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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向真愛

2020-10-26 09:24凱特·???/span>
湖南文學 2020年10期
關鍵詞:薩姆印跡

凱特·??薣美國]

我豁出去了。在和伊利諾伊州幾個依然健在的親戚過了一個凄涼的感恩節后,我在回到舊金山的路上下載了Tinder、Bumble和其他幾個我曾在Instagram上看到過廣告的App。我決心每天對幾百個男人進行篩選,并努力給跟我匹配的人發消息。

我向來都不大喜歡在App上找所謂浪漫伴侶的想法,這簡直跟叫披薩或優步一樣。更復雜的是,據說在舊金山使用各類交友軟件的男人當中,有一半都是印跡人。但我還有什么選擇余地呢?現在每個人似乎都在通過App發現彼此。上次失戀后,我花了一段時間“讓事情自然發生”,這就意味著什么都不做??蓭啄赀^去了,什么都沒發生,我意識到如果我不主動,如果我不用手去推開命運溫暖的背影的話,可能什么都不會發生。說到底,要么再也不約會了,要么就得冒一冒被印跡人糟踐的風險。盡管,我想,凡事總是有點兒風險的。

早期的印跡人很容易識別。首先,他們太過英俊了。他們的皮膚光滑,容光煥發,身材勻稱,高高瘦瘦的。下頜線都可以用來切面包??粗拖衲L貎?,沒一點兒幽默感。

幾年前我遇到過這么一個。我的朋友彼得邀請我參加了一個晚宴,一個由跟他一起在日落區長大的某科技公司創始人主持的晚宴;他倆曾一起跟隨Phish樂隊在全國各地巡回演出,向音樂會的觀眾銷售硝化甘油爆米花。除了在教堂的地下室里一起參加過一些為不再喝酒的人舉辦的聚會之外,彼得和我并沒有真正的交往。但我挺無聊,而且這正好是個免費的晚餐,彼得說得好像他已經問過很多人但都被他們拒絕了似的,這也減輕了我的壓力。

晚餐時,我坐在一個叫羅杰的人身邊。他有一種很明顯的印跡人模樣——高高的額頭,茂密的頭發,修長的眉毛——但我并沒有認出那是什么,因為當時媒體上的印跡人現象并不突出。他很熱情,問起我的家庭、我的教師工作,以及我對科技行業的不滿。

羅杰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悅我,但我并沒有被他迷住。吸引我的反而是他的殷勤和他對我內心想法的預判,比如,再給我來一份法式沙拉,再給我來一杯水,在我把一大塊紅燒肉掉在裙擺上后趕緊給我來一張餐巾紙。我會說些自嘲的話,他會堅定地看著我,并向我保證我是個很棒的人,應該得到我想要的一切,但這并非我所愿。羅杰并不了解我,也不能可靠地判斷我的價值;除非他的立場是每個人都有價值,而這無異于沒做任何判斷。當我把話題轉移到他身上時,他提供了一個似乎是事先寫好的背景故事。

“我來自美國北部的牧場,”他告訴我:“我的父親很嚴厲,但很有愛心。我的母親是個很好的女人,她把我們四個人養成了堅強、能干的成年人。我的童年并非沒有苦難,但這些逆境將我塑造成了今天的我?,F在我住在舊金山灣區,一個充滿創新和可能性的地方。我很感激我所獲得的生活,我知道這得感謝在這一路上愛我、支持我的人?!?/p>

我勉強笑著表示贊同?!巴叟?,”我說:“那太好了?!?/p>

當我開著我那輛破舊的豐田卡羅拉把彼得送回里士滿時,他透露說他的朋友,也就是活動的主持人,在晚宴上安插了印跡人。

“印跡人?”

“這是一個縮寫?!北说媒忉屨f:“他們是仿生類人。觸覺性錯覺領域的最新進展?!彼nD了一下,補充道:“假人?!?/p>

我掩飾住自己的震驚,沒讓彼得的心思得逞?!八阅阊埼覅⒓幽硞€公司新產品的圖靈測試,卻沒有任何報酬?”我說。

“你吃了免費的晚餐,不是嗎?”

“嗯,他很無聊,”我說:“而且太帥了。我討厭那樣的男人?!?/p>

“太帥了?”

