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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口紀事

2020-10-26 09:24張雄文
湖南文學 2020年10期
關鍵詞:戶口爺爺

張雄文

逃離麻溪,像屋后大株山頭一縷風,或者一抹云,曾是我恒久的夢。

麻溪并非不美。古稱梅山的雪峰山從湘楚西南角急急奔突而來,有似既望的錢塘江潮,堆巖聳翠,吞天沃日。到麻溪一帶,飛珠濺玉般遺下大小不一的諸多山頭,又翻涌際天巨波,決然向東北呼嘯而去,猶如一支旌旗蔽空的百萬大軍,迅疾趕赴遠方戰場,參與一場血可漂櫓的生死對決。雪峰山裹挾而走的是氣勢如虎的雄豪,留下的則是溫婉如霞的靜美。一條柔媚似閨中女子的小河,懷中揣滿山巒的凸凹與幽翠,繞著曲彎的山腳輕款而行,與纏綿山間的資江恬然相接。相接處跌宕迂回的兩岸,有了水的滋潤與撫慰,樹林陰翳,稻浪層疊;雞鳴犬吠恍若一些絲竹間漏下的跳躍音符,從坡上坡下躺臥的屋舍不時傳來,素樸的煙火氣緩緩漫騰于明澈的小河之上。高低遠近各異的屋舍圍就的村子,便借了這條小河的名,叫麻溪。

“江山信美,終非吾土,問何日是歸年?”元人王惲漂泊經年,哀嘆寄居之地雖美,卻非魂夢牽系的故園,愴然向天叩問何時能離去。而有吳冠中筆下江南水墨之美的麻溪,確乎為吾鄉吾土、祖祖輩輩繁衍耕織之所,我同樣渴盼離去,是因這里終究是村而非城。

自然,這是童年與少年的我而非先祖們的抱怨。族譜記載,始祖通義公形影相吊,從江西泰和縣輾轉跋涉入湘,卜居湘中的麻溪是一三二〇年。這一年,為大元延祐末年。他必定也有早已散軼、不為我所知的風波與苦楚,但至少能像一只無羈無絆的鳥,自由遷居于尚是野嶺荒坡、唯有鳥獸巡弋老蟲出沒的麻溪,一柄鋤頭迎著流霞或晚風起起落落,開始了村子的創業史。

后來的先祖們大概很是欽服始祖當初卜居眼光的。麻溪處大小兩條河岸,有群峰重重隔阻之苦,卻也有水運通達千里之便。我疑心年輕的始祖當年放下粗樸的行李,揩著額頭滲出的汗滴,凝望眼前微微風簇的粼粼波光,黧黑而疲倦的面容上一定有堆疊不住的笑意,像終于有些許蜂蜜飄落清苦寡淡的日子。始祖的時空被歲月倏忽間淘漉殆盡,骨骼成泥,唯有姓名僵臥于族譜第一頁,后又有幾代、十幾代的先祖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猶如崖隙里的青檀倔強生息開來,麻溪也漸漸褪卻遠古而來的荒蠻,人煙輻輳,成為十里八鄉乃至毗鄰各縣的水運要道。蘭田(今漣源)、寶慶(今邵陽)人下益陽、漢口或南京,都要從峰巒深處的斗折小徑蹀躞而來,仿佛千百條縱橫起落的山澗,匆匆趕到尚隸屬新化的麻溪青石板碼頭匯聚,再在艄公豪壯的歌聲里登上毛板船啟程,入資江,轉洞庭,通長江……

