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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

2020-10-09 11:09賀伊曼
小說界 2020年5期
關鍵詞:利群小艾小宇

賀伊曼

十月中旬,利群開車去接表妹和她男友。

路過總統府附近,柏油路兩側的藍花楹已經盛放,紫色花串密密沉沉地懸掛在枝頭,即便沒有風,細碎的花瓣依舊在烈日下無聲跌落。車仿佛開進一條下著雨的紫色隧道,明暗相接,沒有盡頭。

一切像是夢中景色。

照理說是看慣了,每年至少有一個月,開普敦像啟動新濾鏡,進入由藍花楹籠罩的紫色氛圍中。十年前第一次見,利群就被這種超現實的美給震住了,紫色的雨,連在電視上也沒看到過,如今搭配南非大陸批發般夯實的陽光,真實地落在肩頭。不可思議。利群至今記得因驚喜而產生的酥麻在后背陣陣擴散的感覺,她激動地緊緊抓住身邊何廣志的小臂,那是來到開普敦的第二年。

廣志驚訝地問,“你竟然沒來總統府看過藍花楹?每個在這的中國人都會來?!崩菏箘艙u頭,手始終沒有松開?!斑@里怎么會有這么美的地方?”

那時利群在大哥托熟人介紹的中餐館當服務員。說是熟人,也不過是做鮑魚出口生意時留過電話的同鄉。她住在廚房后頭的員工宿舍,鮮有自由出門的機會和膽量,只在偶爾跟廚師去早市進水產時看過清晨城市的街道,瞄到一公里內沒有黑人,便下車走走。

沒多久利群接受廣志的表白,兩人談起戀愛。

如今他們結婚第九年,女兒四歲。這些年利群逐漸習慣了開普敦的一切,某天開始,經過貧民聚集的街區,面對直射而來的黑洞洞的眼神她已不再慌張,淡定地搖上車窗再加一腳油門也并非難事。春季,隔兩條街,就能開進這片攝人心魄的紫色花海,即便短短的,卻可以靠減緩車速延長旅程。她后來接受了這個城市的諸多驚人之處——想看兩個完全不同的時空之景,竟只消兩腳油門;許多仿佛不真實的真實,彼此之間也并不存在合理的間距。

因為藍花楹而憶起往事,利群有點激動,開車時哼起江蕙的《惜別的海岸》,任窗口溜進的風把額前這幾年更顯稀薄的劉海吹亂。那是小時候教表妹唱過的歌。很多很多年以前了吧,總之一定有十幾年了,和表妹曾密切地玩過一陣子,一起跳房子,拿小姨給的錢去小賣部買奶片和魔鬼糖之類的。利群很喜歡那個小姨——家族里的時髦人,對晚輩的疼愛不分性別,這點和爸媽簡直像來自兩個世界。利群有點記不清和這對母女最后的會面是自己下決心來南非的前一年春節,還是表妹考進省重點高中的那個暑假了,成年后她們的會面變得相當稀少。不過表妹當年雀躍著奔去小賣部的細瘦身影,卻仍像土褐色的茶漬掛在記憶的邊沿,搖擺的雙馬尾、潮濕的院巷、伸手遞出被攥得皺巴巴的紙幣……遙遙的少年時光,自由和快樂都十分真實。

當媽媽在微信群里告知表妹要來,群里其余三個男人都沒有講話,像不記得這個表妹是誰(大哥和小弟當年也和表妹相當要好,不知為何這些年卻失聯了)。只有利群感到非常興奮,一團含蓄的喜悅在心里滋生。真好,很久沒有像樣的值得期待的好事了。她提前好些天問廣志能騰出時間一起去車站接人嗎,廣志應得很肯定,他沒見過這位表妹,但為利群終于有遠方親友到訪而表示欣慰。這些年來,他多少懂一點妻子既掛念又擔憂見到家人的矛盾心情。不過當天他卻臨時說店里忙不過來,匆匆將車鑰匙留下便出門了。利群理解廣志說忙是真的忙,今年他和朋友新開的印度餐廳缺人手,只想找華人雇工卻又信不過他們,因而總是一早趕去店里監工。下午那段時間待在電器行,那個靠近華人街的小鋪子,利群曾和他共同打理過幾年,由于廣志某種程度上的精明和擅于周旋,總能比隔壁幾個印度裔老板更早進到新貨,他們靠此賺過一些錢。哦對,最早發現刻錄光碟利潤驚人的也是廣志,他更擅長發掘這些利群不了解的小道消息。小艾出生后利群回到自己熟悉的領域,全權負責家務和小艾的一切,少了幫手,廣志雇了一個有點懶但頗有銷售技巧的本地人(本以為這個叫Luke的黑小伙除了調侃女客和常常宿醉以外沒什么毛病,去年卻發現他在結賬時動手腳)。在那之后換了新兼職,廣志不放心,傍晚關門前始終要去店里看著,打烊后再回餐廳站崗。

因此,即便利群有些失落,廣志大度讓車的行為還是讓她接收到他忙碌之余施展出來的關心——他們共用一臺車,沒車開的人只能走一公里路去搭巴士。這個家的收入源頭不僅充分榨干了自己的時間,還愿意為她們母女貢獻代步工具,她怎么還能責怪他陪她們的時間少得可憐?

最終陪利群去車站的是小艾。利群擅自作主替女兒逃學一天,出門前仔細幫她洗漱打扮,替她把一頭遺傳自母親、些許發黃的細絨軟發扎了個精神的雙馬尾,頗為隆重地往她懷里塞了只毛絨兔。今天要去見小姨哦,利群是這么對小艾說的。小艾不以為意,黑褐色的眼珠在眼眶里活潑地轉著,眼白又潤又亮。在此之前她并不了解小姨是什么,對家人的含義也很模糊,畢竟連外公外婆也只在手機屏幕里見過。她的興奮主要來自于不用去幼兒園,而不去幼兒園的出行幾乎等同于春游。

火車站外,利群開著那臺灰色的四座大眾緩慢勻速地找停車位。她小心地繞過一些聚集在車周圍的影子——那些黑黑瘦瘦個頭差不多高的本地孩子,你很難分辨究竟只有七八歲,還是已經有十三四。他們散成幾簇,看見有車來便烏云般湊攏過來,用手敲擊車窗。利群吩咐小艾在后座的安全椅上乖乖坐好,小艾聽話地擺弄著手里的兔子,撫摸兔子的耳朵,時不時給它們打結,再解開。

表妹說出站了,利群把語音電話開免提,像年幼時在海上尋找魚群一樣校準目光。遠處有類似旅行團的人流從車站涌出,基本上是白膚銀發的中老年人,亞裔模樣的一男一女夾在其中,推著三只行李箱邊過人行道邊扭頭張望。