“是啊,我對他們沒興趣?!?/p>

彼得讓我給我的餐桌同伴的各種屬性打分,并希望我把這些都寫在隨冰淇淋一起分發的評論卡上。我習慣性地給羅杰打了五分?;叵肫饋?,我很高興沒有用我的誠實反饋替印跡革命助紂為虐。

這些人本來是被設計用來從事需要高度同情心的護理工作的。他們本應在臨終關懷中心和老年護理中心工作,照顧那些正在受苦、不久將死去的人。這樣的工作通常報酬很低,而讓他們去做這些工作會更好,也更合乎道德,所以人們的想法是讓他們去做這些工作,他們會做得很好,幾個月后他們會消失,他們的肉身就會化作一團水汽。

但是除了少數精英醫院外,醫院并沒有對印跡項目進行投資,因為它的成本高得令人望而卻步,并且也不怎么受捐贈機構的歡迎。即使事實證明印跡技術能比人類更有效地完成護理工作,那些能負擔得起頂級醫療服務的家庭并不喜歡讓他們的親人接受印跡技術的照顧。沒多久,這一技術就被一家俄羅斯公司盜用了,它被用于非法活動,最常見的就是身份欺詐。印跡人開始利用交友軟件來攻擊弱勢女性。去年夏天,我的朋友艾麗西婭就遇到過這種情況。

“朋友”這個詞我用得很寬泛。艾麗西婭是我在康復社區認識的。我們一群人有時會在聚會后出去吃東西,就是在這樣一個場合,也就是六個月前,艾麗西婭告訴我們她和一個叫史蒂夫的印跡人之間發生的經歷。我已經懷疑艾麗西婭已經被印跡人糟踐了,因為幾周前,她在臉書上的個人資料讓我參與了一場詭異的對話。一天深夜,她給我發了個短信:我一直都很欣賞你的鞋子。起初我以為她只是想故態復萌,趁機侮辱我一下。

我們五個人在吉爾利街的一家小餐館吃飯,雖然那兒菜價過高,味道不好,但我們還是很喜歡。艾麗西婭像個孩子一樣點了一杯巧克力奶昔,她又說起了那段經歷。兩人僅僅交往幾個星期后,史蒂夫就提議他們周末去大蘇爾島旅行。這簡直就是教科書般的印跡人糟踐行為,艾麗西婭對此應該有所警覺的。印跡人總是想去大蘇爾,因為那里的手機服務很不穩定,可以留出一些時間來獲取受害者的數據。他們會用贊美、大吃大喝和美好的性愛來款待一個女人,接著在半夜里偷取她手機里的數據,復制她的信用卡信息,然后消失在撩人的“噗”聲之中,就像雨滴打在金屬桶的底部,只剩下一團團薰衣草味的水汽。

“我一覺醒來,他就不見了?!卑愇鲖I說:“不過,房間里的味道很好聞?!?/p>

艾麗西婭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弄清史蒂夫干的好事。他的手段是報復性的而且異常地親密。他利用艾麗西婭在約會幾周內泄露的信息給她的每一個聯系人都發了個性化的郵件。他甚至在她的臉書上貼出了她曾發給他的挑逗性自拍和手機里的照片。我們都見過這些照片——艾麗西婭穿著蕾絲胸罩和丁字褲,在她公寓昏暗的公用浴室里對著一面全光鏡搔首弄姿;她的背以一個看起來很痛苦的角度拱起,以便展示她的屁股。

在餐廳里,艾麗西婭搞得跟個好不容易才擁有了一丁點智慧的人似的?!叭绻患驴雌饋砗玫貌幌袷钦娴?,那可能就是真的?!彼f著,然后繼續用她的奶昔吸管吸空氣。我和其他幾個人點了點頭,覺得艾麗西婭真是個大白癡。史蒂夫連自己的印跡人身份都沒掩飾好,可她還是愛上了他,依然抱有希望,認為屬于自己的愛情終于到來了。

印跡技術不斷地進步。據稱,現在的印跡人已經被編程賦予了更復雜的心理特征、明顯的缺陷和多樣化的身體特征,這使得察覺他們的身份變得越來越困難。印跡人始終是男性,因為他們的最初創造者認為男性更容易傳遞權威感,從而能最大限度地減少被無良醫院員工性侵的風險。我可不想成為艾麗西婭那樣,所以我在App上與男性聊天時一直保持著警惕。