先祖們瞅住了商機,放下犁耙、鐮刀與扁擔,在麻溪河岸開起了廊檐相接的一溜店鋪,形成了東西兩條長達一千米的半邊街,中間以一座七墩木質風雨橋跨河相連。鼎盛時,各色店鋪有二十八家:兩家染鋪、四家屠宰鋪、一家手織襪加工廠、兩家裁縫鋪、一家腸衣加工鋪、一家油炸粑店、兩家豆腐加工店、六家酒鋪、四五家小賣鋪。店鋪內外,河中浪花一般人頭聳動,主賓問對,笑語喧嘩。日子像酒鋪里的一壺陳釀,將整個村子熏染得醉意朦朧,搖晃在唐詩宋詞里。當然,這是老輩人口口相傳與村志上的記憶,我出生的一九七〇年代,它們早已消失了,像某個夏日漲到門前又陡然跌落干凈的洪水,只剩下幽冷的木板屋、磨光的青石板和繁華凋謝的落寞背影。先祖們又重新扶起了尚未銹透的犁耙,扛上了新打的鋤頭。也有小部分先祖機緣所致,隨滿載銻礦、苡米、棕片、礦石、藥材、木料、生漆與砂罐等山貨的毛板船飄飄蕩蕩,遠去他鄉,在村人眼里屬于一等富貴風流地的益陽、漢口闖拼,最終落戶生根。后來,他們的子孫,淌著與我一樣血液的遠親們,便成了吃商品糧的城里人,似乎高居皚皚云端,與我,與村里父老隔成了霄壤迥異的兩重世界。

泥土里生長而出的半邊街,終究未能鯉魚跳龍門成為后來吃商品糧的街市,是因為一九四九年后新政府火一般熱烈的重點工程建設。隨著湘黔鐵路穿山鉆洞的貫通與安化地界的柘溪水庫攔腰截斷資水航道,往昔白帆點點的千萬條毛板船像熱兵器戰場的武林高手,惶惶然失去了用武之地,麻溪碼頭也如豁開氣嘴的皮球,迅速委頓衰落。半邊街人流熙熙的喧囂與繁華,成為白頭宮女“閑坐說玄宗”的明日黃花。

新政權問鼎后的第九年,又有了戶口制度的推行。一部戶籍管理法規在北方的首善之區森嚴出臺,要義是嚴控鄉村人口遷往城鎮,規定公民由鄉村遷往城市,必須持有城市勞動部門的錄用證明、學校的錄取證明,或者城市戶口登記機關的準予遷入證明,向常住地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辦理遷出手續。五年后,國家又把是否吃計劃供應的商品糧,作為劃分戶口性質的標準,若吃國家計劃供應商品糧,便劃為“非農業戶口”,即城鎮居民戶,其余則是“農業戶口”。繁華凋落的麻溪與街市之間,被硬生生割開了一道鴻溝,冷冰冰地定格在鄉村位置。村里無論年逾古稀的老者,還是剛落地的嬰孩,男男女女都被打入另冊,歸于“農業戶口”,且不得隨意搬遷與更換身份。先祖們漂泊益陽、漢口而成為城市居民的傳奇往事,與毛板船一樣成為遙遠的絕響。幾年后哭啼著落地的我,“蔭襲”祖父輩們的農民身份,也便有了一個粗硬、干冷,似乎裹著一層灰暗泥土的農業戶口。

爺爺是極有可能成為城里人的。

多年后,我常常腹誹衰頹如山間枯樹的爺爺,甚或當面抱怨過。先祖們已長眠地下,我無由得見,便將帶給自己種種苦楚的農業戶口來由,歸咎于尚能見到的爺爺,逆想他在某個已逝的人生軌跡上稍稍改換一下,他的命運將得以改觀,兒孫輩們自然也有了迥異的身份,至少能有吃商品糧的城鎮戶口。爺爺常年戴著頂黑灰色瓜皮帽,穿件老舊的深黑色對襟衣衫,似乎從未換過,成天坐在屋檐下的竹靠椅上打盹,像墻根那只頭尾蜷縮一團、老得不愿動彈的黑貓,偶爾睜開渾濁的眼,無目的地望望地坪前勞作了一輩子、先前屬于地主后來又歸生產隊集體的田壟與稻田。他的臉額皺出雪峰山的溝壑,沉淀著歲月的清苦滄桑,終于聽清我的抱怨,褶皺緩緩牽動,擰出一絲淺淺嘆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彼麤]上過私塾,不識幾個字,《增廣》里的這句話也是聽來的,但信口即來,大概早已勒刻于心了。

