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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

2020-10-26 09:24包倬
湖南文學 2020年10期
關鍵詞:阿薩摩卡李家

包倬

現在,我正騎馬去找我老婆李瓶兒。馬是矮小靈活的建昌馬,我從阿尼卡借來的。我母親七年前死于一場重感冒,我父親兩年前已被我氣死。如今看來,即使他們沒死,同樣活不過這個冬天。我目前的處境,比兩年前還要糟糕。

說處境之前,先說阿尼卡吧,我的出生地。如今,如果你在導航上輸入這個地名,顯示是一粒豌豆大小的點。如果你有一輛性能還不錯的越野車,它終將會帶你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山區。最高的那座山叫帽兒峰,第二座高山叫獅子山,而更多的山梁,沒有名字。如果非要報出某個坐標時,我們會隨機選擇這座山的某個特點:土司墳旁邊的山、雷打石下面的山、燕子洞那座山……山上的樹木,絕大多數是松樹,彎的扭的做燒柴,直的做椽子檁子。至于榿木、樟木、麻櫟樹,沒有人會正眼看他們,他們連做燒柴都不配。人們分成村落住在山下的平坦開闊處,靠山吃山。這里沒有河。但一些山坳里會有清冽的泉水冒出,并不比城里的礦泉水差。

一百年以前,這里是一個土司的轄地,九卡十八彎,與世隔絕。我的太爺爺在拉什卡殺了人,跑到阿尼卡來繼續繁衍生息,活了九十二歲。在這里,如果人問你天下那么大,為啥偏要居住在這窮山溝。答案是:為了活著。然而,活著卻沒有那么容易。狼群住在山上,不時進村來叼走一頭豬一只羊或一個單獨出門玩耍的小孩。至于老虎和豹子,它們不屑單獨行動,只潛伏在深山,等人路過。祖輩們養孩子,要養到十八歲才算成活。十八歲之前,如果一個孩子死了,父母們會認為是老天爺要收走他們的孩子。誰家沒有失去過孩子呢?我太爺爺一生養了三個孩子,一個被狼叼走,一個死于疾病,只活下我爺爺一人?;钤谶@片土地上,我們需要強健的體魄和暴躁的脾氣。面對野獸時,人類團結一心;面對外族時,我族必須擰成一根繩。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真的成了石頭和樹木的同類。我們的手掌粗糙得像樹皮,我們的心硬得像石頭。一代人埋進了黃土,一代人成長起來。豺狼虎豹消失了,山里只剩下野豬和兔子。但是,我們的習性其實并無多大改變。

正如現在,如果你在某段山路上遇見我,一定會被我的樣子嚇壞。我已經一個月沒有洗臉刷牙刮胡子。我雙眼通紅,一手提韁繩,一手提著殺豬刀。

一個月前的那個早晨,我醒來,發現原本睡在身邊的李瓶兒不見了。我們在一起睡了兩年,她從來沒有一天早上比我先起床。我問我岳母,瓶兒呢?她說:她的腿又沒長在我身上,我咋知道?我去問我岳父,他說,你的老婆不見了,來問我?笑話。

我岳父這個倒霉的賭徒,一輩子玩遍了骰子、牌九、麻將和撲克,但即使是最幸運的時候也沒有贏過五百塊。由于他常年輸錢,人們叫他“總書記”。我岳母的本領是罵架。她曾和三個女人對罵一天一夜,嘴里的臟詞不重樣。

很明顯,這是一場陰謀。李瓶兒的出走,是受她父母的指使。我甚至知道,他們這么做的目的是要趕我走,因為李瓶兒的哥哥李小罐就快中專畢業了。李小罐兩年前考上了一所中專學校,這事在畢摩卡一度成為新聞。他們認為,李小罐從此端上了鐵飯碗。然而他們不知道,李小罐上的那個中專學校根本就不用考。不光不用考,還四處發傳單招生。那些發傳單的每天五十元錢,如果招到一個學生,提成五百元。李小罐不過是碰巧在街上接到了傳單而已。這個肥皂泡,先是李小罐吹,然后他父母加入,到最后整個畢摩卡的人都在吹。越吹越大,把李小罐和他的父母都吹上了天。既然李小罐畢業后將成為國家的人,那么他的父母就得另外尋人為自己養老送終。于是,我成了他家的上門女婿。

我們吉吉家族,在阿尼卡算不上人丁興旺,單傳至父輩,總算留下我們兄弟四人。我的哥哥們老實巴交,用雙手在土地里刨食,不管是玉米還是土豆,能夠養活自己和家人。若有余糧,馱去賣了,攢起來,為家里添一匹馬幾只羊。每個人都想朝著好的方向發展,為此,不惜做出任何犧牲。有人去了遠方,再也沒有回來。有人留在鄉村,偷牛盜馬,最終進了監獄。像我這種選擇做上門女婿的,無非就是為了娶個媳婦。哥哥們婚后從大家庭里脫離出去,已自立門戶。我告訴他們要去畢摩卡做上門女婿,他們紛紛表示支持。其實我知道,他們惦記著我的土地。我父母養大我,而我要去伺候別人的父母。我父親的臉上能夠擰出水來。