幾周后我就開始了新的生活,我和薩姆匹配上了。他的個人資料簡短而平淡,只是提到他熱愛瑜伽、背包旅行和現場音樂。他在一家科技公司從事防火墻方面的工作。我不知道那具體是什么,他也懶得解釋。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他說,然后把話題換成了他想看的樂隊。

第一次約會時,我們去了我家附近的一家泰國餐廳。薩姆身材高大,相當有魅力,但跟我曾在晚宴上遇到的那個男模特般光鮮亮麗的印跡人不一樣。他的身體壯實,肩膀在黑色牛仔夾克下面顯得很寬。棕色的頭發披在肩上,臉上還留著斑駁的胡須,這似乎是個偶然,就好像某一天他的剃須刀用完了,懶得再買了一樣。

薩姆對著菜單思索了半天。我提議我們把咖喱和面條分開吃,他同意了,似乎一下子減輕了做決定的負擔。點完菜后,在我的提示下,他粗略地描述了他在威斯康星州度過的童年。他的敘述不像羅杰那般滔滔不絕,這讓我確信了他所言非虛。薩姆在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攻讀了計算機科學的碩士學位,后來和他相戀多年的女友解除了婚約。當我問他們為什么要分手時,他只是說他們開始約會的時候太年輕了,后來兩人就漸漸分道揚鑣了。八個月前他搬到了舊金山,尋求新的開始。

我告訴薩姆我在這個城市住了十年,然后等著他問我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來。但后來我們的食物來了,就沒再聊這個話題。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當我們在App上發短信的時候,我會提及我的生活,但薩姆從不會沿著我的話題進行合理的追問。我還蠻欣賞這些關于人類自私的例子的。即使新一代的印跡人比老一代配置了更多缺點,我想他們還是準備好了去搜集一個女人過往的瑣屑,這會幫助他們更好地了解她,以便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更徹底地操弄她。薩姆的漫不經心對我而言也算是一種自由。我可以隨便說什么,他只點點頭而已,過一會兒就開始說別的事了。

我讓薩姆來決定我們約會的節奏,等他發短信跟我說我們下一次什么時候出去玩。在我們第三次約會時,晚飯后我邀請他回了我的公寓,我們做愛了。薩姆像擺弄一雙他會經常穿出去的新鞋一樣精心地擺弄著我的身體。雖不至于讓人心驚肉跳,但剛開始的性愛很少有像他這樣的。沒什么可怕的,在這方面我看到了他無限的潛力。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把控著自己的重量和膝蓋的位置。

當我躺在黑暗中,手臂搭在薩姆的胸前時,我等待著那股古老而陳舊的空虛,等待著那種躺在另一個人身邊的別樣的孤獨。但是,這一次,這種悲傷沒有到來。有薩姆在身邊的感覺很好,仿佛最后一塊拼圖都已經拼接好了。多年來,我的公寓第一次顯得圓滿。平時和我一起睡在床上的貓咪們也都搬離了床。我在黑暗中感覺到了它們的存在,在椅子上、沙發上,或者在壁櫥里。薩姆來的時候已經撫摸了它們一會兒,他讓一只貓輕輕咬他的手,另一只貓在他穿著牛仔褲的大腿上流著口水。四只哺乳動物同在一個屋檐下真好,我們中的每一個都相信其他人不會在我們睡覺時殺了我們。我想,這就是家庭的魅力所在。這就是這些年來每個人都在做的事情。

星期一,我像往常一樣去上班;盡管我正在和某人約會,生活已經發生了變化。當我騎車經過市場時,我的感覺高漲。我通過一個剛上過床的女人的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

我差不多算是個老師。多年來,我在一所以英語作為第二語言的私立學校和一所在中國大量招生的營利性藝術院校做著兩份兼職工作。上午的時候,我去私立學校給一個十四人的班級教中高級英語課程。這些學生都是十幾歲到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大多來自瑞士、韓國和沙特阿拉伯。名冊上的學生每周都有變化。沒什么延續性,也沒有朝著一個終點前進的感覺。我們先是讀完專有教科書,然后從頭再讀。