爺爺放過毛板船。毛板船其實是“毛糙船”,多用馬釘將七八分厚的松木板粗粗釘成船的模樣,木板間縫隙處僅簡單涂些桐油,防止漏水。船體平底,寬約一丈二,長四五丈,有敞口船艙、四根橈櫓與桅帆,運量遠比普通船大,能裝運兩百多噸貨物。爺爺平素灰暗的眼神驀地放光,比劃著給我描述毛板船,我不能不嘆服先祖們的睿智:之所以至簡,緣于毛板船僅使用一次,猶如后來風行的一次性筷子或杯子,到了益陽或漢口,貨物搬卸一空,船體便被拖上碼頭,起出馬釘,一一拆散開來。漂泊千里、散發雪峰山原生態松木幽香的船板,在三兩聲爽快議價中被賣掉,成為家具廠、造船廠老板們眼中的稀罕物,爾后又以簇新的面目步入都市里的千門萬戶,或者江海里的層波疊浪。艄公舵手們除了肩上飽鼓鼓的褡褳,已爽然一身,街市里閑逛一圈,找相熟的店家喝幾碗酒,帶著滿臉酡紅,從陸路打轉回去了。褡褳里的光洋都為毛板船老板所有,但到了家,早望穿眼眸的老板會長吁一口氣,放下手中握出汗漬的水煙筒,從褡褳間沉沉抓出一把,給艄公舵手們一筆不菲的薪水。他們接過薪水,轉身又交到屋里堂客手中,一趟浪尖上的差使才算完滿結束。

爺爺做毛板船的頭篙師傅時,尚未成家,薪水交給的是見到兒子平安歸來后念佛不迭的太奶奶。問到為何放了幾年便不干了,他瞪了我一眼,幾根花白胡須急速抖動,像波浪里顛簸的桅桿,有些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是你們細娃子打水玩呢?那是賭命!”他說,毛板船又叫蛋殼船,就是輕薄似蛋殼,遠不如鰍船、搖櫓船結實,碰上暗礁便瞬間碎裂。而資江恰恰灘多浪險,光新化境內就有五十三處,水下隱著大大小小的暗礁,一有不慎便船毀人亡。

爺爺的謹小慎微,注定得不了“險中求”的富貴,也注定融入不了同樣有著萬般風險的漢口,成為后來能頭顱昂然、眼眉高翹的城里人。其時,麻溪連同新化均屬寶慶府,隨毛板船漂泊漢口且在碼頭靠小本買賣或做腳夫討生活、不再回鄉的寶慶人,他們飽受當地“九頭鳥”們或財大氣粗的徽幫排擠,被迫結成寶慶幫,常與排擠者大打出手,爭奪立腳的碼頭。雖是“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但“十個湖北佬,抵不過一個寶古佬”,便是有出身安徽的朝中宰相李鴻章巨大聲威撐腰的徽幫,也敵不過無根基卻“霸蠻”的寶慶人,雙方死傷無數后,活下來的寶慶人最終占據了一大片“寶慶碼頭”:上至大水巷,下至沈家廟,內至廣福巷歸其所有。這一帶被稱為第二新化縣城,至今仍是當年寶慶人的后人居多,說著外人咿呀難懂的新化話。我去過武漢多次,每回都要上這一帶轉轉,用粗拙家鄉話與他們套近乎,打探祖上出身麻溪的遠親,但他們多只知有新化,語氣又或多或少透著大城市人的傲慢,似乎很不待見我這遠方鄉下的窮親,我只得悵然而歸。