“我把土地給二哥種,你去和他們生活?!蔽覍Ω赣H說。

“隨便吧,”他一聲長嘆,“我這把老骨頭,丟在哪里都一樣。但是我警告你,無論如何,別賣老房子,這是我和你媽一輩子的心血?!?/p>

我們有五間土坯房,是父母年輕時修建的。如今,這里像一個老舊的蜂巢,哥哥們分家出去,只有我和父親守著。按規矩,這房子歸我所有,前提是要照顧父親的晚年。

我答應了父親,但這屁用沒有。那時我已經住到李瓶兒家,相當于我在阿尼卡有了一院空著的房子。那種一夜暴富的感覺,讓我突然底氣十足。我在一段時間內不斷從鎮上的一家超市里賒取我和李瓶兒以及我岳父母的吃穿用品,并拍著胸脯告訴超市老板:“我在阿尼卡還有院房子呢,你怕啥?”每次去鎮上,決不空手而歸,這讓我看起來更像一個男人。

“這里是你的家了,”我岳父喝著我買的酒說,“這個家的未來,就看你的啦?!?/p>

那是一段短暫的好日子。雖然李瓶兒相貌普通,也不算聰明,但她四肢健全,并且很勤勞。那時我渾身是勁,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畢摩卡的人說,啊,李瓶兒的這個男人,干活比一頭騾子還厲害。這樣的話也傳到阿尼卡,傳到我父親和哥哥們的耳朵里,他們為我高興。直到某天,超市老板跟我算總賬,我才知道,老屋已經換主了。那個老奸巨猾的超市老板,請來三個見證人,在鎮上的餐館擺了一桌,酒足飯飽后,我們一起簽了協議。

“它對你來說,是房子,但對我來說,只是瓦片和木材?!彼f,“你是條漢子,我再送你兩條煙抽吧?!?/p>

我拿著這兩條香煙回阿尼卡。我父親以為,我總算良心發現,回來看他了。結果我告訴他,房子已經沒了,很快就會有人來拆。我父親一伸脖子一蹬腿死了。我的哥哥們說是被我氣死的,但鎮上的醫生說,他應該是死于心梗。從那以后,我幾乎斷了和哥哥們的聯系。

但是李瓶兒跑了,我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阿尼卡。我走進大哥的家門,他正在擦拭著一支火藥槍。他是個不錯的獵人,死在他槍下的飛禽走獸難以計數。我朝他走去,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擦槍管。我說,大哥,我回來了。他沒有吱聲,端起槍,朝門外瞄準。我遞了支香煙過去,他接了,沒抽,夾耳朵后面,繼續瞄。我說,李瓶兒跑了。我大哥這才慢慢收回了槍和目光。

“啥時候的事?”他的目光和語氣一樣冷,槍還握在手里。

“好幾天了,”我說,“他們把我蒙在鼓里當傻子耍,你是大哥,要不要管這事,你和二哥三哥商量一下?!?/p>

我轉身想走,但被他叫住了?!澳闳サ鶋炆峡膸讉€頭吧?!彼f。我站著不動,他就站在了不遠處,瞪著我。

“我們一起出門,你去墳上,我去找他倆?!彼f。

我父親的墳離家不到一公里,等我從墳前磕了頭回來,三個哥哥已經在火塘邊等著我了。我沒有跟父親認錯,至少嘴上沒說。我想,他已經知道我在心里認錯了。

“現在,我把他們都找來了,該你說話了?!贝蟾缱炖锿鲁龅倪@幾句話,像幾塊堅硬的冰渣子。我在火塘邊雙手抱膝,耷拉著腦袋。面前的柴火就快點燃了我的褲子,但我已經無路可退。我只能抬起頭面對他們。

“以前,我做錯了,”我艱難地吞咽著口水,“我是弟弟,你們是哥哥,從小到大,都是你們遷就我,如今我落難了,我想你們不會這樣看著我被人欺負?!?/p>

我的哥哥們沉默著??梢韵胂?,他們那三個并不太聰明的腦袋,此時正費勁地轉動著,像三套已經生銹的機器正發出吱嘎聲。要他們為我拿主意,也真是為難他們。但他們必須幫我,這是阿尼卡的生活法則。

“他既然已經認錯了,你倆也表個態吧?!蔽掖蟾玳_始進入長兄如父的角色。

“人后面有人,狗尾巴后面還跟著幾只蒼蠅,李家也是太欺負人了?!蔽叶缯f。

“找!”我三哥說,“我們兄弟四個,分成四個方向去找?!?/p>

“萬一找不到呢?”我問。

“找不到,就去拉什卡?!蔽掖蟾缯f。

沒人回答我。

我和三個哥哥每人騎了一匹快馬,朝四個方向尋找李瓶兒。我們約定,五天之后在阿尼卡會合。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如果你聽見山路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看見一個年輕人手執長刀打馬而過,一定要站在路邊讓他過去。他的心里,正在醞釀著如何砍下一個人的腦袋。

“你看見一個黑皮膚,留著長發,個子中等,鼻尖上有痣的女人嗎?”

