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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魂

2020-10-26 09:24李知展
湖南文學 2020年10期

李知展

那個叫福生的男人深夜回到家時,誰也不知他在千里之外已然死去。而在此前,做母親的水嬸從進了臘月,便如蒼老的蒲公英,架在枯黃的梗上,等得寸寸凋零。村口上,大路旁,黃昏里,冷風中,遙望的頭顱,被白發圍攻。

而其實不管是他的離開還是歸來,都是尋常的一天。陳福生走的時候答應過母親,年底會回。水嬸不放心,因為他們剛吵過一架,她怕倔強如驢的兒子還在置氣,反復確認了幾次,陳福生被她問煩了:“待在家里你說我沒出息,我剛要出去,你又問什么時候回——告訴你,我不回來了,死在外面!”水嬸捂他的臭嘴已然來不及,氣得跺腳,臉色悲戚。

打心底,水嬸也不想兒子出去的。陳福生出去過,在東莞、深圳的電子廠玩具廠模具廠都做過,工資并不多,加班熬夜的,一年也攢不下多少。這兩年,他在家搞養殖,養了五十多頭豬三十多只羊,還有五百只鴛鴦鴨,第一年很順,豬羊就掙到七八萬,再加上秋天膘肥體胖的鴨子,他總共收入十二萬六千四百塊錢,母子二人很驚喜,覺得還是比打工劃算,償還了父親病逝前欠下的債。最不該的是,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腦,陳福生興奮地睡不著,他起來,站在夜空下,伸展臂膊,他這么年輕,全身都洋溢著力氣,似乎手腳并用,真能將命運扳回一局。

他當即決定,擴大生產。

水嬸還有猶疑,可看他力氣使不完的樣子,水嬸覺得,死鬼三水癱瘓這些年,已經幾乎將家里耗干,福生好不容易從帶露留下的陰霾里走出來,這下,終于沒有負擔了,兒子膀大腰圓,干勁十足,該輪到她家里煥發面目了。她想,真好,兒子有志氣,正有激情,趁我老婆子還能干得動,再勤苦做它幾年,結結實實地存一筆錢,在縣城新區給我兒買套房子,娶個出挑的媳婦,在狗日的王雪英跟前好好出口氣,矮冬瓜,沒你家帶露,我照樣娶到兒媳!一想到這些水嬸就眼帶笑意。而水嬸每天要想好幾回,也不怪她,水嬸心里存著一口惡氣。

年沒過完,福生就拉來水泥鋼筋,建設豬圈羊欄。福生做事仔細,牲畜棲息的棚圈,他做得疏密相間,設計了通風排污口,總想著讓它們住得舒服,才長膘快。過了正月十五,福生增加到一百頭豬仔,八十只羊羔,鴨圈是用舊院改造的,面積有限,沒法擴大規模,仍然五百只鴛鴦鴨。陳福生算了下,行情能保住和上年一樣的話,他今年妥妥地要掙二十多萬。他響亮地打個榧子,推上電閘,粉碎秸稈,為他嗷嗷咩咩嘎嘎齊叫的希望們調配飼料。

在他的精心飼養下,豬們如膨脹的氣球;羊們雪白雍容;鴛鴦鴨是精瘦的品種,各個體型健壯,餓時叫起來其鳴如小毛驢……陳福生每日清掃糞污,研磨飼料,通風換水,他還準備了體溫計,常用獸藥,有病癥及早發現,從早到晚,陳福生忙得不亦樂乎。

到了初夏,聯系好屠宰廠,眼看肥豬就要出欄,卻忽然來了一場豬瘟,氣勢洶洶,豬們口眼潰爛鼻涕長流,然后紛紛倒斃,陳福生焦頭爛額,叫天天不應,眼看著一頭頭豬倒下,他頭發蓬亂,眼睛通紅,恨不得日夜不睡,和死神拔河,一個個拽住它們的生命……可沒有用,越來越嚴重,沒辦法,上面下令所有感染的豬,集中掩埋。父親死時因為消耗家庭太多,時間拖得太長,入土時他都沒哭,還有一陣罪惡的輕松,可他的豬被推土機鏟入大坑時,陳福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一百頭豬,花費的工夫不計,只算買豬仔的錢和四個月的飼料錢,他虧了十一萬八千元,基本和去年的收入同等。還有擴建圈舍的花費呢。兩相抵銷,陳福生等于一年多白忙活。

他將希望寄托在八十只羊和五百只鴨子身上,他算了下,就算這兩項不出岔子,也就能賺不到十萬,分攤下來,這點錢,等于是兩年掙下的所有資產。陳福生苦笑,怎么他想掙點錢,就這么作難!

可還沒完,命運之貓并不打算對他這只小鼠高抬貴爪。秋天,鴛鴦鴨的頭臉和冠子變得紅彤彤的,每一只都紅得均勻油亮,此時肉質最好,陳福生都能想到送到酒店時后廚們的交口稱贊。他捉了幾只品相好的,去縣城的酒店推銷了一圈,好幾家當場給了定錢,讓他后續按時送來。陳福生眉頭暫展,不單是因為有錢賺,還有自己的辛苦得到認可的滿足感。

回家路過村委,他被陳五叫住,陳福生趕忙問了好。陳五說道:“小子,聽說今年的鴨子養得不錯,該出售了吧?”陳五財大氣粗,仗著兒子在縣里做事,他以村里頭人自居,村委有什么事還要向他匯報。陳福生當時心想,不好,堆出笑:“五爺,正要捉幾只孝敬您呢?!?/p>

“不用客氣啦,小子,你那有多少?”“五百只?!薄岸冀o我留著,”陳五說,“下個月我們這一段高速公路開工,迎來送往的,工地上吃喝,都少不了?!薄斑@……”“怎么,怕我少你錢?”“不是,五爺……”還沒容他說出“我已經和別的飯店談好了”,陳五叉開手,一揮,“那就甭啰嗦,送到連海那兒,該多少是多少,等公路修好結了賬,一分不少你的,放心吧?!标愡B海是他侄子,在鎮上有飯店。說完,陳五搖晃著,走了,徒留陳福生呆立在那里不停地暗罵。

陳福生犯了難,不送吧,母親的低保還是陳五一句話給辦成的,來年要再養豬政府補貼還要通過他來上報,再說,誰敢惹這地頭蛇,除非不打算在村里混了;送吧,著實惡心,這空頭支票開的,要修完路再給,等到那時,黃花菜都涼了,再者,還收了縣里飯店的訂金呢。陳福生想了一夜,他將所有鴛鴦鴨都殺了,埋入大坑。陳五臉色鐵青,宴席要開,卻肉菜空空,他點著手指頭,質問陳福生:“鴨子呢,我讓你送的鴨子呢?”“死了,發瘟,埋了?!标惛IΦ娩h利、快意,老子寧愿全都扔了,也不讓你這老混蛋占便宜。真他媽解氣。醒來,殘月西斜,才發覺是夢。月色下的鴛鴦鴨,蜷著翅膀,整齊地睡著,像一片厚實的雪。陳福生嘆口氣,認慫,乖乖地將鴨子裝車,送到陳連海的飯店。果然,得到了一張白條。他還要馬不停蹄,趕到縣城,將定錢如數奉還,再賠上煙和笑臉,收獲后廚的白眼。

回來的路上,陳福生遙遠地沖著陷入夜色里黑魆魆的村莊,破口大罵:“我操你媽,老子服了,不干了,行了吧?”

