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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驚魂

2020-10-21 03:54顧振威
鴨綠江·下半月 2020年7期
關鍵詞:兒子

看到晉帆翔的身影隱沒在一片花叢之中,梅艷的心募地一沉,嗓子發緊,眼皮發澀。繼而,眼淚像決堤的河水一樣洶涌而下。

無數個不眠之夜,飽蘸窗外或明朗或陰晦的夜色,梅艷的眼淚就是這樣不可抑止地洶涌而落,打濕了孤枕,打濕了清夢。她以為眼淚早流干了,心也枯寂了,沒想到還會有如此澎湃的氣勢。梅艷嘴里喃喃著:“我把我的兒子丟了,丟了,丟在了離家兩千多公里的同國異鄉?!?/p>

已經丟了晉平社,梅艷發誓一定好好地守著晉帆翔,一生一世也不分離,沒想到二十年不到她就把他丟在了新疆。

晉平社的失蹤至今還是個迷,這讓好多認識他的人都摸不著頭腦,他在新婚之夜的突然失蹤有悖常理,是遠走他鄉還是被人所害?艷梅報了案,尋遍了好多村落,晉平社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像是被太陽蒸發的水一樣了無蹤跡。而在無數個夢里,晉平社都是站在梅艷面前,一臉愧疚地說:“我還活著!我還活著!”

活著咋不相見?即使是不為梅艷,不為晉帆翔,單單是為了哭腫眼的父母也該回家啊。

梅艷這次來新疆是送兒子上大學的,在此之前,梅艷一直圍著兒子轉,從沒有出過遠門,最遠只到過三十公里外的太昊陵趕廟會,更別提二千公里外的新疆了。梅艷是個內向、守舊的人,男人新婚之夜的突然失蹤讓她成了三鄉五里的名人,面對或好奇或不解或同情或猜忌的復雜目光,梅艷像蠶繭一樣將自己小心翼翼地封閉起來,這么多年來心如枯井,偶爾泛起的一絲漣漪也是因為對晉平社回家的奢望,對兒子考上大學以便有個錦繡前程的憧憬。

身邊沒了男人,可以說這么多年梅艷將所有的愛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了晉帆翔身上,雖然家庭并不富裕,甚至有點捉禁見肘,在梅艷努力下,晉帆翔接受的卻是小縣城最好的教育。晉帆翔上幼兒園時,梅艷在幼兒園附近租了三年房子;晉帆翔上實驗小學時,梅艷在實驗小學附近租了六年房子;晉帆翔上實驗中學時,梅艷在實驗中學附近租了三年房子;晉帆翔上一高時,梅艷在一高附近租了三年房子。梅艷像是抱窩的母雞,晉帆翔就是那母雞羽翼下的幼雛,梅艷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讓晉帆翔一放學就能看到親親的娘,一放學就能吃上熱乎可口的飯菜。

而梅艷除了看著座鐘給晉帆翔做飯外,其余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菜市場,批發蔬菜,販賣蔬菜,竭盡全力掙錢,想方設法攢錢。為了晉帆翔的學業,梅艷哪敢有一絲一毫的懈???

只出過一次遠門的梅艷不想空手而歸,她想給老家的親人們買些新疆的土特產,還是在來時的火車上梅艷就和晉帆翔合計好了,要買就買新疆的核桃、榛子、葡萄干,這些東西價格不貴,又能表達自己的心意。

新疆的天氣真好,天空瓦藍瓦藍的,明凈而又高遠,偶爾飄過的云朵潔白潔白的。風里飽含著水果沁人心脾的香氣,深吸一口就能讓人沉醉??上ё约杭磳⑴c兒子分別了,即將與這樣的好地方分別了。

梅艷嘆了口氣,擦干臉上狼藉的淚水,轉身向路邊的水果專賣店走去。她一走進水果店,雙眼瞪得差點兒沒像玻璃球一樣蹦落在地上,嘴巴微張著,心咚咚狂跳著,怔了一會后,梅艷暗自嘀咕,天哪,世上的事咋就這么巧呢?

水果店里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圓胖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大大的耳朵,左嘴角處有個米粒大的黑痣——這不是苦苦尋了二十多年的晉平社嗎?

