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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回歸的策略與實踐
——評《四世同堂》兩種回譯本的得失

2020-10-22 10:47于昊燕
文藝研究 2020年4期
關鍵詞:四世同堂老舍譯者

于昊燕

《四世同堂》是老舍20世紀40年代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遺憾的是,這部“以古都北平廣大市民的亡國之痛為題材,飽含怒、憤、傲、烈之情抒寫而成的被征服者的憤史”①,在老舍生前沒有出版過完整本,且底稿不幸丟失。因此,《四世同堂》浦愛德英文全譯本的發現與回譯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對英文全譯本的回譯不僅可以滿足“老舍迷”對《四世同堂》結局的期待,還會影響老舍研究者對作家思想的剖析,甚至顛覆某些文學史“定論”。本文選取東方出版中心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分別出版的兩部回譯本進行對比,就兩位譯者的翻譯策略進行探討,從具體語境、遣詞造句、文體風格等角度對兩個譯本的差異、得失進行分析,思考回譯本重新進入本土文化與原有作品嵌合的可能性與最佳途徑。

一、《四世同堂》結局遺失與回譯

按照老舍1945年4月在重慶所作《四世同堂》“序”里的計劃,這部小說共分三部,“第一部容納三十四段,二部三部各三十三段,共百段”②。1944年11月至1945年9月,第一部《惶惑》在重慶《掃蕩報》連載,1946年先后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和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第二部《偷生》亦寫于重慶,1945年5月至12月在《世界日報》連載,1946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推出單行本;第三部《饑荒》的情況則較為復雜,在老舍旅美期間完成,1950年5月至1951年1月在上?!缎≌f》月刊上連載,至第20段(總第87段)“停更”。

目前由老舍本人完成的中文本《饑荒》只有20段、約十三萬字,比原計劃少了13段、近二十萬字。老舍1948年自紐約寫給在日本的謝冰心夫婦的信中,羅列了第三部《饑荒》的提綱:“(一)‘大赤包死在獄中,她的西太后似的氣焰至死也沒改?!ǘ跁院杀蝗毡救嘶盥?,但本性難移,始終把日本人稱為朋友?!ㄈ鹑氐奖逼?,和高弟結婚?!ㄋ模械墚斄巳毡咎貏?,被瑞全殺死?!ㄎ澹X默吟成為地下工作者的領袖,由于金三爺告密,被捕?!鹭S被藍東陽害死?!ㄆ撸{東陽凍死在雪中?!ò耍鹦钴S在地下工作者中?!雹蹞仙峒胰嘶貞洠骸按颂峋V的詳細內容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由日本學者波多野太郎初次發表在《橫濱大學論叢》上,后來收入波多野太郎的《中國文學史研究》文集?!雹?/p>

老舍在1949年2月9日致樓適夷的信中說:“《四世同堂》已草完,正在譯?!雹萃?2月,《饑荒》手稿由老舍從美國帶回中國,基本情況是:“并非寫在稿紙上,而是寫在大十六開的厚厚的美國筆記本中,有很硬的黑紙面,字是用鋼筆寫的,很規整,本數很多,摞起來足有十幾公分高,《小說》雜志的連載就是根據這份手稿印刷的?!雹?951年10月,老舍在致《四世同堂》日譯者鈴木擇郎和桑島一的信中說:“需要對《四世同堂》全部加以修改,因此第三部不宜發表。何時能著手修改還不知道?,F在工作繁忙,無閑暇顧及。這實在對不起各位,但也無奈?!雹摺拔母铩敝?,《饑荒》手稿不幸失蹤,《四世同堂》中文本就此成為殘本。

1982年,馬小彌根據美國哈考特出版社1951年出版的《四世同堂》節譯本《黃色風暴》(The Yellow Storm),回譯了該書最后13段,以《四世同堂(補篇)》為題,1983年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百花本”),作者署名“老舍”,這個版本補足了殘缺的故事,基本滿足了很多讀者對結局的期待。

百花本內容與提綱相較,除藍東陽死于原子彈爆炸與“藍東陽凍死在雪中”不符外,其他內容大致相似。但是,《黃色風暴》的譯者浦愛德在1977年2月22日寫給費正清的信中說:“Harcourt Bre(a)ce出版社的編輯們做了某些刪節,他們完整地刪掉了一個角色,而他是我所特別喜歡的?!雹嗤瑫r,馬小彌受時代與觀念的影響,在翻譯過程中做了部分改動。如第88段(《黃色風暴》第三部第15節),瑞全為了消滅漢奸招弟,假意帶她去北海公園玩,“馬小彌把一些表現瑞全思想斗爭的心理描寫刪去了。英文保留了老舍對人物心理的細膩把握和描寫。當瑞全面對昔日戀人、今日之敵時,在肌膚相觸的一剎那,他有過一些微妙的心理活動”⑨。