下午的時候,我就會去上一門藝術課,我提供的是學院所謂的“語言支持”。當老師講授時裝設計、計算機動畫或藝術史的時候,我就做筆記。講課結束后,我會等著留學生們向我尋求幫助——向他們解釋一些難懂的詞匯和美式口語,給他們剛才的聽課內容提供口頭化的克里夫筆記(譯者注:“克里夫筆記”原文為“CliffsNotes”,是美國知名的學習指南網站,由Cliff Hillegass于1958年創辦;該網站的指南冊由老師和教授親自撰寫,旨在為讀者提供文獻大意和文獻當中確切詞匯的意義。)——但他們很少來找我。

我在神經化學的迷霧中度過了那個星期一。我單身已經夠久了,我的依戀之心已經枯竭,不再萌動?,F在它們又被激活了,我想知道,除了性我怎么還在乎其他事情。我忍住了給薩姆發短信的沖動。單身歲月讓我變得堅強,我決心不破壞這段新的關系。我愿意等著薩姆來聯系我,哪怕要等好幾天。即使他永遠不來聯系我,我也能坦然接受。也許他是一個印跡人,或者只是一個不想戀愛的人而已。這種不確定性是存在的本質。我們把事物帶入生活,然后,時間流逝;事物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這就是一切。

我沒有馬上向朋友們提起薩姆。一切都進展得挺順利,我知道他們會把這當成個不祥之兆。我已經接受了被印跡人糟踐的可能性,但我也不想從別人那里聽到關于我的疑慮的任何回應。

當薩姆和我約會了一個月后,我和彼得、凱文和丹在周二晚上的見面后又去餐廳里聚會。這三個男人都四十多歲了,而且都是單身。丹告訴我們他一直在和一個鄰居睡覺;這位鄰居現在希望每天晚上都能過來看電視,但丹更喜歡一個人看電視。凱文問我有沒有交往過什么人,我提到了薩姆,并小心翼翼地淡化我的投入程度。

我記得每到星期天克萊門特街上都會出現一個小小的農貿市場。晨霧消散,我們去了那個落在寒冷的藍天下面的市場。我們買了羽衣甘藍、青蘋果、芹菜、甜菜和生姜,平攤了費用。我看著薩姆和小販們閑聊。他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問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他家果園里的蘋果有哪些不同的品種,我覺得挺自豪的,甚至想象著小男孩被薩姆的陽剛之氣給打動了?;貜N房后我們洗干凈這些農產品,把它們切成塊輪流丟進了榨汁機的漏斗里,然后用特制的棍子往下搗。

我們端著一杯又酸又甜的顆粒狀果汁回到客廳。我感覺到一種新鮮的輕松感在我們之間縈繞開來,仿佛做果汁這件事兒已經把我們封存在家庭日常生活的泡沫中了。我讓薩姆教我如何投出一個假想的棒球,我知道這個請求會正中他下懷。他經常提到他高中時是個左撇子投手。他差點就被一所一級學校錄取了——不管那意味著什么——但事情卻被一位對他懷恨在心的教練攪黃了,在招聘人員來訪的那天他拒絕讓薩姆上場,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我們站在公寓中央,薩姆教我如何轉動上半身,以便將我全部的力量都灌輸到投手上去。我從裝著鏡子的墻上看到我們在鏡子里滑動,里面還露出了我的衣櫥。當我抽回手臂準備再投一個假球時,我想起了我爸爸在芝加哥郊區的后院里教我投球的場景;他為我沒有“像個女孩一樣”投球而感到驕傲,盡管我可能也就那樣。

我跟薩姆提起這個,并且一不留神就開始說起我爸爸染上毒癮的事,正好是在他教我投擲棒球的那天。我們坐在愛情專座上,我講述了我父親逐漸消失的整個故事。他當時消失了幾個星期,回來的時候狀態似乎比以前更糟糕。他一度去了戒毒所,回來后胡子拉碴的。我告訴薩姆當我看到我爸爸留著胡子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就好像他被一個相似的男人取代了一樣,細節上總有點不對勁,跟電視劇換了幾季演員一樣。那時我十四歲,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他。之后的五年里,他偶爾會給我和我媽媽來一封信,信中充滿了歉意,還承諾說他正在清理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和我們在一起。最后,信都不來了,我媽媽覺得我們還是繼續往前走的好。