我向陌生人一遍遍重復這話,他們要么搖頭,要么就告訴我,這樣的女人到處都是啊。當我講起自己的遭遇,他們對我給予同情的目光和嘆息。餓了,我就走進某戶人家,向人討要一碗熱湯熱飯。我一天天朝前走,翻山越嶺,走村串戶,第三日來到了金沙江邊。江面平靜,一艘船來來回回渡人。我和馬排在即將上船的隊伍里,在最后一刻我放棄了渡江的想法。過了江,就是云南,過了江,我即使找到她也沒法了。我決定返回阿尼卡。

阿尼卡,有好消息等我。我三哥往南邊走,第三天,他來到了鄰鎮一個叫莫多卡的村莊,打聽到這里一個姓花的年輕人家中不久前來了個媳婦。

“這個女人的相貌,和李瓶兒很像,鼻尖上有痣,而且她去到莫多卡的時間,也和她離開畢摩卡的時間吻合?!?/p>

不管怎樣,我們決定去莫多卡看個究竟。但強龍難壓地頭蛇,我們不能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別人的村莊和家里。我大哥決定扮成一個賣火藥的人,他把一支自制的小火藥槍別在了褲腰里。我二哥和三哥沒有東西可賣,他們決定裝成兩個牛馬販子。而我早已想好,如果有人問我,我就說,家里的母豬丟了,正四處尋找呢。

我們趁夜出發,天亮時分就趕到了莫多卡。那是一個比阿尼卡和畢摩卡要好很多的地方,出產甘蔗和西瓜。我們經過鎮上時,看見一家糖廠和一家絲廠以及一條黑乎乎的臭水河。公路已經修到了這里,不時有摩托車和面包車駛過。而在阿尼卡,我們的交通工具還是馬匹。

我們兄弟四人分頭行動,賣火藥,買牛馬,打聽一頭走丟母豬。我們只能這樣,不敢表露出半點尋人的樣子。我推開一家又一家的門,向那些一臉莫名其妙的人打聽可曾見過一頭黑毛的母豬。當然,他們所有人都搖頭。

但我們真的在村中的那塊廢棄的籃球場上遇見李瓶兒。她從球場邊的一個院子里出來,肩上挑著一對晃晃悠悠的水桶。她看見了我,嘴里叫一聲“媽呦”,扔下水桶轉身就跑。我朝她撲過去,相差不過幾秒鐘。她想從里面閂門,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將自己變成一根巨大的門閂。我在外面踹門,然后朝我的哥哥們喊:找到了,在這里。與此同時,我聽到院里先是一陣喧嘩,之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當我再次踹門時,那門哐的一聲開了,我幾乎是跌進了院里。院里站著七八個人,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兇器,菜刀、斧頭、殺豬刀、鐵錘和扁擔。很明顯,他們把能找到的兇器都用上了。我的哥哥們還沒趕到。我想沖出去,和哥哥們一起組織好再發起進攻,但是來不及了,門口已經站了兩個拿菜刀的人,門神一樣地看著我。

李瓶兒躲在一個穿灰西裝的男子身后,正在喘著粗氣。我已經陷入了包圍中。我的哥哥們已經來到了門外,他們開始踹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捆起來!”他們中的一個人說,“敢到家里來鬧事,先吊起來打個半死再說?!?/p>

三個男人朝我奔來。這時我想起了腰間的匕首,剛伸手去拔,已經被兩個漢子牢牢控制住了手。一根繩子從我脖子上套下來,雙手瞬間被卷到身后,我已被捆了個結實。繩子的另一頭,掌握在灰西裝手上,他一提繩子,我便像一只被扎住了翅膀的母雞,頭快插在了地上。汗水從我臉上流下來。我無數次想象過找到李瓶兒時的情景,卻沒想到這些王八蛋們早已做好了迎接我的準備。

“放開我!”我氣喘吁吁地吼叫著,“你們今天最好是把我殺掉,不然我不會放過你們?!?/p>

一個男人走過來,像打驢子似的給我幾個耳光。沒有比一頭捆綁著還被羞辱的野獸更慘了。如果他們在那一刻放開我,我真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們。我的吼叫聲聽上去像一頭豬最后的哼哼。這時,我的大哥在門外開槍了。槍聲嚇住了院里的人。那兩個守在門口的人不由自主地跳開,我的三個哥哥沖進了屋里??墒?,我大哥手里的僅僅是一支火藥槍而已。他根本來不及發射第二次,已有兩個漢子餓狼般朝他撲了過去,扭打起來。

“原來是有同伙的,”那個發號施令的人說話聲音很慢,但透露著一種很有把握的冷靜,“去通知他們一聲?!?/p>

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人提著一面鑼奔跑出去。一陣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后,不斷有人涌進了院子里。他們的手上,拿著鋤頭、扁擔或者柴刀。我們被圍住了。有人繳了我大哥手上的火藥槍,并且給了他一耳光,他不自覺地舉起了雙手。我二哥和三哥和我一樣,已經被捆了起來。

那個發號施令的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那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微胖,穿一件藍色西裝。他走到我大哥面前,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

“你們是哪里人?”他問,“為何光天化日之下來我家里行兇?”