他轉手處理了羊群,用以償還部分飼料錢。砸了飼料攪拌機,推倒給牲畜搭建的遮陽棚,他的人生,也像是棚底磚縫中生長的小草,徹底暴露在荒涼的太陽下。陳福生縮在屋里,臥在床上,玩手機,發呆,抽煙,餓得撐不住,才潦草吃點剩飯,成日沉默著臉,鎖著眉頭。他頹廢得這么熟練,就像帶露出嫁后的那段時間。

水嬸剛開始還小心翼翼,做好飯,輕輕地喊一聲:“我兒,馬齒莧餃子,”或是,“我兒,醬大骨,還做了木耳黃花菜開胃酸湯,起來吃點不?”陳福生往往轉過身,留給母親一個心疼的背影??伤畫痦g性,“這會不想吃,我先留鍋里?”過了許久,陳福生一無所動,水嬸仍言語溫和,“好歹吃得點兒,我兒,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掙不來大錢,或許真沒這命??墒悄?,只要接著好好干,總會有好轉,”水嬸嘆口氣,“媽知道你心里難過,想賭口氣,媽何嘗不想呢……”水嬸苦笑,“我們娘倆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其實這樣也挺好的?!?/p>

“能不能別啰嗦了?”陳福生扔磚頭似的,惡聲惡氣,丟過來一句。

“哦?!彼畫疠p輕離去。

可如此兩月,水嬸強硬的本色就壓不住心頭火了。再叫陳福生吃飯,他仍不理會,水嬸上手,一把揪著他耳朵:“你今天必須給我吃,天天躺在床上裝死,算什么本事?”可水嬸揪了幾下,陳福生脖子硬,水嬸便不忍再拽他耳朵,她兩手拖他肩膀,卻拖不動七十五公斤的兒子,水嬸拍打著他的背,“我兒,媽求你了,振作起來,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再干就是了……”

“干什么?”陳福生雙目通紅,“你說我還能干什么?”像在質問命運。他干過的工作確實不少了,可沒一樣被幸運眷顧?!皠e煩我?!彼f。陳福生索性蒙住頭。

水嬸愣了愣,悄悄出去。

到了傍晚,水嬸帶著個包袱回來了。水嬸顯然很興奮,沒進屋就拔高聲音:“我兒,媽給你找好事做了,”她喝了口水,說,“就上雪湖煤礦,不下礦,管進出運煤車輛的調度?!?/p>

陳福生噌一下起來:“你去找帶露了?!”兒子吼道,“你找她,讓她向她男人求的?”陳福生要爆炸的樣子,“還調度,不就是他媽看門狗,我就是餓死,也不會去張得寶那里做事?!彼麣夂艉舻?,“你出去,出去!”

水嬸還小聲辯解:“人家不是現在得勢嘛,你光想賭氣,可現在確實……求他一下能咋,又不費啥,”水嬸嘀咕道,“畢竟是他把咱家帶露搶走了,補償咱個工作,算個什么……”水嬸還想說,“今個見了,還挺客氣呢,臨走給我找了一包衣服,讓咱娘倆穿,都還挺新的……”話沒說完,陳福生“啊”地狂嘯一聲,屋宇震動,“你賤不賤啊媽,那是侮辱咱呢,你的心勁呢,不怕王雪英笑話了?”陳福生面目猙獰,咬牙切齒的,要發瘋,將水嬸的包袱撕開,抖落一地衣物,然后踩踏。

水嬸羞愧惱怒,扶住床腳,蹲下去,眼冒金星,耳朵嗡嗡響,頭抵在胳膊上,哭出聲。陳福生看著肩頭不停抖動的母親,心內長嘆一聲,默默地說:“媽,我還要出去,我不在家時,你要保重身體?!?/p>

入冬以來,經了三場雪,最末一場還沒收尾,廚房的檁條就累斷了腰,撐不住了。它也老了。廚房塌了,飯還得做,水嬸就把灶臺費勁地磨到外面椿樹下,想起來了就做一頓,想不起來了就讓鍋也張著大嘴餓上一頓,反正是吃得三好兩歹的,她也沒胃口。平常還走動走動和王雪英吵吵架切磋一下指桑罵槐的藝術,現在也不了,很少出門。按說廚房塌了修修就是,可一想到要修就得去王雪英家找她會做瓦工木工的男人,一想到去她家就得經過她氣派的迎門墻,還得仰望她家瓷白的仿歐式小樓房,水嬸就暗暗咬牙罵一句“狗日的”,在灶上隨便煮一碗清水掛面吃下,也就懶得去修破廚房了。

水嬸在院子里攏著袖子喝罵圈里向命運喊冤一樣饑餓嚎叫的豬仔,熟稔得就像是以前罵她木木呆呆沒有本事的男人三水,兩只豬玀沒有像三水那樣一罵就躲開不敢吭聲,反而叫得變本加厲。水嬸剛要拿幾只蘿卜扔過去,豬仔們忽然顧不上叫了,被嚇得圍著柵欄盲目碰撞和枉然逃竄,得了癔癥一般。水嬸也被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地上。

是東邊一陣炮響。

水嬸氣沖沖地拉開門,就看見王雪英那張皺縮的核桃臉此刻正菊花一樣金黃地懸掛在她家二樓的陽臺上,從陽臺上垂下來一掛長長的鞭炮。狗日的鞭炮也欺負人似的財大氣粗到不可思議,鞭炮個個碗口般粗細,炸放的聲音高高在上,劇烈回響,歡慶得很。炮聲中一輛紅色轎車徐徐停穩,打開蝴蝶翅膀一樣的車門,是身著皮草挺著大肚子的帶露和她那肚子也很壯觀的肥胖男人。大冷天男人還人模狗樣戴著個墨鏡,然后拉開后備箱往外賣弄似的搬卸禮品,都是水嬸平生未曾見過的盒盒箱箱,很豐盛,看得水嬸撐得眼疼。用水嬸的話說,王雪英笑得嘴跟流產似的,一張嘴明顯不夠用,又是笑又是咋呼,上躥下跳圍著女婿噓寒問暖,指揮著她男人百勝和小兒子龍飛把女兒女婿歡天喜地迎進門。臨進大門,肥胖男人按一下手里的鑰匙,汽車咕咕了兩聲千嬌百媚地把自己夾緊,胖男人順勢拍拍身邊帶露的屁股,哈哈笑了幾聲。他那樣胖,笑得簡直蕩氣回腸。隨即,王雪英引著他們進了院子,卻故意不關大門。

水嬸在這邊廂都看在眼里,恨不得拎塊石頭朝那汽車的紅屁股砸過去,卻又怕它像剛才那樣咕咕叫起來,看到后來,無可奈何,只有使勁甩一下年久失修的木門,讓它發出憤懣已久的聲音。

院子里的豬死皮賴臉地叫了起來,被水嬸罵了個狗血噴頭,猶不解恨,卻也無法。晌午過了,她就算不吃,豬也得燒水拌食,堵住它們餓死鬼托生一樣嘶喊的嘴。這幾只豬仔是水嬸喂著留待長成母豬的,她期待哪天福生要是再打算養殖,至少豬仔不用再向豬場購買了。