我的講述幾乎沒什么情感;在治療中、聚會時、以及在以往戀愛關系的早期階段,甚至在我覺得戀愛關系可能會變得更糟糕的時候,我都講過這個故事。情感已經被吸干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事實,就像榨汁機吐出的纖維。

薩姆聚精會神地聽著。我說完后,他把空果汁杯放在茶幾上,用他寬大的手捧起我的臉,吻了我一下。這是一個非常棒的姿勢,但感覺還是有點不太對勁,就像是從電影里搬出來的某個場景——女人身上露出傷疤,男人深沉地親吻著每一個傷疤,確認他仍然接受并渴望她。

但是,當薩姆有一次離開我的公寓時,我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感到凄涼。我感覺到我們已經鑄就了一種新的親密關系,就像一塊熱乎乎的石頭掖在我的喉嚨底,讓我倍感溫暖。

旅行的前一天晚上,薩姆睡了個好覺,第二天早上我們開著我的卡羅拉一路向北。當我們穿過金門大橋的時候下起了雨,濃霧遮住了視線,這里的風景仿佛拒絕參與我周末的浪漫敘事曲。我們在圣拉斐爾的喬氏超市停了下來,在那兒購買了一些我們事先列在清單上的物品。當我們推著購物車排隊等候的時候,我想象著和薩姆年復一年地做這樣的事情。我們可能會在某個地方買一套房子。我們會在不同的房間里工作,給對方送果汁。在一次令人驚訝的命運轉角之后,我也會擁有別人所擁有的東西。

度假村在門多西諾市的東邊,通過密林中的窄路就可以抵達。薩姆要求開最后一段路,我緊張地坐在副駕駛座上,感覺我的舊車像一個塑料玩具,隨時可能會散架。

在門房辦理完入住手續后我們找到了我們的房間,一間很小的獨立式小屋,沿著一條礫石小道可以通向游泳池。門沒有上鎖。有人勸我們不要把值錢的東西放在房間里,我就欣然把手機放在了汽車后備箱里。我本打算穿上泳衣的,但很明顯,這樣進入更衣室后會顯得很扎眼,不太好。大家都是光著身子泡游泳池的。透過更衣室的窗戶看那些人,大多是情侶,也有幾個形單影只的中年男人,都是在濕漉漉的水泥地面上漫步。我忽然閃過一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偏見——是關于那些迷之自信地在這個世界上到處游蕩的嬉皮士的。當我脫下衣服,把它們堆在儲物柜里時,我覺得有些害羞;在這種情況下一絲不掛和在公寓里與薩姆一起赤身裸體的感覺還是不太一樣的。

我們坐在第一個泳池的躺椅上,一陣冰冷的毛毛雨落在了我們肩上。幾分鐘后,裸體似乎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沒有泳衣,人體就成了一個中性的東西,脫離了色情,盡管當我們從一個游泳池走到另一個游泳池時,我還是會用毛巾裹住自己。我們探索了一番度假村的景點:沒什么溫度的大泳池,幾個溫熱的池子,一個用彩色瓷磚圍成的小冷池,一個桑拿房和一個由雪松木甲板隔開的蒸汽房。當我們走完一圈回到第一個游泳池的時候,我瞥了一眼掛在更衣室入口上方的時鐘,發現只過了一個小時。我胸口一緊,我心里嘀咕,我們來的時間不是挺久了嘛。

當我們坐在溫熱的水池里時,我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其他人身上。我們對面是一個年長的男人,綿長而細密的灰色頭發扎成了馬尾,他的眼睛輕輕閉著,薄薄的嘴唇也靜靜地閉著。一對情侶從桑拿房里走了出來??雌饋砗芷婀帧钠涿膊粨P,三十大幾了,身體柔軟,臉蛋瘦削,不怎么起眼,而男的又高又壯,肌肉發達,擁有年輕演員般的驚人樣貌。

我輕輕推了推薩姆?!澳阌X得他是個印跡人嗎?”我低聲說著,朝那對情侶那邊點頭示意。

“是個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會有人不知道關于印跡人的消息,因為新聞上已經有大量關于竊用印跡技術最新進展的報道了。我向他解釋了這個現象,薩姆有些疑惑地點了點頭。我對他的無動于衷感到不爽,于是想激起他更多的反應。