“我們是阿尼卡人,”我大哥如實說,“這個女人,是我弟媳婦,他們一起生活了兩年,前段時間跑了?!?/p>

“噢,”那人張了張嘴,揚起巴掌又想扇來,我大哥條件反射般地邁開了臉,但是他的巴掌并沒有扇下來。有人發出了笑聲。

“你怎么證明她是你弟媳婦呢?”他說,“如果你證明不了,那你們就有麻煩了。在我們莫多卡,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別人沖上門來行兇的事情?!?/p>

“李瓶兒,你站出來說句話,”我說,“我跟你生活了兩年,當牛做馬干了兩年的活,你就是這樣對我的?”

眾人的目光看向李瓶兒??伤鏌o表情地看著我,說不認識我。說完這話,她轉身進了屋里。

“既然這樣,那就只能送你們去派出所了?!蹦莻€主持大局的人一揮手,馬上有兩個年輕人卷了我大哥的雙手押著往外走。我和二哥三哥,則是由三人牽繩子,三人提著木棒在一旁押送。應該是整個莫多卡的男女老少都被驚動了,他們聚在那塊籃球場上,比開大會還要熱鬧。我們朝村外走去,一直走到了公路上。有人朝我屁股上踹了一腳,說滾吧,如果再敢來,下次一定打斷你們的狗腿。那幾個王八蛋哈哈笑著,往回走了。我大哥依次解開我們身上的繩子。我們兄弟四人站在公路邊,相互看了看,沒人說一句話。我們朝著阿尼卡的方向走,氣喘吁吁,一路沉默。黃昏時分,我們終于回到了阿尼卡。那天是冬月十六,月亮高掛在天空,清暉撒向村莊,誰家的狗孤零零地叫了起來。

“今天的事,誰也不許說?!蔽掖蟾缯f。

我們果真沒有說起那天發生的事。就連回到大哥家,嫂子們問起情況,我們也守口如瓶。

“別問了,”我大哥硬邦邦地說,“這是我們兄弟幾個的事?!?/p>

我的嫂嫂們,她們足夠了解自己的男人。這些悶葫蘆一樣的男人,如果他們不想說某件事,鋼釬也撬不開他們的嘴。更何況,這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我們兄弟四人圍坐在火塘邊,吃火燒洋芋,喝燒酒。我們的內心窩著火,都把烈酒當成了冷水。我們仿佛聽見了彼此心里熊熊燃燒的怒火。我大哥灌下一碗白酒,手一揚,碗飛了出去摔碎了。

“狗日的!”他吐出這三個字,然后又像失憶般地陷入了沉默。

我三哥站起身,將碎瓷片掃進了撮箕里。兄弟四人,數他最勤快,仿佛他一停下來就渾身難受。他本不太愛酒,所以最為清醒。

“別喝了,”三哥說,“我總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對?!?/p>

“哪里不對?”我問。

“你媳婦跑了,你去別人家找,換作你是他,會怎樣?”

“你啥意思?”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們找麻煩找錯對象了,”我三哥想了想說,“我們應該去找李家的麻煩,至于李家如何去找花家,那就是他們的事?!?/p>

我們都覺得三哥說得對。如今,既然李瓶兒吃了秤砣鐵了心,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她父母索賠。即使我是個長工,干了兩年的活,也應該得到一筆補償吧?我們甚至商量好了賠償數額,三萬塊。一九九八年,阿尼卡的一個重體力一天的工價是三十塊。

“認命吧,”我大哥說,“拿到這筆錢,回阿尼卡來把房子修起來,你同樣可以活下去?!?/p>

為了安慰我,二哥和三哥開始比賽似的說李瓶兒的缺點:個子矮小、黑得像煤炭、嗓門像青蛙一樣聒噪。他們的意思,罷了,三只奶的女人沒有,兩只奶的女人到處都是。

我們第二天就去了畢摩卡。天陰,大團的烏云在天空翻滾。阿尼卡的山間,樹木落光了葉子,光禿禿地透著寒意。我看向那些低矮的房子,它們靜悄悄的,毫無生機。仿佛整個世界,就只有我們兄弟幾個還在活著,還在為某些事奔走。

我們打算每人騎一匹馬前往。這些馬的品種都是建昌馬,它們的馬轡頭、馬鞍和馬鈴,也幾乎是出自同一人。所以,當四馬匹備好,拴在大哥家院子里喂草料時,它們看上去像四個雙胞胎。如你們所想,在阿尼卡山區,馬是我們的伙伴,可馱可騎。有時候,它甚至是我們身份的象征,代表著某種威儀。

當四匹馬奔馳在山路上,當馬鈴聲驚飛了林中鳥,當我們幾乎同時吼出“駕”聲,并一手提韁繩一手揮動鞭子,我們內心的憤怒和激動如烏云般涌動。我相信一定有人看見了,我們兄弟四人像四把鋒利的刀,直插畢摩卡。路人的心里一定充滿了欽佩的贊嘆,并且會將所見傳遞給更多的人。

畢摩卡離阿尼卡只有十里地,但隸屬于兩個鄉鎮。我們的馬飛奔進入畢摩卡,然后下馬牽著走。這是一個古老的禮節。但是,四道鈴聲還是吸引了閑人的目光。有人跟我打招呼,刻意回避著關于李瓶兒的話題。他們都已經知道了。他們都和我一樣,明白問題的關鍵所在。

