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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童年、迷霧號角與蝴蝶碎痕

2020-10-30 01:46杜梨
西湖 2020年10期
關鍵詞:崇明島崇明

杜梨

奔波這些年,我總想著一句話,當你離開故鄉,你才真正擁有了它。我常常想,我在什么時候最愛北京呢?也許是當我坐上離開北京的飛機,起飛前飛機猛沖升空,我的心隨著飛行角度傾斜之時;當我坐火車,火車馳入偌大的河北,我望向蒼黃的華北平原和收了半茬的玉米田之時;當我在萊斯特的中國超市里看到冰凍的糖葫蘆,又冰又酸地咬下來,甜甜乖乖,同時不忘倒抽幾口冷氣之時。

只有當我肉身離開,靈魂即箭歸北海,北京方能擺脫一切政治、文化和歷史意義,斬除一切攀附其上的話語符號,重新回歸我心目中那個單純美好的北京:永遠轉不靈的西直門立交橋,四平八穩的東西城胡同兒,北海上蕩起的雙槳,可以隨意攀跑的西山。正如老舍所說,北平城是不朽的城市。北京于我亦擁有不朽的魅力,只有遠離心愛的城市,才能將透視(“Perspclre”)關系看得清楚。最好的例子莫過于張北海長居美國時寫的《俠隱》,故都一別多年,下筆仍是故鄉地圖。2018年,我買了十幅民國北平地圖,按照主人公李天然的路線走過東城西城,順帶吃遍書中所提北京小吃,甚解其中味。

愛一個人也許很短暫,但愛一座城卻可永生永世,有時候不由琢磨,為什么人對人的興趣總是那么短淺,但一座城池卻能讓你永生不厭地愛著它。崇明島之于栗鹿,便似北京之于我。

崇明予栗鹿霧中花朵的美貌、斑鹿的體態以及陶然的白皙,小鎮的好客和天然又與上海迥異,許多絢爛迤邐附于紙邊觀照,已是身外身,做盡夢中夢。即使崇明早已被劃歸上海市,每每與新人相見,栗鹿必對人強調她是崇明人,與上海人的身份割席。

大學時,每周她都要從上海坐船回崇明,戀人為了給她制造驚喜,會突然出現在輪渡上,送她回家。而她的閨蜜會坐在碼頭上,看著集訓的男友坐著輪船從遠處經過,兩人隔著大海揮手,相視微笑。輪渡、港口和海洋,可能性時刻伴隨著恐慌,短暫的蝴蝶翅影,在霧的號角中揮動,青春美好的事情發生在類似崇明的小鎮,進入上海這個繁華世界后,也許會發生吃驚的轉折。

如今崇明到上海有了高速公路,栗鹿也早已搬到上海,但有空必坐車回到崇明,與家人敘舊。有時臺風天暴雨,無人愿意接單,她的家人會給她叫輛貨拉拉,栗鹿坐在七座的小面包車里,一路向著島嶼前進,殷切地對我說,“我在車上,不能看手機,下車跟你說?!?/p>

栗鹿的旅程大多滯澀,遭遇堵車,走走停停,在這個強調效率的年代,若非出于對崇明、爸媽和奶奶的眷感,誰愿意花將近一下午的時間,每周奔波往復。我奶奶和我們住了幾年后,搬回了燕郊,我事務駁雜,難以脫身,想起以前日日相對,委實想她得緊。栗鹿有這樣的時間去探望阿奶,又有無比幸運的閑暇,以無數往復的公路和海島旅行,跳出上海的包圍,吹吹海島的風。

是的,我與鹿有同樣深愛的奶奶,她們在相同的年代,經歷不同的時代話語,很快就縮水,被年輪吐出,成為小小的果核。我奶奶在隱秘的山川中勞作,裝載著核廢料的軍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而她奶奶在海島建起機場,在云霧繚繞中獨自美麗。無論是鹿的奶奶常寵她的愛稱“囡囡(拗拗)”,還是我奶奶給我起的俄語美名“妮娜(Нина)”,總是愛得密不透風。隔輩之愛的稱謂與表達形式如此直烈,以至于想起來總有熱淚。情感的連接和交互,需要親人幾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如培育幼苗,避暑擋寒,向八個方向祭禱,令人困惑的是,它竟毫無倦怠期。

崇明往事在栗鹿的筆下以歌舞伎的形式出現,變幻出多種名姓:霧島,海邊村落,圓圓沙,瀛島,乃至被主人公誤解的嵊泗列島……你能看出她太想賦予崇明以多聲部的詩意,幾種的名稱轉換和島嶼變形里,只有氣候、飛鳥、浪潮和霧氣不改顏色。在崇明的歌舞伎中,風喑霧涌的布景,精巧設計的獸類,干凈優雅的男女,登島時的浪腥,退島時的風塵以及夜夜笙歌的何日君再來,常想到李金發所寫,“你望晴和之風再吹你向故枝,我望雪鵝把全身吞在肚里”,北京冬日起微微的寒風,吹落枝梢的垂雪,小雪霧撲面清涼,寒蟬尚在土中安眠,亦有此種靜殊之味。