“我們剛開始約會的時候,我就擔心過你會不會是一個印跡人?!蔽艺f。

“哦,是嗎?”薩姆說。

“我還在尋找線索?!蔽艺f。

薩姆聳了聳肩?!昂冒?,抱歉讓你失望了?!彼f著,在水下面俏皮地捏了捏我的左大腿。

談話又陷入了沉寂。薩姆不愿意和我一起猜測這對不怎么般配的情侶,我有點惱火;他們已經回更衣室里去了。開車的時候,有音樂作為緩沖,我們倒也可以長時間不說話。當我們在最熱的泳池里進行最后一次餐前浸泡時,我等著看薩姆在沒有外界提示的情況下會聊些什么。他開始抱怨說,度假村禁止在酒店內烹調肉食;他擔心沒法獲得足夠的蛋白質來維持他在健身房精心鍛煉出來的肌肉。我問他我們分開的那一周他吃了什么,他說主要是無皮雞肉和混合蔬菜,還有香草味的增肌蛋白粉。

“哇,”我說:“你真是個蛋白質惡魔?!?/p>

薩姆生氣地看了我一眼?!拔也粫衲隳敲凑f?!彼f。

“不會嗎?”

“你把它說得聽起來有點蠢?!?/p>

“我不是這個意思?!拔艺f,雖然我意識到我確實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有點緊張,急切地想緩和一下氣氛。我開始講一個關于前男友的故事,他是一個年輕人,在一個叫做凳子的專門做翻唱的樂隊里當貝斯手。我是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他的。在他戒酒之前,他花了一年的時間只吃芥末醬沙丁魚,他酗酒的時候就會在西夫韋超市里買好幾罐。在他戒酒的頭六個月里,他每天只吃一加侖冰淇淋。

“不過,我們約會時,他恢復了正常的飲食習慣?!蔽艺f:“嗯,夠正常的了??伤€是吃了很多冰淇淋?!?/p>

薩姆的嘴在一片亂蓬蓬的胡須中顯得很紅潤?!罢鎼盒??!彼f。

“當然,”我說:“他也是這么想的?!?/p>

“我不想聽到關于你約會過其他什么人的事?!彼_姆說。

這讓我措手不及?!盀槭裁床荒??”

“尤其是那些只吃沙丁魚的怪人?!?/p>

“這只是他的一點,”我連忙說:“他也有很多優點?!?/p>

“我覺得談論以前的伴侶并不是什么明智之舉?!彼_姆說:“你以前也這么做過,那時候也挺掃興的?!?/p>

我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了一種熟悉的、悶悶不樂的沉默中。在我們去淋浴房的路上,薩姆試圖哄我。當他指著溫水池邊上的一套陶瓷花盆時,我感覺到了他最后的努力,“很可愛!”我心不在焉地應承他。

沖洗完皮膚上的礦物質后,我們在更衣室里穿好了衣服。當我們沿著碎石車道向門房——也就是我們存放無肉食品的廚房——走過去時,薩姆一直拉著我的手。

“你沒事吧?”他問我。

“沒事兒?!蔽医┯驳卮鸬?。

“嘿?!彼A讼聛?,轉身面對著我說:“對不起,行了吧?”

“沒關系,”我迎著他的目光說:“我不會再提我的前男友了?!?/p>

“不,你別這么說。我還是希望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p>

他釋懷地笑了。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感到抱歉,盡管我懷疑他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道歉。

進屋后,我們用蔬菜和丹貝做了墨西哥卷餅,放在鐵鍋里翻炒。我們在小屋里一個類似于火車車廂的地方吃飯,桌子靠著窗戶,可以俯瞰茂密的森林峽谷。雖然薩姆已經道歉了,但我還是覺得和他有些疏遠,好像還有什么事情沒有解決似的。

“我希望你也能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蔽艺f。

薩姆緊咬著嘴巴以示回應。他一定以為自己已經逃過了這個話題?!昂冒?,”他說:“當然啦,我一直都是這樣做的?!?/p>

“我是說,我也想聽聽你的過去,”我說:“比如說你的前女友?!?/p>

薩姆笑了起來?!霸趺赐蝗挥蟹N治療的感覺?”

“你做過心理治療嗎?”我問道;一聽這話,我頓時興奮起來。

薩姆的臉紅了?!坝羞^幾次,和我的前女友一起做過情侶咨詢?!?/p>

“有用嗎?”