爺爺只是漢口的匆匆過客,卻也被迫客串過“打碼頭”。某回賣掉毛板船后在碼頭邊的老鄉店里喝酒,四五個精壯的“九頭鳥”忽然上門,三言兩語便與老板、伙計們動起了拳腳。一時桌傾椅毀,碗碟橫飛,滾燙的面條或米粉掛在了客人臉額上。爺爺起身攔在雙方中間,佯裝勸架,推搡間卻鉚足暗勁,不時狠狠給“九頭鳥”一拳或一腳。到后來,老鄉店家已漸成頹勢,他索性攬過板凳,使出了幼年便已隨族人習練卻輕易不用的新化“板凳功”,將一干“九頭鳥”打得心悸膽裂,鼠竄而走?!熬蓬^鳥”終究還是“地頭蛇”,爺爺也不敢久留,與店家忙忙道別,連夜繞道出城,一身塵土回了麻溪,歇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敢重放毛板船。

這是民國三十幾年的事。爺爺說得輕淡如煙,似乎是別人的往事,與己無關,我則聽得血脈僨張,悠然神往。老鄉店家后來的命運如何,爺爺是否因之心有余悸,不敢動在漢口打拼安家的念頭,我均不曾詢問,他也不曾提及過。但我漸漸明白,當年的漢口是一處弱肉強食的原始叢林,難有公理與正義,一個外鄉寒門漢子要在彼處立足,雖無后來的戶口嚴苛管制,卻如淬火的刀具,須從拳腳與血泊中討來,于是也理解了爺爺的留戀麻溪。

爺爺還有機會參加紅軍,成為后來的開國元帥。他不再放毛板船、靠租種地主幾畝田過日子后的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蕭克、王震統領的紅六軍團裹著霜風冷雨長征轉戰湘中,由新化經石窖、獨樹嶺開進距麻溪二十余公里的錫礦山,往昔威風的礦主、豪紳們,早瑟縮著四散隱遁,最遠者一口氣躲入了四百里外的省城長沙。紅軍官兵們每日在山下召開上萬人規模的大會,宣講他們的政策與紀律,比一年一回張姓宗祠里唱戲鬧熱多了,爺爺與村里幾個年輕人麻著膽子去看過一回。紅軍宣布招兵時,屬地道窮苦人的爺爺卻趕緊扯扯同伴的衣襟,悄然隱出人群,回了麻溪。也就是說,爺爺將自己與一條可能輝煌的將軍之路隔絕了。

紅軍行經一八九八年便開始采銻的銻都錫礦山,是老家唯一一回鬧紅,與后來被稱為將軍之鄉的同省瀏陽、平江、茶陵和炎陵等地不可同日而語。爺爺的畏縮,令后來對開國將帥的傳奇津津向往、又為自己農家身份時常郁悶的我頗為不滿。當面抱怨時,他頓頓拐杖說:“哪有這么多將軍?”爾后便是淡然里的沉默。后來我揣度,紅軍與白軍的區別,當年的爺爺短時間內并未弄明白,只知都是扛槍的兵;更重要的是,家里租種的幾畝田還能勉強糊口,尚未到山窮水盡逼上梁山時?;蛟S,他以山溝里小農的封閉與精明,想得更多的還是“好男不當兵”“將軍難免陣前亡”的古訓吧。

爺爺的租佃,在一九四九年深秋民國倉皇落幕后,成為可資榮耀的苦水。他以根正苗紅的資質,被北方南下的土改工作隊隊長拔擢為麻溪鄉農會主席。我逆推的爺爺所有可能成為城里人的軌跡里,或許這是最靠譜的一段。此時的麻溪鄉所轄范圍廣,相當于眼下好幾個村,爺爺的職位也等同于眼下的正科鄉長。他嘗過諸般艱難苦楚,頗懂民之情偽,辦事利索,很快被工作隊長倚為左右手。爺爺終于熬出頭,做了家鄉的“父母官”,雖無戲臺上的鳴鑼開道,卻也威儀十足,諸事愜意,只有一樁令他內心隱隱不安:農會主席要帶頭批斗地主。麻溪已抓捕的地主里,槍斃了兩個,剩下幾個地主免去死罪,卻時常被當作反面典例,大小會上須上臺垂頭挨斗,其中便有爺爺租過田土的地主。都是鄉里鄉親,爺爺覺得過意不去,常常一個人苦悶呆坐,漸漸有了陶淵明的“掛冠”之意。