考慮到《駱駝祥子》在英語世界被改為《一個洋車夫的羅曼史》的前車之鑒,哈考特版英譯本《黃色風暴》也遭編輯大幅刪改,丟失了很多豐富內容,馬小彌的翻譯亦在保留故事梗概的基礎上有所改動,因此百花本已無法整體呈現《四世同堂》的敘事魅力與故事情節全貌。

2014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社長趙武平確認《四世同堂》英文全譯本在哈佛大學施萊辛格圖書館,冠以“FOUR GENERATIONS IN ONE HOUSE”之名,“打印在相當于A4紙張大小的、薄近透明的白紙上;文稿按先后順序,每兩章,或三到五章,整整齊齊分組裝于三十個乳黃色的文件夾內。譯稿有三部分,即第一部(Book I)和第二部(Book II)的初譯稿(編號1327至1345,均為三十二章),以及初譯稿若干零頁,稿面上有繁密的改動筆跡,字體潦草,難以辨認;第二部另有一份修訂謄清稿,篇幅從三十二章,縮至三十一章(編號1346至1350);以及第三部(Book III),也就是《饑荒》的譯稿(編號1351至1356),共三十六章”⑩。趙武平同時還發現了與翻譯和出版相關的通信、筆記、卡片和零稿。經過對讀,他發現浦愛德英文全譯本《饑荒》的原始內容比《黃色風暴》多出九章,故事梗概未有大的出入,但情節的豐富與語言的多彩使老舍的文學風格與思想脈絡得到更完整的呈現。于是,英文全譯本未發表部分的發掘與整理成為老舍研究界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

趙武平把《饑荒》未曾發表的第21—36段進行回譯,共十萬七千多字,在《收獲》2017年第1期全文刊載。2017年9月,東方出版中心出版了署名“老舍著 趙武平譯補”的《四世同堂》(以下簡稱“東方本”)。對此,很多媒體在報道中稱“老舍先生‘歸來’”,“《四世同堂》完璧”?。

2017年,作家、翻譯家畢冰賓受人民文學出版社馬愛農邀請,根據浦愛德《四世同堂》英文全譯本對中文本缺失部分進回譯,并于2018年6月出版(以下簡稱“人文本”),署名“老舍”,在第88段加腳注:“《饑荒》最后十六節原稿已經丟失,以下文字系我社聘請翻譯家畢冰賓(筆名‘黑馬’)據浦愛德與老舍合譯的《四世同堂》英文底稿回譯?!?該版本面世后,在作品語言信息傳達的準確度、敘事風格以及老舍“京味兒”的還原度等方面,被評價為“較之前述已經面世的譯本,黑馬譯本無疑具有明顯的優勢”?。

作品是作家主觀情感與觀念的投射,作家生活經歷與所處環境對作品有巨大影響。老舍在重慶、紐約兩地完成《四世同堂》的創作,這段時間也是其創作方向發生轉折的時期?!端氖劳谩方Y局部分的結構及敘事方式與作家在紐約時期的人生觀、戰爭觀、藝術觀息息相關,未公開出版的浦愛德英文全譯本給研究者和普通讀者帶來了遐想空間。對研究者而言,內容的補全豐富了老舍研究的文獻,更好地呈現了作家思想發展的全貌,可進一步了解老舍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中的思想結構與文學創作觀念;普通讀者則始終對未完的情節感到遺憾,內容補全可以滿足他們對《四世同堂》全本的期待。

《四世同堂》前87段已被經典化,回譯部分必須與前文語言風格、思想內涵一脈相承,否則會影響作品的藝術效果?!端氖劳谩返幕刈g是在多種限定與期待下的翻譯,自由度相對較小。譯作與原作構成“似”的關系,要求“譯者在開始翻譯前,必須通讀原文,領會原文的文本功能,然后根據翻譯目的,制定翻譯策略,明確翻譯角度,把握好譯文的文本功能,以達到理想的翻譯效果”?。東方本與人文本使用了不同的翻譯策略,譯文的風格也各有千秋。不同的翻譯風格和質量會直接影響研究者對老舍的分析與普通閱讀者的閱讀體驗,因此,對《四世同堂》回譯本展開對比分析是非常必要的。