“看到你們了!扎丸子頭的是你吧?”利群沖手機提高音量,她感覺自己的臉漲得通紅,把車窗搖下來向外揮手?!白叩降?,這里有很多車位,不要管那些小孩!”她不想把小艾一個人留在車里所以沒有下車。

行李箱靠近時滑輪接觸地面的聲音很吵,卻讓利群感到一股越來越強烈的振奮,靜等了一會兒她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忍不住還是率先跳下車,掀開后備廂,像五星酒店的禮賓員一樣候在車邊。那兩個不疾不徐地推行李的年輕人見狀,不得不撩起墨鏡,加快腳步來到她面前。

“姐!”丸子頭女孩先喊,聲音脆脆的。

利群和她眼神對上的第一眼,手臂歡快而僵硬地揮了揮,她興奮得不知道該怎么用肢體語言表達,即便她幾乎已經認不出表妹的樣子了。她留意到面前兩個人泛紅的臉頰,和額頭上薄薄的汗,同時瞥見一群黑影在朝他們移來。

“快,我們先離開這里吧,到車上說?!?/p>

穿著露肩碎花連體褲的表妹坐進副駕駛座,一股類似甜橙的水果香氣也跟了進來。男孩把行李搬進后備廂關上,緊接著把自己塞到后座,和小艾坐在一起。那些黑黑的小手很快湊近他們的車窗。利群在一雙雙深水潭似的眼睛的注視下發動車,手們在窗外和車一起慢速移動著。表妹對那些小手感到驚異,瞪著小鹿般的大眼睛看看手,又看看利群。

“剛才停太久了?!崩航忉尩?,把車窗開了條縫,遞了張零錢出去?!巴ǔ=o錢會避免麻煩,但不給也不要緊。就是別和他們對視??!”拿到錢,手們立即四散,轉向其他車位。

他們順利把車開上大路。

男孩的聲音從后座傳來,“姐,叫我小宇就行?!?/p>

“我男朋友!”表妹干脆地介紹。

利群往后視鏡里看了一眼,男孩朝她禮貌地微笑,身體和頭都往前躬了躬?;揖G色的T恤下露出半截刺青的手臂,非常瘦。小艾正嘗試用兔子的兩條耳朵在那截手臂上打結。

利群喚小艾不要那么對第一次見面的哥哥,說完發現應該喊叔叔才對。

小艾默不做聲地把兔子耳朵收回去,小宇則露出輕松的笑容,“哎呀不要緊,”他伸出一根食指對小艾說,“在這里打結會容易很多哦?!?/p>

小艾試了試,系上了,果然容易很多。

這也是利群在后視鏡里看到的。她左臂時不時被身邊的表妹勾住,熱乎乎的,還有點黏。和表妹有十幾年沒見,微信也是因為這次行程才加上,但能感覺到對方的熱情不減?!敖?,你都沒什么變化!”表妹將一張白皙卻看不見毛孔的臉湊近凝視利群,不知道是化妝的關系還是興奮所致,泛紅的雙頰使那張臉更具有少女的神韻。

“唔,是嗎?”利群不大好意思,生完小艾以后她感覺自己衰老了很多,不僅連續幾年的體檢報告提醒她需要注意肥胖導致的三高和心血管疾病,腎結石和膽囊炎也困擾著她。除了不再用皮筋束發以免露出越來越高的發際線,她已經可以做到對頑固的脫發視若無睹了。

“你倒是越來越漂亮啦?!彼f話的時候又扭頭看了眼表妹,在南非這種地方生活久了,唇紅齒白的表妹簡直精致得令人震驚,印象里兩眼之間原本貧瘠的山根(無論媽媽、小姨、利群還是表妹,她們一脈相承),如今也飽滿立體起來。

“我???一直就那么回事兒吧!”表妹嘻嘻地笑著,手又勾過來。大概在北京生活久了,口音完全變了,“我們現在去吃什么大餐?火車上很沒勁啊,景色是挺美,但看多了也就那樣兒了……”

利群打算帶他們去她和廣志最喜歡的餐廳,海鮮是閩南做法,家鄉的家常菜。

“沒有別的好吃的啦?”聽聞吃中餐表妹有些失望。

“中餐挺好啊,一路過來想換換口味?!毙∮钫f。

“好吧,也行唄?!北砻寐柭柤?,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把雙腳抱在胸前?!胺凑芤姷浇憬阄揖鸵呀浐荛_心了?!?/p>

利群也感到開心,差不多是這幾年除了小艾學會喊人、發現她和廣志的積蓄還差一點就湊夠花園大道一幢樓的首付以外,最開心的事。雖然不自覺地想把表妹當成孩子(她像是一直定格在記憶中),但實際上她們沒差幾歲。當利群發現表妹的天真和直率似乎沒有因年齡的增長而折損,某種興致勃勃的東西仍然在她身上流動,她簡直松了口氣。是因為沒結婚的關系嗎?表妹顯得好年輕。她既驚訝又羨慕,甚至在某個時刻產生了“既然血緣相連,我或許也會有那樣的基因吧”的想法。

因為開心,她右手中指和無名指在方向盤上敲打著無序的節拍。她在后視鏡里看見小宇一直把一只手舉著給小艾玩,小艾很喜歡他的樣子,很快就跟他親近了。

經過總統府看到藍花楹,表妹驚呼了一陣。小宇說她在“非洲之傲”列車上看見沙漠火烈鳥和閃電,也都這么大呼小叫的。他形容她大多數時候咋咋呼呼的很造作、缺乏禮貌,偶爾才讓人覺得率真可愛。利群一直跟著笑,感到一種久違的浪漫。

坐進“中國大飯店”,利群點了招牌的鹵水牛腱,本地鮑魚切薄片油淋,蔥爆龍蝦,還有一盤炒空心菜。表妹端詳菜單,問蔬菜怎么比肉還貴。利群讓他們再點兩個菜,小宇說差不多了先吃吧,等姐夫來了再說。利群還是加了一份涼拌龍豆和桂花糯米藕。她給廣志發了信息,還沒收到回復。

等菜的時候他們從這趟南非之旅聊起。兩個人先是去克魯格那邊的私人營地住了幾天,白天進叢林里探索動物,犀牛角馬和長頸鹿是最容易遇到的,豹和獅子則要耐心尋找,晚上窩在房間里,有大把空閑時間整理白天拍的素材。據說表妹在當“網紅”,所有旅行的照片和視頻都由小宇幫她拍攝、修剪,發到網上,獲得足夠的點擊量便可以有廣告收益。表妹這兩年吸引了不少仰慕她生活方式的粉絲,因此經營網店賣一些女生愛用的洗護用品,帶給利群的護發精油和洗面皂都是店里銷量最高的產品。她點開手機軟件給利群看主頁,明亮高飽和度的照片,大多以吸睛的風景為背景,有些在室內,表妹卻穿著華服。每一條都有不少點贊和評論。有些照片利群看過,剛加上微信那天,她把表妹朋友圈里可見的照片都刷了一遍,但即使這樣見到真人時仍有不小的震撼——她竟然真的和照片中長得一樣,甚至因為神態豐富而更好看一些。