一年后,工作隊隊長榮調新化縣政府。臨行前,他找來爺爺和另一個鄉的農會主席:工作這么久,只發現你倆可培養,愿意走的話,都隨我去縣城!爺爺期期艾艾半天,才說自己文化不高,還是在家做田吧。另一個則朗聲說愿意。三十年后,后者在縣法院院長任上退休,全家也早成了神色昂揚的城里人,而爺爺則是縮在廊檐靠椅上的一個庸常老農,飽嘗孫輩的抱怨?!岸匪麄冊炷??!睜敔數吐曕洁炝艘痪?,作為對我抱怨的回應。他們,自然指的是地主。雖是懵懂少年,我也覺出他的腦袋不開竅,鄙陋的一念間,造成了他自己和后來家族的長久沉淪,在一張農業戶口的縛綁下,卑微如白菜蘿卜般活著,我只能嗟呀不已。

在爺爺這一系里,父親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主要標志是擁有一張非農業戶口,也就是唯一的城里人。這,成為我很長時間里的驕傲。

與爺爺的屢屢懦弱退避不同,父親的殊榮是自己爭來的。

全國上下有如村里土高爐嗶剝的柴火、鬧哄哄大煉鋼鐵那年,父親剛十六歲,卻已被迫棄學好幾年了。他是長子,下面還有五個排成樓梯蹬的弟妹,最小的還抱在奶奶手上,爺爺一個勞力每日悶頭給村集體出工,得的十分工尚填不飽一家的肚子,只得讓才進高小一年的他早早丟了書包。父親跟著大人犁田、插秧、扮禾、挑谷、修水庫、煉鋼鐵,披著毒日苦雨咀嚼的漫長日子,手上的皮脫換了一層又一層。他每日工分才四分左右,不到大人的一半,難得一飽,常是癟著肚皮苦著眉臉出門,像抽空了內瓤的茄子。

父親終究抓住了命運稍稍開啟的一扇小窗。某天與幾個發小往高爐添著大株山砍來的碗口粗松木時,偶然聽說金竹山煤礦來村里招工了,他心里驀地一動。金竹山煤礦距麻溪十來里,是國營大煤礦,職工都有城鎮戶口,吃的是商品糧,一日三餐有食堂供應的缽子飯。缽子飯雖有定量,但與鄉間能照出人臉的稀飯或者干澀粗硬的紅薯拌飯不可同日而語,吃缽子飯也成了麻溪人眼底的至高待遇與享受。當時能吃這飯的除了有城鎮戶口的人,還有監獄里的罪犯。若誰犯事進去了,鄉鄰們便戲謔道:去吃缽子飯了。父親去過煤礦,是幫生產隊到礦區的公廁挑回免費的糞肥。他常在中午飯點時立在礦區的街巷間,猛吸缽子飯散逸而來的清香,仿如一株孤零零的樹。

煤礦職工用的是公家發的勞保用品:工作帽、工作服、手套、勞保鞋與口罩,不但省了自己的衣衫鞋襪錢,還能稍稍接濟家中老小。鄉間老話說,“撐船人死了沒埋,挖煤人埋了沒死”,地底下挖煤自然辛苦,遇上瓦斯爆炸或冒頂還頗危險。因之城里人沒幾個愿意去挖煤,煤礦只好到省內各鄉村招工。但煤礦屬于國營,安全措施到位,一般不會有危險。礦里施行八小時上班制,每月拿遠比村里工分多的薪水,還不用起早摸黑出工。令父親最動心的是,做了煤礦職工,便有一張燙金的城鎮戶口,從此能逃離饑餓的鄉村。

