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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號首長(小說)

2020-10-21 03:54葛桂秋
鴨綠江·下半月 2020年7期
關鍵詞:局里局長

葛桂秋

涂滿胭脂紅的天穹,驟然間現出一道刺目的裂縫,有如扭扭曲曲的火藥引信嗤嗤燃燒??耧L平地而作,卷起樹葉、紙片、塑料袋在遮天蔽日的沙塵里打旋。密閉不嚴的窗縫拉起防空警報似的,發出“嗚嗚——嗚嗚”的怪吼,窗外頓然一片混沌。

“轟——隆??!”悶雷炸響,坐著椅子的人像是遭受炮烙般一個激靈,東倒西歪,差點彈射起來。微微發福的遲九鳴仍是紋絲未動,咬起牙喋喋不休,咒罵這六月的天氣簡直狗臉上栽毛,說變就變。

興沖沖來局機關報到的鮑月清步履輕松矯健。當該他春風得意,大學畢業后能擠上獨木橋過關斬將,考取公職的可有幾人?突起的大風吹得他梳理過的小分頭亂了分寸,他習慣性地一個甩頭,不想風力太大,該歸攏的頭發沒有歸攏,連堅持在崗位上的頭發也離開了位置,蓬亂的頭頂比戴只破破爛爛的草帽還狼狽。

過道邊有間門扇半掩的辦公室,新來的鮑月清摸不準方位,徑直往里去走,他再也估計不到,這是要往“零號首長”的槍口上去撞。蹲伏在門廳的一只灰色卷毛狗,看他器宇軒昂地走來,支起身子急趨上前,繞著他聞聞嗅嗅,前后轉圈,把高高翹起的尾巴甩來甩去,如同使勁揮動一面小旗幟,百般地討好。鮑月清“吱呀”推開門探頭而入,聽見有人惡聲怪氣地在罵,匆忙把頭一縮退將出來,不料一腳踩踏住身后的狗爪,卷毛狗苦痛地“哇哇”哀叫,奪路而逃。

“哪一個?進來!”門里人粗魯地用命令式的口吻說話。鮑月清整理下情緒,復又跨進門去。室內的光線尤為昏暗,兩相照面,四目相對,遲九鳴射出尖銳的目光,疾速打量面前這位書生,在他白凈、清瘦的面孔上掃描了幾個來回,心里已經有個八、九成數:又來個小家伙!精神毫無準備的鮑月清,一時進退失據。他未曾想見,堂堂一個縣局機關,還用這樣粗制濫造的人坐在辦公室里撐門面。光皮黑嗓門粗倒也算了,可你這張又扁又圓的臉面積超大,一片狼藉,分明是塊撂荒多年的土地——野草似的絡腮胡子在該長和不該長的地方滿處瘋長,擾亂了總體的布局,就好比馬馬虎虎的小學生那字跡潦草的作業本,涂涂改改,敷衍了事。唉,若果我是老師,定要罰他撕掉重寫。鮑月清故作鎮定,私底下拼命在自我打氣,但還是被他陰晦的眼神刺得露怯了,途中想好的詞兒忘個精光。

“報到的吧?”

鮑月清連語氣也不大連貫,“嗯……嗯……是的?!币娝涂诖?,遲九鳴頭也不抬:“去!往東南角第一間走,找朱局長?!?鮑月清邊道謝邊退身出來,反手將門虛掩上。

躡手躡腳的鮑月清隨在朱局長身后,一步不拉;朱局長步步著力,腳下的皮鞋敲得過道滴篤滴篤響,敞著門的辦公室里,打電話的、看報的、喝茶的、在后背撓癢的、埋頭寫文件的只拿眼一瞟,不用言傳都能意會,又為“零號首長”配助手了。

門開時,遲九鳴欠了欠身子。局里常添新人,朱局長領來的這個,適才已經冒冒失失闖入過,他把那雙睜大的眼睛使勁上翻,逾越過老花鏡的遮攔,定定地看著他們,就如只厭食的老母雞,漠視一堆吊不起胃口的食物。桌上那只缺了角的煙灰缸塞著滿滿的煙蒂,里里外外被尼古丁的油垢熏染成烏黑,上過一層烤漆似的,殘余的灰燼還在絲絲縷縷地冒煙。朱局長不經意地蹙了蹙眉頭。