二、東方本的翻譯策略、譯文特點與得失

東方本的譯者趙武平有首譯之功。在回譯過程中,他克服了識別英文全譯本原稿中的錯誤、殘缺以及字跡模糊等挑戰?!皬某踝g到定稿,前后修改四次。初稿的修訂,重在保證譯文準確、信實、通達順暢;隨后的修正,主要是用老舍的字匯和詞匯,對字詞進行替換,同時調整語句?!?趙武平關注老舍在《四世同堂》中獨特的表達藝術,使用了原詞呈現的策略,利用電腦詞匯分析的方法,整理出“老舍詞匯表”,找出作家使用率較高的字詞,以期還原老舍的語言風貌。這種基于語料庫的翻譯方式具有現代科技的優勢,無論是文學詞匯還是情節建構、人物刻畫的特征,通過語料庫檢索、分析都能一目了然?;诖?,東方本“以舊修舊”的特色很鮮明。

首先,東方本注意使用統一的人名與稱呼。老舍在開篇這樣介紹瑞宣的妻子:“出嫁以后,才由她的丈夫像贈送博士學位似的送給她一個名字——韻梅……于是她除了‘大嫂’‘媽媽’等應得的稱呼外,便成了‘小順兒的媽’?!?趙武平顯然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他的翻譯中出現了這樣的句子:“祁老人回過頭,看著韻梅的背影。他看了一會兒,然后開始跟上她?!№槂旱膵?,你聽見沒有?日本投降了。小順兒的媽,不要哭了?!?在翻譯“Mother of Little Precious”時,可以選擇“韻梅”或“小順兒的媽”,趙武平最終根據前文交代的口語習慣選擇了后者,與前文保持一致,稱呼轉換適合人物身份、場景與敘事者的態度。

其次,老舍在成語、方言、俗諺、虛字和標點的運用上都有個人色彩,趙武平在翻譯中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以語氣詞為例,在《四世同堂》中,為表示驚嘆、感慨或者疑問,多用“嘔”和“什嗎”,如“‘誰?嘔,他!’錢先生要往起立”??!皣I”作為語氣詞用法現在幾乎消失,代之的是“哦”“噢”等,東方本則沿用了“嘔”的用法:“丁約翰咀嚼著瑞宣的話,開始看見光明?!畤I,我現在明白了?!?“她一下子認出他來,再自然不過的對著他笑了:‘嘔,你呀,老三!’”?

再次,東方本還在人名、地名、專門機構、歷史事件等專有名詞、常用詞以及標點等方面與前文保持一致性,回譯中盡可能依循老舍的用詞習慣,盡力運用原詞復現的方式進行翻譯,以期與前文融為一體?!袄仙嵩~匯表”的分析與運用,是讀者鑒賞文學與譯者從事翻譯的新視角、新路徑,可以快速總結老舍的語言特點,在復原老舍語言風格方面有極大優勢。

但是,原詞復現作為手段不能完全替代文學創作的本質,僅靠這一點很難全方位復原立體的老舍,甚至還會因為理解不到位出現偏差。如瑞宣在課堂上“看見學生臉上縱起了碎紋,他知道自己的話,打動了他們的心靈”?。使用“碎紋”翻譯英文的“slight ripple”,屬于原詞復現。原文中曾有一句:高第面對錢家家破人亡(錢仲石犧牲、錢默吟被捕、錢孟石病死)的悲慘境況,“短鼻子上縱起許多帶著感情的碎紋”???梢?,“縱起”的“碎紋”更適合表達悲傷、焦急等情緒,并不符合瑞宣的話打動學生心靈、帶給學生希望的語境,此處成了老舍原詞與句意表達之間不兼容的“硬嵌”。

東方本作為第一部回譯本,譯者對老舍的文筆與思想做了深入探討,但是,譯文中還是有些不盡如人意的翻譯,相比之下,人文本更加準確。略舉幾例。

(一)“娘們”與“勺子”

她的嘴唇像肉鋪里的娘們兒的一樣,已經習慣于染上鮮血。(東方本)?

她的嘴唇涂得血紅,看著就像肉鋪里扌匯血的長把兒勺子。(人文本)?

Her lips looked like the ladles in butcher’s shops that are used to dip blood.?