父親知道,煤礦給麻溪的指標最多一兩個,村里想去的年輕人很多,決定權在大隊支書手里,得馬上找他才行。想著,便找了個借口起身離去。支書也是同族人,與爺爺同輩,平素頗喜歡父親的勤快與知禮,沒扯幾句,便答應了。村里人幾乎都與支書同族,有幾個還沒出五服,他看中父親,或許更多的是后者。

父親在全村老少滾燙的眼熱里,像丟掉破草鞋般摒棄農村戶口,由農轉非,成為煤礦正式職工是一九五八年十月。父親很幸運,不用到風險較大的掘進隊或采煤隊挖煤,而是做了須有一定物理知識的電工。這又獲益于他的勤快與機靈。新職工集中學習,尚未分配工種時,父親覺得一個管事者像村里長者般親切,便湊過去幫干了幾回搬桌椅倒開水的活。不想這是勞資科長,閑聊間問父親喜歡做什么,父親聽說礦里電工不錯,隨口答道愿做電工。新招的職工均未讀幾年書,相比之下,父親年紀小,手眼靈泛,頗有可塑潛力,于是科長提筆將他的名字填入了電工行列,培訓也更換了相應內容。多年后,我從柜子角落翻檢出父親當年厚厚的筆記,字跡端莊遒勁,電路圖勾畫了了,非我這個初高中物理鮮有及格者所能及。

父親能吃上缽子飯,工種又體面,在麻溪的威望也隨之陡長,鄰里與親戚間每有糾紛口角,便擺了酒席恭請他來斷,斷后也沒有不服者。這令爺爺享受到了長子帶來的諸般榮耀,頗為欣慰,有時還能應邀陪坐酒席,饑荒的日子至少混了個肚飽。他辭去農會主席后的一度委頓,又開始昂揚起來,平素的田間地頭,腦袋像探頭的鴨子,不自覺抬高了幾分。但他并不明白這是城鎮戶口帶來的權威,與父親本人的才學干系不大,竟忽然讓父親步自己老路,將這一榮耀中斷了許久。

三年“苦日子”剛過的一九六二年,村里日子稍稍好點,已沒了吃觀音土或餓死人的事,爺爺又莫名擔心起挖煤太危險,覺得還是做田保險,執意讓父親離開煤礦,辭職回家。我后來一直奇怪爺爺其時并不老邁,為何有著老境般的糊涂,人生關鍵當口一錯再錯:一次是自己,草率辭掉農會主席,苦了自己與兒孫;一次是累及后輩,又讓好容易逃出泥坑的長子再陷而入。我想,爺爺的畏葸與退避,究其源,大概是千百年來小農的淺陋與自私吧?這也非獨他才有。

父親被逼辭職時,終究才二十歲,沒有后來的見識,也拗不過爺爺,只得戚戚然離開了煤礦,也就是丟了金閃閃的城鎮戶口,重從泥地上拾起農民身份。其時,國家剛出臺了政策,要求兩年內全國城鎮人口減少兩千萬以上。父親大概是唯一非官方強制離去的一個,悄然幫政府出了一點薄力,省卻了一份商品口糧。我能想見離開泥土四年后的父親重新挽起褲腳犁田、扮禾,麻溪山嶺間無窮的勞累、清苦與孤寂,又像夏日黃昏屋場上的蚊蠅嗡嗡而來,更不用說鄉鄰們目光由熱轉冷,甚或還有些許樂見的欣然。

又一個四年后,父親頂著正午的日頭給生產隊抽水時,聽人說金竹山煤礦又來村里招工,當即收工,決然去了支書家。時過八年,支書還是支書,似乎坐了鐵打的交椅。他這回有些為難:你已去過一次了,人家一次都沒有,不好交代啊。不過,第一回招工后,父親對支書感戴在心,常在其門下行走,兩人關系更融洽。猶豫一陣,支書還是給了父親指標。在麻溪,這無疑稱得上是個奇跡。其時正值“文革”,經濟每況愈下,物資稀缺,城鎮糧油供給不足。國家戶政工作明確的重點,是嚴控農業戶口轉為城鎮戶口,甚而公開發出號令,動員城鎮戶口居民下到鄉村,減輕國家負擔。父親逆流而上,奮臂擊楫,竟一濟成功,不能不說是其凡俗人生的一樁幸事。