“遲主任啊,這是新來的小鮑,請你多帶帶他了!”“嗯,局長客氣?!边t九鳴不想動嘴,用鼻孔哼了哼。

對叫自己“主任”,遲九鳴起先有些反感,不時借這由頭發一通牢騷??删掷锼腥硕歼@樣奉承,他也不愿深究,牢騷都懶得再發。況且掂掂自己分量,“主任” “局長”不是當不得,也就習以為常。一聲“遲主任”聽上去是個響當當的官職,可誰都明白只為了叫著好聽,局里的資料室連個股級建制也不算。鮑月清學朱局長的樣也喊他一聲“遲主任”,多多關照的意思還未及表達,遲九鳴眼白子一翻給了個下馬威,劈頭劈腦一頓數落:“局長喊主任是鼓勵我,督促我快點進步,小家伙新來報到還摸不著鍋灶,喊我主任不是作弄我么?哪個不曉得我是局里排不上號的? 我姓遲,遲到的遲,以后叫我老遲!” 遲九鳴的語氣不容置辯。

鮑月清嚇得不敢與他正視,來不及地哈腰點頭,好半天才把吐出的舌頭縮回去。見兩人對上話了,朱局長未作多余客套,從褲子口袋掏出手機,用根指頭忽上忽下地撳下一串號碼,放在嘴邊“喂,喂,喂”叫著就掉頭走了。

肢體動作與表情同樣貧乏的遲九鳴,依然穩坐不動。鮑月清尷尬地站著,只有雙游移不定的眼睛在動。遲九鳴猛然伸手掏進后背一氣抓撓,口中“絲絲”發聲,過了片刻,才朝鮑月清努努嘴,讓他在對面的空桌落座。鮑月清一屁股坐下,又挨蟲咬似的往起一站,用手抹抹椅面,輕輕拍拍屁股,再把沾了灰塵的手掌合起,使勁搓揉幾下,才又坐了回去。這回,他只用半個屁股擱著椅子,身體的一半懸空著。遲九鳴額頭的皺紋糾結得更加緊密,越來越深。芒刺在背的鮑月清,耷拉眼皮瞧著桌面發怔,竭力思慮法子躲避他的鋒芒。

桌上的玻璃臺板用的人多了,磨損得有些發毛,透明度大打折扣。若在遲九鳴的老花眼里,估計只是一團迷霧,可他有2.0的視力,刻意要考驗自己一回。鮑月清將眼光慢慢聚焦,像考古專家細細辨識出土文物,試圖透過這團迷霧認清玄機。遲九鳴冷峻的氣息,讓空氣都快凝固成冰。靜默中,鮑月清聽得到自己毛孔收縮的聲音,心不在焉地消耗著這難耐的時刻。遲九鳴黑咕隆咚的眼皮又朝上翻起,在老花鏡后面瞪了下鮑月清,自顧忙他的事情。鮑月清半懸身子有些吃力,扭動屁股調整下坐姿,視線仍然落在桌面上沒有離開。他本是佯裝作勢掩飾無人理會的窘態,不期然竟果真產生好奇。沒人在用的臺板下,襯托的絨布已經陳舊,翠綠的色彩褪得發白,只遺下幾處方方正正的小塊,還保留原先的色澤。這些地方顯然是壓放過的相片阻擋了時光的侵蝕,相片取走了,留下一個個空洞的窗口。臺板下,還有些泛黃的剪報,大概是些小報、雜志上的勵志語錄,豆腐塊樣橫七豎八地躺著。有一張還被用筆劃過,加了重重的紅點,天長日久,紅色的墨水已經洇漫開來。鮑月清琢磨著這段話,竟咀嚼出了參禪悟道的韻味。

“嘭!”一卷整理好的資料隔著對面桌擲過來,落在鮑月清眼皮下?!鞍堰@目錄抄一下,按順序來?!边@是遲九鳴發出的第一號命令。思緒散漫的鮑月清毫無防備,本能地往后一仰,沒坐踏實的他趔趄一下,差點四仰八叉地滑跌進桌肚里。

