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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

2020-10-26 09:24李亞強
湖南文學 2020年10期
關鍵詞:黑夜祖母身體

李亞強

黑暗是自下而上的,像一股氣流,從大地最深處最隱秘的地方升騰起來,最先吞沒街道,然后是高樓,以及高樓后面起伏的群山,最后才是藍天白云。人在這股氣流上顛簸,做著無畏的抵抗,但最終搖搖晃晃進入黑暗,成為黑暗的一部分,黑暗也成為人身體的一部分。

當黑暗像潮水一樣蔓延過來的時候,我正在這座飛架南北的大橋上,望著腳下的火車鐵軌,拉運石油的火車悄無聲息地從腳下穿過,連一聲長鳴都沒有。這里是這個城市的分界點,往北是雜亂的村落和因常年干旱少雨而顯得有些粗糲生硬的大青山,往南則是真正屬于這個城市的地方,高樓大廈,萬家燈火。南與北,進與出,所有的路都在試圖與這座橋有所關聯。

而我對路卻保持著一種發自內心的警惕,路意味著不確定性,意味著更多的可能,原本好好的一條路,因為過多的分岔而出現了一定的迷惑性??赡苡腥司蜁樦辈宄鋈サ囊粭l路走了,終點在哪里卻并不明確,只是因為它也是一條路,便會有人去走。而現在我的腳下也是無數條道路,從這里開始延展,這讓我的生活也有了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也在生活的每一處細節里蔓延。比方說,突然有一天,我想順著某一條路離開這座城市,永遠不再回來;再比方說,突然某一天,我就決定要在這座大橋邊新起的一個小區里買房。

這個城市有無數的樓盤,他們也有無數的理由鼓動你掏出兜里的錢,然后選一套居所,在那里終此一生。當然我也有無數個理由不在城市的繁華地段買房。所以,最終我選了這里,在這個城市的分界點。我想到會有某一天,我順著這條路離開,或者順著這條路回來,這座大橋就像一個穩定的象征和隱喻,永遠等在那里。雖然有一年這座橋傾覆了,幾輛大卡車被扔下橋面,但是這并不影響它的穩定,或者說不影響這座橋在一個人精神上的穩定。

橋下是一條并不寬敞的無名路,就像這個城市所有的無名路,只是被冠以區間道的名字暫時存在著,這讓很多經過此處的車輛有些茫然,有些車本該上橋離開這座城市的,卻順著右邊的小路又拐進了城里;或者有些車本該去城里,卻不小心上了橋,到了高速路口。無名路的前頭是一座擱置了十多年的爛尾小區,東面是我所在的小區,門前的道路上雜草叢生,再往東則是一大片拆遷完的空地,站在橋上可以看到那一片空地里的瓦礫和瘋長到一人深的蒿草,像一個人荒蕪的內心,雜亂、無序。

在小區還沒有竣工的時候,我曾騎著自行車不止一次來到還在施工的工地。在傍晚,所有的工人都已經離開,樓道里光線暗淡,整棟樓也只是一個框架,像一幅山水畫,只是簡單的幾筆勾勒出了大概的線條。鋼筋水泥就是這樣的線條,我就在這樣的線條里行走。城市溫熱的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我蹲在窗戶邊抽煙,看著西面山頭上的夕陽一點點滑下去,小區北面的火車道上,有列車急馳而過,一頭扎進夕陽的余暉里。黑暗一點點從低處升上來,只有手中的煙在明滅,是一道微弱的光,陪伴著我,陪伴著這巨大而空曠的建筑物。在黑暗將整個還未完工的小區吞噬的時候,我逃也似的鉆出那座影影綽綽的鋼筋水泥迷宮。

有一次我在樓下看到一個少年,他手中的煙在燃燒著,身體隱匿在黑暗中,手機上的亮光不時映照出他年輕的臉龐和頭上的安全帽。我倆都把對方嚇了一跳,但是我們都沒有說話,似乎沒有誰更善于表達恐懼。我在巨大的黑暗中只是一個輪廓。我應該遞給他一支煙,然后坐下來,告訴他,人不應該在黑暗中獨坐。但是最終我沒有這么做,當然,他也沒有邀請我坐下來,或者跟我說一句話。我們在黑暗中完成了無聲的告別,他繼續在黑暗中久坐,而我騎著自行車順著工地加速逃離。

在黑暗中疾駛,那時候小區門前的無名道路還沒有路燈,只有道路兩邊生長得參差不齊的白楊樹,直行或者轉彎,靠的完全是記憶。在那條無名路上,也有很多跟我一樣靠著記憶疾駛在黑暗中的人,看不見喜怒哀樂,只有窸窸窣窣前進的聲音。