離開營地,他們搭豪華列車“非洲之傲”到開普敦,三天兩夜起居都在車上。南非人人知道“非洲之傲”,不過兩個人三萬多的消費打消了大部分人的念頭,包括利群和廣志。

“噢,去營地之前要在約翰內斯堡坐小飛機,所以在那停留了一天,但什么也沒干。我倆不敢出門,就在酒店里游泳,吃自助?!?/p>

“我們發現南非酒店的早餐比歐洲很多酒店都豐盛,特好?!北砻谜f。

“不出門是對的,確實不大安全?!崩赫f。

“據說吳京拍《戰狼》的時候被搶了,不知道真的假的?”

利群搖搖頭,“不清楚誒?!?/p>

“姐你去過約堡沒?”

利群點點頭,“來的第一年就在那?!?/p>

“哇……”他倆感慨似的,卻沒有繼續問下去。不知道是否聽家里人講過利群是怎么來的南非。

利群后來認識的每一個中國人,多少都在約堡生活過,許多同鄉出沒在街頭巷尾的商鋪,或某些街區狹窄的走廊深處,他們頻繁相遇,對話卻寥寥。相信那個城市從來沒讓他們感到過安全,卻成為漂流者的必經之地。如果沒有必要,利群不想回憶當時的任何一天,不過打心眼里覺得不后悔做出那個決定。相比留在家——那片帶著魚腥氣的海上,漂流以及為此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飯吃完,廣志仍沒有來。利群把剩下的菜打包讓表妹帶回去當夜宵,表妹說不用,餓了在酒店里叫就好。利群只好把裝著半只龍蝦和幾片鮑魚的塑料袋拎在手里。小艾依依不舍地和他們說拜拜,看起來很喜歡這個第一回見面的小姨,還有她非要喊哥哥不可的小宇叔叔,她臨走前拉著小宇的手說,“我家里還有好多兔子,你不想來看嗎?”

小宇摸摸她的頭,“那你想來酒店找我們游泳嗎?”

廣志很晚才到家。喝了點酒,語速很快地說著今天店里發生的事,舌頭有些打結,停頓不在正常的節奏上。利群正在鏡子前試泳衣。很久沒有跑步,腰上的贅肉厚出兩圈,大腿邊緣又粘在一起,鏡子里看不見兩腿間存在縫隙。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泳衣就應該和完美的身材合作,否則就會像一場糟糕的行為藝術,未經謀劃的犯案現場。鏡子里的人轉過身,泳衣的吊帶在肩胛處勒出兩條明顯的凹陷,輕飄飄的裙邊沒能將臀部深一條淺一條的肥胖紋成功遮住。利群知道對于三十三歲的女人來說,這算不上好身材,但也算不上最糟。那些遍布在大腿內側、從屁股延伸到腰部的無數條疤痕一樣的紋路,是反復發胖,減肥,再發胖后,身體收獲的印記。正因為這個,她從青春期起就無法長久地凝視自己。然而如同擴張版圖,產后腹部也被納入失地,紋路像年輪一樣有自我意志般生長著,還貸通知似的定期提醒著她。

“干嗎呢?”廣志從身后環抱過來,頭埋進利群的頸間,對著腰上的贅肉狠捏一下。他倒是從來沒介意過那些紋路,如同不在意自己的不修邊幅?!鞍??”

廣志的胡茬扎得利群很難受。

“玩了一天,很快就睡著了?!彼崎_酒氣的源頭,突然對他今日的缺席感到不滿。

“洗過澡了?香香的?!睆V志再次摟上來,手從腰部滑下去。利群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她缺乏興致。她想問他洗澡怎么總不洗頭,又懶得開口。男人好奇怪,時常以為理解和滿足他們很容易,時常又覺得不是那樣一回事。

利群試圖掰開那只手,手堅持了一會兒,看她態度堅決,也就聽話地收了回去。手的主人解釋自己今天不得不待在店里,請利群諒解。

廣志的好,在于從不過分要求利群做什么,正如利群對他那樣。拋開那些情緒作祟的時刻,他們對彼此都算寬容。但也常常因為過分寬容,為了避免僵持而節省體力,這些年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單獨作業,各自面對一條長長的路。在婚姻里他們配合得不錯,但某些親密的連結與儀式感似乎也一次次地流失掉了。哪里漏了,是哪呢?利群想過這問題,卻不知道該把防水膠布貼在哪。與其說她今天生氣廣志的缺席,不如說是為彼此越來越頻繁的缺席感到懊惱。但或許,這就是夫妻間的常態?這個問題在她當年遇見這個和她一樣遠道而來奔赴新生活的廣東青年時,從未想過。

刪繁就簡,求同存異,更重要的是共渡難關。這是利群在之后的婚姻生活中揣摩出來的,卻無法跟任何人確認正確答案。

她和廣志共渡過不少難關,她還應該貪心更多嗎?

廣志躺回沙發上,側身盯著鏡子里的利群換睡衣,仿佛觀察,但也只是觀察。感嘆了一會兒白天發生的事,基本上還是“雇員讓人無法完全信任,但做事挑不出毛病只能先用著” “合伙人經營其他生意顧不上管餐廳,只能自己多操幾份心”這樣的常談。一些每天都在發生,卻好像永遠也無法解決的事。最近總被他提起的是“特朗普又來摻合已經夠糟糕的經濟,蘭特簡直跌個沒完沒了”。蘭特已經跌了好多年了,利群想。是那些像磨盤上等著被碾碎的糧食般一顆顆、堅脆硬實、一群群、不斷有新的冒出來、令人產生無法停歇的疲憊感的日常,使廣志變成一具回家便癱在沙發上仿佛斷電的機器。

她為自己拒絕他的索取而內疚。

兩天后的周末,利群帶小艾去表妹的酒店會合。

巴士停在維多利亞港最熱鬧的商業區,人群在巨大的云層下攢動,遠處宛如橫切掉頸部的桌山清晰可辨。Table Mountain,如其名具有平坦的頂部和樸素的立面,島嶼一般成為城市的背景。港口的露臺廣場正搭建音樂演出的舞臺,已有背著嬰兒襁褓狀登山包的人圍坐在一旁等待。有人在玩以地面為棋盤的國際象棋,巨型棋子與抱著泳衣和充氣玩具、興奮地看著這一切的小艾一樣高。

