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鵬
【摘要】伍爾夫在其意識流佳作《到燈塔去》中運用了大量詩化表達,包括象征、隱喻、押韻以及引用詩句,為小說營造了濃厚的詩意氛圍。隱藏在朦朧之下的則是作者對現代人類生活中存在主義危機的探索與嘗試解答。對人生意義的追問、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糾葛構成了存在主義危機的主要內容,作者通過詩化表達,提升作品詩意美的同時,增強了作品的哲思,為解決存在主義危機作出了有益嘗試。
【關鍵詞】存在主義;詩化表達;弗吉尼亞·伍爾夫;《到燈塔去》
一、引言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到燈塔去》中用碎片化的意識流敘事、詩化的語言成功書寫了現代人類所處的生存困境。這部小說標志著伍爾夫意識流小說創作技巧的成熟,她本人在自己的日記中也談到了這部作品的成功之處:“當她完成《到燈塔去》時,伍爾夫認為這本書是‘我最為得意之作,它‘使我的創作技巧達到爐火純青之境,并且是部‘擲地有聲之作,她的丈夫也認為這是一部‘全新的心靈之詩?!?/p>
對小說最為普遍的解讀視角是女性主義:伍爾夫實踐了其“女性主義思想:在張揚人類感情的同時(如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又不完全拋棄理性(物理時間的線性結構安排)”,從而實現一種“男女雙性同體”的理想狀態。從存在主義的視域來看,詩化的語言風格所點潤的兩性關系之對立背后,是人際關系的緊張對立。此緊張對立,與對人生意義的追問以及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與虛無一道,構成了小說所詩化表達的存在主義危機。
二、存在主義與詩化表達
相較于早前付梓的《達洛維夫人》,伍爾夫在《到燈塔去》中所展現的對意識流敘事技巧和對詩化表達的掌握都顯得更為成熟。此外,包括此后出版《奧蘭多》、《海浪》在內,伍爾夫在創作中的詩化表達傾向愈加顯著,這包括了使用象征、隱喻、押韻、想象等諸多具體的詩歌創作技巧。但這種詩化表達的傾向是有別于以往歷史的詩化表達。伍爾夫認為,以往的詩已經不足以反映人類生活的現代性了,它變得“些許僵硬”,而現代性的詩“必須表達出雜糅的情緒并擁抱新的人類現代性的體驗”。在《到燈塔去》帶給讀者的諸多體驗中,有兩種體驗尤為明顯,“一種是散文的,一種是詩的”,而這兩種體驗中“后者更為重要”。這種詩化表達給讀者的閱讀體驗增添了極大的美感與哲思。
詩化表達的傾向在賦予文字以動人優美和靈性詩意的同時,連同想象力一道,“可以幫助作家超越具體細節和個人命運而達到對全人類生存狀況加以概括和哲學化的高度?!?。伍爾夫在《到燈塔去》中通過詩化表達所高度概括和哲學化的人類生活狀況,即為進入二十世紀以來的人類生活中存在主義的困境。
隨著肇始于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的開展,新的以工業生產為核心的社會關系逐步建立。進入二十世紀后,一戰的爆發徹底將人類存在之本質的問題揭露,人類社會通過工業革命所構筑的文明開始走向瓦解,“一戰的炮火炸碎了人類自己編織的文明之夢,使人類開始懷疑自身在大自然中的位置,懷疑在社會中的自我價值,甚至懷疑自己的理智?!薄兜綗羲ァ分胁煌宋锏男睦頎顟B都體現了這份存在主義式懷疑。
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其著作《存在與時間》中明確提出了“存在主義”這一概念,將人類社會面臨的現代性難題清晰地刻畫了出來。他指出,“作為‘存在的人,面對的是虛無,孤獨無依,永遠陷于煩惱苦痛之中。他認為,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人同他自下而上條件相脫節,面對的是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即一個荒誕的世界,人永遠只能憂慮和恐懼。正是憂慮和恐懼,才揭示人的真實存在?!毙≌f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存在主義危機,或對人生,或對關系,產生了混沌虛無之感。人物通過焦慮、疑問與苦痛感知存在,又通過感知存在自為地找到某種解決危機的出路??傮w來看,個人的存在主義危機主要體現在了人物對人生意義的追問、人際關系的糾葛兩個方面。