單詞“ladles”是“ladle”的復數,為長柄勺之意,而非“lady”的復數形式“ladies”,人文本的譯法顯然更恰切。這種恰切不僅源于對詞匯更精準的識別,還來自對老舍作品的深度把握。老舍在作品中塑造了諸多善良、寬厚的店鋪掌柜形象,“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正紅旗下》中開肉鋪的王老掌柜便是個典型的勤勞、耿直的生意人。因此,老舍怎么會把妖艷無恥的女特務與肉鋪老板娘畫上等號?再從老舍原詞的角度分析,老舍寫大赤包“唇上抹著有四兩血似的口紅”?、胖菊子“打了個極大的呵欠,嘴張得像一個紅的勺”?,因此,作家用“血紅”“勺子”這樣的詞匯來描繪女人的嘴唇是有先例的。

(二)“希望豬與狗也別吃”與“豬狗都不吃”

拒絕吃共和面的時候,她的小眼要噴出火來,似乎是對家人說,她的小生命有自己的尊嚴——她不吃,希望豬與狗也別吃。(東方本)?

她拒絕吃共和面時,那雙小眼睛里噴著火,好像在對家里人說,她的小生命也有尊嚴,她不吃那個連豬狗都不吃的共和面。(人文本)?

When she refused to eat Republic flour the little eyes would spit fire as if to say to the family that she had the dignity of her little life-she would not eat that which the dogs and pigs would not eat.

在此,“which the dogs and pigs would not eat”與“that”構成的是修飾關系,并無“希望”與“別”這兩個詞。在第74—75段中,老舍筆下被日軍占據的北平,共和面已經成為市民賴以生存的食物,并且60歲以上與6歲以下的市民沒有領糧資格。及至韻梅冒著被鞭打的危險領到共和面,“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細看,有的東西像玉米棒子,一塊一塊的,雖然經過了磨碾,而拒絕成為粉末。有的雖然也是碎塊塊,可是顏色深綠,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餅渣滓。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斷定那是高粱殼兒。有的……老人不愿再細看。夠了,有豆餅渣滓這一項就夠了;人已變成了豬!他聞了聞,這黑綠的東西不單連谷糠的香味也沒有,而且又酸又霉,又澀又臭,像由老鼠洞挖出來的”???梢?,共和面是豬狗都不樂意吃的食物,日本人通過共和面損害了中國人的健康,踐踏了中國人的尊嚴。而北平市民為了活命不得不吃這種食物,老人與兒童甚至被剝奪了領共和面的資格,想吃而不得。因此,人文本譯為“豬狗都不吃”更為妥帖。

(三)“心定”與“排泄”

他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又關上門窗,這才在屋子里感覺到心定下來。(東方本)?

他掙扎著下了床,又把所有的門窗都關嚴實了,然后在屋里排泄一番。(人文本)?

He struggled out of bed and again shut all the windows and the door, and then he relieved himself in the room.

在該句中,東方本譯者把“relieve”與“relieve oneself”的用法混淆了,前者有使寬慰、放心之意,而后者則為解手、上廁所等意思。參考該句上下文,藍東陽多日未消化,日本大夫給他吃了消化藥,藍東陽腸子轟隆作響,那么接下來自然要“排泄”,而非“心定”。顯然,人文本的譯法更為合適。

(四)“紙盒”與“櫥子”

不管是熟肉,還是生肉,都切成小塊,拿紙或荷葉包上,藏到紙盒子里。(東方本)?

不管是熟肉還是生肉,都切成小塊兒,用紙或荷葉包起來藏在櫥子里。(人文本)?

And-whether it was cooked or raw-chop it into little pieces and wrap it in paper or lotus leaves and hide it in the cupboard.

“cupboard”意為櫥柜、壁櫥、衣柜、食物柜等,而非東方本中的“紙盒子”。再聯系上下文,“如今生肉也經常有人搶了”?,豬肉鋪要把肉事先藏起來以保證安全。不僅如此,“賣燒餅與餃子的,還有賣其他吃食的小販們,都用鐵絲筐罩住了他們的籃子,還鎖上了蓋子”?。即使是“豬狗都不吃”的共和面,韻梅也擔心會被搶走,需要用繩子和布條把籃子牢牢捆住。在這種饑荒年代,一個紙盒子怎么能抵擋得住瘋狂搶糧的手呢?人文本譯為“櫥子”,顯然更加準確。

(五)“危險”與“食槽”

他(丁約翰——引者注)感覺到,自己從一個危險,跳到另一個危險——有點兒“失節”,可是他并不以自己作洋奴的想法為恥。(東方本)?

他覺得自己從一個地方跳槽到另一個地方——從寬敞的英國府到三號院小日本這里,有點“失節”的意思,但他沒覺得想當洋奴有什么可恥的。(人文本)?

He felt that in his own leap from one manger to another-from the grand English Palace to the little Japanese in house Number Three-there was some “loss of chastity,”but he felt no shame for his willingness to be a foreign slaves.