恍恍惚惚中,梅艷覺得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像暴雨一樣砸向面前這個男人,但千言萬語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就像傻子,不,像木樁一樣杵在那里,不錯眼珠地盯著男人。

男人轉過身子擺弄著貨架上的商品,梅艷看到了男人抖動的肩,哆嗦的手。

“這么多年了,你怎么跑到這里了?你讓我找得好苦??!”梅艷嘴唇哆嗦著說。

男人轉過身來,梅艷看到的是一張在秋陽下波瀾不驚的臉,男人平靜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妹子,你想買什么?”

想到這么多年所受的委屈,所受的煎熬,梅艷胸脯急劇起伏著,她氣咻咻地說:“扒了皮我認得你的骨頭,漚爛了我認得你的灰。晉平社,你就給我裝吧!你也拍著胸脯問問,你對得起我嗎?說,為什么在新婚之夜逃走?我哪點對不住你了?”

“晉平社?晉平社是誰?你認錯人了吧?”男人圓瞪著迷茫的大眼睛問。

男人的鎮定和沉著讓梅艷愣住了,難道是自己認錯了人?不可能啊,雖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可從沒聽說過世上竟有模樣相同的兩個人。雖然在時光流水的沖刷下面前這個男人已顯蒼老,面帶滄桑,但從相貌,從變化不大聲音,從舉手投足來看,他不是晉平社還會是誰?梅艷想到這里就三步并作兩步跨進柜臺,撕扯著男人的紫夾克。男人一邊緊緊護著夾克一邊慍怒地嘟囔:“干什么?想干什么?再不松手我就報警了?!?/p>

梅艷想脫去男人的紫夾克,再脫去白色秋衣,她想看看男人的后背,梅艷知道晉平社后背有個指甲大的黑瘊子,晉平社曾說瘊子在前胸是猴背人,命好,瘊子在后背是人背猴,命運多桀,梅艷就是想看看男人后背有沒有黑瘊子。

拉拉扯扯時男人扇了梅艷一記響亮的耳光,耳光的響亮不啻于一聲驚雷,在二人的耳邊轟隆隆響著,男人感到了手掌的木麻,梅艷感到了臉頰的火燙。

男人氣喘吁吁地說:“想耍流氓到外面去,我是個秉公守法的良民。你快走吧,別再糾纏下去了?!?/p>

看巴掌的狠勁,難道男人真不是晉平社?帶著這樣的疑問,梅艷怏怏不樂地走出了男人的視線。

坐在椅子上喘息的男人沒想到梅艷會返回來,男人從抽屜里取出錢夾,翻找出身份證,扔給梅艷:“瞪大眼睛好好瞧瞧,瞧瞧你就知道你認錯人了?!?/p>

梅艷的雙手像是狂風暴雨中的柔弱的枝條一樣不停地抖著,身份證上的三個字像烈火一樣炙烤著她:“柳樹蹲”。

原來男人叫“柳樹蹲”,他怎么可能叫“柳樹蹲”呢?

“這回你死心了吧?以后不會再糾纏我了吧?”柳樹蹲有點幸災樂禍地問。

梅艷感到自己就像是坐過山車一樣從希望的頂端跌入了失望的深淵,她喪魂落魄般地離開了男人,和他的水果店。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男人才打開店門,夜里他沒睡好覺,被一個又一個噩夢襲擾著,窗外透出朦朧亮光時,他驚出一身冷汗,掙扎著坐起來,感到頭昏腦漲,又躺在床上迷糊起來。

男人打開店門不久,梅艷又來了,這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但梅艷的話卻是在男人的意料之外,梅艷落落大方地說:“咋沒見嫂子?你是一個人過吧?”

其實男人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因為難以承受他子夜的折騰,女人毫不留戀地離他而去,女人的決絕離去傷透了男人的心,他就想著一天一天地熬,一天一天地熬,一直熬到閉眼的那天。男人不想和梅艷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就告訴梅艷:“你嫂子領著兩個孩子在鄉下種地,逢年過節的時候就該過來了?!?/p>

“能讓我看看你的戶口本嗎?”

“你又不是警察,憑什么讓你看俺家的戶口本?”