這得而復失的城鎮戶口,父親從此再未弄丟過,我孩童時在伙伴中昂首的榮光,也由此而來。

父親有一張金燦燦的城鎮戶口,我們弟兄幾個雖以此為豪,卻也只沾點虛榮,多半時候頗為沮喪,因我們的戶口依舊綴上了灰溜溜的農字。這,緣于母親身上刻了張農業戶口。其時,國家的戶口政策是,兒女落地,隨母親而非父親落戶。父為城鎮,母為農村,兒女只能為農業戶口;而母若為城鎮,父是農村,兒女便可落戶城鎮了。

沉甸甸的城鎮戶口,意味著有了商品口糧、公費醫療、安排工作乃至分配住房等諸多享受與待遇,即便找對象,身價也卓爾不同。對那個年代的鄉村而言,這些均是天堂里的享受,只可仰望,無由得及。父親出身農家,屬半道擠入“天堂”的人,工作又在“埋了沒死”的礦山,與縣城正宗的城里人比,找對象還是難題。當然,這個“難”,也是相對于找城里女子而言,若到鄉村,則依舊有著“貴族”的光環。父親便在新調入的斗笠山煤礦附近村里,與母親對上了眼。母親嫁到麻溪后,也有了一個簇新的身份:四屬戶。

“四屬戶”這詞塵封也久,當年鄉里卻是熱詞。我常從母親及鄉鄰口中聽說,他們的神情或喜或憂或嫉妒,只是不知這三字為何意,甚或因方言變異,始終弄不明白如何書寫,多年后翻檢資料才恍然?!八膶賾簟币步小鞍脒厬簟?,指干部、職工、教師與軍人四類家屬在農村的農戶?!八膶賾簟钡牡匚活H為尷尬。若說是城里人,家庭主要成員卻有一半在鄉村出工,拿的是生產隊的工分;若說為鄉里人,又有一半在城鎮或工礦等地就職,每月能拿固定的工資。我家便是典型的“四屬戶”。

我揣了錄取通知書,正式逃離麻溪,是一九九〇年。

像終于擠上了人頭稠密的滿荷客車,我時?;赝栽谲嚧巴饨箲]、徘徊、渴盼的麻溪眾鄉鄰,不免為自己與全家慶幸不已,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得色。年節里,我偶爾回到麻溪,在田埂村道停停走走,搜尋浸透兒時汗漬的足印,也收獲鄉鄰們目光里熱辣的歆慕。第二年,國家翻新的政策出來,曾經高不可即的城市戶口竟可購買了,老家城里戶口像菜市場的蘿卜蔥蒜,被迅疾明碼標價,不過價碼很是駭人:一萬元。其時,去新晉富豪的代稱——“萬元戶”戴大紅花、上主席臺的榮光年代不遠,但在麻溪,一萬依舊是睡夢里的天文數字。若一定要做個比較的話,大概相當于眼下的一百萬?;蛟S受到我家“光鮮”的刺激,還是有好幾個村人咬著牙,苦苦遍借親朋圈,拿回了一紙城市戶口。人則還在鄉間,做著與平素并無兩樣的活。