我們將馬牽進李家的院子,拴在四個方位。它們打著響鼻,不時發出嘶鳴。這個并不富裕的家庭,我曾把這里的一磚一瓦都視為己有。而今,它其實和我已經沒了關系。

我的岳父母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面前的火盆里炭火通紅。他們一定聽見我們走進院子的聲音,但誰也沒有站起身來。屋里除了李瓶兒的父母,還有她的三個舅舅。這三個舅舅,我曾和他們一起打牌,喝酒,打獵。

“爸,媽,我回來了?!蔽疫M屋時故意這樣說。

他們嘴里發出“嗯”聲,但沒有招呼我們入座。當然,這個時候,哥哥們也不客氣,自己找位子坐了下來。我們沒進屋之前,他們在吃柿餅。家門前的柿子今年結成贅,全是因為我給樹下墊了糞草。柿子本不值錢,人們習慣把它們曬干以后在冬天當零食吃?,F在,碗里還有五只柿餅,他們慢吞吞地咀嚼,吞下肚后,再也不吃了。

我大哥掏出了香煙,發給男人們。我們兄弟幾個都接了,而李瓶兒的父親和舅舅們,他們要么說“不抽”,要么說“不會”。當屋里煙霧升騰而起時,他們甚至做出了一副厭惡的表情。

我大哥咳嗽了兩聲,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低下了頭。這個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于是,他又猛吸了幾口香煙,將煙蒂踩滅在了腳下。

“嗯,這個,”他說,“我們……”

“你別說話,”我岳母突然插話,“雖然你是他大哥,但畢竟不是你的事。我們想先聽他說?!?/p>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次發現人的目光是有重量的,那么多人的目光,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找到她了,在莫多卡?!蔽艺f,“我們來,就是想問問,這事怎么辦?”

“她咋說?”李瓶兒的大舅搶過了話,咄咄逼人地看著我。這個曾經因為賭博輸光家產而四處流浪的家伙,對糾紛有著一種變態的熱情。此前,我就不止一次聽李瓶兒的母親惋惜:如果她的弟弟能夠多些文化,準是可以做律師,靠幫人打官司吃飯的?,F在,他的臉上散發出紅光。

“她說她不認識我?!蔽艺f。

“她有沒有說她在那里嫁人了?”他又問。

“沒有?!?/p>

“那不就得了嘛,”他雙手一攤,看了看眾人,“既然她沒說已經嫁在那里了,那你緊張個啥?人長著兩條腿是用來走路的,也許她只是去那里玩幾天呢?”

“她已經走了一個月了?!蔽掖蟾绲姆瘩g聽起來更像是提醒。

“一個月又怎樣呢?”這個鄉村訟棍有條不紊地說,“哪條法律規定女人離家不能超過一個月呢?再說了,又是誰給你們的權利,帶刀帶槍沖到人家去鬧事呢?”

我們兄弟幾人全都啞了。這正好助長了對方的氣焰。李瓶兒的大舅洋洋得意地看著我們時,就連她的父親也開始搶話了。

“你啊,你啊,”我的岳父完全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你就是太死心眼了。很多的話,瓶兒不在這里,我才能對你說。我其實很早就想提醒你了,男人不能太老實,否則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起你?!?/p>

“你們還要我怎樣呢?”我說,“自從來到你家,我起早貪黑,當牛做馬,莫多卡的人都知道?!?/p>

“不是我們要你怎樣,是你老婆要你怎樣,”我岳父說,“我們對你很滿意,同意把她嫁你,但不能用繩子把她捆你身上,你說對吧?”

他說得語重心長,差點讓我信以為真。這時,我岳母開始哭,邊哭邊罵李瓶兒,罵她是個蠢貨,扔下他們不管了;罵她鬼迷心竅,一跑了之,留下個爛攤子給他們收拾??奘撬膶iL,她哭得肝腸寸斷,一把鼻涕一把淚。她哭的時候,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那哭聲像漲潮的水,一浪一浪地撲來,直到她哭夠了,罵夠了,才能漸漸平息下來。

“我說兩句,”我大哥應該是醞釀了很久,在哭聲停止的第一時間逮住了說話的機會,“我們來,只想問一下,這事該如何解決?我兄弟在你家干了兩年的活?!?/p>

“對不起,”李瓶兒的大舅高聲說,“什么叫你兄弟干了兩年活?他幫誰干?嗯?很明顯,他是幫他自己干活?!?/p>

“有媳婦在,這里是他家,但是現在沒媳婦了呀?”我二哥接了一句。

“沒媳婦,難道不可以再娶嗎?”她二舅也回了一句。

我們兄弟四人面面相覷,猜不到他們的葫蘆里在賣什么藥??梢钥隙?,今天和昨天一樣,我們都是中了別人的埋伏。李家和花家,此時已經結成盟,這是瞎子都能看出來的事。處理這樣的事情,千百年來,靠的就是嘴和手。誰能言善辯,誰人多勢眾,誰就占了上風。這時候,如何把話說到點子上,如何不露破綻,至關重要;如何一哭二鬧三恐嚇,如何借驢下坡或乘勝追擊,靠的又是人的臨場應變能力。我們雖然是農民,但并不是傻瓜。