聽了這話梅艷愣住了,晉平社說話常常用“俺”,這使梅艷更加確信面前這個男人就是她失蹤了二十多年的男人。

捫心自問,梅艷和晉平社的結合是有感情基礎的,雖不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也是在最好的年華遇見的最好的他。二人同在吳臺一中上學,剛一見面,梅艷就有“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那時好多人家都不富裕,梅艷和晉平社都是從家里背饅頭,在學校的大伙上熱一熱,喝著開水打發一日三餐。清湯寡水地過了五天半,周六下午回到家的首要任務就是狼吞虎咽,狼吞沒長白醭子的饅頭,虎咽鍋里溫熱的飯。家里偶爾留了好吃的,梅艷哪舍得吃?就在上學的路上讓晉平社吃。極少數的尖子生收獲了中師、中專的錄取通知書,梅艷和晉平社收獲了愛情,中學畢業兩年后,郎情女愿地結了婚。

在無數個不眠之夜,梅艷想得腦瓜子發疼也沒想明白,前半夜還恩恩愛愛甜甜蜜蜜的,把孩子的名字也起好了,相擁著憧憬未來的美好生活,后半夜咋就不見了呢?明明知道沒有上天沒有入地,一個五尺多高的大活人咋就人間蒸發了呢?

見了男人后梅艷覺得抓住了破解謎底的稻草,她怎會輕易放棄呢?在簡易旅社里她就想好了,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她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

男人的冷淡沒能澆滅梅艷熱情的火焰,她滿面掛笑地說:“大哥,你看這樣好不好?你要是沒老婆,我給你做老婆。你要是有老婆,我就在你店里打個零工,不求多少錢財,只求能常??吹轿覂鹤?,只求一日三餐?!?/p>

“常??吹侥銉鹤??你兒子在哪?”

“不瞞你說大哥,我兒子今年二十歲了,就在前面那所大學里上學。大哥,你咋不問問我兒子叫啥呢?”

“我問這干啥?”

“我兒子叫晉帆翔,”梅艷盯著男人說,“一帆風順的帆,翱翔長空的翔?!?/p>

新婚之夜柔情繾綣,梅艷枕著晉平社的胳膊說:“給咱兒子起個名字吧!”

晉平社笑問:“你咋知道第一個生的一定是兒子?”

“你壯得像牛犢一樣,出了這么大的力,耕耘出的一定是兒子?!?/p>

“借你吉言,要真是兒子,那就叫晉帆翔,一帆風順的帆,翱翔長空的翔?!?/p>

梅艷果然看到男人臉上的肌肉痙攣著。他轉過身子,拿了一罐王老吉,拉開蓋子,牛飲一樣咕咚咕咚灌著。喝凈后,將罐揉捏得扁扁的,才扔到門后的垃圾桶里。

“我要去倒垃圾了?!蹦腥诉@樣說的目的是下逐客令,他彎下身子整理垃圾桶,梅艷躡手躡腳靠近后,猛地將男人的夾克和秋衣掀到上面,裸露著已到中年卻仍是白白胖胖的脊背。

天哪——在男人的脊背上,果然有一顆醒目的黑黑的瘊子。梅艷知道晉平社的瘊子上長了三根黃黃的毛,這男人的瘊子上不多不少也長了三根黃黃的毛。

梅艷的眼淚下來了:“看今天你怎么說?”

梅艷和晉平社上學的時候大江南北正風靡著鄧麗君的甜甜的歌,晉平社最愛聽鄧麗君的《你怎么說》,梅艷往音樂教師那跑了一個星期后,跟著錄音機學會了這首歌。于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在約會的小河邊,梅艷就輕輕地哼唱“我沒忘記你你忘記我,連名字你都說錯,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看今天你怎么說……”

面對梅艷的質問,男人含含糊糊地搖了搖頭。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二十多年的日子該是多么多么難過啊?!?/p>

梅艷的抒情讓男人皺了皺眉頭:“你這人有病吧?”

“我是有病,你有藥嗎?”