城市戶口厚實的含金量,隨之也像大壩泄洪般開始萎縮。一九九三年一月,國家又有了大手筆,放開管控數十年的糧油市場價格,停止糧票流通?;ɑňG綠的糧票從口袋間隱秘的奇貨,化為冷冰冰的文物。戶口不再與糧食掛鉤,農或非農,區別已不很大。我摩挲手中已失效的幾張糧票,驀地有些索然,像嘗遍辛苦,上下求索得了件寶物,到頭來人人皆有,于是不再淺薄地以此自矜。又幾年后,國家更破天荒地放開戶籍管制,一般城市只要“有合法穩定工作或穩定生活來源,有合法固定居所住滿一定年限,或投資,或購買一定價值商品房等”,均可獲得一張曾須仰望的城市戶口。也就是,到市區打份工,也能成為昂首正步而不必畏怯縮瑟的城里人。鄉村與城市,已沒了當初幽深鴻溝。麻溪的鄉鄰們自是不甘人后,紛紛入城,或打工,或擺攤。不數年,多半在城里行道樹下的各角落買了住房,與我已無兩樣。相反,他們似乎比我更愜意:農字戶口并未丟棄,鄉間的老宅與田土還在,隨時可度假式回鄉,甚或百年后還有屬于自己的一抔土。我再回麻溪,村道雖鋪上水泥,裝了路燈,卻已清冷稀落,若非節日,除了偶爾的孩童與老者,雞鴨貓狗也不常逢。某個拐角處碰上蹣跚的父輩老者,老者臉上皺出酸楚:村子空了。我無端又有了悲涼之意——原來當年我逃離的情緒,仍舊在村里彌漫,想逃離的遠不止我一個。

我其實早想歸來。人到中年的這些年,我久居城市,雖無韓愈的“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卻常無端懷想麻溪,反芻往昔所經的人事,分外溫馨與親切。平素回老家城里的父母家,最喜聽麻溪故人的新鮮事。我曾無比幽怨與渴望逃離的麻溪,而今成了最想移居之所,想著退休之日回去養老,但這又成了新的夢想。麻溪雖近乎空村,農字戶口的價值卻早已逆長,與雞肋似的城鎮戶口間又被割開了一道鴻溝。對如我一類想回去的游子而言,前者甚至是無價的,也就是花多大價錢,也再難回去了。我托在老家城市做市長的大學同學,將我或至少一個弟兄的戶口非轉農,重新遷回麻溪,他一口回絕:政策不許。我想,自己是從長江尾游至長江頭的一尾魚,再回溯時,被聳入云天的三峽大壩攔江截斷,只可殷殷想望了?;蛟S,當初放棄多次離鄉機會的爺爺,終身守著麻溪才是最佳的選擇。

人老而歸鄉,是古人的情感,也是制度。從周代開始,官家便規定:“大夫七十而致仕,老于鄉里,大夫為父師,士為少師?!敝率思础爸缕渌浦掠诰胬稀?,也就是將官職還于君上,退休還鄉養老。為防賴在居官之地不走,甚或還規定嚴禁官員在任職地購置房產、田地,若違反,房地都將被收為國有,還會受到額外嚴懲,直至摘掉烏紗。這無疑是凝聚民族智慧的創舉。官員致仕返鄉,一則可疏解居官之地的人口,若施之于現代的京都北京,交通之病或許早不存在了;二則官員回鄉后可教化鄉里,使相對落后的鄉村至少在文化上有了效仿的典型,激勵后輩向學上進,又沿前人之路走出去,鄉村也便形成“生產、輸出、回歸”的循環,于國于鄉于家,似乎無有不利。

與古制相反,現代人可在工作地而不許在故鄉置房產。國家法規強調,實行土地用途管制,嚴禁城里人下鄉買宅基地建房。我存了回歸麻溪的心思后,幾次想回去砌房安身,都因那張城鎮戶口而被各方警告不許。幸而,法規尚留有余情,“村民在宅基地上建造的房屋屬于村民個人財產,城鎮子女可以繼承,并依據‘地隨房走原則暫時使用宅基地”。父母的老宅還在,是他們離開麻溪前的房產,依舊擁有使用權,我則能以非農戶口的身份承繼下來,像爺爺當年一樣在屋檐下打盹,閑云野鶴般吹著大株山淌下來的清風。當年厭棄不已的土居,竟將成為自己閱盡滄桑后最相宜的安身之所,見證我從逃離到回歸的人生之路。某個早晨,立在這座霞光里低矮而黝黯的屋宇前,我的感慨像夏日暴漲的麻溪河水,滔滔而來……

責任編輯:吳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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