自小沐浴寵愛的鮑月清,家境雖是不豐,可這棵長在向陽地里的苗子,哪樣不由自己性子來的。沒想到報到第一天遇著個不對路子的人,心口窩火不能發作,他就故意裝著沒有聽見,僵起面容緘口不語。鮑月清那小媳婦的模樣,比舞臺上縮頭夾頸的丑角還惹人同情。遲九鳴緊閉的嘴巴仍然不露一絲縫隙,然而黑通通的臉龐卻好比烈日炙烤的瀝青路面,綿軟得起了波瀾。

“呵呵……呵呵”遲九鳴肥厚的腹部起起伏伏,像是一臺老舊的汽車正在發動,鼻孔里的空氣帶著節奏往外噴,聲音卻堵在鼻腔,猶如午后的蚊蟲縈繞在耳邊哼哼。鮑月清從沒見識過這樣笑法的人,笑不像笑又確實是笑了。冷笑?奸笑?還是嘲笑?我的樣子比你還好笑嗎?鮑月清把氣憋在肚里,按捺著不動聲色。蚊蟲般的聲音還在哼哼,怪誕得像在有意逗樂。

幾天下來,鮑月清的耳朵灌滿了關于遲九鳴的奇聞軼事。他發覺整個局里就數遲九鳴分工最少,手頭的活最忙。圈里人好理解,分工少因為他職務排不上號,有責任的崗位去不了,這點到哪里都說得通,連他自己也是認賬的。手頭活忙就不好作統一的解釋,局里人看法不一,也描述不出標準答案。

遲九鳴入行時,屬于走時的香餑餑,植保專業的高材生學以致用成了一名技術員,在“以糧為綱”的年代吃香得很。他談戀愛時,縣城好看的姑娘多的是,任他挑來揀去,他卻出牌不按套路。別人以為家境良好,出落得水靈靈的那些姑娘竟不入他眼,氣得熱心的介紹人從旁為他捶胸頓足。早已經作古的老局長罵出的話有些難聽,還常還有人提起:你這姓遲的發育得也遲吧?干嘛丟下肥沃富饒的豐產田不種?當然,這話是對是錯倒也無人深究。

干技術員時的遲九鳴,絕對算得上植保專業的行家,還與分管農村的蘆副縣長跟過班,沒多久忽然又改行了。有人說他不愿干,有人說他干不了,鮑月清無法求證。有件事應是真的,一次他們下鄉去檢查農作物長勢,站在壟上的蘆副縣長放眼眺望,手指一片綠油油的麥田贊聲不絕:“就該向這兒看齊,這樣的長勢不愁來年的好收成!”眾人齊聲附和,唯有遲九鳴 “嘖——嘖——嘖” 不停咂嘴,大家循著那不和諧的音符訝異地望過去,他卻更來勁了,腦袋裝上彈簧樣地直搖,“葉片都披下來啦,不是好事!得趕緊趁臘月天搞次鎮壓,控制苗期瘋長?!薄笆菃??”兩手臂交叉胸前的蘆副縣長發問?!皩Π?!現在不控制,營養全供到秸稈上去了,哪來的產量?”

團團圍聚的人一個不說話,蘆副縣長用手去摸口袋,邊上徐大隊長變戲法樣地拿出支煙來敬他,他抬臂一擋,朝遲九鳴揮揮手說:“去!把我車里的煙拿來?!蹦禽v軍綠色的吉普車遠遠地停在河堤上,鮑月清轉身飛快地往停車的地方奔去。事后,蘆副縣長幾次夸他這人“認真”,以后就沒了下文。只是局里人背地里有些惋惜,惋惜他把“認真”這個好詞給糟蹋了。

老局長把遲九鳴找去商量,說起局里的工作愁眉不展,特別資料室這么重要的地方至今無人負責,堆得滿屋的資料再不整理怕要被蟲子啃光了。若真出現這等情況怎么得了?老局長為局里的事業操勞得心快碎了,遲九鳴耳聞目睹,覺得自己的心也快碎了。老局長說,資料室地方雖小,卻是局里的重中之重,必得有個素質過硬的人來,考慮來考慮去唯有把你放在這關鍵的崗位更放心。

“其實嘛,我也很糾結,你是個極其認真的技術員,專業干得非常出色,縣長對你評價很高……”老局長滿臉痛苦,“唉,忍痛割愛!把你撤下來也叫拆東墻補西墻……有什么法子呢?西墻比東墻更重要?!?/p>