第三天上午十點多,梅艷又去了男人的水果店,男人像是沒看見她似的,坐在柜臺內一動不動。

“我又來了,我今天來是想領著你看一看咱們的兒子,他學的是機械設計與制造專業,在十三班?!?/p>

“求求你了,別再打擾我了,我說一百遍不認識你了,你就讓我過幾天安穩日子吧?!?/p>

看男人坐在柜臺里面像泥塑的菩薩一樣一動不動的,梅艷也走到柜臺里面,站在男人面前,幽幽地說:“你就不請我坐下來嗎?”

男人仍然一臉苦相地坐著,梅艷只好自己拉了個椅子,坐在男人面前說:“你不承認你是晉平社我也不為難你了,我給你講一講我自己吧。我的命苦,我婆子的命也夠苦的。先說我吧,男人無緣無故丟了,報警又找不到人,婆子就遷怒于我,說我是喪門星,不是打就是罵,她甚至懷疑是我害死了她兒子,常常掂著菜刀站在我面前,逼我交代把她兒子弄到哪去了。更可怕的是,有時深夜醒來,猛睜開眼,看到她兇神惡煞地站在我面前,嚇得我渾身像篩糠一樣哆嗦,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我就產生了輕生的念頭,找了根繩子放在枕頭下面,想等家里沒人了上吊。也是我命不該絕,肚子里的孩子輕輕地踢著我,這讓我猛然醒悟了,好多日子里提心吊膽的,竟然沒留意自己竟然孕育了生命,也許他在以他的躁動不安來提醒我他的存在。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嬰兒的呱呱墜地改變了我在家里的悲慘命運,婆子不再折磨我了,她也相信我不是害死她兒子的兇手了。她對兒子能夠平安回來抱著很大的希望,逢年過節,農閑季節,她常搬個凳子,坐在村口,像教徒一樣虔誠,一動不動地等她的兒子,一年、兩年、三年、五年……木凳子坐壞了,換塑料的,塑料的坐爛了,換鐵的。她癡癡苦等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啊,也沒等到她的鐵石心腸的兒子?!?/p>

“怎么只等了十五年?難道她?”男人焦灼地問。

“我們一家人的事,和你八竿子也打不著,你著急地問這干啥?”

“也是?!蹦腥藧瀽灢粯返卣f,

“今天上午吃什么?我給你做吧?!?/p>

“不用?!?/p>

“有沒有臟衣服?我給你洗吧?”

“不歡迎?!?/p>

“那我走了啊?!?/p>

“不送?!?/p>

梅艷只得站起身來慢慢慢慢地走了。

沒顧客登門的時候,男人坐在椅子上回想著他夜里的夢,雖然外面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男人仍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男人夢見了一只狼,一只又肥又大的灰狼,這狼被獵人的夾子夾住了左前腿,疼得不停地嚎叫著,眼看著東方天際露出了橘紅的光,天快亮了,沒能掙脫夾子的灰狼雙眼迸射出駭人的亮光,它用嘴狠狠地啃咬著左前腿,后來竟然啃斷了?;依桥乐蚯芭矂?,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鮮紅…

男人肚子咕咕叫的時候梅艷提著黑袋子來了,她也不答話,獨自走到貨架后面,在案板上砰砰切著,也只是一支煙的功夫,梅艷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出來了。誘人的香氣在室內彌漫著,男人吸了吸鼻子,接過面條一看,紅的是西紅柿,白的是面條,綠的是蔥葉,黃的是雞蛋。男的眼角潮了,他呼嚕呼嚕地吃著,面條燙得他臉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一碗面條見底了,梅艷奪過飯碗,又盛了一碗遞給男人。男人把面條推給梅艷,梅艷說:“聽俺婆子說俺家男人最愛吃雞蛋西紅柿面條了,這樣的面條他能吃三碗?!?/p>

“可惜我不是你家男人?!?/p>

“我這人吧命賤,伺候兒子二十年,如今兒子考上了大學,我也閑不下來。大哥,我已經打聽好了,你現在是孤身一人,就讓我伺候你四年吧,四年后兒子大學畢業了,我就回到俺老家去?!?/p>

“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我不需要你同情,也不讓你伺候,你從哪里來還是回哪里去吧!你不是不放心你兒子嗎?看在你心地善良的份上,我保證常到學??茨銉鹤??!?/p>