在這里,東方本譯者應該是把“manger”(食槽、槽子)看成了“danger”(危險),并且漏掉了半句話“from the grand English Palace to the little Japanese in house Number Three”。于是,這個句子變得難以理解。從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也能看出東方本的譯法欠妥。丁約翰“一提到職業,他便聲明自己是在英國府做洋事——他永遠管使館叫作‘府’,因為‘府’只比‘宮’次一等兒”?,與后文他知道日本投降的消息后,第一反應是立刻回“英國府”打雜相對應,這樣一個毫無羞恥感的洋奴,怎么可能認為英國府和三號院都是危險的地方呢?

(六)“喝每一個人的血”與“看穿”

好幾雙毒蛇眼,打量著所有的人,似乎要來認真的喝每一個人的血。然后,日本教員會點一個或者幾個人的名字。點到名字的人,就會含著淚,渾身顫抖著走出來。他們對自己的老師和同學,一句話也不敢說。教員和學生們不敢抗議。(東方本)?

幾雙毒蛇一樣的眼睛會把人都盯一遍,似乎要把你看穿,之后那日本教員才會點一個或幾個人的名。點到名的人含著眼淚打著哆嗦走出來,對老師和同學一聲都不敢吭,師生們也沒法子救他們。(人文本)?

Several pairs of poisonous snake eyes would look at all as though to drink in every detail of every person, then the Japanese teacher would call out one name or several names. Those whose names had been called, with tears in their eyes and trembling, would walk out. They would not dare to say a word to their teacher or their class mates. The teacher and the class mates had no way to protect them.

東方本譯者應該是把“drink in”作為“drink”來譯了,并勉強加上并不存在的“血”一詞?!癲rinkin”意為吸收、飽覽、欣賞,而該句前文為日本教員和特務“眼盯著所有學生……打量著所有的人”?,后文為“憲兵帶走被捕的人后,日本教員還會站在課堂上,觀察教員和學生臉上的表情”?。由此可見,這幾雙“毒蛇眼”一直在觀察著中國師生,譯為“喝每一個人的血”是不合適的。另外,東方本譯者把“protect”(保護)與“protest”(抗議)也混淆了,并且譯句零散,本可以一氣呵成的一句話,分割成了三句,句與句之間邏輯關系松散。

東方本的上述失誤對于整個作品而言瑕不掩瑜,但還是會影響讀者、研究者對原著的精確理解,尤其是對老舍修辭手法和創作思想的精準把握。另外,東方本的譯者由于特別重視詞匯,出現了很多逐字逐句的直譯,如“她覺得自己既勇敢又聰明”?、“他假裝受感動而低下腦袋,思索著所有這些既不一致又不舒服的問題”?等譯文。這類直譯雖然完整表達了語句的含義,但僵化的直譯所形成的語言風格并不符合老舍語言的藝術特色,與老舍的“京味兒”表達方式也不吻合,句式拖沓,充溢著歐式句風,犧牲了句子的流暢性,也破壞了老舍俗白淺易的語言之美。

三、人文本的翻譯策略、譯文特點與得失

與趙武平采取的原詞復現策略不同,人文本譯者畢冰賓通過閱讀老舍作品,盡量讓自己代入原作者,以此把握翻譯的尺度,使得譯文的“京味兒”色彩濃厚。傳統的翻譯理論和實踐也多要求翻譯家把自己設想成是原作者,有研究者指出:“譯者須了解原作者及其所處之社會文化背景,更須體驗原作者的心理過程。這一經了解、領悟、體驗而后重整組合的手續,便是翻譯的過程?!?畢冰賓提出翻譯應該“在譯文準確無誤的基礎上,在英文本意思的框架內,譯者要‘扮演老舍’,盡量用自己理解的老舍的口吻講述故事,用自己熟悉的北京話傳達各色人等的對話”?。在實際操作中,這兩步融合在一起,成為翻譯過程的兩個標準,即“準確無誤”和“老舍的口吻”。

為了界定好“老舍的口吻”,畢冰賓重讀《四世同堂》,并重聽老舍的相關錄音。他發現老舍在倫敦大學教漢語時自編自讀的漢語靈格風教材,用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國語普通話”,而60年代老舍與外國記者談話用的則是“非京腔的普通話”?。畢冰賓根據老舍語言的變化,認為《四世同堂》在重慶開始創作,處于五湖四海文化交流的語言環境中,“是給全國人民甚至全世界的華人看的,要寫出北京的風俗人情,但又不能在語言上成為北京方言的堆砌展覽,那樣會給外地廣大的讀者設置障礙,不利于作品的傳播”。