臘月到這最后幾天了,冬天的江山早已坐穩得唯我獨尊了,整天派著冷風帶著小刀子圍剿哪地方偶爾出現的一點叛逆的溫暖。水嬸為了燒水,趴在灶門口“呼呼呼”往里面吹風,隨著吹氣,水嬸整張臉憋得通紅,臉上的紋路更加凸顯,眼角尤其厲害,枝枝蔓蔓,溝溝壑壑,魚尾紋連著皺紋,早已是數世同堂的興旺之狀。水嬸吹了一陣,剛經了新雪的柴禾久久不見起火,悶濕的灶煙卻源源不斷地擰成一股濕重的粗繩,逼近水嬸的臉,順勢生生拽出她一串辛辣的眼淚。水嬸反手去擦,不擦還好些,一擦,手上的草木灰迷住了眼,水嬸的眼淚便成破碎的漫漶狀態,在黧黑的臉上濕了一片。水嬸想想東邊的歡慶再看看自己院子屋子里的冷清,心里無力又委屈,一撒手,跌坐在地上,倒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嗬嗬哭了起來。開始她還是隱忍地抽泣,后來哭聲就破土而出茁壯了起來,水嬸哭得心里很哀,扯下頭上的布巾撲在臉上,頭巾里包裹的白雪披散開來,在哭聲中起起伏伏地搖晃著蒼老的頭顱,這種仰面長哭的情形在白發的映襯下,更添一層觸目驚心的無助和悲傷。

福生離家才一年,水嬸發現自己卻一下子老了不止十歲。想來想去,水嬸恨恨地想,福生,你窩囊!你當初若是橫一橫心,把帶露直接生米做成熟飯,哪還有這么多事,哪輪得上那個開礦的胖男人在老娘面前耀武揚威地炫耀?就知道出去,出去有屁用,你笨笨癡癡的,又沒有本事領來一個大閨女開來一輛會咕咕叫的小車!

水嬸明知道沒有希望,仍在強烈的對比下因嫉妒而憤憤不平地想:福生你要是在外面混發達了,也開它一輛亮湛湛的小轎車,給媽帶回一個細挑高個俊俏俏的兒媳婦,讓東邊那家看看,也給老娘長點志氣——這些,水嬸實在想得多余了,但眼看著王雪英一路喜氣躥高,她還灰頭土臉陷在泥洼里,水嬸想想就來氣,心說,你招搖什么,要不是俺家福生老實,你閨女指不定現在的肚子是為誰大的呢!想來想去又歸罪到福生頭上,窩囊!到嘴里的肉還拱手相讓,你跑到東莞打工去,你就是跑到天邊去,就躲得開心里頭的傷心嗎?沒出息!大過年的把老娘剩在家里看人家東邊的喜氣,沒良心啊你福生……

水嬸心里像一鍋煮爛的剩飯,亂糟糟的,堆積在那兒都是敗壞的情緒。水嬸連哭都是風風火火的脾氣,哭了一半想想哭個大頭鬼,讓王雪英看見不正中她下懷。正想起身,聽見身后有人敲得木門作響,水嬸直起身,把自己從思緒中拉起來。院門剛才被水嬸甩過之后,遂反彈,沒關嚴。帶露一只手撐住門,一只手習慣性地環在腹部,淡淡地笑道:“嬸子,我路過,進來瞧一瞧,不耽擱你吧?”水嬸心知剛才的窘態被她看了去,側過臉,掖好頭巾,才回轉過來堅硬地一笑:“帶露呵,進來呀,仔細吹了風,進來烤烤火,暖和暖和!”

水嬸和王雪英一輩子不對脾氣,可對于帶露,水嬸是看著她和福生一起長大的,她打心里忍不住歡喜。雖然到最后也是一場空歡喜。

水嬸搬來高點的椅子,帶露說著“不用不用!”水嬸仍然在椅背墊上棉襖,才讓帶露坐。水嬸說:“外面冷,你屋里坐啊?!睅哆B連擺手,表示坐院子里就好:“和嬸兒說說話,整天在屋里躺著,悶死了?!睅毒妥谒畫鹋赃?,露天灶里的火已經燃起來了,帶露幫她把細長的樹枝折斷,讓水嬸添在灶里。

一時都無語。只有灶里的柴禾嗶啵燃燒著,偶爾在寂靜里迸出一聲清脆的炸響。水嬸的臉色已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水燒開了,水嬸灌進壺里。帶露捻著手腕的鐲子,卻沒來由地低頭說一句:“嬸,你說實話,你恨我不?”

水嬸盯著帶露手上的那一對老鐲子,眼角閃過一瞬間的潮濕,怔了一下,舀在瓢里的開水沒對準壺嘴,流落下來,燙了手指她才驚覺過來,趕忙撤了一步,讓水落在地上,淋淋漓漓的,好像水壺在哭。水嬸放下這些物什,擦擦圍裙上的水,側過一點,本想說:“要恨也是恨你娘那個不是東西的老東西,輪不到你?!钡搅俗爝?,當著帶露的面,還是說,“傻女子,嬸怎么會恨你呢,嬸不恨,不恨……”水嬸說,“只是福生這笨人沒福氣。不怪你?!彼畫鹫f著,忍不住嘆一口氣,但說完也就掀過去了,臉上重又扣上一圈沉靜,不打算再提此事。

過了一會,水嬸問:“什么時候生?”

帶露有點羞澀,還是說:“來年春天,日子算著到了?!?/p>

水嬸有點怔,下巴脫臼一樣,說:“哦?!毖凵窬镁枚笺吨?。

到了后來,水嬸才說:“妮,那鐲子不好看,你做了別家的人,還是別戴了,省得人說話?!?/p>

帶露往灶口里添柴火:“嬸,不礙事,我喜歡呢,不礙事?!?/p>

水嬸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帶露一時也不知說些什么,臉上有些蕭瑟的樣子。就坐在那兒攏著火,看水嬸忙活。水嬸雖說老了,可做什么仍是利利索索的樣子。帶露想,要是娘不反對,現在叫水嬸該是喊婆婆了。帶露低眉回神間又想起福生那粗眉黑眼炯炯然的樣子,看她的時候眼睛里漾著夕陽一樣溫柔的光芒,帶露心里就浮起一層薄薄的凄涼,心口也韌韌地,疼。帶露望望冷風中昏黃的太陽,想,福生,這就是命,你也莫怨我才好……

水嬸收拾完,開始在案板上和面,不時地兌一點熱水,慢慢地和了好大一個面團。帶露嘴邊有一句話,終究是沒說出來。

“在廣袤的鄉村,做姐姐妹妹的,她們的命運,是不是就是為了兄弟做下備用金?”帶露很有主見的,陳福生一直覺得她沒考入大城市,太可惜了。其實帶露當初學習不錯,卻只上了師范學校,因為學費少,就這每學年僅僅幾千元的學費,帶露還辦了綠色通道。王雪英常念叨:“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干嗎,將來還不是要嫁人?!蓖跹┯⒊幸u了頑固的鄉村思想,錢花在姑娘身上,都是在給別人養。特別是看到和帶露同齡的女孩,幾乎初中剛畢業,就源源不斷投身于江浙或廣東的勞動密集型工廠,以微薄的工資供養殘破的村莊和村莊里遺留的親人,最多的,還是為兄弟的婚姻積攢本金。這種做法的普遍性,讓女孩的犧牲甚至有了天然的合理性,所以王雪英對帶露的指責,帶著痛心疾首,尤其是兒子龍飛爛泥扶不上墻,中考不行,花了贊助費勉強上個私立高中,高考仍然不行,就下了學在縣城瞎混,混來混去,除了讓王雪英對幾個片區的派出所熟門熟路,其他一無所得,還要從家里拿錢給他裝點門面。王雪英對著女兒師范畢業前要還清學校貸款的請求,忽而一屁股癱坐到地上,拍著泥地,仰天長嘆,悲憤哭喊:“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呢,你爹只知道在工地上撅著個腚死干,掙不下幾個錢,你弟在城里胡混,露露,你大了,為啥不能幫媽媽分擔一點呢?”