我也可以選擇出小區大門左轉,從大橋下穿過,然后走這個城市的主干道,路邊也有高大的白楊樹,白楊樹中間有明亮的路燈。雖然其中的一個路燈因為接觸不良長年閃爍著,看上去有些鬼魅的意味,但是當黑暗來臨的時候,沒有任何事物比光明更讓人欣慰,也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光明,連那些螻蟻都在暗夜里追逐著光明。我經常走這條沒有路燈的小路,只是不到一公里的路程,步行需要二十分鐘,騎自行車需要五分鐘,我愿意去走。我相信黑暗也是一種力量,融入黑暗再走出黑暗,這一進一出之間,何嘗不是一次心靈的洗禮?如果沒有這段路,我還能用什么支撐我在這個城市長久地生活下去呢?

小區竣工的時候,我和愛人去領鑰匙,在一無所有的毛坯房里相擁而泣,興奮地討論著房間的裝修、物品的擺放乃至家電的品牌,我們甚至還為了衛生間放不放浴缸有了不同的意見,一直到黑暗把我們徹底包圍時才離開。那時候電梯已經啟用,我們乘坐電梯下樓,在樓下的臺階上,我停留了幾秒或者幾十秒,從兜里掏出兩支蘭州煙,一支自己點著,另一支卻不知道遞給誰。

一滴墨水滴下來的時候,我們還在狹長的山谷里。我騎著自行車,帶著二弟,黑暗似乎一下子就席卷了我們,像層層疊疊的麥浪,看不到出口,只有腳下的石子路與自行車胎摩擦而發出的扭曲而又快慰的聲音。

在半個多小時前,我們從二姨家吃完晚飯出門,順著這條峽谷向著家的方向前進。這并不是走出山村的唯一道路,卻是最近的一條路。幾座堅硬的大山被流水劃開了口子,人們便順著這個口子進出,我們也會順著這條口子往出走——當然,我們也是順著這條口子進去的。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在我們還沒有走出這條峽谷之前,暗夜已經來臨,而我們誰都沒有面對黑暗的勇氣,所以我們用高聲的交談強壓著心中的恐懼和不安。夜晚把所有的事物開始放大,身體的所有器官都被調動起來,注意著這條峽谷里的一切。貓頭鷹冷不防的鳴叫、山風刮過樹梢的聲音,都會被空谷放大。

這條峽谷是去舅家和二姨家的必經之路,我們曾經走過很多次。小時候在家里闖了禍,我們便順著這條峽谷去親戚家避難,但那都是白天。白天把一切明明白白擺在我們面前,山就是山,水就是水,腳下的路也只是路。其實白天遮蓋了一切,包括人本身的感官,只有暗夜才會調動人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警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人的動物性的一面至此被激活。當然,這是我現在才明白的道理,而在當時,暗夜帶給我們的卻只有深入到骨髓的恐懼。

我早就領教過黑暗的力量。在村里的一場露天電影開放之前,我在父母的注視下順著村里的小道獨自一人往放電影的那個莊院趕,我還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但是卻看不到他們。在經過一座草垛時,我還是被那同我弱小的身體相比而顯得陰森的龐然大物嚇得大哭起來。前進或者后退都是無邊的黑暗,在離我不遠的莊院里已經傳出了電影里激烈的打斗聲,父母還在高我一層的小路上召喚,但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兩者之間,獨對黑暗、獨自煎熬。

從那以后,我在很多個夢里看見自己在村子里游蕩著,每次都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拉住,任我在那里嘶喊,但是家人還在屋子里說說笑笑,似乎門口這個正在黑暗中掙扎的人與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那時候,我還沒有強壯的身體,還沒有做好獨自面對黑暗的準備,但是黑暗卻沒有給我準備的時間,它要一次次給我好看,就像現在,我們年幼的弟兄倆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騎行。我從來沒有那樣期盼過哪怕一點點的光亮,但是深秋的夜里卻連一顆星都沒有,所有的光亮都藏了起來,黑暗以最殘忍的方式考驗著我們。祖母曾說:沒眼的蟲兒天養活。在那個晚上,我們也確信肯定有一雙我們看不見的眼睛一直在背后注視著我們,指引我們回家的方向,指引著我們走出黑暗。