從老舍作品的發展脈絡看,事實正是如此,老舍的語言并非固化的“京味兒”,而是處在不斷發展、豐富的過程中。他在《我的“話”》一文中提到,“我的話就變成一種稍稍忘記過、矯正過的北平話了”。以“姥姥”與“外婆”的使用為例,《老張的哲學》(1925)中的孫八說:“娶你八嫂的時候,我記得一共宰了三九二十七個大肥豬。我姥姥的外甥媳婦的干女兒還吃了我半個多月!”《月牙兒》(1935)中的女兒為了生計去當鋪:“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倍箲鹌陂g,老舍的語言則發生了變化。他發表于1943年《半月文萃》第90期合刊上的《我的母親》,同時出現了兩種稱謂:“對于姥姥家,我只知道上述的一點。外公外婆是什么樣子,我就不知道了?!痹凇端氖劳谩分?,老舍統稱馬老太太為長順的“外婆”。據此,畢冰賓認為老舍小說里的京腔京韻“基本上是我們熟悉的現代漢語普通話,只是偶爾會出現一些對各種行當器物的描述語是老北京用語”,并推測“老舍先生在這樣的語境中自然會考慮到讀者對作品的接受問題,從而自覺地對北京方言的使用有所克制”。畢冰賓使用的翻譯策略的步驟是:“看著英文,腦子里就往自己日常使用的北京口語上靠即可,不用太想各種嘰里旮旯兒的各色北京方言,那樣反倒不符合老舍作品的風格。但又絕不能只滿足于把英文翻譯為語法正確的四平八穩普通話,那自然也不是老舍?!?/p>

于是,人文本不局限于老舍在《四世同堂》中使用的詞匯,呈現出對京腔京韻的靈活運用:一方面沿用老舍原有的表達方式,如“迎時當令”“電影園”“嗚噥著鼻子”等;另一方面,在找不到老舍原詞時,也不會直接使用普通話,而是運用日常的北京話進行翻譯,如“綠不嘰的臉”“上下不停的‘打得得’”等。人文本在運用口語方面生活氣息更為醇厚,較之東方本中出現的瑞全給藍東陽送去一顆“槍彈”、方六找瑞宣解釋報紙上的“新術語”等書面化詞語,人文本譯為偏口語化的“子彈”“新詞”,更符合原文本身俗白精致的特色。

在行文流暢方面,人文本比東方本顯示出更大的優勢。上文提及的幾個東方本過于生硬的譯例,人文本譯為“她覺得自己簡直是智勇雙全”,“他假裝受到了感動,低下頭去,他要理清頭緒,想清楚這些令他難受的事兒”,更接近老舍語言干凈利落、鮮活純熟的特點。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見下表。

序號 東方本 人文本1 受到極度的恐懼和焦急不安的折磨。(第937頁) 陪著擔驚受怕,失魂落魄。(第953頁)2 他知道,他知道的,所以應該逮捕。(第938頁) 他知道,他自個兒心里清楚,那就該抓他。(第953頁)3 他們圍著方六,就像一窩蜂,安慰著他。(第1020頁) 他們一窩蜂似的把方六圍起來,紛紛表示安慰。(第1037頁)他的文章用口語寫成,所以富有一種純粹自然的力量,毫無矯飾,能說到人們心里。(第1016頁)5 但那些悲慘景象,只是讓他心腸更硬的去抗日。(第1054頁)4他寫的東西,因為是用口語寫成,有一種純凈和自然的力量,可以不必借用修辭,就直入人心。(第1000頁)但那些悲慘的景象只能堅定他抗敵的決心。(第1071頁)6她死了,不吃不喝,也不操心家務;但是,她又活著,跑到城里各處,尋找她的孩子,一邊走,一邊喊。(第1017頁)在吃、喝和家務事上面,她算是個死人,可一走起來,喊起來,她就活了,為了找孩子,她走遍了城里各個角落。(第1033頁)

在這些例子中,人文本譯者沒有直接復制老舍慣用的詞匯,也沒有逐字逐句直譯,而是使用以北京話為基礎的活潑、凝練的語言,流暢通達中透露出獨特的“京味兒”,生活氣息撲面而來。比較之下,東方本固然通過“老舍原詞”在部分內容上再現了語言大師的詞匯魅力,但是不加凝練的過程也造成了部分句式歐化的傾向。

需要指出的是,人文本在信度方面雖錯漏較少,但也存在翻譯過程中詞不達意及漏句等情況,下面舉例說明,并與東方本進行對比。

第一,錢先生在獄中與孫子相遇,后者認為金三的話更好懂,因此金三更有學問,對此,錢先生有一段心理活動:

他心里說:“或許是因為照管孩子,金三爺變得比我還有學問了呢?!保ㄈ宋谋荆?/p>

他對自己說:“也許在照應孩子方面,金三是比我有學問?!保|方本)

He said to himself, “Perhaps in caring for the child Wang the Third is more learned than I.”