老局長這般為難,遲九鳴怎好忍心推辭?倒是老局長擔心他鬧情緒,拍著胸脯保證,過段時候有合適人選的話再作調換。哪知道,遲九鳴干一行精一行,騎上這匹馬就沒歇下腳。局里一茬又一茬地換人,他卻在資料室生了根,扎著不動,把小伙干成了老頭,把養養閑人的地方變成了繁忙的崗位,把臨時墊空子的雜活干成了幾十年一貫制的職業,自己卻仍是個排不上號的準股級干部,入不了品的官員。老婆看不慣他,說他一輩子的勞碌命,還不分人前人后拿他取笑,挖苦他不是在局里上班,就是走在去局里上班的路上,局里的一號大忙人篤定非他莫屬。如今,遲九鳴剩一年不到就要退了,工作生涯即將到達終點,仕途也畫了個大大的圓圈留在起點。

遲九鳴搞成這樣的局面,有客觀環境的造就。大抵原因在于,資料室的活兒麻煩且枯燥,又顯不出成果,沾上手就甩脫不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更關鍵的因素是,什么事到了認真得出奇的遲九鳴手里就要將它做到極致,他也確實讓任何人不可超越。摸透他的脾氣,人家干脆省給他去干。從此,這地方再也沒有能比他更加合適的人選。

偌大的一個局,人事如流水,無有一人如遲九鳴坐了這樣久的冷板凳。流水嘩嘩,他好似這水邊的一塊石頭,不移不動。若論資排輩,大幾十號人的機關,誰都不敢在他面前談資歷,當數一號的人物無疑是他??烧撀毰判蛑荒苓杜隳┳?,先長的眉毛還不如后長的胡子。平時吃飯喝酒倒還好辦,見有他在場,一個個便連拱帶推請他上席就坐。逢到開會、座談,需要排定座次的場合,他只能后排有請,讓人實在過意不去。害怕師傅心理失衡,已到局辦的小房想出了不少安撫的辦法,屢試不爽。針對他遲九鳴擁有一號的資格卻什么號排不上的現實,小房一口咬定說,數字中“零”最大,我們局里遲九鳴是真正的老大——“零號首長”!這一說法獲得了空前廣泛的認同。算算日子,這事還在十年前。當年的小房每隔個一年半載就挪窩子,從局里調出后一步一個臺階,現已在川河鄉當鄉長,正干得風生水起。

遲九鳴作為“零號首長”當之無愧,每任新來的局長提起他來總是滿口的佩服,他漸漸就出了名。前些年,還被局里表彰為愛崗敬業的標兵。朱局長初來也在全局大會上表揚說:老遲就是我們身邊的活雷鋒。遲九鳴不把此話當真,別人揶揄他“零號首長”,他聽多不怪,難得高興起來,也拿“零號首長”自我調侃。他心里想過,你們把我捧得越高就不怕把我摔得越重?將我供菩薩似的供到天上去,我連想偷懶的機會都被剝奪了。歷久經年,遲九鳴演化成了局里的一塊活化石,他豎起的標桿無人可及。局長遇有丟三落四的人,惱起來就劈口責問:難不成你比遲九鳴還忙?局里同事間看不慣對方磨磨蹭蹭,就奚落說:你怕是比零號首長還認真!在大伙眼里,遲九鳴的存在就是個神話,連朱局長布置任務,當他面必得恭恭敬敬,先將他捧一捧,用發自肺腑的聲音說:遲主任不愧是敬業標兵,我們局里的活字典,常翻常新!確實,遇有疑難雜癥的問題找他,好歹都會有個解釋。朱局長剛上任,兩眼一抹黑,拿不準答案就去討教,他閉著眼睛能把局里大小事情的根根底底給你交代得一清二楚。

不過,神話也有恐怖的情節。遇有哪里不妥,他是六親不認,翻起臉來比翻書還快,罵起人來比說書還流利。別人為他謄寫資料,逗號少個尾巴,都會被訓成龜孫子似的。針尖大點小事,惹他計較就比磨盤子還大。這位一天說不了幾句話的人,一旦怒從心頭起,霎時黑臉漲得發紫,吼聲有如雷鳴,可謂一鳴驚人,驚得人心顫肉跳,引得門外看熱鬧的圍上一圈又一圈。門外蹲著的狗子也被這爆炸般的巨吼震懾得慌張失措,一頭撞在玻璃門上嗷嗷直叫。