帶露無言。

是陳福生幫她還的。他學習一般,高中就下來打工,存下了一筆錢,打算去技校學個手藝,當時省城鐵路技術學校招生,學費有點貴,但包分配,雖然都是些艱苦的鐵路施工之地,陳福生卻覺得挺好的,不拘是學個電工還是焊工,背靠國家企業,總是一份正當職業,不像打工,怎么都是徒勞消耗廉價青春。他去省城報名,順便去找帶露聊聊,想著向她咨詢下,畢竟,帶露冰雪聰明,又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

在她們學校的“天鵝湖”前,他見到了帶露,陳福生記得清清楚楚,他當時是嘆息了一下的。這嘆息里況味復雜,幾年沒見,帶露出落得更好看了,這份好看里有大學托底的書卷氣,讓她眉眼間有了從容和寧靜。見到他,帶露大方地笑了笑,陳福生卻不敢接過她伸出的手,高她一頭的他,忽然覺得自己低矮極了。那個跟在他屁股后面上學下學,需要他保護的小女孩兒,亭亭玉立了,就連她原來因營養不良而枯黃的頭發,現在也成了不染而洋氣的微黃色,夕陽打在上面,泛著青春靈動的酒紅。陳福生咧咧嘴,樣子應該很傻,他說:“丫頭,你的選擇是對的?!彼苌线@個師范學校,是她和母親爭吵抗議而得來的。陳福生說,“我聽說了,明天就替你把貸款還了?!标惛I@才略有底氣地微笑,“哥存了一筆錢,還得起,”他說,“我一直記得?!彼蠈W走綠色通道貸款,陳福生早就知道。

帶露的眼淚就那樣清清白白地滾落,臉上還笑著。她一哭,陳福生就沒轍了,手足無措,站在那里,抓耳撓腮。從小就是這樣,他看不得帶露哭,他保護了她很多年,直到她有更大的世界。剛上初中時,她因為嬌小,因為姣好,小混混常沖她吹口哨,后邊陳福生知道了,有次她正騎自行車,被那幾個小混混堵在巷子角落,嘻嘻地賣弄些從影視里習得的流氓招數,正于此時,陳福生大喝一聲,從后面舉著自行車就奔過來?;旎靷凅@嚇稍定,仗著人多勢眾,并不把陳福生放在眼里,他們也抄起自行車,格擋著,要圍毆陳福生。他一腔血勇,掄起自行車橫杠,掃翻兩個,卻用力過猛,腳下踉蹌,被后面的人飛起一腳踹倒,他們得意了,七手八腳按住他,紛紛揚揚地打,打得分外驍勇。亂拳之中,陳福生瞥見蹲在墻角發抖的帶露,他忽而眼明心靜,集中火力,捉住似是領頭那人的腳,拼盡全力掀翻,坐在他肚子上,不管上面他們的同伙怎樣進攻,陳福生掐住地上那人的脖頸不松手,直到他雙目鼓凸青筋畢露,眼看要出人命,他的同伙終于嚇住,踢他、踹他、揪他、拽他,后來,又紛紛求他松手。陳福生終于松開的剎那,一伙人架著地上的咳嗽連連的傷員,撂下一句狠話:“有種你等著!”陳福生啐了一口,那拼命的架勢,往前攆了一段,他們倉皇逃竄,連回頭都不敢。陳福生笑了,走過去,扶起帶露的車子,拉起她:“丫頭,快回家吧……”帶露卻哭了,抹抹他臉上的血,哭得更厲害了。她哭起來,長長的睫毛,似是撥開清澈的水珠……一顆一顆,都落在他的心上,陳福生最受不住。

他們從來都沒說過什么曖昧的話。他曾保護她,她甘于被他保護。還用說什么呢?

帶露順利畢了業,在縣城實驗小學做老師。陳福生想,這多么好,他要是能變成小孩就好了,也想讓何帶露老師教教。此外,陳福生不作他想。

他卻沒能去上鐵路技校,父親病了,中風,抽煙喝酒太多,又好吃咸口,管不住嘴,半個身子都是癱的,臉上口歪嘴斜,不住地流涎水。父親之前窩囊,疾病似乎突然將他天性解放了,病后的父親,脾氣倔強暴躁,大小便不能自理,你這邊還沒給他處理完呢,他轉身又拉了、尿了,熬藥的苦味加上豐沛的尿騷、病人的體味,整個屋子的氣息豐富得很。陳福生焦頭爛額,所以帶露過年回家來找他,他只顧著怎么將她攔在堂屋之外,都沒注意到是誰開車將她送來。直到那個男人停好車,搖搖擺擺地走來,沖他齜牙一笑,陳福生才看清,哦,張得寶,狗日的吃這么胖了,熱騰騰、圓滾滾的,像團發面饅頭。

張得寶父親這一脈都在國營煤礦上班,母親在電力局,他卻不愿在父母安排好的單位上班,嫌拘束,仍打架使狠,終于酒后在錢柜因爭奪女生,失手傷了人,父母也遮不住,改造了兩年多。進去的那一段,妻子和他離了婚,狐朋狗友也沒幾個搭理他,張得寶才知自己之前的荒唐,決定痛改前非,出來做了洗煤的生意。他混慣了的,識得眉高眼低,父母的關系被他運用得駕輕就熟,沒幾年,生意順風順水,又做了物流公司,不用說賺了不少錢,據傳,他去省城新開盤的小區,在售樓處,指著向陽臨水那一排,說:“都要了?!毕褓I籠包子似的。

張得寶遞過來一支煙,第一句寒暄:“陳福生你這個家伙,當年差點沒把我掐死啊?!?/p>

陳福生一個顫動,再去看帶露,帶露似乎躲閃一下,垂下睫毛,不敢看他。陳福生剛才在給父親刷洗臟污的被褥,滿手都是騷臭,擺擺手,沒接張得寶的煙,張以為是不給面兒,嘿嘿笑笑,自己架在唇上點燃:“聽說老同學在家閑著,要是不嫌棄,來幫我壓壓車,運運貨,”張得寶說,“不虧待老同學,比你在南方掙得只多不少?!?/p>