“你是攆不走我的,我把賓館的床位退了,晚上就過來陪你?!泵菲G羞紅了臉說。

走在異鄉的柏油路上,梅艷的心像被小鹿撞著一樣咚咚地跳著,有忐忑,有羞澀,有不安,有期待,她竟然像是個新嫁娘一樣內心里五味雜陳,這是二十多年也沒有過的感覺呀!她現在已經百分之百地肯定水果店里的男人就是自家男人了,而且男人還沒有失憶。她知道男人一定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刻骨銘心的事件才使他作繭自縛的,是的,作繭自縛。今夜,就在今夜,只要把他抱在懷里,動人的話兒一說,好聽的曲兒一唱,折磨著她二十多年的謎底就要水落石出了。是的,水落石出,一切將真相大白,而迎接她的定會是充滿陽光的新生活。

到水果店后,希望像是扎破的氣球一樣癟了,梅艷感到了痛徹骨髓的傷心失望。水果店的卷閘門竟被早早關上,是的,關上了,男人還是想著拒她于千里之外。即使她不知羞恥地投懷送抱,作為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大男人,他還是極其矜持地把控著自己。沒情沒義了,相認了又如何?他已不是當初的他,而自己還是當年的自己嗎?

梅艷在剎那間就做出了回家的決定,因為回家前想再看看兒子,她的沉重腳步向學校走去。

星星在邈遠的天空眨著眼睛,晶亮得像被天山的雪水洗過一樣,此起彼伏的蟲鳴打破了小花園的幽靜。走過兩棟教學樓就是兒子所在的班級了,緊走幾步后,她驚愕地看到有人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

近了,更近了,從側面看出來了,是他,是他,就是他。

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明亮的燈光,教室內一切都一覽無余。他如醉如癡地看著,是如此地投入,竟然沒發現身后的梅艷。梅艷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他轉過身子,像是看到惡鬼一樣臉變得猙獰起來。

“看你今天怎么說?!?/p>

“我答應過你,要常來看看你兒子,我不想做個言而無信的人?!?/p>

梅艷腦子里電光石花般閃過一個絕妙的主意:“你可以不承認你是晉平社,但我可以做親子鑒定,等鑒定出來了,看你還咋狡辯?!?/p>

“你以為我會去做?”

“我會想辦法讓你去的。我會到公安局告你,說你多年前強奸了我,還生下了孩子”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我店里去說?!?/p>

“你不是有本事鎖上門嗎?”

“難道我不會打開嗎?”

坐在明亮的燈光下,二人好長時間都沒有開口,梅艷目不轉睛地盯著男人看,男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室內被煙霧籠罩著,梅艷嗆得咳嗽起來。

還是梅艷打破了沉默:“我給你說過俺婆子在村口等了十五年,你當時還問為啥只等了十五年,今天就告訴你吧。你想想就知道了,已經苦苦等了十五年,還咋等呢?兒子要是還在人世,一年兩年不回,三年五載不回,十四五年還不回嗎?人都是講良心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會不要家,不要爹娘老婆啊。婆子堅信兒子不在人世了,她讓村里人起了個墳,墳里埋著晉平社穿過的鞋、褲子、褂子。其實還有一些平社小時候用過玩過的東西,婆子平時都鎖在木箱子里。家里人都知道這箱子是她的百寶箱,平時是誰也不能動的。婆子把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放進去,放進去又拿出來,到最后也沒有舍得埋掉。這些東西有彈弓、玻璃球、小人書、鉛筆頭、墨水瓶……婆子說每樣東西都有一個故事,看到這些東西,就像兒子站在跟前一樣??!”

空空的煙盒被男人捏扁了,男人登著迷茫的大眼問:“你就不肯放過我?難道非得把我往死路上逼?”

“我咋逼你了?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非得讓我把話說明白?你就饒了我吧!”

“我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泵菲G咬著牙說,“饒了你,誰肯饒我?這么多年我是咋熬過來的??!衣冠冢做好后,婆子把她蹲守的地方從村口挪到了墳前,她比守在村口還要執著。風里雨里,霜里雪里,她常坐在墳前絮絮叨叨的,給她的兒子說心窩里的話。我們都勸她別坐墳前了,婆子眼淚汪汪地說:‘在村口,我還有個盼頭,還能盼著兒子哪一天能跑回來,站在我面前喊一聲娘。在墳前,我是一點盼頭也沒有了啊,現在我的心已經死了啊。這兩年她癡癡呆呆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見了小孩就跑過去抱,跑過去親?!?/p>

男人低頭沉思著,而后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走著,猛地停住后,梅艷聽到了撕心裂肺的一聲喊:“我的個親娘??!”