三、人生意義的追問
存在主義的核心問題是對人生意義的追問。這種追問源自對周遭生活產生的荒誕虛無感。在故事的開頭,當麗莉在評價班克斯先生時,這種虛無荒誕之感開始顯現。麗莉腦海中混沌無序地傾瀉著對班克斯先生的感受。這陣感受的洪流逐漸褪去余波后,麗莉對班克斯先生的感受與評價逐漸清晰,麗莉對班克斯先生的善良、嚴峻和各方面的為人給予充分的尊重,卻又對他帶著貼身男仆千里奔襲而來、不讓狗上樓梯等小事不以為然。而后,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與追問:“這又如何解釋,所有這一切?你如何去判斷別人,如何去看待他們?你如何把各種因素綜合起來,得出結論,斷定你對某人的好惡?那些評語究竟又有什么意義?現在她站在那兒,對著那棵梨樹發愣?!丙惱蜷_始反思人類社會中對他人評價的意義,她從對班克斯先生的具體評價中抽離了出來,就像一位舞臺劇演員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表演,開始由內心深處思考自己在臺上手舞足蹈的意義。這是麗莉心中對“意義”思考的開端,也是她個人存在主義危機的開端。這種抽離十分微妙,它既是小說人物感知自我存在的一種方式,通過自由間接引語,抽離也傳導到了讀者心中,使讀者同伍爾夫筆下的麗莉一道追問“那些評語究竟又有什么意義”。這片對意義追問的意識的浪花,連同其他大大小小的意識浪花,形成了人物對于生活的印象,“這些印象‘像是由成千上萬顆微粒所構成的不斷的驟雨,從四面八方襲來;落下時,它們便成為禮拜一或者禮拜二那天的生活?!?/p>
小說中最為著名的人生意義追問要數拉姆齊先生的“卓越人生字母表”。作為一名學者,拉姆齊先生將自己的全部身心投注于自己的研究中,十分看重他人的評價。他的實際成就卻不盡如人意,在班克斯先生看來,“當他只有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就在寫的一本小書里對哲學作出了肯定無疑的貢獻;此后所寫的文章,或多或少是同一個主題的擴展和重復?!鄙踔吝B無限給予其同情的拉姆齊夫人也不敢將他著作銷售情況的真相告訴他。拉姆齊先生的“卓越人生字母表論”在詩意的描寫中開場:“拉姆齊先生潛入了一片暮色之中。傍晚的空氣已經變得更為稀薄,它正在把樹葉和籬笆的形體悄悄地吞沒,似乎是作為補償,它又把一種白天所沒有的色澤和幽香償還給玫瑰和石竹花?!痹谶@片詩意的暮色中,拉姆齊先生總結了自己在人生字母表中的位置,將自己當前所取得的成就與思想的深度定位為“Q”。拉姆齊先生通過字母表的形式,將混沌無序的人生清晰化、目標化。這是他解決自身存在主義危機的嘗試。
相較于理性的拉姆齊先生,拉姆齊夫人對于人生的混沌無序處理得更為感性。拉姆齊先生在人生中找到了“Q”的支撐,而拉姆齊夫人對人生意義的看法更接近存在主義的本質,“通過她的思想,她總是牢牢地抓住這個事實:沒有理性、秩序、正義;只有痛苦、死亡、貧困。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什么卑鄙無恥的背信棄義行為都會發生。她也明白,世界上沒有持久不衰的幸福?!彼龑ψ约核幍拇嬖谥髁x危機有著近乎嚴峻的認識。拉姆齊夫人明白,理性、秩序,以及正義的缺失是世間常態,痛苦、死亡和貧窮正是世界之混沌無序的表現。面對一個失望的世界,拉姆齊夫人在絕對的自由中選擇了將自己解脫出來,讓自己沉浸在具體而微的生活細節中,“拉姆齊夫人經常覺得,一個人為了使自己從孤獨寂寞之中解脫出來,總是要勉強抓住某種瑣碎的事物,某種生聲音,某種景象?!碑斒澜绾痛嬖谧鳛橐粋€整體令人失望時,拉姆齊夫人自為地選擇了在“瑣碎的事物”中尋找解脫,自我賦予生活細節以意義。
四、人際關系的糾葛