陳福生脹紅了面皮,臉上很難看。帶露看到了,心都要碎了,她推張得寶:“你怎么這么多話呢,不要你送我,你非要來,我到家了,你回去吧?!?/p>

張得寶沒絲毫惱意,順勢被推著,還沖陳福生揮手招呼:“有空到城里找老同學耍哦?!庇謱墩f,“什么時候返回,隨時給個電話,我來接你?!?/p>

帶露嫌惡地擺手,攆狗似的,讓他快走。

張得寶看看帶露,又看看陳福生,眉毛一挑,呵呵笑了笑,走了。這笑得就意味深長了,甚至帶點坦然挑釁的味道,你曾拿命護著的女孩又怎么樣呢,到頭來,還不是我的。

陳福生蹲下來,繼續搓洗水盆里的被褥,眼神卻愣愣的。屋里的父親在直腔嘶喊著要喝酒要啃醬骨頭……

帶露眉眼楚楚,似哭欲哭,她低聲說:“哥,我沒答應。我不會答應的?!?/p>

陳福生抬起頭,眼神帶領帶露環顧一下自己的家,土墻松弛,堂屋門洞打開,更顯里面黑乎乎的,像具棺材。他苦笑,說:“丫頭,別傻,不值得?!?/p>

帶露的眼淚就這樣輕輕滑落:“我說值得,就值得?!彼D身跑開。仍是那樣細碎的步幅,像一只羊羔,四蹄雪白,腳步輕盈,她曾這樣向他跑來,也曾這樣背向他跑去,卻都沒有像這一次,讓他轟然心碎。

外面路上,王雪英笑咧著嘴,強拉硬拽張得寶留飯,熱烈地指揮她的男人和兒子置辦酒菜,并慫恿帶露和張得寶去屋里“單獨聊聊”。王雪英笑起來帶有刻意討好的尾音,一院子都是她起伏的笑,像是甩出的肥皂泡,一串一串的。水嬸從外面買藥回來,看看兒子,再看看東邊王雪英家,大概就明白了,她轉了一圈,看不慣兒子那副沒出息的頹廢樣。水嬸溜到王雪英家門口,卻不進去,試探性地遙呼:“露露回來啦?”她這一招呼,可算是將帶露從被關押的堂屋里解救了,帶露撲出來:“嬸子,我想吃你做的馬齒莧餃子,”她眨眨眼睛,低聲說,“嬸,我被我媽關在屋里,讓我和他說話,快煩死了?!彼畫鹜熳?,高聲冷笑:“張狂什么,沒見過這么著急趕著趟要把女兒賣出去的,”水嬸不知從哪里打聽來的,“不就是個蹲過監獄還離過婚的二流子,有什么好嘚瑟的?!?/p>

王雪英一蹦三尺高,拖過女兒,“砰”地拴上大門,在安全范圍內探著頭痛罵水嬸:“老東西,你把兒子養成那個鬼樣子,三腳踹不出一個響屁,打工這么多年,連個房子都翻修不起,你還有臉往人前站?要我早羞死在茅廁里了,滾,滾,別再踏進我家門,讓你那廢物兒子也別做白日夢!”

老家的風氣,年關前要一次性蒸許多饅頭,取“蒸蒸日上,年年慶余”的寓意,直到過了元宵,饅頭還有。往常,到了臘月二十,水嬸就開始張羅了,窮也罷富也罷,年總不可馬虎。蒸赤豆沙、榨蘿卜絲、炸丸子、腌魚、備肉……得有個興旺樣子。往年有福生在家,水嬸做這些都有依靠的感覺,心里踏實,小院子里的年也照樣能過得紅紅火火??山衲?,她一個人,一直打不起精神,拖到了今天,還是得掙扎著把年貨都備齊,萬一福生回來呢,水嬸想,萬一福生在她一轉身就直著粗大的身子悶聲來了呢,這也說不準。水嬸在心里罵,福生你這個龜孫,雖說天生和你爹一樣是個冷性的人,但你就不會打個電話啊,你又不是啞巴,從開春走了到現在整一年了,一年都不給娘報個信,過年了你還不回???……

水嬸揉面,最后把揉好的面團拍瓷實了,然后放進黃土燒制的大盆里,蓋好蓋子,捂上幾層被子,讓它在溫暖的黑暗里發酵膨脹。做完這些,水嬸臉上才出現一絲滿足而踏實的光芒,眼睛里是渺渺的希望,仿佛福生正在迎著夕陽往家的方向種植腳步,把歸來朝著她開放……就像以往她做好了飯,喊一聲,“福生”,隔不一會,她一回身,福生就從外面出現在她眼前。

但,那是以前。

水嬸的臉上因陷入想象而呈現出略微的遲鈍,待她轉回現實里來,就有一些落寞和茫然。已是臘月廿七,再不來,看樣子福生是真不打算回了……水嬸背對著帶露,并沒有嘆氣,可望著冬日寡黃而遙遠的太陽,水嬸整個人一下子哀傷得就像一縷寒涼的氣息。

這時候,王雪英在二樓陽臺上吊著嗓子疊聲喊:“露露,露露……”一聲聲喊得香軟可口,王雪英嗓子尖細,聲音浮夸地傳過來。水嬸冷笑一聲,心說,帶露沒嫁給這個胖男人之前也不見你喊得這么甜!帶露“唉”地嘆了口氣,說:“真是,前腳才出了門后腳就喊,喊,省得我跑了似的?!?/p>

水嬸就笑,笑了一半卻斷掉了。提到跑,水嬸知道當初帶露是計劃和福生一起跑的,她聽到過帶露和福生那晚的談話的。那晚她早早地地睡下了,卻睡不著,老房子不隔音,半夜的時候聽見隔壁屋里兩人在商議,斷斷續續聽見帶露說:“福生,咱跑吧,到哪里我都跟著你,我愿意!”福生大概在一邊埋著頭,不吭聲。帶露就急哭了,“你真舍得我嫁給那個人???”帶露推他,“你不知道他是個吃喝嫖賭的混蛋???”福生知道。知道也沒有用。沒有錢,就算跑了又如何,仍然什么也不能給她。而張得寶給她家蓋了小樓,在城里買了四合院,給龍飛解決了工作。帶露再不答應,母親就要尋死覓活,要挾她?!拔覌尡莆业绞裁闯潭?,你知道嗎,她買了農藥,就放在床頭,我但凡不答應,她就能喝下去?!睅墩f,“你別怪我……我只好暫時應了……”

錢真是一劑良藥。原來龍飛不成器,瞎胡鬧,二十多了還隨時伸手要錢,母子關系雞飛狗跳的,現在也母慈子孝,王雪英在為兒子張羅親事了,見了不少女子,母子二人都挑剔得厲害。王雪英做夢都要笑醒,走到哪里,都被艷羨的眼神包裹,她這個女兒,真是養值了。

帶露哭得打噎,不停捶打著福生的胸膛?!澳愕降渍f個話啊,怎么辦,敢不敢今晚就跑……”福生站起來,頭發蓬亂,雙眼血紅,像匹困獸,來回踱步,高大的身子投下粗壯的陰影,他近于怒吼:“走,我帶你走,你是我的人,我去砍死他,我帶你走!……”明知他說的是激烈負氣的話,帶露仍流著淚笑了,她說:“傻人,有你這就話我就值了,沒枉費和你好一場……”