男人,竭力偽裝的男人終于敞開了心扉:“不錯,我就是你要找的晉平社,見你第一眼我就認出你是梅艷了,但我不敢認你,紙里包不住火,我一認你,就有可能讓好多人知道我還活著,身份就有可能暴露,公安局的人就有可能來抓我??磥硎堑湺悴贿^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總是要償命的?!?/p>

“殺人?你殺誰了?”梅艷驚駭地問。

“你聽我把話說完。咱結婚那天夜里,我起來上廁所,看到大門敞開著,我驚出一身冷汗。屋里轉了轉,發現你陪送的永久牌的自行車不見了,我拿起鐵锨跑到大門外,借著皎潔的月光,看到一個人低著頭正推著車子往外面走。我悄悄攆了上去,那人發現后拼命地跑,我拼命地追,在村口終于追上了,我二話沒說就揚起鐵锨拍在那人頭上,那人像谷個子一樣搖搖晃晃地倒了,自行車歪在了一邊。我嚇了一跳,蹲下身子,終于看清了倒下的人是咱村的晉三孩。我三孩、三孩地叫,晉三孩沒一點反應。我伸出手放在他鼻子上,也沒有感覺到他的呼吸。天哪,我竟然殺了人,要知道我從小到大連雞都沒有殺過啊?!?/p>

“難怪我讓三孩學騎自行車,三孩犟著不學,原來有這種事啊?!?/p>

“我扶起自行車,渾身像篩糠一樣抖著,一只手拿著鐵锨,一只手推著自行車,一步三挪地回到家,你還在熟睡,我輕輕喊了兩聲,也沒把你喊醒。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戴在手腕上的表時針指向2時的時候,我逃走了,天蒙蒙亮時來到了鄲城,我爬上拉煤的小火車,第二天就到了許昌,后來從許昌來到了新疆。到新疆后我常常想家,想得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在派出所辦戶口時,因為咱家門前有一棵大柳樹,我就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柳樹蹲,我多想像柳樹一樣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蹲守在咱家門前啊?!?/p>

“我見過笨蛋,沒見過你這么笨的笨蛋,這么多年了你咋不跟家里聯系呢?”

“我哪敢聯系???打死了人,通緝令一定貼得鋪天蓋地的?!?/p>

“我再問你,你年紀輕輕的,這么多年就沒找一個?”

“開始的時候提心吊膽的,一看見警察就想跑,哪有那心???后來下鄉包地的時候找了一個,不到半年就散伙了?!?/p>

“咋散伙的?”

“我常做噩夢,常被噩夢嚇醒,常在子夜時坐起來高一聲低一聲嘟囔‘我沒殺人,女人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就搬著鋪蓋走了?!?/p>

“你個挨千刀的人啊?!泵菲G撲到晉平社身上,用手不停地打,用牙不停地咬,晉平社疼得大汗淋漓的仍咬牙忍著。

梅艷終于平靜下來了,她一聲長嘆:“晉三孩當時沒死,他還和我結了婚!”

晉平社像野狼一樣嘶吼:“你還和他結了婚?你知道這么多年我是咋熬過來的嗎?我真想殺了他啊?!?/p>

“你殺不上他了?!?/p>

“你護著他?”

“你走六年后,在三孩的軟纏硬磨下,我和他結了婚。結婚后,他夜里常常驚出冷汗,常在子夜時坐起來,驚恐地喊‘我沒偷東西,我倆結婚不到半年他就死于心臟病,你這輩子都殺不上他了?!?/p>

作者簡介:

顧振威:男,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周口市作家協會理事。迄今在《莽原》等各類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及小小說800余篇。作品曾被《小說選刊》等刊選登。在小小說大獎賽中獲獎30余次。出版小說集《陽光下的守望》《月光下的童謠》《背著書包上學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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