“大家都別爭了,”我岳父擺了擺手,聲音洪亮地說,“當著你的幾個哥哥和她的幾個舅舅的面,我來表個態?!?/p>

大家都等著他說話,他卻站起身,走到了我旁邊,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和你媽,對你都很滿意,真心把你當兒子看待。但是,感情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們管不了。瓶兒走了,那是她的事,我們仍然把你當兒子。這個家,還是你的。姑娘走了,我們再幫你娶個媳婦。這就是我們的態度。如果你還不滿意,那我們也沒辦法了?!?/p>

此話說得情真意切,真是無法拆穿的表演。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再提出賠錢,那就失了道理。這一回合,我們又輸了,和昨天一樣。我們半天說不出話來,已經明顯落了下風。勝利來得容易,李瓶兒的父母和舅舅們掩飾不住地開心,他們說了一會兒家長里短的話,然后開始探討晚飯吃啥,是抓一只公雞來殺,還是煮臘肉?

“你們也留下來吃晚飯,”我岳父對我們兄弟幾個說,“不管怎樣,我們現在還是自己人吧?”

這當然不是在留客,而是逐客和羞辱。我大哥率先站了起來。

“飯就不吃了,”我大哥說,“我們這些傻瓜,哪配和你們這些聰明人是自己人?我也表個態吧,這事,沒有這么簡單?!?/p>

我們怒氣沖沖騎馬回了阿尼卡。慶幸的是,和來時相比,我們沒有在回阿尼卡途中遇見人。我的嫂子們聽見馬鈴聲自發趕到了我大哥家,但她們看見男人們的臉色后,再也不問什么了。

“事到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我大哥說,“明天,我們就去拉什卡。我們吉吉家在拉什卡也是大族,難道還讓李家給欺負了不成?”

說到拉什卡,我的腦袋里一片模糊。我長到二十幾歲,只去過一次,而且是在十歲那年。印象中是一個家族里的老人過世。那時我們是父親當家,家境也還過得去。父親請了阿尼卡的十幾個青壯年,加上父子五人,組成了祭祀隊伍。父親帶頭走在隊伍最前面,牽著一頭膘肥體壯的黃牛,大哥走在他身后,牽的是一頭山羊。十幾個青壯年,他們的任務是放炮。那時在附近村寨里,但凡有人過世,一定是炮聲隆隆。所謂的炮,其實就是炸藥包。每個炸藥包拳頭大小,由雷管導火線引爆。高明的炮手,膽大,靈活,導火線塞進雷管后,擦著雷管剪斷,這樣的距離,剛好夠在空中劃出半條拋物線,讓炸藥包在最高點爆炸。那樣的炸藥包最響,空曠遼遠得能把天空撕成兩半。如果你扔出的炸藥包從天空掉到了地上再炸,則是沉悶的,有時候甚至是啞炮,這樣的炮手會遭人笑話。如果你的炸藥包在手里炸掉了,則被視為笨手笨腳的倒霉蛋。每一個村,都有幾個禿手的人。

后來,雷管和炸藥管制得很嚴。阿尼卡一帶但凡有人過世,炸藥包換成了爆竹。祭祀的隊伍每人肩扛一箱爆竹,在死者家附近找一個平坦開闊地,炸得地動山搖。

事隔多年,我已經記不起父親當年帶我們去拉什卡的情景了。只模糊記得是個冬天,那個地方很遠,我們牽著牛羊從雞叫走到天黑。

“我們雖然不住在一個地方,但同祖同宗,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果我們被欺負了,他們臉上也不光彩。如果我們不去找他們,他們是要怪我們的?!蔽掖蟾缯f,“我們吉吉家族,不管在哪里,從來都是一個握緊的拳頭?!?/p>

他是長兄,這事全由他作了主。我們兄弟四人,牽著兩只山羊上了路。走到鎮上,又在一家商店里買了一百斤白酒。我們喜歡喝酒,這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嗜好。居住在高海拔山區,酒是我們的御寒之物,陪伴我們一生。這里很多的好事和壞事,都是因為酒。

本來,我們可以從鎮上乘車去拉什卡,但是,那中巴車司機不讓活羊上車。我們走的是十幾年前我父親帶著走的那條路。路上,我們談到了那場葬禮。大哥說,當時過世的那個老人是族長,曾經在一九五一年參加過金沙江兩岸的一場起義。如今的族長,正是這位老革命的大兒子,我們的堂哥阿薩。

冬天的山野,冷風陣陣,目所能及處,無不透著蕭瑟之氣。這一帶的村莊,大同小異,低矮的土坯房,光禿禿的土地。偶爾遇見一兩個人,無一不是臟兮兮的臉,凌亂的頭發,冷得抖鱗殼顫的樣子。因為牽著羊,我們走得慢,到拉什卡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手電筒的光驚動了村里的狗,羊已經餓得咩咩叫。我大哥帶著我們在兩扇黑黢黢的大門前停住,終于到了。他伸手推門,門沒閂,吱嘎一聲,我們走進了一個散發著糞草氣息的院子里。狗在一個黑暗的角落叫了起來,隨即屋里有人問,哪個?燈亮了。