“你們說,一個大機關里,經常吵得雞飛狗跳,在外人心目里是個什么形象?”接替老局長就任的楊局長在辦公會上一發問,其他人馬上就沸沸揚揚地議論開了。有人說,遲九鳴脾氣太古怪,石獅子都讓他磨出個屁來,實在難以與人溝通;有人說,遲九鳴呆在一個崗位上時日太久,有些變態;有人說,老遲被繁重的工作壓得喘不過氣了,在找茬子撒氣;有人說,大概他的日子過得不如人,兒子聰明絕頂,曾是當年的高考狀元,聽他說畢業后混得不行了,在一家建筑公司當工頭……說來說去壓力太大,不是工作有壓力就是精神有壓力。頭兒們一致認為,應該給他減負紓壓。讓誰去幫忙?楊局長過篩子樣的排來排去找不出人,誰都說自己的條件不合適,誰都有纏手的任務脫不開。正巧,有位新招錄的公務員要來,放給他再合適不過了。也就從小房開始,局里有了不成文的規矩,新入職的人都要到遲九鳴手下過一遭,先安排給他當段時間的助手,讓他帶一帶,磨練磨練。就這樣,從小房算起,“零號首長”前前后后已帶了九位助手,到小鮑正好湊齊一個整數。

新來的年輕人各有各脾氣,活潑的是只嘰嘰喳喳的雀子;安穩的是條沉在水底的游魚……別人變來變去,遲九鳴倒是一成不變。他像是只不溫不火的燉鍋,無論什么材料到他這兒都得慢慢地熬,一直熬出汁水來。你是嘰嘰喳喳的雀子,熬得你叫不出聲,變得木雕似的只會發愣;你是沉在水底的游魚,定熬得你浮出水面,拍打出花兒。小鮑還沒來得及嘗到滋味,此前的九位助手,哪個沒有因 “零號首長”而逼得神思恍惚過?有一位憤然辭職,拔腿走人;有三位忍無可忍,與其大喊大叫;有五位一聲不吭,肚子里全是苦水,酒后抱著頭哭得傷心欲絕;倒是有一位認他做了師傅,師傅也認了他,不過也僅此而已,空前絕后再無來者。遲九鳴唯一認可的這位就是首任的助手小房。小房說遲九鳴非同常人,冷起來是塊堅冰,化開了是汪溫水,他馬虎的時候比你認真時還強,他在破麻袋上也能繡出花來。遲九鳴也說小房非同常人,應該謙虛的時候謙虛,應該驕傲的時候更加謙虛。小房調走以后,遲九鳴對新來的助手加倍苛求,都用小房的標準去比,很少有個滿意。有人去問過小房有何訣竅,他微微一笑不接這個話題,也沒有人可以揣摩出當中的奧秘。

然而有樁事是公開的秘密,小房離開前請了他的遲師傅和幾位好友喝了頓酒,遲九鳴難得開懷暢飲,但是酒多話少,一頓酒席下來就說了四個字。酒過幾巡,見他已三大杯下肚,同席的人怕他過量,只給斟了半杯。他拿筷子敲敲酒杯說:“加滿?!边t九鳴端起滿滿的酒杯給小房敬酒,小房激動得站起來,心血來潮唱了段現代京劇。

“謝謝媽!有您這碗酒墊底,我什么樣的酒全能對付!” 小房開唱前的這句道白字正腔圓?!芭R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紅燈記》李玉和的唱腔,遲九鳴耳熟能詳。小房唱得投入,遲九鳴和著節拍晃頭晃腦,用筷子敲擊餐盤為他伴奏。笑著鬧著人好像有些不做主,他的胡茬子根根豎起,舌頭有些失靈,抓住小房的手結巴著說了兩個字:“好酒?!毙》康木﹦〔恢挥X就跑了調。到底啥好酒?桌上飲得盡興的人又紛紛端起杯子用心品咂,用不著旁人多勸,都把自己喝得暈暈乎乎。