利群牽著小艾在熱浪中穿行時想,被這種程度的太陽曬到皺眉的八成是游客,常年住在這里的白人早就不戴墨鏡了。她感覺自己已經和那些討錢的黑人小孩一樣具備辨識本地人的技巧。

在那之前,她接到一個媽媽打來的電話。

媽媽很久沒有主動打電話來了。上一次是爸爸出車禍進醫院,一周后,她打來訴苦說可能要不到賠款。撞人的是上門女婿,岳家人寧愿離婚也不肯幫女婿付半分錢醫藥費。媽媽沒說幾句就哭了,怪利群怎么跑到那么遠的地方,不盡孝,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老爺子連外孫女都沒抱過。

利群問大哥呢,有沒有來幫忙照顧?小弟呢,有沒有從上?;厝ヌ讲??媽媽自顧自哭了一會兒,說你弟弟早就回老家工作了,當姐姐的怎么也不知道。

利群確實不知道。

“還好有你嫂子替我煲湯送去醫院,不然我累倒了再占去一個床位,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媽媽仿佛是故意這么說的?!叭绻俏也×?,你總該回來看我吧?”

“快別瞎想了?!崩航行“瑏斫o外婆唱幼兒園里新教的《星星曲》。小艾對著電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電話那頭的啜泣逐漸輕了,傳來一句,“艾艾,你想不想見外婆?”

小艾說外婆,我還會唱Moon Song,月亮的歌。沒等回答,便切歌唱了新的,聲音如盛夏的新月一樣潔凈幽亮。

過了一會兒利群拿過電話,“小艾最近愛上唱歌,每周喜歡的事都不一樣,小孩的精神世界比身體長得還快?!?/p>

她有時候羨慕小艾的童年,被愛包裹,遠比她豐富自由。她想問媽媽,是不是每個母親都羨慕過自己的女兒?又想想自己這個樣子,怎么可能。

媽媽說大哥和小弟分別去肇事者家里討醫藥費,對方耍賴似的拖著,大哥一氣之下要把對方五歲的兒子拽回家養,那家人慌了,這才墊付了一半?!耙悄闳?,肯定起不到用的,家里沒得男人還是不行?!?/p>

最后一句利群就當沒聽到,問還需要多少錢,她和廣志想辦法湊出來。媽媽問那你們買房怎么辦,利群說可以再攢。于是媽媽說了一個數。利群當晚和廣志商量時發現那筆錢差不多就是她決定不給家里寄錢以后,這些年“欠賬”的總和。匯率越來越差,小艾出生,她和廣志計劃買房……利群還以為,這些令她拮據到無法再給家里提供支援的理由顯而易見。沒想到啊沒想到。全家只有小弟是理解她的,對她說不要緊,這些年反倒是爸媽虧欠你,我和大哥都明白。小弟啊小弟,利群心里最親近的家人,從小性情溫順待人有禮,最終卻和自己一樣“叛逆”,拒絕跟大哥賣鮑魚,執意跑去上海做咖啡學徒。問他過得好嗎,他總是一副喜樂自在的樣子,“很好很好的!姐,你只管把自己照顧好,你那份錢我替你包給爸媽!”大概他包得并不夠——想想也知道,一人打兩份工手頭不可能寬?!詪寢尭袅藥啄贲s來提醒。

利群在電話里簡單描述了表妹的行程,說他們已請好私人導游去好望角、企鵝島和桌山游覽兩日,今天小艾放假,去酒店找他們游泳。媽媽說廣志以前不是做過一陣導游嗎,怎么還花錢找別人。利群說導游是來之前提前訂好的,不能退。媽媽怪利群更早之前應該問清楚的,這趟行程勢必要安排周到,場面做足,不能讓小姨笑話咱們。利群說小姨才不會。媽媽說那指不定還有別人在背后討論呢。

電話的最后媽媽又問利群今年要不要回國。利群問,是指回去一趟還是什么意思。媽媽繞了會兒彎子最后才說實話,“你爸以前再怎樣對待你,現在躺床上總要人照顧吧,他嘴硬不來跟你說,但心里覺得女兒肯定會管他?!?/p>

“家里不是還有嫂子?連小弟都回去了!”利群生氣又好笑,為什么這時候才重視我?

“你嫂子再能干,也不是自家人,這哪里會一樣啦?!眿寢尷碇睔鈮训恼Z氣,仿佛忘記自己也曾是利群決定離開這個家的原因之一,爸爸的幫兇。

“如果你回來,我們去年買的那個房子可以先給你住一陣嘛,反正你弟說他暫時不想結婚……”

利群想起不久前,問小弟返鄉工作為何不通知她,小弟說的那句“不想讓你覺得應該和我一樣回來。你不要有壓力,我很好”。

小弟啊小弟。

電話里的聲音還在繼續?!澳阆胂?,你爸他萬一再也站不起來……”

海風把停在港口的船吹得微微晃動。那一刻,利群很想躍過那些船,游進曬得發白的海里。如果可以的話,永不上岸。

小宇從水花中探出身體,輕輕一躍坐上鋪著花磚的泳池邊緣,沿著身體往下淌的水流立即在身下形成一小片濕地。利群這才看清他的文身,是一只花色鮮明的鶴。并不像傳統國畫中素雅的仙鶴,更像是街頭涂鴉會出現的爛漫形象。右肩渾圓的肌肉正好是鶴的頭部,正中央綴著一顆沉著而高傲的眼睛;黃綠色的三角喙頎長有力,順著大臂延伸出來;由深淺不一的灰和單色湖藍勾勒的鶴頸和翅膀則在后背徐徐展開。利群認真看了一會兒,發現鶴的頭無論正看還是反看都是合理的,不過倒看時鶴的眼神平添幾分輕蔑。

此時,小艾與她的粉色火烈鳥游泳圈一起漂浮在露天泳池的正中央。小宇揮動手臂沖小艾喊,“來!快游到這里來!加油!”

小艾興奮地拍打起水面,雙腳在水下蹬來蹬去,原地旋轉了半圈以后終于借到水的力量,顫巍巍地劃了過來。她不顧嗆水咯咯直笑。

他們已經這樣玩了大半個小時,利群在岸上看著,包里的泳衣始終沒有拿出來換上。表妹幫她和小艾點了橙汁,給自己要了一杯氣泡酒,之后一直戴著墨鏡躺在隔壁的躺椅上,偶爾下水趴在池邊浮一會兒。與其說是游泳,不如說更像在泡澡,時不時讓利群幫她拍幾張照片。只有小宇和小艾一大一小稱得上全副武裝,泳帽泳鏡都戴齊了。

“姐,你也下水游一會兒唄,我給你拍照?!北砻孟频羯砩系脑〗碚酒饋?,挪動瘦長緊實的雙腿走進池子,打算再一次浮在岸邊。

“沒事,我懶得換衣服,看你們玩就好?!崩赫f。實際上光線太刺眼了,她不想讓自己不那么完美的身體暴露在豪華酒店頂層的露天泳池,雖然人并不多。她忘不了那些難看、卻早已和身體長在一起的紋路,堅固得仿佛刺青。刺青卻還洗得掉。利群某一瞬間看著小宇想到,或許可以用文身遮住那些她格外在意的部位。但有誰會只在屁股和腰部刺青呢?刺青應該是態度、宣言,而非掩埋。況且,小艾和廣志也不會喜歡她這么做吧?