新式的自行車沒有后座,二弟只能坐在前面的橫梁上,估計他能聽到我粗重的呼吸和緊張的心跳,我也能感覺到他因緊張而緊握著自行車把的手時不時會不由自主地轉動一下,導致自行車不時有微弱地搖擺。在碎石子最多的河溝路段,自行車突然失控,將我倆重重摔在地上。那一刻,身體的疼痛遮蓋了恐懼,隨之而來的是擔心。不知道誰身上帶著一盒火柴,我們用顫抖的手擦著了火柴,仔細檢查自行車是否有損壞。

是的,那輛自行車是我們借來的,我們對于那輛自行車的擔心超過了對自己身體的擔心。我們的擔心也并不是沒有道理,通過飄忽的小火苗我們看到了最終的情況:自行車前剎車把手磕斷了——我們遇到了比黑暗更讓人頭疼的問題。二弟提議找幾個扔在山溝里的塑料袋,點燃后將熔化的塑料滴在剎車把手上,我們也在山溝里找到了塑料袋,也成功點燃并將它滴在了把手上,但結果并沒有如我們想象的那樣,燒熔的塑料袋并沒能將斷裂的把手牢牢粘合在一起。我們也想到了用三秒膠,可這時候途經鎮上的所有店鋪早都已經關門歇業。

我們就那樣無望地在暗夜里坐著,不知道回家后怎么面對車主人。山溝里的風還在呼呼地吹著,一條細細的溪水在溝底輕輕流淌,遠處的山口就是村莊,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如果自行車沒有摔壞,我甚至覺得那一刻是美好的。

但我們還要往家走,我們只走了一半的路程,祖母和父親還在家里等著我們,他們還在等著我們帶去的消息。我們并不是闖了禍離家出走避難,我們有著非常正當而且是必須的理由。就在前一天,父親和母親吵架,母親半夜出走,第二天父親找朋友借來了新式的自行車,安頓我們弟兄倆去舅家、二姨家尋找。去舅家需要翻一座山、過一條小溪,去二姨家要翻兩座山、過一條小溪。那時候家里并沒有自行車,父母親結婚時買的老式自行車早已經成為一堆廢鐵,所以在我們幼小的心里,對這樣的差使幾乎是滿心歡喜的。我們可以騎著自行車自由地撒歡,一會兒二弟馱著我,一會兒我馱著他,連空氣都是自由的。當然,這樣的歡喜隨著暗夜的來臨一掃而去,我們并沒有找到母親,這也是我們要帶給家里的消息。我們甚至懷疑,母親與那些山石草木一樣,不在任何一個親戚家,就藏在這樣的暗夜里的某個角落,跟此刻坐在暗夜里的我們兄弟倆一樣,獨自面對黑暗,并且期待著能夠走出那樣的黑暗。

當我們回到家的時候,星光滿天,安靜的小村莊已經入睡,只有青瓦鋪就的屋頂上落著一層薄薄的霜。月光傾瀉下來,鋪在黑漆漆的大地上,黑暗早已經不知所蹤?;仡^再看,來時的路靜謐地蛇行,通向遠方。

祖母突然在夜里坐起來,拉開窗簾,眼睛盯著空蕩蕩的院內。我也悄悄爬起來,臉貼在微涼的窗戶玻璃上,看著院子里。有幾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就那樣盯著院子里,直到最后能在黑暗中看到院子里堆積的土豆和玉米,看到已經掉落得沒有幾片葉子的梨樹在夜風里輕輕搖曳。

幾分鐘后,祖母躺下了,我也跟著躺下。她輕輕跟我說,感覺有人進了院子。我也跟著擔心起來,父母和三弟就在西廂房住著,我和祖母、二弟在堂屋里住著,如果真有人進來,我們也不能把對方怎么樣。我也想象過,或許真有一次,我和祖母那樣在黑夜里坐起來,看著窗外,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悄悄打開院門,扛起院子里的玉米土豆,或者牽起還在圈里吃夜草的驢,然后再遠遁在黑暗里,我們也不一定有張口呼喊的勇氣。

當然,那時候也有的情況是,有人在黑夜里神不知鬼不覺地牽走了驢,甚至開走了三輪車,等到睡醒的人們發現時為時已晚。有一年,我家重整院墻,在舊院墻被推倒、新院墻還沒完全砌起來的時候,養在家里的幾只雞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被盜走了,天亮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院墻上的腳印——有人順著墻外的那棵酸梨樹爬到剛砌至一人多高的院墻上,然后順著屋后的土窯頂下到院子里,抓走了養在籠子里的幾只雞。奇怪的是那幾只雞竟然連叫都沒叫一聲,或者它們也在暗夜里張著驚恐的眼睛,發出了咯咯咯的聲音,只是夜色太過濃重,那些聲音被夜色掩蓋,也或者是我們走進了更加深沉的夜色里,沒有聽到那些聲音。在貧窮的年代,那幾只雞就是小小的希望,雞蛋可以換取油鹽醬醋,逢年過節還可以殺了打牙祭,但是因為一個夜晚的疏忽,它們便永遠消失在黑暗里,我們的生活也因此有了一層暗的陰影。這也是祖母在此后的日子里經常在半夜坐起來的原因,但是不巧的或者說幸運的是,她坐起來的時候沒有人正好走進院子里。