遲九鳴的九個助手已有八個敗下陣來。有前車之鑒,鮑月清不愿第十個成為敗將的代號。進入局機關門檻,鮑月清細微處留心觀察,把些現象放在心里掂量,察出了些端倪。局里人提起“零號首長”,贊許的夸他“不得了!”不屑的譏他“不得了!”鮑月清也深感他的“不得了!”有誰能這樣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的?有誰能把一件事干得如此長久,如此精絕的?還不就因為這“不得了!”既來之則安之吧!即便遲九鳴是枚一觸即發的地雷,也得謹慎小心,與他相安無事。鮑月清驀地發覺桌面凌亂不堪,這里的座位還不知要占多久,既然現在坐在這里,當該動手做些清理了——該歸攏的歸攏,需丟棄的丟棄。

清完堆放的資料雜物,桌面敞亮多了。再看看玻璃臺板的邊沿里儲滿灰塵,可以猜得出,許久沒人揩抹了。鮑月清輕手輕腳地掀起玻璃板,用潮濕的抹布一點點擦拭,直將它擦得一塵不染??粗麧嵉淖烂?,他的心情舒暢起來,頓然周身放松。遲九鳴無意地掃視一眼,眼角漾出了密集、細碎的紋理。鮑月清將胡亂壓著的剪報拾在手里一張張過目,他要做番篩選。紅筆劃過的那張沒舍得丟棄,卻又意外發現還有張壓在底層的卡片。粗看以為從哪本雜志上剪的,仔細一瞧,竟然是手寫,不知何年何月出于何人之筆??氨扔∷Ⅲw的硬筆書法,功夫了得!面對這手好字,鮑月清肅然起敬。豆腐塊大小的卡片,紙質泛黃有些起脆,炭素的墨跡仍舊烏黑發亮, “可亦不可,不可亦可!”繞口令般的八個字像是謎面,又像是暗語,他左看右看越覺神秘。究竟是隨意練筆的即興之作,還是暗藏玄機的深思熟慮?鮑月清不得其解,只好將卡片又端端正正地壓回到玻璃板下,人有些坐立不安。

遲九鳴還是保持不屑一顧的神色,好像什么也不值他多看一眼??墒?,鮑月清任何的舉動和表情,絲毫沒能逃過老花鏡后面的眼睛。遲九鳴兩邊的嘴角漸次咧開,緩緩朝向腦后延伸,緊閉的雙唇出現了一道裂縫,自律得繃緊的臉皮松弛了些許。鮑月清壯起膽子偷偷窺視,他那永遠千篇一律的素描式容顏,陡然有了隱約的變化。那張面積超大的黑臉,活像團黑色的油墨摻進了五顏六色的油彩,又被人一氣攪和,有了生動的顏色。嘴角眉梢和眼眶鼻翼處的線條,也似被重新勾勒過一遍,疏密、輕重,虛實、深淺更為鮮明,凸顯出柔和豐滿的細節。

狹窄的空間靜得出奇,就剩下粗重的呼吸,鮑月清覺出了異樣,分明是冰雪融化散發的氣息。遲九鳴劇烈的咳嗽,打斷了鮑月清的思緒,鮑月清把關切的眼神落在玻璃杯上,示意他喝口水潤潤嗓子。胖嘟嘟的茶杯很能裝,原是什錦醬菜的空瓶,被遲九鳴拿來廢物利用。大概使用得有了些年頭,里層積滿茶垢,馬口鐵的蓋子銹蝕得發黑。遲九鳴端起來仰頭猛飲,含在嘴里的茶水將他的兩腮撐得鼓鼓的。他用鼻孔深呼了口氣,將滿口茶水一點一點咽下,止住了咳嗽。

這一口好大,八成滿的水杯已經見底,鮑月清忙起身去為他續水。熱騰騰的開水沖進杯里“嘩嘩”作響,漚得爛熟的茶葉與泡漲的枸杞混合一起,翻滾著上下沉浮,在杯口泛出一層細細的泡沫。遲九鳴正要伸手來接,鮑月清已將續滿水的杯子穩穩地放他面前。遲九鳴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微微頷首以表謝意。