一直過了許多年,福生墳前的草都青了又黃,水嬸還想,要是當初他們真的一起跑了,又會怎樣?——水嬸終究想象不出。

王雪英在陽臺上喊了幾聲,見帶露沒有應,就下了樓,四處逡巡,卻都圍繞著一個中心:水嬸半開半掩的貧窮木門。王雪英在門外不遠不近的高一聲又低一聲,充滿試探性,好像是水嬸偷藏了她的寶貝。王雪英明知帶露極有可能就在水嬸院子里,卻不敢挨得太近,雖說屠夫一樣龐大的女婿在家里,她心里很有底,可水嬸骨架大,她個子小,若真動起手來,水嬸現場就能打她個沒跑兒。何況她剛穿上女婿買的鴨絨大紅襖,犯不著和水嬸計較。

水嬸把門拉開,瞪了王雪英一眼。王雪英不知覺,撣一下羽絨襖肥沃的衣領,臨時拼湊出一張笑臉:“三嫂,你見俺妮兒沒?”那神氣就像問:“三嫂,你還活著???”——氣人得很。

水嬸有時也感嘆,王雪英那樣一個矮冬瓜竟然孵出了帶露這樣的美人胚子,真仿佛眼前這株亂蓬蓬的臭椿樹上開出了牡丹花。水嬸塌著眼睛回說:“用不著這么緊跟著,丟不了!”

王雪英也以同樣的聲氣強調:“還是防著點好,誰知道誰安的什么心呢?”

眼看著又要提到福生和帶露的舊事上去,帶露在后面喊了一聲:“媽,你又吃飽了啊,這么多話?”

水嬸撇撇嘴:“合著八百年沒穿過新衣裳,穿個襖燒得坐不住唄?!?/p>

王雪英要跳高,被帶露攥住了,王雪英低聲罵一句:“老孤寡貨!”攙著閨女亦步亦趨地走了,臨走開還故意笑逐顏開地問,“福生還沒回來過年哈,年可都快要過去嘍!”

水嬸一股濁氣上涌,恨不得立馬和她動武比拼,暗暗“呸”一聲:“不勞你費心,快回家給乘龍快婿燉你的老冬瓜湯去吧?!?/p>

王雪英外號“矮冬瓜”。要不是帶露拉著,王雪英這回真要跳起來和水嬸對罵:“我愛燉什么燉什么!你個茅坑里的老石頭碴子!”王雪英回頭說,“當心著吶,福生說不定一會就開著小轎車回來了呢,你可別忘了留著點兒剩飯呀!”

這話說得炫富又狠毒。水嬸氣得打顫,恨不得立刻就拿一把斧頭把王雪英家門前的小轎車連同她杵那兒招搖的小樓都砸得稀巴爛。水嬸坐在門檻上,王雪英已鉆進自家的樓房,在那仿歐式乳白色小樓的對比下,水嬸想罵什么,都顯得沒有力量。水嬸不能免俗,惡狠狠地想,你那不就是賣閨女的錢,你浪什么浪?然而水嬸借著慘白的太陽,再看看自家衰頹的院墻,塌了的廚房,院子里的雪沒清掃,被雞鴨們輪番踩踏,地面上很骯臟,灰蒙蒙的窗玻璃因為長久未擦拭而泥垢板結,就連窗戶也是難看的老式樣……福生臨走前,有天也這樣站在門邊,看著院子,福生看了很長時間,最后才嘆息般地說,房子是該重新翻修下了。說完沒幾天,福生就走了。

水嬸這時候坐在門檻上,才體會出福生說這句話時的心情。水嬸也嘆息了一聲。

送走了帶露,回到院子里,其實沒那么冷,可風吹過來,水嬸顫顫巍巍的,像是起波紋的水。水嬸想,福生,你不回來也罷,不給娘打電話也罷,說到底是娘虧欠你,娘沒有本事,不能讓你娶你喜歡的女子……咱們無權無勢,又有什么辦法,你在外面就好好混吧,別和人打架,別學壞,好好掙生活。福生哎,你那個悶葫蘆似的犟脾氣,娘怕你和人家處不好關系呢,在家作難,在外面想來事事也都為難,要是沒人說話,受罪了作難了,福生你就喊聲娘,娘心里都感應著呢……水嬸的眼淚到底還是落了下來,像雞蛋一樣摔破在門檻下的青石面上。

太陽是一小團白汪汪的,冬天北方的太陽,怎么都像是被冰糊住了。水嬸擓著籃子,出了門,來到陳家祖墳,給死鬼三水上墳。

陳家祖墳在向陽的坡地,墳冢累累,如多米諾骨牌,攜子抱孫的布陣,一代代延伸下來,蔚為壯觀。水嬸在三水墳前擺上香燭、果、肉,還有一瓶烈酒,點燃黃表紙,給其他埋在地下的祖輩親人墳前都分幾張,然后再坐到三水墳前,一張一張仔細地點燃。人們都說,要慢慢地燒,燒干凈,逝去的親人才能更好地收到供奉。

“你是不是以為我忘了來看你,放心吧,我沒你那么小氣,”水嬸嘀咕道,“雖然和你一輩子不對付,吵了幾十年,但我朱簾紅做人坦蕩,不使那些陰損小心思?!彼畫鹄砝眙W發,“人家都說,死者為大,你生前懦弱,沒有出息,連帶得我們母子都辛苦,你現在死了,不管在天上還是在底下,少喝點酒,看見咱兒,你多護佑著他?!彼畫鹣袼俺臣芤粯?,逼問他,“你聽見沒,聽見了倒是給個話,別給我裝聾作啞?!彼畫鹩謫柫艘槐?,旋風刮過三水墳前的白茅草,發出嗚嗚的回旋之聲,似是陳三水在答應。水嬸這才滿意了,說:“嗯,你現在不比以往,在那邊,多和人交往交往,別還是一腳踹不出屁的窩囊樣,遇到真神,多言語言語,咱就這一個兒子,你得費點心,不能全都壓在我一人身上,”水嬸說,“我老了,有時候也覺得可累,卻還是放心不下福生,要不,也快去找你了?!?/p>

燒完紙,水嬸呆坐了很久,最后,將瓶中剩下的酒,也灑在墳前,她想,死人應該酒量大,喝吧,做人也好做鬼也罷,總有不如意的地方。水嬸提著籃子回家。

年關,燒紙祭墳的人多,三三兩兩的人圍繞在村前空場上,有神婆在招魂。是一家的男孩,出外多年,杳無音訊,忽然有一日被送回家來,人卻癡癡傻傻的,問他什么,都呵呵傻笑。家里無法,就此獨苗,只好請神婆作法,是不是孩兒在外面被什么不干凈東西沖撞了,魂兒迷路了,給招招魂,早點元神歸位,變成正常人。

神婆褲襠里夾著一只公雞,它的嘴被紅絲繩綁住,憋得滿臉通紅。這好比是神婆的鳳凰坐騎,神婆騎著它,捏著口訣,腳踏祥云,眼睛似睜似閉,嘴里念念有詞,神婆仙靈駐體,喝令三界散仙四值功曹幫忙打探尋找,大約是有一位散仙怪她平日香火分攤不均,神婆突然怒目圓睜,啐了一口,破口大罵,罵完了又義正辭嚴地勸說正事,面目峻切,不容忤逆。如此齊心協力,上窮碧落下黃泉,一通下來,神婆滿臉大汗,似是騎馬奔走了半天,終于,收了神通,一刀將可憐的公雞脖子割破,濺出的血在黃土上劃了個符咒,神婆跪地四方拜謝,然后接過主家遞上來的毛巾擦把汗,虛弱至極地說:“找到了,西北方位,離這兩千里,在修隧道,工程塌方一回,沒傷亡,他被嚇破了膽,魂困在里頭三年了,我剛才給他指了方向。這片雞血咒要看護好,夜里它會往天上放光,他看到這光,就有方向?!惫?,過了一段,那小伙子一覺醒來,眉清目明,拍拍腦門,問他母親:“我怎么感覺睡了這么久呢?”清醒了。

當下水嬸就往神婆跟前蹭。神婆看來累得不輕,正在喝飲料吃零食,都是主家孝敬的。神婆翻起白眼,不耐煩,問:“你有什么事?”