我有時候懷疑祖母聽到的并不是人的腳步聲,可能只是夜貓輕輕踩著瓦片在屋頂上行走,夜行的鳥兒落在了院子里的梨樹上,老鼠在黑暗里啃著桌腳,甚至可能只是誰睡夢中的一聲嘆息或咳嗽,而黑夜將他們無限放大,成了讓祖母誤會擔心的東西。

很多個夜晚,有一只貓頭鷹(或者每晚都是不同的貓頭鷹,只是我們無法分辨罷了)就在院墻外的酸梨樹上嚎叫。貓頭鷹的叫聲不同于其他鳥類,像人低聲說話,也像中低音的歌唱,我們在黑暗里突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揪扯醒來,睜開雙眼努力辨別聲音的來源。那種叫聲像一根線,從未知的一端傳遞過來,顫抖著抵達我們身邊,黑夜則恰似這聲音傳遞的媒介。貓頭鷹在夜晚的嚎叫通常被認為是在號喪,是非常不吉利的象征。父親這時候都要起來去廚房拿一根燒火棍,照著酸梨樹頂的方向扔過去,雖然在黑夜中辨別不了燒火棍到底有沒有被扔到樹上,但是我們聽到了貓頭鷹撲棱棱扇動翅膀的聲音。

還有一段時間,我家坡上的一戶人家的大黃狗每天夜里都要哀嚎,就像一個人的哭聲,在夜晚顯得蒼涼凄厲。主人半夜起來踢幾腳狗,狗又是一陣哀嚎。沒過多長時間,那只狗被主人勒死,土黃色的狗皮就掛在狗窩邊的老杏樹上。但是在我們的睡夢中,那只狗的嚎叫聲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我離家多年后,祖母還給我說起坡上那家人的大黃狗還在夜里斷斷續續、若有若無的嚎。前幾年,那家主人的二兒子在工地上干完活騎摩托車回家時,與一輛大卡車迎面相撞,此后,每年我回家都能看到村西苜蓿地里的主人一個人盤腿坐著,雙眼盯著西面的層層疊疊的群山,像一尊雕塑。我似乎能聽到他低低的哀號,但是又沒有任何聲音。

暗夜帶來了什么,又帶走了什么,我們似乎都無法得到確證,但是走投無路的人總能在黑夜里找到生機。那幾年父親做些販賣瓜果的生意,他的那輛沒有牌照的農運三輪車在白天不被允許上路,但是在夜晚卻暢通無阻。夜幕四垂后,父親帶著我,開著三輪車,把黑夜撕開一道口子,一頭扎進無邊的黑暗里。我們要去隔壁的縣城拉瓜,三輪車在黑暗中投射出兩道刺眼的光芒,如果站在高處看,就像一只小船在無邊的大海上靜默地航行,隨著波浪顛簸起伏。那時候我已經習慣了黑暗,也敢于一個人面對黑暗,何況父親就坐在我的身邊,雖然他兩只手把著方向盤,眼睛也只盯著前方。我們要在凌晨趕到離那個縣城只有幾公里的村里,然后將車停在路邊休息。這時候月亮已將光明交還大地,我和父親從村里人的打麥場里抱出一捆麥秸稈,鋪在車里,枕著滿天星光入眠。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我一直能想起這一幕,父親現在因病已經走不了太多路,也不再在夜晚出門,我知道他已經到了怕黑的年紀。那些黑是化不開的,在你年輕的時候,黑暗給你生機給你靈感,但是在你老之將至的時候會隨時等著給你一下子,讓你永遠消失在黑暗里。

我氣餒地蹲在出租屋的廚房里,窗外的路燈通過高大的白楊樹投射進微黃而斑駁的亮光,老舊的水管一直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就在幾分鐘前,我點燃了報紙,結果了廚房櫥柜里竄出的數只蟑螂的性命。這些夜行的生物在房東留下的老舊的帶著油膩的鍋碗瓢盆間游走,儼然將廚房當成了他們的領地。但是在噼啪作響地燒死最后一只蟑螂之后,我突然停下了,我的停下不是因為我心生了懺悔,而是在那么一瞬間我有點恍惚,到底誰是這個屋子的主人?這個問題出現的時候我內心慌亂,這個屋子的主人既不是我,也不是那些上躥下跳的蟑螂;既是我,也是那些上躥下跳的蟑螂。白天和黑夜將我們分割開來,黑夜何曾屬于過我?就在那一瞬間,我決定不再干預它們的出現,我收起還剩半袋的蟑螂藥,穿衣出門,把黑夜交給它們。