“我不知道,”薩姆說著,弄開墨西哥卷餅,挑出了大塊的丹貝:“我不擅長談論感情。我想,這就是我的成長方式吧?!?/p>

我提醒自己,接受一個即便像他現在這樣的伴侶是很重要的,就像我的朋友們來找我抱怨他們的另一半時我曾向他們建議的那樣。但我們之間的第一次小沖突打破了我內心的判斷標準。第二天的時候,我又發現薩姆做了一些讓我惱火的事情。那會兒就我倆在桑拿房里,我開始講一個關于一個大學朋友的故事,她的婚姻出了問題,薩姆居然發出了一陣怪里怪氣的假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很驚愕。

“沒什么,”他說:“我和我哥哥有時候就這樣相互尋開心?!?/p>

“你是不是對我說的話不感興趣?”

那對不怎么般配的情侶進了桑拿房。那女人在我們下面的長椅上鋪了一條毛巾,橫躺在上面,奶頭高聳,而那個一臉印跡人模樣的男人坐在了一張阿迪朗達克椅上,雙腿岔得很開。在與我的目光短暫相接的剎那,他豐滿的嘴唇蜷縮出了一個微笑。

“不是你想的那樣,”薩姆輕聲說著,拍了拍我的大腿:“只是個玩笑而已?!?/p>

后來,當我們坐在一個溫暖的水池里時,我跟薩姆說起我在藝術院校的工作,我告訴他我長時間的無所事事,我的恥辱感和那種一文不值的感覺,因為我只是單純地待在那里就能持續領到工資。

“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到工資咯?”他說:“聽起來很不錯吖?!?/p>

我發現我無法恰當地表達我的荒謬處境。乍一聽似乎是我被寵壞了。我趕緊換了個話題,告訴他我參加的聚會,我的健康計劃。一開始,薩姆很支持我的清醒姿態,說你能把你的負面情緒都吐出來,這挺好的。但是,當我談到聚會如何將各種類型的人聚集在一起的美妙之處時,我意識到我聽起來一定像是被什么給洗腦了,搞得好像我屬于新時代某個邪教似的。

我轉過身來,看到他閉著眼睛,頭后仰著靠在池邊上,似乎在沉思,也可能是睡著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開始渴望回到我的公寓,和貓咪們一起待著。晚飯時,我一邊聽著薩姆對小屋的裝飾評頭論足一邊點頭,我已經徹底放棄了來一場真正有深度的交流的念頭。我們吃完了帶來的大部分食物,只剩下了些小麥玉米餅和什錦干果。在餐廳的另一頭,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和她火辣辣的男友正坐在一起喝著紅酒,吃著精致的炒菜。我對那個人的繼續存在感到惱火。我確信他就是個印跡人,并且某個晚上他就會消散成一團水汽。我想象著她能一個人在池子里充分享受剩下的假期,然后返回被印跡人侵擾后的混亂生活中去。但他們就在那兒,穿著毛絨絨的長袍,輕聲而熱烈地絮語。有一瞬間,那個女人被男人說的話逗笑了,然后愧疚地瞥了我們一眼,似乎是為打亂了小屋的寧靜而感到尷尬。

回到房間后我們開始做愛,我渴望薩姆用一種能迅速激發我快感的方式插入我的身體。我們輕巧地扭動著身體,以免打擾到其他人。結束后,我們躺在黑暗中,我的頭靠在薩姆的胸前。從我們來的那天起,我就沒化過妝。我的頭發亂蓬蓬的,仍然濕漉漉的,還散發著公共浴室提供的茶樹洗發水的味道。在過去的三天里,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赤身裸體,渾身濕透。自從我們到了這里后我就沒看過屏幕,手機關機著,鎖在了后備箱里。我本想著全身心地和薩姆相處,但是沒有了分心之物后我們之間的隔閡反而逐漸顯露了出來。我覺得那個真實的自我好像被鎖在城市的深庫之中。我原以為薩姆也有一個類似的深庫,但我無法想象那里面可能藏著什么。