無論從原文來看,還是根據人物形象的設定以及情節發展來看,東方本的翻譯都令人信服,而人文本的譯文則不夠通順。

第二,瑞全殺了招弟后去找菊子算賬時的對話:

她咽了幾口唾沫才說:“老三呀老三,我跟招弟不是一伙兒的。她的事兒我不知道,不知道啊?!?/p>

“我什么壞事也沒干過?!保ㄈ宋谋荆?/p>

她干咽了幾口,然后才又開口?!袄先?,老三,我和招弟不是一伙的。我不曉得她的事情。我不曉得??!”

“可是你曉得你做了什么?!?/p>

“我,我從沒干過什么壞事??!”(東方本)

She swallowed several times before she could speak. “Old Three, Old Three, I am not of the same group with Meydee. I don’t know about her affairs, I don’t know.”

“But you know what you have done.”

“I, I have never done anything bad.”

在這里,人文本譯者遺漏了“But you know what you have done”一句,雖然對語意理解沒有太大影響,但顯然不夠準確。

另外,人文本在稱呼、嘆詞、時代性用詞等細節方面未做到東方本那樣精細的還原狀態。如在稱呼方面,老舍稱天佑的妻子為“天佑太太”,與之類似的還有“小崔太太”“劉太太”等,但人文本中除此之外還出現了“天佑媳婦”“劉棚匠媳婦”等稱呼;老舍始終稱馬老太太為長順的外婆,畢冰賓雖然發現了老舍這一用詞的特點,但最終還是使用了北京話中的“姥姥”一詞。人文本在這些方面與老舍原文不能完全一致,與作家在20世紀40年代努力營造的“多文化融合”語言特色亦不能絲絲入扣的匹配。

四、文化交匯中的回譯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文化以一種復雜的、多向度的方式進行滲透,回譯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語言轉換行為,而是成為“譯入語社會中的一種獨特的政治行為、文化行為、文學行為,而譯本則是譯者在譯入語社會中的諸多因素作用下的結果,在譯入語社會的政治生活、文化生活乃至日常生活中扮演著有時是舉足輕重的角色”?!端氖劳谩返幕刈g不僅僅是從英文到中文的單向性工作,無論是東方本還是人文本,都要充分尊重《四世同堂》原有的脈絡,盡量“歸化”英譯本,使其與原有的作品進行語言與文化的雜合。

需要指出的是,兩部回譯本的出版并不等同于老舍《四世同堂》原文的重現。浦愛德說:“《黃色風暴》并不是由《四世同堂》逐字翻譯過來的,甚至不是逐句的。老舍念給我聽,我則用英文把它在打字機上打出來?!弊髡吲c譯者合作翻譯的模式,使前者把控后者的翻譯,以保證譯文對原作的忠誠;由后者來決定敘述的方式,則保證了譯文的順暢,并尊重譯者的個人風格。因此,東方本與人文本是對浦愛德與老舍合作完成的英文全譯本的中文回譯?!端氖劳谩分形脑暹z失的部分目前來看已不可復得,“史料的發掘、整理、重組,有點像文物的修復,成品雖然不是作品本來的樣子,卻能指向作品本來的樣子,指向曾經被拋棄、亦有可能被永遠遺忘的文學史的片斷”。對比經過重重刪節的《黃色風暴》,目前發現的浦愛德英文全譯本相對完整,和全譯本手稿同時發現的與翻譯、出版相關的通信、筆記、卡片和零稿也不應被人們輕易忽視,把這些資料與英文全譯本對照閱讀,可以復原某些鮮活的文學發生現場,從微觀描述的角度研究老舍的心態史。