“這么說起來,好像確實初中以后就沒見你游過泳啦?!北砻秒p手撐在岸邊,用腿踩著水,身體上下沉浮著?!案〉臅r候,咱們還一起去過水庫呢,對吧?”

“好像是,和林偉光?!绷謧ス馐切〉艿拿?。

“對對,還有我媽,咱們互相扔那種充氣的西瓜球,里面有個鈴鐺會響,忽然身邊有幾匹馬就這么游過去了?!北砻萌粲兴?,“那好像是我唯一一次見到馬游泳,而且離那么近,我甚至覺得我摸到了它們脖子上的毛?!?/p>

利群記得那幾匹馬。深棕色的皮毛,下半身埋在水中,彼此緊緊地靠在一起形成方陣,勻速地從他們身邊游過。露在水面上的眼睛沉靜而無辜,對身旁面露驚訝的人類視若無睹。

“太奇怪了,那里為什么會有馬?咱們靠海生活了那么久,什么時候見過馬群?”

“我也沒再看見過。南非什么動物都有,就是馬稀有?!崩赫f。

表妹上岸擦干身體,繼續躺回椅子上的時候,利群還在想那幾匹馬。那時他們紛紛停下手里的動作,站在水里,沉默地注視這群鎮靜的入侵者游過。過了很久,小弟才忍不住叫起來,喂,我們剛才看到馬游泳了!

這些年,她快把這幾匹馬忘了。經表妹這么一提醒,她才發現自己記得清清楚楚。小姨那時不到四十,臉尚年輕卻被他們一致認為老了,但其實不就是利群如今的年紀嘛。小弟瘦如毛竹的身形,后來竟然也去文了身。他發自拍給利群看,從左手腕到腋下有一條停跳的心電圖一樣靜止的直線,利群心想怎么會有人文那個在身上?小弟說姐你想象一下,線這頭在上海,另一頭在南非。

屋頂起風了,利群找了條干的浴巾給表妹搭上。

表妹閉起眼睛,裹著浴巾像地上撿起的那種能夠吹響的細長葉子一樣,松弛地躺著,聲音愈加懶散?!敖?,我想起有一年我上初一還是初二,跟幾個同學去游泳,你也這么坐在邊上看我們游?!?/p>

“唔,我是不是還去買了零食?”

“對。為什么不下水呢?我當時就在想這個?!?/p>

利群挪了挪身子,在表妹身邊躺下,風熱熱的,吹在臉上很舒服。過了會兒很輕地說,“因為那時候太胖了吧?!?/p>

“哈?就因為這個?”

“嗯?!?/p>

表妹睜眼坐起來,露出無奈而不解的表情。頓了一會兒她說,“這么說起來……小宇也和我說過類似的事。小時候因為身材感到自卑,不敢下水游泳?!?/p>

“是么?”

“不過他是因為太瘦了,總被人笑話。男生脫得更干凈嘛,只穿內褲就下去了,他總是唯一站在岸上的那個?!?/p>

“這倒是看不出來啊?!?/p>

不遠處小宇在給小艾演示如何跳水。姿勢很專業,雙臂夾在耳邊,微蹲后起跳,身體形成半扇流動的弧形落入水中,再探出頭換氣時已逾越大半個泳池。利群想象不出他在人群中低垂著頭的樣子。

“他這個人吧,很內向,怕被笑話,但也挺狠的,當年他好像要證明什么一樣,逼自己去報游泳隊,結果呢?游超快的!搞得全校人都認識他!哦我倆也是那時候在校隊認識的!”表妹語速變得很快,說著說著大笑起來,“你說他這個人是不是變態啦?是不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云迅速飄移,從遮陽傘這邊淡出,轉眼在另一邊出現。利群盯著它們看了很久,閉上眼視野里仍然是白茫茫一片。想說什么,喉嚨卻卡住了。

“那你今天不下水也是因為……”表妹像突然想起什么。

“那倒不是,我快來例假了?!崩阂豢跉夂韧昝媲暗某戎?。

“噢我說呢——”表妹仿佛自在了一些,尾音拖長,補了一句,“我也沒覺得你胖啊?!?/p>

幫小艾在酒店里洗了澡,利群說必須在天黑前搭巴士回到家,就不留下吃晚飯了。小艾掛在小宇身上不愿意走,雙手死死抱住小宇的脖子,眼神堅毅且委屈。她確實很少和成年男性這么親密地玩耍過,廣志總是陪不了她兩小時。利群說不可以這樣哦,硬是把小艾橫過來托在自己腰間,小艾似乎被弄疼了,臉緊緊地埋在利群脖子后面,賭氣再也不看任何人。小宇逗她,我們還要再待幾天,還有機會玩。直到坐上巴士,晚霞從車窗外升起,利群才發現小艾淚眼汪汪的,明顯剛才悄無聲息地哭過了。利群不知道對她來說,如此不舍分開的究竟算朋友還是家人。柔聲問她,晚飯想吃什么?她看看利群,下唇緊繃著,轉而低頭摳手,一路上再也不肯說話。

是什么時候發現小艾脾氣不好的呢?

剛生小艾那一年,利群意識到自己可能得了產后抑郁。是逐漸確認的,身體像一臺功能損壞的電器怎么都制造不了開心的情緒,睡前醒來都在哭,除了哭和失望很容易,剩余生活里的一切都無比艱難。她其實知道那些失望來自于哪,也知道自己這些年拼命遠離的正是使她沉重的原點,她成功游走了,但為什么新生活明明開啟卻還得這樣,這樣是指躺在床上蓬頭垢面地哭。當然想過死,經常。像被人拋到孤島上,想消失,覺得消失也無所謂。從小到大有誰在意她的存在呢?就連小弟,也有獨屬于自己的穩固的生活,和她隔得那么遠。而廣志,他從來沒有試圖了解她的這份心情,在她告訴他心理醫生的費用是每小時一千塊時,他的表情仿佛告訴她,她真的沒必要做這個咨詢,甚至沒必要得這個病。有天廣志不在家(他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家,給她提供了哭的自由空間),利群低著頭坐在馬桶圈上抽泣,覺得自己深陷在圓的中心,下沉,再也站不起來了,忽然從臥室傳來小艾更勝一籌的哭聲,那聲音干脆、響亮,不被任何意志壓抑的酣暢。大概是餓了,等她不來便努力發聲。利群聽見這一嗓,登時像被人從身后拍醒,突然就有力氣站起來,把馬桶圈翻上去,摘下內衣給小艾喂奶。小艾緊緊抓住她像抓住命運的全部,利群感到乳頭被咬得陣陣刺痛,同時發覺自己正在被那種痛感打撈上岸。利群很確信自己是從那天開始變好的。她和小艾,分不清究竟是誰哺養誰,她們共同存活下來。