“阿薩大哥,是我們,阿尼卡的阿木?!蔽掖蟾缯f。

“哎呀,我就說,一大早就喜鵲叫呢?!卑⑺_從電燈下走來,接過了大哥肩上的白酒,并讓他的兩個兒子將羊拴了起來。他是個高個子,還不到五十歲的樣子,黑皮膚,高鼻梁,大眼睛。他看人的時候,目光如炬,講話時,聲音洪亮。

簡單的寒暄過后,我大哥直入主題,講了我的遭遇,并說出來求助的愿望。阿薩聽后,勃然大怒。

“明天,拉什卡的吉吉家,每家至少出一個人,跟你們去討公道,”他并非有勇無謀,而是有理有據,“既然他們說了,你仍然是他家的兒子,那么,這個家,當然可以憑由你來處理?!?/p>

阿薩站起身,走進一間臥室里,在窗前的一張桌子上打開擴音器。隨即,屋頂的大喇叭里傳來他的通知:拉什卡的吉吉家族,請每家馬上派出當家人到我阿薩家集合,商量重要事情。

十分鐘左右,拉什卡吉吉家族的青壯年全部聚集到了阿薩家,有一百零七人。阿薩發令宰了那兩只羊,隨即便有人燒水、宰羊、削皮、砍肉……開始做一頓盛大的夜宵。白酒用碗倒了出來,在每個人的手里傳遞。阿薩作了簡單的動員講話:

“我們吉吉家族,從卡卓拉達搬來拉什卡,已有二百年,我們靠的就是團結二字活到今天。雖然有些家支已經搬到了外地,但我們永遠都是吉吉家的。今天,我們在阿尼卡的親人受到了侮辱,我們不能不管,因為侮辱了他們,就是扇我們耳光?!?/p>

幾個我叫不出名字和不知道輩分的年輕人,在阿薩的鼓動下,已經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馬就宰了李瓶兒一家。阿薩見此情景,又作了一番交代:

“明天,每家出一個人去阿尼卡討公道,但是,所有人都得聽我指揮。時代不同了,我們不是去打冤家,拼個你死我活,我們只是去出口氣,不到萬不得已,不準動手!”

這時,有人問明天能否帶防身的武器?阿薩說,帶核武器都可以,但是,要記住,聽他的指揮。

喝著酒,我們難免又談起祖先——我們共同的祖先。談起祖先們初到此地,受人欺辱,受狼群圍攻,甚至連蝗蟲也要來吃他們的莊稼。他們受盡磨難,只為了能夠在土地上多繁衍幾個后人。那時,我們胸中涌動著激情,像一粒粒齊嶄嶄的石榴籽,或一只握得緊緊的拳頭。

有人在燈下清掃著阿薩家的院子,準備開席了。那兩只羊煮了滿滿兩大鍋,足夠這一百余人吃了。阿薩家沒有那么多桌子和凳子,甚至連盛羊肉的盆也是去其他家借來的。我們就這樣蹲在地上,圍著盆吃了起來。吃著肉,喝著酒,院子里人聲沸騰。如果我們的祖先在陰間,看到這么多后代聚在一起吃喝,也應該高興得約著那些死去的親人喝一杯吧。

席間,吃喝到高興處,有人對阿薩提出了一個建議:趁夜趕去莫多卡,給李家來個措手不及。這一提議尚不等阿薩點頭,便得到了很多的人贊同。他們認為,天明之前,這一百來號人突然沖進李家,這事想來就很有威懾力。有人迫不及待地看表,讓阿薩快作決定,否則就不能在天亮之前趕到莫多卡了。這些喝了酒的山區漢子,在這個時候,人人都變得智勇雙全。

“今晚出發也可以,但是我有個要求,”阿薩端著一碗酒站起來,看了看眾人說,“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在天明之后進李家的屋。我們吉吉家族,從來不干半夜偷襲的事?!?/p>

烈酒在漢子們的心頭燃燒,他們只想快點上路。阿薩給了他們半個小時的準備時間,他們只用了十分鐘就回來了。他們血氣方剛,手里拿著火藥槍、殺豬刀、匕首等物,有個人甚至拿出了一個自制的手榴彈。阿薩回到堂屋里,給祖先上了幾炷香,宣布出發。那是夜里十二點。

我第一次跟隨上百人的隊伍走夜路。腳步聲、咳嗽聲、說笑聲、喘氣聲,不絕于耳。夜色無邊,山野只有風吹過,月亮在天空,踉踉蹌蹌地跟著我們。下半夜,我們翻過了好幾座高山,甩掉了月亮。人手一只手電筒。一百只手電光照射在路上,彎曲的山路成了發光的龍。人追著人,腳步趕著腳步,我們早已忘記了什么叫害怕。

白天行路時,山羊和白酒是我們的累贅。此刻,它們已經全被族人分擔了。我們行走如風,氣勢如虹,區區山路又算什么?下坡的時候,有人帶頭跑了起來,山間回響著腳步聲。這陣勢,別說是人,可能連豺狼虎豹見了都要逃命。