《四世同堂》的回譯注定具有多樣性。浦愛德《四世同堂》英文全譯本與回譯者的關系是動態可變的,翻譯主體、翻譯服務對象、翻譯目的的變化都會影響譯者的視野、態度、情感、價值標準,最終影響回譯作品的樣貌。在透過“譯面”尋找和確定“譯底”的過程中,《四世同堂》回譯的考查維度是多向的,譯者的翻譯能力、文化背景、原文參照程度等都會影響到文本的形成,既要考量譯者翻譯的準確度、對前文的把握與銜接能力,也要考量譯者對老舍精神世界的理解、掌握程度?!端氖劳谩返幕刈g本身是一個理解與闡釋的過程,東方本與人文本的譯者都帶著自身文化背景的烙印去理解要翻譯的文本,譯文也均或隱或顯地帶上了譯者的個人色彩,不過,兩部回譯本都不失為經典回歸的優秀實踐。

兩部回譯本在封面上標注了“完整本”與“足本”,注定了回譯的任務是對老舍殘本的完成而非譯者個人風格的體現。在回歸源語的過程中,“忠實于原交際的翻譯不是忠實于原交際中的某個元素而是全部”。因此,兩部回譯本分別運用的“老舍詞匯表”的原詞復現策略與“扮演老舍”的代入體驗策略,都是為了更好實現對老舍語言風格、思想內涵的理解,在回譯內容中最大程度地進行語言與文化的雜合,顯示本色的“老舍腔”。東方本力圖通過使用老舍原詞,“把輸出的文化成分重新放回到它原來所處的位置”,盡量保持文本詞匯的一致性?!袄仙嵩~匯表”是以新的技術手段分析文本的第一步,加以完善將成為拓展老舍研究空間的新路。但是,詞匯歸納法如不與文化雜合密切配合,容易產生文學碎片化與結構簡化的問題,僅靠原詞復現會淡化情節發展的內在邏輯、簡化構造作品的多重路徑。因此,東方本的譯文風格呈現為詞匯還原與硬嵌的雜糅,這種回譯下的語言雜合在多樣化語境下并不能很好地滿足忠實原文風格的要求,僵化的直譯還進一步沖淡了原文一以貫之的京腔京韻的圓潤美感。

人文本力圖使譯者視域與老舍視域緊密結合,把語言融入活態的京腔京韻之中。因此,人文本在語言表達的準確度、流暢度與“京味兒”等方面做得更好,也彌補了東方本出現的硬嵌與僵化直譯等問題。不過,這種結合也打開了回譯的不確定性空間,即浦愛德英文全譯本詞義的確定性與人文本詞義體驗的不確定性,譯者“扮演”原作者的策略往往不能完美實現。人文本最終呈現的是譯者理解領域范圍內的有限的老舍,對老舍了解把握越深入,譯文與原文之間的裂隙就越少,而前文指出的稱呼不一致等細節瑕疵就是譯文與原文不能完全契合的體現。當然,呈現地道的老舍語言是所有回譯者的可能性目標,對源文化考察研究越充分,回譯的基礎越堅實。

有趣的是,東方本與人文本的優勢與失誤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互鑒,除卻因翻譯時間緊張(出版方希望盡快出版)等因素導致的誤讀、錯譯外,東方本的原詞復現策略有效彌補了人文本部分用詞與前文不完全一致的斷裂感,而人文本中活態“京味兒”語言的俗白和流暢的風格則校正了東方本中的歐化句式。因此,兩個版本的譯者在回譯中若不拘泥于各自的翻譯策略,在忠實于原文、忠實于源文化和忠實于作者的文化身份的基礎上,彼此借鑒,可以產生更好的翻譯效果。本文對兩部回譯本進行對比研究與分析,指出其得失,亦希望為將來的經典作品回譯實踐提供借鑒。

① 吳小美:《一部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評老舍的〈四世同堂〉》,《文學評論》1981年第6期。

② 老舍:《序》,《四世同堂》,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

⑤ 張桂興編撰:《老舍年譜》,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500頁。

⑦⑩ 趙武平:《〈四世同堂〉英譯全稿的發現和〈饑荒〉的回譯》,老舍著,趙武平譯補:《四世同堂》,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1077頁,第1080頁。

⑨ 周絢?。骸蛾P于〈四世同堂〉的英譯與回譯》,《中華讀書報》2017年5月3日。

? 陸培法:《老舍先生“歸來”》,《人民日報(海外版)》2016年12月1日。

? 周絢?。骸丁此氖劳谩档摹白惚尽笔裁礃印P于〈四世同堂〉的英譯與回譯》,“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2018年7月16日。

? 平洪:《文本功能與翻譯策略》,《中國翻譯》2002年第5期。

? 本文所有英文原文均引自哈佛大學施萊辛格圖書館藏浦愛德《四世同堂》英文全譯本。

? 馮明惠:《翻譯與文學的關系及其在比較文學中的意義》,《中外文學》197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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