“想請您給看看,我兒子在哪,怎么該過年了還不回?”

“出去多久了?”

“年初走的,一年了?!?/p>

“沒音信?”

“嗯?!?/p>

“手機、微信全都聯系不上?”

“嗯?!?/p>

神婆問得漫不經心,吃喝一會,恢復了精力,才說道:“你看到了,主家兒子全須全尾,就在跟前,單給他招個魂,都累個半死,你這更麻煩,不知何處,要不,先卜個生死?”

水嬸一股無名火上涌,恨不能撕爛神婆的臭嘴,心說你兒子才要死了呢??捎星笥谌?,只能咬牙笑著:“我就是想看看他今年還回不,什么時候回?”

神婆白她一眼:“準備好公雞一只,酒兩瓶,香燭若干,紅包兩千,黃表紙一摞,明天下午我來給你看看?!?/p>

“這么貴?”水嬸口無遮攔。神婆再白她一眼。

“是孝敬各路神仙,”神婆說,“你問個路不還得賣個笑呢,神仙咣咣跑半天,一腦門子汗,不得給點辛苦費?”

“您給神仙說說,要不,讓他再少點?真沒這么多錢?!?/p>

神婆黑著張臉:“你擱這買菜呢,跟神仙還討價還價,心不誠,不看也罷?!鄙衿攀帐巴攴ㄆ?,要走了,留一句,“最低一千,不能再少了,得加條好煙?!?/p>

“神仙有香火就好,煙就免了,酒也沒有好的,都是我男人喝剩下的老白干,”水嬸說,“錢呢,我只有三百,”在神婆惱怒之前,她接著坦白,“但是可以給你三只大公雞,每只七八斤重呦,一個頂你剛才的倆,你也別明天了,就趁熱打鐵,神仙還沒走遠,順便幫我問問,我這就去抱雞來?!?/p>

神婆想了想,覺得劃算,點頭應承:“看你憂子心切,快去置辦吧?!?/p>

不多時,水嬸抱來三只公雞,個個氣勢非凡,精力健旺,神婆一見,歡喜非常。當下依樣作法,騎著“鳳凰”,重踏云頭,和各路大仙們聯手,尋訪陳福生的蹤跡。大約一支煙的功夫,正念著口令的神婆忽然一只眼怪睜,瞳仁翻動,很疑惑的樣子,收住口訣,宰了雞,卻說:“你這個好生奇怪,我道行淺薄,看不透了?!彪u她也不要了,抹抹汗,收拾東西,就要撤。

水嬸纏著,一定要她解釋下到底怎么個怪法。

福生還是沉著臉,回一聲:“嗯?!?/p>

院子里陰暗,借著東邊樓房的燈光,水嬸仍看不見福生的臉,但看到他壯實的身子,水嬸已經足夠安心。水嬸看著,反反復復看,看不夠,嘴里念叨著:“我兒瘦了,瘦了……”開心得很,眼睛又開出了水花。只是水嬸沒來得及想,為什么燈光側著打過來,卻始終沒看到福生的影子。

水嬸只顧得一股腦兒說:“我兒,餓了不?娘算著你今兒會來呢!剛剁了餡兒,下午還蒸了饅頭,籃子里有臘肉,我兒你吃哪個?”

“餃子?!?/p>

“馬齒莧還是薺菜的呵?”

福生已撩開簾子,走入隔壁自己的屋子。進屋之前福生似乎回頭看一眼倒塌的廚房,鞋子也不脫下,上了床,蒙上被子,就睡了。

福生躺下時,他說了一句:“娘,一路趕來,我冷,先睡會啊?!?/p>

水嬸還笑,說:“傻孩子,快睡吧,被子是新曬的,蓋上一會兒就暖和了。待會做好飯,娘喊你?!彼畫鹣?,我兒定是著急趕來,從嶺南到豫東,長路漫漫,舟車勞頓,一身饑寒。水嬸在爐子上坐滿一鍋水,懷著極大的安慰飛快地搟皮兒包餃子。水嬸真是好樣子,不一會兒就包了幾十個。水燒開了,水嬸將餃子下進去,看著火煮,老覺得要熟了,忍不住掀開蓋子看看,餃子皮還是白色的。水嬸像個等著吃糖的孩子,掀開看了一次又一次,終于熟了,還沒盛到碗里,水嬸就懷著喜悅喊:“福生,福生,乖兒,快來,趁熱吃哈!”

喊了幾聲,福生也沒應,水嬸撩起簾子,看著被子鼓起兒子的形狀,忍不住欣慰地笑,什么錢啊小樓房啊王雪英的臭臉子啊都不重要了,水嬸的心里滿了,水嬸想笑,眼角卻濕了?!拔覂捍蚬ひ荒昀哿税?,再睡會吧?!彼畫鸱畔潞熥?,打算過幾分鐘再喊福生。她切咸鴨蛋,搗蒜。福生最愛吃這些。

門響了一下,水嬸抬眼,是帶露,捧著飯盒,走進屋里。剛才帶露還和她媽在廚房吵了一架,她要把燉的羊肉給水嬸送來一點,王雪英不同意,帶露就氣急,說:“你都忘了咱家糧食不夠吃的時候人家水嬸周濟咱了,媽你也別太高眼色了,怎么說咱都欠人家?!蓖跹┯⒉辉敢饬耍骸霸趺辞匪?,她福生要錢沒錢要房子沒房子除了傻大個子就想娶你啊,想得美!妮兒,你說你現在過得多好啊,出入有車,吃的穿的都是娘以前沒曾想過的,我們一家子,都跟著你沾光,要不然我們……”還沒說完,就被帶露截斷:“你看的是明面上我過得好,你看不到的呢,你不知道他……幾乎夜夜都不著家,在外面……”帶露說不下去了,揩一下眼角,負氣地把最好的肉都挑出來,放在飯盒里,給水嬸送去。

王雪英還在后面勸言:“妮兒,你莫氣,回頭我說說他,”她說,“我聽說凡是做大生意的,在外面應酬多,也難免?!蓖跹┯⑴呐呐畠?,“我會說他的,你且忍著,等孩子生下了,他或許就戀家了,男人么,都這個德行?!蓖跹┯⑹熘O地笑了,她以為憑一己之力,就將女兒說回轉了。卻不想,帶露走到大門前,將門環使勁撞響:“媽,水嬸說得沒錯,你們都真得意,女兒賣值了!”