《到燈塔去》中人與人之間對立統一的關系也構成了伍爾夫希冀探索的存在主義危機。拉姆齊夫婦所代表的男女關系對立最為突出。拉姆齊夫婦的原型為伍爾夫的父母,《到燈塔去》創作初衷的一部分也是為了“探索她的父母是怎樣的人”。伍爾夫的父親有極強的重男輕女思想,這導致了這對父女一生關系緊張,“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回憶自己的寫作歷程的時候也說,如果她父親活著的話,‘那么,沒有寫作,沒有書?!钡闋柗蛟谒茉炖俘R夫婦的過程中,逐漸偏離了她的初衷,將拉姆齊夫婦這對男女性角色放在了一戰帶來的巨大的社會關系撕裂的背景之下,通過現代女性畫家麗莉這個角色來審視拉姆齊夫婦所代表的男女關系之對立統一。
拉姆齊夫人對于拉姆齊先生的態度是鮮明的:無限的奉獻與服從。她所代表的女性形象,是典型的男權社會下的“淑女”:操持家務,相夫教子。伍爾夫用她入木三分的筆觸刻畫出了這位家庭天使對丈夫復雜的依附心理:
她不喜歡感到她自己比她的丈夫優越,即使是在一剎那間也不行;不僅如此,當她和他說話之時,她不能完全肯定她所說的都是事實,這可叫她受不了……在他們兩人中,他是無可比擬地更為重要的一個;她對于世界的貢獻,和他的貢獻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她往往不敢告訴他事實的真相。
這段自由間接引語將拉姆齊夫人在兩性關系中的從屬心態刻畫得淋漓盡致。作為女性,她所經歷的各方面的教育都告訴她,你是從屬于男性的。女性的主體性被剝奪而淪為了“第二性”。盡管表現為無條件的服從和無盡地給予同情,在拉姆齊夫人心中仍保留有某種叛逆的火種。拉姆齊夫人是按照她所接受的家庭天使教育在刻意迎合丈夫,而她的理性告訴她,她所給予拉姆齊先生的某些同情,某些或關于他的崇高評價,或關于他作品的評價,與事實不符。而意識到這種不符,在她對拉姆齊先生的百依百順的心中激起了不安,激起了她關于兩性關系的存在主義危機感。
拉姆齊夫人“家庭天使式”的男女關系思想不僅控制了她同丈夫的關系,也影響到了她與同為女性的麗莉的關系,“傳統婦女則是傳統的社會無意識代表,是‘工具化的女人。她們深受其害,卻蒙昧不醒,以自己所接受的錯誤價值觀轄制同性,歧視那些有主體意識、敢于抵抗傳統社會無意識的女性,甚至企圖壟斷其他女性的意識?!崩俘R夫人還想讓麗莉和班克斯先生結婚,將自己心中“家庭天使”的無意識加于包括麗莉在內的女性身上。
《到燈塔去》中父子關系的緊張對立亦體現了現代人在親密關系中的存在主義危機——親密關系不再親密。小說的最開始就由拉姆齊先生打擊兒子詹姆斯前往燈塔的積極性為開端,父親理性分析問題與兒子渴望親情溫暖發生了沖突。當母親試圖安慰詹姆斯時,拉姆齊先生仍用“明天晴不了”澆滅詹姆斯心中的希冀與渴望,以至于“要是手邊有一把斧頭,或者一根撥火棍,任何一種可以捅穿他父親心窩的致命武器,詹姆斯在當時當地就會把它抓到手中”。父子矛盾尖銳沖突至此,仿佛他們處于敵對的兩個陣營。兒子渴望實現心中到燈塔去的愿望,可父親心里卻自有深意,“他們是他的親骨肉,必須從小就認識到人生是艱辛的,事實是不會讓步的,要走向那傳說中的世界,在那兒,我們最光輝的希望也會熄滅,我們脆弱的孤舟淹沒在茫茫黑暗之中?!备概c子分別使用了兩種不同的語言:父親使用理性的語言,而兒子跟母親一樣,使用感性的語言。這種情感上的錯位導致了父子親情的隔絕,直到小說的最后才得以解決,兩代人之間的親情糾葛最終和解。
五、結語
伍爾夫通過詩意的筆觸,將現代人類生活中的存在主義危機深刻地書寫了出來,以詩化表達提升文本的哲思,既提升了小說的審美體驗,同時“以她慣有的冷靜而不乏溫情的筆觸理性而不乏直覺地表現了對人類與自然、個人與社會、個人與個人乃至于與自我的對立統一關系的感知和思索,發現了存在于紛繁復雜的人類生活表象之下的雖時時流動的、但萬變不離其宗的生活形態(shape of life)?!蔽闋柗蛑泵娆F代性中的難以解決的問題,敢于以詩意的姿態“凝視深淵”,彰顯出了她的果敢與勇氣。同時,她將詩化表達運用到了小說的創作中,也表現出她在現代主義小說創作技巧中的有益嘗試?!兜綗羲ァ分谐涑獾脑姼枰靡约霸娀磉_,與作者探索人物存在之本質的意圖一道,在現在主義文學史上點亮了一盞照耀人類文明前進方向的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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