介紹認識,天天上班,都沒時間說話,總覺得以后還有時間還有時間,結果你也不愛說話,你爸爸又這樣……不過他這一世算是一個很好的爸爸。他一直跟我說,他沒有讀過書,希望你多讀一點書。你那本《老人天使》有沒有燒給他???”

“最好不要啊?!卑怖跽f?!拔乙院髮懙煤靡稽c再燒給他啦?!?/p>

“我覺得你燒給他也沒有關系的,他也看不懂英文,但是他會開心的。他就想看到你這樣,不想你再過苦生活。你不要覺得舅舅們也沒讀過書,他們對我們還是有照顧。警察都這么說,說我們一家人感情好?!?/p>

“我支持你啊,舅舅他們不支持你,我支持你去看鳥。以后拍給我看看啊,那個鳥?!卑怖跽f。

“你真的是老人天使?!蹦赣H看來很高興?!罢f到拍,你知不知道我拍到什么?本來用來談判,后來也沒有用上。我發給你啊?!?/p>

母親搬到崇明之后,安栗的生活清凈了許多,好像回到了博士時代,回到了英國。今日重復昨日,明年重復今年。她不用再清洗舅舅們的茶杯,不用再叫一個家族的外賣。細想起來,回國以后的日子,都仿佛是那一場大戰的準備。仗打完了,大家也就散了。真像一場夢。

母親每天都會發一個視頻給安栗,果然有鳥群,有灘涂,有日落。重要的是,有她心里的生活,有看著她建設心里生活的人。雖然他從來沒露面。母親居然給那邊家里的水龍頭水管都織了毛線套子,她顯然是喜歡那里的。她做了一些原來不會做的事情。認識母親三十多年,安栗有時覺得對她的了解終于到了30%的程度。

一年后,安栗通過了“tenure-track”,拿到了穩定的教職。那仿佛是一個生存儀式,而非普通的考試。有一天,當她再刷豆瓣,看到了一則評論,評論人的頭像是一個警長貓。評論說,“見過作者,人很仔細,能感覺到作者對老人們的溫柔。在法律的邊界之內,是一個很好的社會話題。我家里有小兒麻痹癥的親屬,一輩子沒有站起來,從來就沒有人關心他的生活問題。有些事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完的。期待作者新書?!?/p>

這個人,安栗好像記得,又好像忘記了很久。

他是唯一一個給這本書打五星的人。

安栗突然想起母親說起過的那個視頻。一直沒有看,就忘記了。她從手機里找出來播放了一下,發現母親用鏡頭的死亡視角,拍攝了一位警察。安栗一出現,他就一直在看她。被警察盯著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況,那位警察還被母親盯著。那一天,父親的在天之靈,在幫助他們爭取權益;外公的在天之靈,在觀摩家庭子女團結協力。那真是一個底層生活紀錄片般的現場啊,一個田野的現場。雖然有奇奇怪怪的愛在大地上凝聚,也有奇奇怪怪的觀看。早知道,她就躺進去了,好像也沒什么了不起。躺進去了,母親就拍不到她了。安栗這樣想,簡直不像是一個中年人。

還有舅舅后來說,“你一個大學老師,以后在派出所不要瞎跑,要鎮定。年紀那么大了看到警察還怕,還臉紅……”謎一樣的生活啊,真是笑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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