六點半時我們已經到達了畢摩卡后面的山上。天還沒亮,阿薩讓大家原地休息。我們拾柴燒火,火光映紅了山林。族人們又開始擦拭刀槍,仿佛等待他們的是一場戰爭。我一直盯著黑黢黢的森林里,等著樹木的輪廓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如果李瓶兒不走,這個時候,我也該起床了。

“大家把火滅了,出發,”阿薩說,“到了李家,看我眼神行事?!?/p>

我們不約而同地解開褲子拉鏈,掏出家伙,向正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撒尿。然后,一身輕松地朝畢摩卡走去。氣溫很低,柿子樹的椏枝結了白霜,我們呼吸說話間,口鼻前也是白霧繚繞。村莊還在沉睡,沒有人早起。

李家的大門從里面閂住的,我推了兩下,屋里的狗叫了起來。我退后兩步,飛起一腳踹去,門閂飛了。一百來號人沖進家門,那狗自然嚇得只能發出咝咝聲,夾著尾巴逃走了。我的岳父母聞聲而起,看到眼前的景象,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族人進了李家,床上、凳子上、箱子上、臺階上,所有能坐人的地方都坐上了人。每間屋里都有了人,連豬圈和牛圈門口也站了人。他們在查看每個屋里的情況,只等阿薩一聲令下。

“你們要干啥?”我岳父顫聲問。

“他們是我的族人,”我說,“我請他們來認認家門。爸,你沒意見吧?”

我的岳父母哪里還敢說話?他們坐在角落里的一只凳子上,眼巴巴地看著我,嘴里不時叫一聲我的名字,可我懶得看上一眼。

“去兩個帶槍的守住門,”阿薩說,“如果有不要命的敢來,那就直接開槍,打死打傷算我的?!?/p>

命令一出,立馬有兩個年輕人扛著火藥槍站到了大門兩邊。我岳母哭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不是耍潑的哭,而是真的害怕了。她甚至害怕哭聲太大惹人煩,只敢抽泣。

“老天爺,你們想干啥呀?”她說。

這時,阿薩朝我使了個眼色,該我上場了。

“各位吉吉家的親人,我兩年前從阿尼卡到畢摩卡李家上門,沒有舉辦酒宴,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今天,我邀請大家來認認家門。家里窮,請大家不要嫌棄,在我這里多住幾天。走時,有啥需要的,大家都盡管拿走?!?/p>

我說完這話,岳父岳母已經癱在地上了。阿薩安排人把他們抬上床,并在床前守著,以防他們尋短見。事實上,他們除了躺在床上瑟瑟發抖,一點也沒有反抗。

院子里傳來豬叫聲。這豬本來是過年才殺的。如果李瓶兒不走,它至少還能多活一個月。李家養了三頭豬,全殺了。阿薩留了八個人殺豬,讓其他人爬上了土樓,把玉米粒、土豆等物裝了袋,扛下樓來,順墻根擺放。

“兄弟,我家今年缺點糧,給你借點?”

“沒問題?!?/p>

“小侄,我家的牛去年冬天死了,我看著你這頭耕牛不錯,借我用幾個月?”

“沒問題?!?/p>

就這樣,李家所有能搬走的,能趕走的東西,全被族人“借”走了。我的三個哥哥回了一趟阿尼卡,借來十匹騾子,大搖大擺地馱起了東西。

冬天的太陽,照在身上沒有溫度。我們在李家院子里生起火,割了新鮮的瘦肉扔進火里烤吃。有人去附近的商店里買來了煙酒,又一場吃喝開始了。突然李瓶兒父母的臥室里傳來喊聲,說他們昏過去了。但是,這一招根本就騙不了我們。有人提議,糞水是治昏厥的靈丹妙藥。很快,一瓢臭糞水就端到了他們床前。有人率先扳開了我岳父的嘴,正準備灌糞水時,我岳母一聲嚎叫醒了過來,讓丈夫別裝死了,趕緊睜開眼睛??傊?,那一天,李瓶兒父母就這么被控制在屋里,有人連便盆也給他們拿來了。

中午時分,糧食馱完了。堂屋里的電視機和VCD被收進了紙箱里,和它們相稱的馱物是一臺縫紉機。十幾只雞也被裝進了口袋,另一邊馱的是一口袋花生。其間,有人提議應該把屋頂的瓦和椽子也拆了,甚至把墻也給放倒,阿薩制止了。

“房子,就留著吧,”他說,“小貓小狗都要有個窩,何況是人?!?/p>

就這樣,我們抄了李家。牛羊趕進了屠宰場,糧食賣給了阿尼卡人。電視機送給了大哥,VCD被二哥拿走了,縫紉機給了三哥。至于一些零碎的東西,真的送給了族人。那三頭豬,吃了一頓后,剩余的,分給所有到場的人。

我和李家的糾紛就這樣過去了。一些消息是我聽來的:花家送給李家一頭肥豬過年,并賠償了糧食和被我們拿走的所有東西。李小罐真的回了畢摩卡,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農民。而我,從此離開了阿尼卡。我走過了城市和村莊,我見過無數美的丑的胖的瘦的聰明的愚蠢的女人,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嫁給我。這么多年了,奇跡從來沒有發生過。從來沒有。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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