在對故島的反復書寫中,栗鹿已然構建起屬于自己的故園坐標,崇明島作為她的創作母題不斷被虛構、闡釋、解構、吐納,主題于愛與恨,生與死,背叛與和解中纏繞上升,在人物的你來我往中,她擅用一種輕盈的手段去打碎現實的沉重、滯澀與封閉。在我看來,她小說的呼吸感足夠好,扯出大片的風與云,霧中亦看見山色或明或暗,像八音盒中的金屬音符,粒粒間隔精巧雅致,在濃烈處集中煙火,痛吃葡萄痛飲酒,人共葡萄一色,兒童奔于竹林的快樂,成年人暴雨中的親吻,短暫相接后,結尾又羽化成日暮和不斷回旋的尾音,成為問號,成為追憶,成為圓舞曲。

這無疑讓我想到開車去東海音樂節,夜晚浙江小鎮的山,又遠又深又近,朦朧地站立在道路的盡頭,激起我明亮的興奮與害怕。濃重的霧從海上蒸起,白日里微潤的土地都變成了泥漿,跳也跳不起。恰逢竇唯的琴聲響起,暮色與燈光交織,那一刻,甘愿陷進泥中,做一只地瓜。

栗鹿的霧島風味在北方難覓,北方甚少有海邊水霧,正如北京周邊的張北、迷笛和草莓音樂節,白天的土地被一搖一滾后,只會爆起漫天碎草的土霧。南方是達達唱:“那里總是很潮濕/那里總是很松軟/那里總有許多瑣碎事/那里總是紅和藍?!北狈绞侵x天笑唱:“向陽花/如果你生長在黑暗下/向陽花/你會不會害怕?!?/p>

平日,栗鹿在閑聊間常常提及崇明之日常風物,說起回小鎮吃面是多美味,失蹤的初戀又怎樣古怪,深愛的奶奶騎著小車去做按摩。我記得,栗鹿有一次在群聊中發了一盆橘黃的蟹湯,內趴一只蟹,看上去很是美味,她說又去吃面拖蟹了,我好奇地問:“什么是棉拖鞋?”

僅僅在面拖蟹和“棉拖鞋”上,我就看到了南北相異的風景,北京小食總是貼地飛行,豆汁兒,驢打滾兒和芥末墩兒樣樣古怪,一般人初品,難以駕馭;而面拖蟹相較北方的米面,宛若異域奇葩,自有獨特趣味,透過照片亦知香甜,引人垂涎。

好好,崇明島的酒釀、烤子魚、桂花糕和面拖蟹吃罷,風味吊足,接下來大幕拉開,栗鹿搬出她的小望遠鏡、星空、家人、朋友和清醒夢,剪輯成可愛的一幀幀畫面。她在小說集中擬出的女人,大多成雙,不僅神情體貌相似,對話也相互補充,“蘇夜”與“拗拗”,“類”與“阿休”,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兩生花》踏出幽靈的舞步,總在人物的漫步里相互挑逗,孤寂的靈魂擁抱愛撫。畫面閃現,我大學時,愛在小白電腦上聽果味兒VC的《雙重生命》,那是一種永恒的、可以像果凍般凝固的青春,是17歲才能賜予的迷人凝望,是少女高貴而暗涌的荷爾蒙,它是如此圣潔,摒棄一切雄性特質的粗野、汗津和葷,它穿過云霧直抵天國,穿毛毛披肩,戴琉璃翡翠,擁有快樂王子的藍寶石雙眼和小王子唯一的玫瑰。

當我們近距離觀察栗鹿的女主角群像,會發現一個奇異的命題:“我為何要在小說里創造一個‘我,又復制一個‘我?”

我似乎觸摸到了栗鹿的隱隱擔憂,好似阿休用手去觸碰“類”的乳房時的顫栗。熱愛結交朋友的栗鹿在小說中似乎也怕孤獨,因此,她須求得一個隨身行走的影子,一個有絲分裂的朋友,一只臺風中的義眼,以隨時伴隨臺風眼中的“我”,時刻證實“我”的存在和合理性,以預防濃霧中隨時可能迷失的方向。這種方向行駛的迷惑性,是臺風和暴雨中,那輛從上海駛向崇明島小面包車所認真思考的不確定。