那晚哄小艾睡著以后,利群命令自己出門跑步,后者聽話地執行了。網上說對抗精神疾病性價比最高的方式是運動和冥想,她第一次想試試。夜里道路寬闊,群樓寂靜,腳踩在無人收拾的落葉上咔吱作響。月亮脹得像家里的圓形茶幾那么大,太重了,以至于低低地垂在港口的船影后方,再也升不上去。除了街邊游散的青年吹著意猶未盡的口哨,一切像幻覺。利群刻意繞開那些眼神生猛的年輕人,直到某次跑開很遠,身后飄來一聲——“嘿,你沒必要這樣!”那聲音在街頭震蕩,她沒回頭也沒有停下,卻認真思考起來,是,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何卻想躲開危險。何況,究竟什么才是足以使人熄滅的危險。

從那以后,她徑直從他們身邊跑過時,什么都不再想。

開普敦的傍晚利群最喜歡,舒緩,柔順,沒有白天過分燥烈的攻擊性,離夜里的危險尚有一段距離。她很愿意坐在傍晚的巴士里,和自己挨得很近??瓷史置鞯陌珮呛透呗栍行虻闹参飶拇巴饴舆^,和小艾挨得很近。就這樣一直開下去。

不知道是在露天泳池著了涼,還是后來去好望角拍照時遭遇大風,表妹病了。重感冒讓她渾身無力,不得不取消最后兩天的所有行程?!巴胬劾?,好想回國哦?!彼陔娫捓飭〉貙赫f。他們這趟行程十八天,相機里的素材回去足夠整理一個月。

“回去要在床上躺一周,什么也不干,旅游局的廣告都推掉好了!”

這就是表妹的生活,聽起來讓人放心。

表妹求利群帶小宇在開普敦市區逛逛?!白屗麆e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又不會因為感冒死掉!”

利群接下這個不算重的任務。她定了馬來區、綠點球場、維多利亞港和街心花園一系列行程,發給小宇,沒多久對方回:姐,你去過MOCAA當代藝術博物館嗎?

小宇說這個博物館是由一百年前的谷倉改建的,設計卓越,有趣的是對外宣稱專注于非洲當代藝術,背后的出資人、設計師以及藝術總監卻都是白人,還因此受到評論家的批評:“請警惕它將成為西方博物館的復制品”——那封公開信里是這么說的,小宇說想去看看究竟是個什么地方。

利群從來沒了解過這些,她的生活還沒為藝術之類的東西騰出納腳之地。但她欣然答應了這個請求。

她再次問廣志要了車,但沒問他能否一起來。出門前對小艾說,今天我們又要逃課嘍,不過這是最后一次。小艾歡呼著從飄窗上站起來,撲進她懷里咯咯地笑著。她們就是這樣互相滿足的關系,一次又一次,不知道能持續到什么時候。

小宇這次禮貌地坐在副駕駛座,一路上他數次扭頭假裝要搶走小艾手里的小熊(今天是小艾自己挑的泰迪),小艾不知疲倦且無比投入地和他互動著。他們倆看上去都很享受這個分別前的假期,似乎沒人想起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天氣非常好,云朵稀而高,把人間的一切都照出影子。錯開上班高峰所以沒遇到令人心煩的擁堵路況,利群扭開調頻切到常聽的中文臺,今天放的是千禧年初中國臺灣的芭樂情歌,簡約直白的歌詞令車里的氛圍輕松愉快。于是她問小宇,聽過江蕙的歌嗎。

“誰?”小宇禮貌地放下手機,看著利群。

“一個歌手,我以為咱們那邊的孩子都聽過?!崩罕荛_了投來的視線,盯著路前方。

小宇抱歉地笑笑,“說老實話,上大學以后就很少回家啦?!蹦潜甘钦嫘膶嵰獾?,沒有摻假。

剩下的時間利群沒再說話,但嘴角掛著微笑。她羨慕女兒能不費力氣地和小宇用語言和肢體溝通,而她很想,卻找不到什么合適的橋梁。

趁利群停車之時,小宇買好大家的票,單手抱著小艾等在博物館正門入口處,在他們兩人身后,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混凝土建筑巋然聳立著。從展館的地下一層到四層,利群全程跟著牽著小艾(準確地說是被小艾牽著)的小宇,仿佛初進大觀園。他們在一件件作者的私人心緒前停留,仔細觀摩,隨后轉向下一件。很多作品利群盡力了卻看不明白,她試圖卻無法進入作者的心。她發現小宇在一件影像裝置前駐足許久,電視屏幕里一雙男人的手把一塊布朗尼蛋糕憎恨般地揉碎,摁扁,然后在報紙上重新將巧克力廢墟捏成一個心形的褐色雕塑。全程十五分鐘,小宇看了十五分鐘。利群牽過小艾,把周圍其他作品又瀏覽了一遍,回來小宇還立在那。利群不好意思走,也不好意思問他們是不是可以去下一個房間了,她陪同小宇一起立著,并低聲叫小艾在身邊安靜地等一等。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這么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三個人之間令她珍惜的、如同被她擺在客廳書架中央那件精致的裝飾品一般的關系。是因為在小宇身上看到了小弟林偉光的影子嗎?他們手臂上都有T恤衫遮不住的文身,分明得讓人誤以為清高的顴骨,瘦得讓人想呵出提醒……

不止如此。

利群讓自己停止想這些。

在二樓一間粉色房間里,小宇把剛用完的VR眼鏡遞給利群,讓她看看里面的“時間”。利群至今英文都算不上很好,所以沒太看懂作者自述的創作意圖。她把厚實的塑膠眼鏡套在頭部,擠壓著眼眶四周的塑膠仍然溫熱,緊緊吸附在皮膚上,人仿佛即刻鉆入密閉的宇宙空間,一切在周圍暗下來。她花了點力氣才看清視線中迎面而來的文字和圖形用怎樣的規律變換著組合形態朝她移動,并不加停留地穿過她,好像她的身體是個能夠承載和溶解萬物般透明的存在。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在VR世界里可以達到一種高度的寧靜和放松,她專注地辨認那些移動的文字和圖形,文字應該是一首或幾首詩,歌頌歷史、自然和愛的,而圖形她無法破解。奇妙的體驗。雖然她還是不明白作者制作這么個東西究竟想表達什么。人是可以被隔絕于龐雜的精神世界之外的嗎?其實是可以自由選擇消失的嗎?她是這么理解的,于是搖搖頭摘下眼鏡,她不喜歡做這種判斷。