帶露眼里噙著心碎的淚,端著羊肉,去找水嬸。

水嬸開門,見是帶露,忍不住又傷感又眉開眼笑,說:“露露,咋又來了?”

帶露放下飯盒,說:“還熱著呢,燉得爛,嬸你吃得動,吃吧,挺好吃呢?!?/p>

水嬸忙拉住帶露,說:“傻女子,你怎么哭了,快要生了,可不敢動了胎氣?!?/p>

帶露也不知怎么了,就想哭一哭。雖然福生他們什么也不是了,但心里那個地方,空空的,誰也補不上。她其實也一天都盼著呢,盼著那個人來,盼著那個人粗粗眉毛下燦爛的笑,為她打開。

水嬸欲揚先抑,不急于告訴她福生已經回來了,也不算告訴她,已經是這樣了,斷了比連著好,水嬸想。水嬸用其他的話叉開,說:“是不是你媽不讓你給我送來啊,我就知道她,小心眼得很,就因為那年在生產隊她偷隊里的紅薯,我舉報了她,她心里罵了我幾十年??伤膊幌胂?,我是隊長哎,何況你媽那個傻冬瓜,把紅薯藏在老年間那種大直筒的褲子里,一走路晃蕩晃蕩像襠里長了兩個大牛卵,傻貨,你說誰看不見?要是叫別的隊舉報,我們這個隊一個月的工分就算報廢了,所以我先舉報她,后來還不是我把自己那一份口糧勻一半給她了,這個小心眼的娘們打打不過罵也罵不過我,就知道恨我,看她那出息!”

帶露被水嬸形容她媽媽偷紅薯藏在褲襠里的情景給逗笑了,帶露一笑,水嬸就一時忘形,忍不住貼著她,說:“丫頭,福生回來啦!”

帶露看著她,猶不信的樣子,說:“真的?”

水嬸指指爐子上的餃子,說:“喏,進門就要吃餃子,呵呵,忘不了這一口?!彼畫鹨闷鸷熥釉俸案I?,剛要喊,猛聽得外面有車響。然后是一群人聲嚷嚷。

水嬸出來看,一行人到水嬸家門前。王雪英在后面吊著眉梢叫:“三嫂,你家福生出息了,真開著車回來了,你看!”

幾個人后面是一輛黑色的越野車,人都下來,王雪英獨不見福生,她還納悶,嘀咕著說:“福生呢,那這是誰的車呢?”

水嬸也納悶,福生剛才已經回來了啊。

車上的人走過來,為首的一個是富態的中年人,用粵語的普通話說:“老太太,您就是陳福生的母親?”中年男人說著對水嬸深鞠了一躬,再抬頭時眼里都是布置的參差淚意。水嬸有些摸不著頭腦,干癟地問一句:“怎么了,又不死人,鞠躬干什么?”她還尷尬地笑笑。中年男人用更加沉重的語氣,扶住水嬸的胳膊,像是往上抬住她,久久才徐徐地說:“老太太,您要挺住,陳福生,陳福生他……為廠子犧牲了……”水嬸被他架得難受,也聽不懂他蠻侉的“為廠子犧牲了”是什么意思,想問問,卻瞥見旁邊帶露張大著嘴巴,眼都直了。

中年男人鋪墊了上面的話,底下就說得順溜多了,他說他是廠里的工會副主席,代表廠子來慰問犧牲的好員工陳福生同志的家屬,轉達廠子領導從上到下的痛悼之意,并接受委托轉交廠里特別批撥的慰問款十五萬元,請老太太節哀順變,并萬望收下領導的這一份關懷……聽得水嬸莫名其妙,還沒有完,旁邊的干練清瘦的男子又用沉痛的聲音回顧了陳福生為了超額完成廠子里下發的訂單,連續主動加班,最終累倒在生產線上,陳福生雖然走了,但他愛崗敬業的精神必將在廠子里流傳……云云。

只有一個更年輕而瘦弱的戴著近視鏡的小伙子架不住披頭散發的帶露反復乞求追問,后來臨走時,才把她拉到一邊,告訴她,這些人說的都是屁話,陳福生是被廠子壓模操作間里有毒有害的放射性物質感染,病死的。陳福生病了很長時間,他不讓家里來人,廠子里也正好省得有人來鬧。那個年輕人說,不過也有人說,陳福生是故意去有毒有害的車間的,平常也不做任何防護,人們猜測,他應該心里有什么坎,終日沉默,也不和人說,他可能早就預料到結果了,因為在廠子病亡了,還能有一筆不小的撫恤。那位斯文的年輕說,他是廠里的內刊記者,被領導安排來從正面為廠子采寫一個新聞稿,報道廠區工會以人為本和員工魚水情深之類。后邊,可能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又說:“鬧也沒用,陳福生彌留之際簽了廠子的免責文件,要不然,也不敢千里遙遠,來到村里給你們送骨灰?!彼磸蛧诟缼?,千萬不要說是他透露的,他是看那位母親可憐,不說出來,心里難受。

這時候,中年男人從車上抱出一個烏黑的盒子,上面是福生身份證上的放大相片,盒子上是一個紅布包,大約就是他們剛才說的慰問金了。

水嬸看了一眼盒子上的照片,忽然意識到什么,大喊一聲:“不可能!不可能!你們胡說八道!都給我滾,滾!”

水嬸慌忙往屋子里跑,很短的一段距離,卻跑得跌跌撞撞,爐子帶翻了,水餃也落在灰土里,水壺在地上滾動……水嬸近乎撕扯般地掀開簾子,撈起福生床上的被子——水嬸一手抓起被子,就癱在那里了,帶露急忙笨拙地趕過來,卻怎么也拉不起水嬸癱軟的身子。

——床上什么也沒有。

沒有福生的半點影子。只在床邊有一個小布袋,好像是剛才福生進屋時揣在大衣里的,帶露哆嗦著打開,是一袋子錢,有一百的,多的還是五十元、二十元的,還有硬幣。袋子里還有一張相片,是她剛上師范學校那年冬天在學校湖邊照的,四圍是白雪皚皚,湖水搖曳著寒波,只有她穿著紅襖站在水邊,眼睛里帶著濕漉漉的靈氣,是冬日里最鮮活的一抹。帶露都不記得福生什么時候偷偷藏起她這張照片。照片上的帶露笑著,和院子里黑色盒子上福生憨傻的身份證放大照遙相呼應。

王雪英掐水嬸的人中,終于把水嬸掐醒。水嬸醒過來就發瘋一樣,撿起地上的開水壺和煤球鉗驅趕院子里的人,水嬸“哇哇”叫著,揮舞著手里的水壺和鉗子,像個母狼一樣,瘋狂驅趕那些人。把所有人趕走之后,獨留下帶露在屋子里。

帶露看著水嬸怕冷似的關嚴門,插上門閂,再用攔門棍頂緊。做完這些,水嬸連跑帶跳地奔到福生床前,喊他的名字。帶露在旁邊暈倒之前,才知道水嬸關嚴門,是不讓福生走出去,她跪在那里,為福生喊魂。水嬸抱緊剛才福生蓋過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懷里,輕輕地喊,固執地喊,撕心裂肺地喊。

她要在空蕩蕩的被子里喊出她的兒子。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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