自我觀照自我,便如葛史密斯在《旅游者》中所說,“行行復行行,能覓原為己?!薄拔摇笔恰拔摇卑踩泻托腋8械奈ㄒ粊碓?,在叔本華和??驴磥?,這就是“愛自己”,只有無限澆灌和豐沛其內在的生命,“我”才有可能在敘事中得到“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快樂。

雙重生命在文本中呈現出醉打金枝的嬌俏,“蘇夜”與“拗拗”的勉勵,互為人生的春秋,平分海天的秋色?!稗洲帧庇^察“蘇夜”對阿奶的眷戀,亦是剝離自身濃烈的情感,寄生于一個更為冷靜的自我,克制疏遠的自我表達,也是一種作者對自我情緒的保護方式?!稗洲帧痹谟^察“蘇夜”的失落中諒解了自己的慵慵,“拗拗”在探尋“我”的平和中解圍了自身的痛苦,“我”和“我”完成了自證的圓滿,而迷霧中的號角是如此憂傷和漫長。

來自潺緣的“類”為了避免重復自我的無趣感,它反復變成多種形態給阿休看,有時甚至不按阿休的要求來,自作主張。我也寫過一只可以變成很多女人的養殖場的皮毛狐貍,她只要輕輕吹一口氣,就能把人的皮剝下來,用完再還回去。蒲松齡的《聊齋》里曾寫過一個男人喜逛青樓,愛他的狐妖便無數次地變幻成他喜愛的女子模樣,最后狐妖累了,便離開了他。

在阿休的極度疲憊和心衰中,“類”變幻為迷夢中那張憂愁的臉,野生的“類”在城市里感覺不到任何快樂,它依戀著故土潺緣,可由于沒有名字,它回不去。這也像時刻惦念著崇明島的栗鹿,她將自我的焦慮一分為二,一面給了想家的“類”,一面給了想夏嶼的“阿休”,甚至我們在“嶼”中也能瞥見崇明島那遙遠的輪廓。

在類想離開阿休時,它念念說:“給我一個名字吧?!卑⑿菰诿詨糁谢卮鸬?,“那你就叫阿休吧?!敝?,阿休將自己的名字平移給了“類”,阿休和“阿休”完成了雙重生命的有絲分裂,阿休孤獨地留在城市的夢境中,“阿休”則回歸了潺緣故土?!拔摇卑衙纸贿€給“我”,我和“我”各自回歸了家園,潺緣(霧島)似乎成了張棗的鏡子,永遠等候在那里,看見少年,看見杉木小船,看見她坐船歸來。小說中的女人終將分離,小說外的栗鹿卻因此完整。

“兩生花”們交替出現,沒有《閃靈》的恐怖和鮮血,沒有政治的音墻和事業的絕境,更沒有什么劇烈的起伏,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沮喪、離別、迷糊和竹林的暗罪。這些失望與別離均來自于那些“太空浪子”:拍假照片的K,遠在非洲的夏嶼和四處游蕩的張酒臣,都給女人以熟悉的怠惰和疲憊,浪子總是收不回心,同樣的蛀洞以不同的借口出現,即使是野生動物“類”,也能察覺出阿休被夏嶼冷落的寂寞。

至此,我突然想到,人們在信息社會中所遭遇的斷聯黑洞,于個人而言,不亞于一次北極的冰架崩塌,小說里人物的不告而別和最后的大海雀蛋被人踩碎,你實際也說不出哪個心更痛。在現實中,我和十年的朋友決裂,鹿突遭家中變故,我們似乎被掐滅了長明燈,彼此摸索著對方的臂膀,惶惶然走向若有光的未來。這時再看栗鹿的小說,那些突如其來的告別和葬禮,彷佛是可怖的預言,我們面前似有無數的黑洞、白洞和蟲洞,不知道下一次踏進的是哪個洞。

說來好笑,我和栗鹿的預言和通感一向準確,因此,與栗鹿對葬禮的書寫相背,我從未寫過葬禮,我選擇了列夫·托爾斯泰式的復活。在這種無法割裂的親情、友情和愛情中,栗鹿選擇多次的闡釋與書寫,也許我們去打磨那最纖細的利刃,再用它來剖開島嶼的心臟,大爆炸般的痛苦將在反復切割中被鈍化。

三年級時,我們班每人五塊錢,集資批發了一批高級手搖轉筆刀。我的轉筆刀擁有嶄新的深粉的身體,身上畫著一個大眼睛的卷發小男孩兒,頭頂四個金字“金色童年”,每次我用那個小轉筆刀削鉛筆,心底都會涌現出無敵的幸福。栗鹿無疑一直擁有這種“金色童年”的幸福,她自稱煉夢師,將部分嬌憨的意象放大至長夜,崇明島的童年因而散發出金色的光芒,并在迷蒙霧靄中愈久彌亮,逐漸幻化為午夜港口的一只暖色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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