他們花了三個小時才看完全部的展覽,又在紀念品區逗留一會兒。小宇給表妹選禮物時露出少有的猶豫。他拿著鑲滿啞光珠片的草編手提包和一只底部有玉米須狀繁瑣裝飾的斜挎小包詢問利群的意見,利群說都挺好——相當于沒有意見,小宇只好將兩樣一并帶去收銀臺結賬。直到他們坐進七樓明亮的能夠俯瞰全城的咖啡館,一份淋滿楓糖的莓果奶油松餅才重新換回小艾的笑容。小艾明顯對剛剛過去的三小時大為不滿,枯燥的成人世界,大人們一旦投入就把她完全忘了。但好在讓她開心起來也很簡單,孩子們就是這樣,臉上如實掛著內心所想,一點也不打算隱藏。小宇一邊幫小艾擦掉沾在嘴角的奶油一邊道歉,問她接下來想去哪里,他都沒意見。小艾睜著大眼睛似乎認真想了想,說“沙子”。

城市里不缺海的好處就是從市區開出去十分鐘、二十分鐘或半個小時,分別能遇到不同的海灣。海是利群想在此地規劃下半生的理由之一,畢竟從這里開去好望角也不過一小時。他們開了二十多分鐘來到少女灣,把車停在車主們主觀認定的“停車區”——緊挨海邊商販的一片布滿散沙的水泥空地,沒有任何停車線卻停滿了奇形怪狀的私家車,甚至在車與車毫無規律可言的間隙中還停著幾輛破舊的摩托。打開車門的瞬間,就能聽到只有那種掛在腰間的劣質隨身音響才會發出的幾乎聽不出調的音樂,從四面八方蕩來。一個人的時候利群有時自己會開車過來,不下車,坐在駕駛座上隔著玻璃看遠處被形狀像腳趾一樣的十二門徒峰環繞的海。她擔心一旦搖下車窗,美景就會被無數野生的眼神和紛至沓來的噪音破壞,所以從不那樣做。今天她難得下車走在沙灘上。他們抱起小艾往更靠近海的沙灘深處走,小宇說前兩天已經來過這了,不過再來還是覺得美?!吧钤谶@樣的城市里想必很幸福?!?/p>

利群笑笑沒說話,她相信即使是輕易說出這番話的小宇心里也是明白的,幸福哪會是這么輕易的事。人只有把目光落在被判定為幸福的事物身上這么丁點選擇權。就像她此刻,看著小艾蹲在沙灘上手舞足蹈的背影,感受這片刻的幸福。

“其實想一想,這里不過就是地球臉上的一個毛孔吧?”小宇伸出有文身的右臂,在眼前劃了道弧線,“一個坑,姐你懂我的意思吧?坑里填了水,就變成我們眼里美到讓人驚嘆的自然風光了,人類真是積極的生物,是吧?”

面對哲學般的比喻和總結,利群感到自己的語言簡陋、庸俗、黯淡無光。她只能望著正在那片海上沖浪的、浮游的、在岸邊嬉戲打鬧的、為各自不同欲望尋找可乘之機的一撮撮人影,點點頭。

在日光越來越稀薄的時候,利群執意載小宇游覽她之前定好的景點。她像曾經當過私人導游的廣志那樣逐一對漆成五顏六色的馬來區、辦過世界杯的綠點球場、維多利亞港和街心花園進行詳細的講解,如同當年廣志耐心向她講解的那樣。她要一邊辨路開車,找出最佳停車觀賞點,一邊絞盡腦汁地搜刮語言,說得口干舌燥。她這才發現,當導游賺錢完全不是份輕松活兒,廣志竟做過兩年。

小宇聽得很認真,完全沒發現有人刻意繞了遠路?!敖?,你還挺懂的?!崩涸凇安恢挥X”中開了兩百多公里,油箱還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油。小艾應該是累了,在后座熟睡。利群意識到自己成功地將這一天拉得很長,像一場久違的盡興的旅行,直到小宇說表妹讓他買點治頭痛感冒的藥回去,她才發現自己根本忘記詢問表妹的病情,也沒問小宇是否想早點回去照顧。天已經全黑了。他們就近找到一家還開著的小藥房,利群停車熄火,讓小宇下車買藥。街邊酒館外零散地坐著幾個白人在喝酒,更多店已經打烊了,燈滅著。她和廣志有多久沒這樣坐在街邊喝酒了?利群思索著,點開手機看到廣志兩個小時前發給她的微信。

“玩得怎么樣?需不需要我請妹妹和妹夫吃個飯?”

“艾艾困了,馬上回去了?!崩夯?。

立即收到回復:“蹭了店里的咖喱帶回家,吃好洗個澡,嘿嘿?!边€發了個表情。

利群按掉手機,閉上眼睛。她枕著座椅靠背,一點也不焦灼地等待著,像中學時爸媽安排她去接剛上一年級的小弟放學,等候在校門口的那些下午。

車窗被敲響。是小宇回來問她能不能幫忙判斷一下哪些藥比較靠譜,最好是沒有副作用的。利群扭頭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小艾,安全椅的繃帶綁緊了,沒有脫落。小艾歪到一邊的脖子靠在小宇的雙肩包上?!鞍??”利群輕喚了一聲,她沒醒。利群放心地下車,陪小宇鉆進藥房。

柜臺里站著的一男一女,看起來二十多歲——利群懷疑他們是并非有醫師執照的兼職,因為他們給小宇推薦了至少八種感冒藥。利群選了其中一個她吃過的品牌,又指著貨架上的歐版布洛芬簡短地說,要這個。她常年出入醫院,對本地藥還是具備基本的了解。她囑咐小宇頭太疼的話這個吃一粒就夠了,大概是篤定的語氣讓兩位“兼職”產生了判斷,他們不再做更多推銷,這地方人人都是察言觀色的天才。小宇又說表妹心臟不大好,感冒嚴重時會受牽連,有沒有什么能讓心臟舒服一點的藥。家族遺傳,利群想。她挑了一個含微量單硝酸異山梨酯的顆粒狀的藥,說吃這個就行,早晚兩次,效果類似中藥里的理氣養心丸。小宇如釋重負,買單的時候連說兩遍“多虧你幫我,姐”。利群嘴上說這算什么,我也是她姐啊,心里卻為自己此時能派上用場而高興。