“這兒真好?!蔽业吐曊f。這是我最后一次嘗試,但薩姆不知道。我是在給他最后一次機會,讓他暴露出自己隱藏的一些軟肋。

但他只是喃喃地說,“嗯嗯?!睅追昼娺^去了,我感覺到他緊繃著的肌肉在我的胳膊下松弛下來。古老而陳舊的孤獨感在我身上肆意蔓延。我回想起我曾在宴會上遇到的羅杰,沒錯,就是那個印跡人。他是如何饒有興趣地問我問題的。他是如何注意到我的杯子空了,然后主動給我斟滿的。

早上,我們開車回城。我告訴薩姆我會把他送到市中心的灣區快車車站附近。我把車停在麥卡利斯特路邊,打開雙閃。薩姆解開安全帶,把手放在我膝蓋上,凝視著我的眼睛。我又一次覺得他在模仿電影里的東西。他那一刻的親昵姿態似乎就是一種模仿,就像他那聲打斷我的怪笑一樣,以傷害我的感情為代價,他和他缺席的哥哥分享了一個笑話?!罢媸莻€愉快的周末?!彼f,我點了點頭。

“確實如此?!蔽覒械?。薩姆用手托起我的側臉——我苦澀地想,又要來他的招牌動作了——在我的嘴上長長地吻了一下。當他終于下車時,我松了一口氣。我看見他站在麥卡利斯特路和波爾克街的拐角處,等待著紅燈變綠。從這個視角來看,他可能是任何一個路人,他的存在是一個中性的事實,與我無關。我突然意識到薩姆可能是一個印跡人,一種新型的印跡人,旨在通過與主人之間保持安全距離來進行長期欺騙。轉念又覺得這兩種可能對我而言都已無所謂了。

回到家,貓咪們到門口來迎接我,但沒有以前那么敏捷了。我打開一罐濕的食物,用黃油刀尖把餡餅從中間切開,然后給擺在地板上的兩個六角形黑色盤子里各分了一半。我不在的時候,我讓鄰居順便過來喂一下它們,但他沒把垃圾箱弄出來,我把垃圾箱里堆積的雜物都清理干凈了。在尚未開始的一天的強烈光線中,我重新打量我的公寓。房間里很安靜,在這片安靜中,我隱隱聽到時間在緩緩前進。

我和薩姆相處了三個月,時間不算長,但已足夠讓我對重新開始感到疲憊不堪。我想象著和他分手,把我們剛開始建立的一切夷為平地。我會和一個不同的男人做同樣的事情,樹立新的愛情里程碑,并再一次地,和新的男人重復同樣的事情。我會把自己剝開,打開我的過去,給他看。我們會一起做果汁。我會悉心清洗榨汁機的每一塊地方,再用毛巾擦干,把它放回抽屜。一開始會有一段興奮期,然后他會厭倦我,或者我厭倦他。不管持續多久,最終都會結束。

我包里的電話響了起來。薩姆給我發了短信,這讓我有些吃驚。短信上寫道,真是個愉快的周末。他散漫地重復著他早已在車上就表達過的情緒,還用心形的表情符號做了短信的標點,這可是他第一次發這樣的表情符號。我知道,他把這看得挺重并認為我也會這樣想,大概也算是愛情專屬儀式吧。

我緩緩地坐到了愛情專座上。我沒有立即回薩姆的短信,但我已經知道我會寫些什么了,并且我也很可能會為此而后悔不已。

一周前,我去海特街和我一個正在辦理離婚手續的大學朋友一起吃晚餐,路上得穿過金門公園。經過一個空地時,有五個一模一樣的男人坐在野餐桌旁。這奇怪的景象讓我停了下來。仔細一看,他們并不完全一樣;盡管有著相同的身高和體型,并始終保持著古板、筆直的相同姿勢,但他們的模樣略有差別。他們一邊打牌一邊平靜地說著話,他們彼此之間的自在舒適感令我驚訝不已,仿佛他們相識已久,只需只言片語就能理解彼此一樣。

很快,其中一個發現了我,他金棕色的眼睛開始發亮,他的能量被激活,朝著我說:“嘿!”說著就從野餐桌上爬起來,朝我慢跑過來?!澳憧雌饋碚媸莻€迷人又聰明的女人,一個韻味無窮的人。要不要來個約會?你見過大蘇爾的夏日美景嗎?”

其他人轉過身來,眼睛瞪得大大的,修長而完美的手在桌面上擺弄著紙牌。

朝著他們為我騰開的地方,我走了過去。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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