遲九鳴是個不按作息時間的人,上班比別人都早。鮑月清掌握他的規律,比他來得更早。今天,他倆算是落后了一回,朱局長早就到了。遲九鳴進到辦公室,身體剛在座位上落定,朱局長推門而入,“早,早,早!吃過了吧?”照例是些無關痛癢的寒暄??峙乱蛩卟蛔?,朱局長有些倦意,臉上氣色不佳。見局長站著說話,鮑月清慌忙讓座,好讓他坐下與遲九鳴

對面交談。朱局長一邊擺手阻攔鮑月清,不用為他泡茶,一邊斜著身子坐上鮑月清的位子。 “近來身體可好?” 朱局長關切地詢問,“小鮑工作如何?助手當得怎樣?”? ?(下轉第29頁)

(上接第27頁)

“不丑!”斷定局長肯定有重要吩咐,遲九鳴回話后就直勾勾地看他。朱局長不好再扯些無關疼癢的廢話, “唉”地一嘆說,“老遲啊,你真太謙虛啦!人家子女在外面賺點小錢就吹上天了,好像馬云還不如他。你倒好,兒子在部委里當處長幾年了,眼下還要高升,你哄人說做工頭混飯吃,連我也不透點風聲……這些年兒子難得回家,來去還乘公交車。你說說看,我局里再窮,難不成一趟車子派不起?你就不好說聲要個車,讓局里安排吃頓飯,也為我撐個面子,哪有像你的?”

遲九鳴“嘿嘿……嘿嘿”笑而不語?!爱斎焕?,怪我!官職不高,官僚主義嚴重,好多方面照應不周?!敝炀珠L緊皺的眉頭像顆核桃疙疙瘩瘩,發出深刻的自責,“昨天也是活該——縣長把我一頓批……就是嘛,這么重要的關系掌握不住,就是吃干飯的……”

“批你干嘛的?冤枉你嘛!怪我嘛!”遲九鳴聽出了明白,急得替朱局長鳴不平。

“哪能怪到你?老遲啊……縣長批我批得在理,我口服心服——放著現成的關系不用,沒頭蒼蠅樣的到處亂撞,你說縣長不批你批哪個?你了解的,這些年都在跑部進京,去爭取大項目,四處打探托關系,壓力多大!聘請這個當‘顧問聘請那個當‘大使的,厚著臉皮去求人家……”朱局長壓抑不住訴起苦來,“不怕你笑話,在家大小是個干部,跑到部里進門都要填單子,能放你進去就不錯了……去處長辦公室報個材料,不光看人臉色,連個凳子都沒得坐的,人家忙起來你還要站在門外等,站上個把小時那是玩意賬……”

“唉,當局長日子不好過?!边t九鳴深有觸動,朱局長忙把話鋒一轉,“遲主任啊,我現在要請動你啦!十個大公章也抵不上一個老鄉,方便時無論如何與你公子聯系聯系,請他為我們引個路……”“引路?”遲九鳴歪過頭,一臉迷惑地看著朱局長?!班?,對呀!你在局里三十多年,情況都了解,項目爭取競爭激烈啊……上半年報去的項目還沒啥動靜,真是急死人!我向縣長立過軍令狀的——不獲全勝,絕不收兵。不爭取到手,你說對上對下怎好交待?老遲啊,弄不好我恐怕要成為歷史的罪人……當然,有個內線引路就抄近得多,千萬拜托你了!”

遲九鳴的神情越來越凝重。自己從來不曾重要過一回,突然有這等大事要拜托于我,孰重孰輕,怎好了得?兒子在部里當處長怎么啦,又不算個什么人物,到底有多大能耐?他部里的事兒遲九鳴從不過問,壓根沒把兒子放在眼里。沒有一百分把握,遲九鳴怎敢應允;局長給他這么大面子,拒絕的言辭又難以出口。

“請我?不,不!”慣常處于低溫狀態的遲九鳴少有地慌亂,慌亂得焦灼起來,泡進開水里樣的不自在。

見他點頭不是,搖頭不好,木愣愣坐著既不點頭也未搖頭,倚靠資料柜站著的鮑月清暗自為他捉急:可以乎?不可以乎?遲九鳴用他微微顫抖的雙手狠命地撓著頭皮,撓得頭皮屑紛紛揚揚。過了半晌,他的頭頂上冒出了裊裊的霧氣,翕動的嘴巴艱難得吐不出一句話來?;秀遍g天旋地轉,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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