但她的高興很快在走出藥房那一刻戛然而止。

利群看到眼前的一幕,大腦還沒做出反應,心臟已開始咚咚狂跳。就在街邊,她的車被圍了起來。她曾在停車場、海邊、夜跑時遇到過的那些黑乎乎的人影,把她嬌小的大眾四座車圍在當中。她很難忘記那個畫面,路燈下銀灰色的車漆閃著微乎其微的幽光,地上投著無數被拉長變了形的、與人影數量相等的黑色影子。他們有些在敲打車窗,有些把臉貼在玻璃上往里看,有些繞著車來回巡視,互相吹著口哨、談論著什么。他們發現走近的利群和小宇時,扭過頭的眼神里是無所顧忌的生猛,沒有絲毫驚慌、羞愧和恐懼——此時它們掛在利群和小宇的臉上。

利群的心快要跳出來了。小艾還在車里,她想起剛才確認過安全座椅的繃帶,綁緊了。她醒了嗎?她一定醒了。

“你們想對我的車做什么?”利群有些顫抖地說出這句話,差點連自己都沒聽見。剛才在藥房的淡定無法再順利施展。有幾個人笑了,其中一個看著他們,不知是挑釁還是發泄地朝車身踢了一腳。利群的心隨即抖了一下,仿佛聽見小艾在車里尖叫,她忍不住扯開嗓子對黑影喊,“離我的小孩遠一點!聽見沒有?離我的孩子遠點!”

她的聲嘶力竭奏效了。黑影們互換眼神,重新聚攏在一起,慢悠悠地成群離開了,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利群沖過去拉車門,手軟,三次才將門把手拽開。她無法忘記打開車門后看到的小艾的眼神。那對黑褐色的眼睛里充滿驚懼、怨懟和無助的眼淚,直到看見利群的瞬間才終于跌落。伴隨而來的是令人心驚的泄洪般的痛哭,她剛剛一直在忍耐。

利群想象小艾剛才在睡夢中被吵醒,發現窗外數雙黑洞洞的來自叢林般的陌生眼睛正盯著她,發出進攻的低吼,與此同時媽媽不知去向,車里只剩她一個。太可怕了。她被拋棄了,她當時一定這么想了。但她還是忍住沒哭,像媽媽平時教她的那樣,如果跌倒受傷先忍著不要哭,因為沒什么大不了的。利群抱著小艾揉搓著她的頭發不斷道歉,內疚和悔恨的情緒一波波在胸口劇烈地震蕩著,向上翻涌著。小宇只能旁觀著這對失控的母女,什么也做不了?!肮治也辉摪寻旁诤笞?,那么扎眼的地方,怪我……”他重復著,手無力地低垂。是的,他無法體會利群此時的心情,更無法想象她們兩人的關系。他怎么可能明白利群是因為小艾才努力撐到今天的,他怎么能明白,正是出于私心想和他這樣一個沒見過幾面(注定是開普敦的過客,竟然還是妹妹的男友?。┑哪腥硕啻粫?,一個女人不顧天色故意繞了遠路。一個母親把女兒獨自置于危險之中。

想到這里,利群痛苦得想嘔吐。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開回家的,當小宇在酒店樓下問她們是否要上去看看表妹,畢竟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去機場了,利群忘記自己說了什么,卻清晰記得小艾在安全椅上堅定地搖頭,一言不發。她迫切地把車開到馬路上,朝家的方向加速。此刻,她既想迅速逃離這一切,又想和面色凝重的女兒緊緊摟在一起。她不知道,這種常常出現的矛盾心情還要在接下來的人生中與她相伴多久,正如不知道究竟如何選擇才最接近正確。

她今早應該出這趟門嗎?還是應該照常把小艾送去幼兒園,即便那樣小艾會用另一種方式跟她生氣?

她當初應該離開家嗎?如今又是否應該回去?回到年邁的父母身邊,做子女應該做的那些,不管當初他們對她做過什么。

她本想跑得遠遠的,過屬于自己的全新生活——這里已經遠得不能再遠了吧?廣志與他那個酒后對妻女施暴的父親相比已經做得足夠好,而她成為比媽媽更稱職的母親了嗎?還是說,她也一樣在無知覺中把痛苦推向了自己的女兒?

直到回家看到穿著T恤衫躺在沙發上、面前擱著半碗深棕色咖喱的廣志,這些疑問也沒能從利群腦中消散,且像持續的浪潮一樣將她推向窒息的境地,在那片無人之境,她永遠失去了小艾和廣志。

等小艾睡著,下樓跑步。利群在海浪的痛擊中想。

當毫不知情的廣志彎著身子抱起小艾,試圖親她的時候,小艾扭頭躲掉了。

“怎么啦,嫌棄爸爸?爸爸剛洗過澡,不像艾艾是臭的喲?!睆V志貼在小艾頭皮上用力聞了聞,然后皺起眉頭,假裝要扇走面前的空氣。

“艾艾是臭的哈哈!”他大笑著說完這句,發現大顆的眼淚從小艾眼里滾落,小艾放聲大哭。他一下慌了,把女兒擁入懷里?!鞍寻职植皇枪室獾?,艾艾不臭爸爸臭,爸爸臭?!壁s忙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利群,意思是她怎么啦?我怎么辦?

他是真的毫不知情。這個男人常常展露出來的置身事外和無辜都是真心的,他無法理解的那部分利群與小艾的內心世界,一直以來,他樂于與之共存。用真誠但笨拙,并不那么優雅的方式。

實際上他并沒有做錯什么。

不僅如此,利群脹著眼睛換上運動衫他也絲毫沒有察覺,一邊幫小艾擦眼淚一邊對利群說,“妹妹明天走啦?看看我,到最后也沒請他們吃過一餐飯,要不明早我送他們去機場吧?”

他抽紙巾給小艾擦眼淚的時候,抬手弄翻了茶幾上的半碗咖喱。

棕色的咖喱汁在地上緩慢地流動,一些固體碎開,露出里面白色的魚肉。

他跪在地上收拾那些咖喱汁的時候,把地板上污漬的面積抹得更大了。

他試圖用手抓起那些碎肉的時候,一些咖喱汁從他指縫中漏出掉在沙發套上。

他用紙巾去擦沙發罩的時候,又把油污蹭在了小艾的衣服上。

小艾哭得更大聲了。她的哭聲和印度咖喱的味道占滿了這間只有十三平米的客廳。

利群走進臥室脫掉運動衫,換上睡衣。一直以來她只穿那種松垮的翻領格子睡衣,L碼。穿睡衣的她像個男孩。夜深了,她走回客廳,走到那對在沙發上擁抱的父女面前,屈膝跪下,與他們和他們身上辛辣的咖喱味緊緊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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