城市里一片光明,黑暗被城市逼退到大青山腳下,被逼退到高樓以上,被逼退到人身體里。老舊的小區里樹木蔥蘢,卻沒有一處黑暗的角落讓人藏身,像所有的城市一樣,這里的夜晚也傷痕累累。我在這個城市的主干道上徜徉,高大的路燈投下霸道的光芒,侵占了馬路,也侵占了一切經過馬路的人、車、物。然而,光亮卻是一種陷阱,有人就在這樣的陷阱里無法抽身。在一個冬夜的光亮里,一位朋友的大哥在光明如晝的城市道路上,在一輛車尖銳的剎車聲中完成了與這個世界最后的告別。我在醫院的重癥監護室看到他的時候,醫生已經宣布了腦死亡,只有床邊心電監護儀上的線條還在微弱地上下起伏。他已經沉沉睡去,再沒有醒過來的可能。

我們在一個暗夜里送他,靈棚就在小區院子里,幾盞路燈照得小區分外明亮。他的家人舉著火把,沿著附近的道路一路走一路“點燈”,那些蘸了汽油的玉米棒或者棉花團,每隔三五米被扔在路邊,燃燒幾分鐘后靜靜地熄滅,像是完成了某種儀式。那時候我在想,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分明是跌落在無邊的黑暗里,城市的光亮太巨大,像無邊的大海,令他沒有上岸的可能。那一盞盞被拋在路邊的燈,隱匿在了光亮中,也似乎隱匿到了那個已經走遠的人的身體中。

有多少人在夜晚狂歡,就有多少人在夜晚離去,更多的人則在夜晚靜靜蟄伏,等待著盛大的黎明的到來。城市主干道的西側就是一條人工河,最淺的地方不到一米,橋下最深的地方五六米,那里燈光昏暗,樹影婆娑。在那些平靜的夜晚,有人縱身跳進河里,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向大地的時候,人們才能看到那已經腫脹的身體漂浮在河面上。沒有人知道他走過了哪一段昏暗的路,但是我相信,在躍入河水之前,他肯定看了一眼頭頂上的天空,幾千米以上的高空。只有黑暗的高空,像景觀河里五六米以下的地方一樣適合遠遁。

我曾在河套平原上這樣注視過黑暗的天空,就像小時候的那種黑,與任何光明都沒有關系。那是冬天的夜晚,白雪覆蓋著肥沃的河套平原,我只在它的一個點上,像一部巨著中的一個逗號或者頓號,做短暫的停留。那一刻,世界上所有的暗似乎都在向我聚攏,在一片靜謐里,我聽到了眾生喧囂,我也聽到身體里一些骨頭在隱隱作響。那一刻,我幾乎可以確信我身體里最強壯的那一部分都是在暗夜里悄悄生長起來的,所以它們帶著暗夜的屬性,能讓我在黑暗里從容且平靜。當然,我也確信,身體里屬于黑暗的這部分也會先我而去,在黑暗的盡頭等待著我,我將用身體里最微弱那部分吃完人世間的最后一碗飯,走完人世間的最后一段路。

這毋庸置疑,祖父早在十多年前就向我展示了這一過程。他在一天天的病痛中慢慢被抽走了身體里不屬于他的那一部分,直到最后一個夜晚,他吃下了最后半個梨,剩余的半個就放在炕頭,他想的是在半夜咳嗽醒來的時候可以拿那半個梨止咳。但最終他沒能吃上,而是在我的面前一頭倒在祖母的懷里。屋外的黑暗瞬間蔓延進來,裝滿了整個屋子,祖母的嘶吼讓黑夜顫抖了一下,復又歸于平靜。

祖父去世的那個冬夜,像世界上所有的冬夜一樣深沉,他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沒有邊際的黑暗里喘不過氣。我知道,那是他需要獨自面對的時候,就像我小時候,一個人面對那個黑暗中的草垛。盡管祖母已經點燃了煤油燈,但是仍沒能將他從黑暗中拉扯出來,相反,我們眼睜睜看著他的眼睛塌陷下去,雙手垂下去,身體的溫度一點點被抽走,看著他一點一點融進黑暗里,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成為未知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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