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憤怒的鋼鐵

2020-11-11 03:09韓夢澤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0年9期
關鍵詞:指導員敵人

引子

亨利·懷特中尉最初是一名外科大夫,太平洋戰爭爆發后,他報名參軍,被編入美陸戰一師成為戰地醫生。瓜島戰役時他的醫療隊被日軍艦炮擊中,傷亡慘重,而他卻僥幸地逃過一劫,只損失了兩根手指。既然無法再拿起手術刀,懷特決定直接參與戰斗,作為一名步兵勇往直前。

此后不論是在格洛斯特岬還是貝里琉島,乃至異常慘烈的沖繩之戰,這位來自懷俄明州的年輕大夫都顯得英武過人,且好運常伴,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爆炸、槍彈、刺刀、疾病和意外。

常人無法想象的是那些可怕的非戰斗減員,士兵們一旦邁入熱帶叢林就如同掉進了地獄,瘧疾、痢疾不斷地奪走人命,有些倒霉蛋甚至被大樹砸死。

懷特在“冰山行動”中踩到了地雷,而那竟然是顆啞雷。關于好運,他總結為兩個原因:第一,他相信上帝,既然自己曾挽救了數十個人的生命,那么作為神不會視而不見;第二,他相信愛情的力量,絕不會失信于那個在家鄉等待他回去結婚的漂亮姑娘。不過,他的上司可不這么想,哈里斯中校認為在這名醫療兵身上,具備懷俄明人固有的冒險家精神以及淘金者的狡猾和偏執,這些來自落基山脈的小子,身體里流淌著祖輩們對抗印第安人的血,一個外科醫生的冷靜再加上足夠的狗屎運,這種人就算子彈飛到面前也會掉在地上。

此外,中校始終懷疑他的出身,作為愛爾蘭后裔怎么會長得如此高大和悅目?按理說一個身材短粗滿頭紅發且脾氣暴躁的家伙似乎才更符合一些。為此,他至少有兩次當面問到懷特,你的祖輩真的沒有一點兒德國血統嗎?在得到同樣的否定回答之后,哈里斯總會在心里埋怨上帝的偏心,沒錯,上帝會很吝嗇地不把美貌和智慧分配到同一個女人身上,卻往往肯把英俊和才華丟給同一個男人,且對他的壽命照顧得很好。

懷特是有戰爭才華的,這或許比當醫生更讓人信服,沉穩果決,槍法精準,具備獨立作戰能力,對待這樣的人,你不給他一支狙擊槍和晉升的機會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作為指揮官當然很清楚,好的射手會比好的醫療兵更可貴,而且更帶勁兒。何況在被問及戰績的時候,懷特是這樣回答的:哦長官,我大約干掉了四十多個日本人,確切地說是43個,如果戰爭繼續下去而我也還能活下去的話,我認為這個數目還會增加。

“二戰”結束后,懷特和他的部隊沒有被當作征服者出現在東京的街頭,卻被派駐到了中國華北,直到1947年的深秋,他才終于得以重歸故里,與分別六年的心上人完婚。

而在此時,他正蜷縮在一塊巖石后面詛咒著這該死的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即便有些許陽光,氣溫至少是零下20攝氏度。黎明獨自出來的時候他把一切能穿的東西都穿上了,襪子套了兩層,圍巾將棉帽結實地繞了幾圈,可這似乎都沒什么用,他感覺不到腳趾的存在。

迫于狙擊手的習慣驅使,懷特每隔十分鐘就會動一動手指,用以確認它們還能工作,然后就是懷里抱著的那支槍,也用布條纏了很多圈,活像一個袖珍的木乃伊,他會不時地審視槍口和扳機有沒有霜凍。

這是一支加蘭德步槍,裝備了瞄準具,懷特非常信任他的武器,600碼距離內他有十足的把握命中敵人的要害,前提是槍栓不要被凍住。

關于殲敵,他也有自己的一套主張,就像所有的優秀狙擊手一樣擁有各自的信仰。懷特的作戰有三原則:首先,不向敵人的后背射擊,即便他們是在逃跑,戰爭是男人的生死游戲,必須面對面;其次,一擊不中絕不補槍,他相信那個人一定和他一樣受到了上帝的庇護;最后,每天至多擊殺三個人,除非自己身陷絕境。

對于這最后一點,他并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潛意識里或許跟神秘主義有關。

他所在的這塊巖石,足夠藏身,距離敵人的前哨陣地大約500碼多些,位置良好,不過他可沒打算在此襲擊對手,畢竟附近就只有這么一塊像樣的石頭,太過明顯,極容易成為對方機槍手的關照之地。他的預設戰位是在斜向45度角的70碼外,那里有個淺淺的洼地和一些荒草,射界還算開闊。

中午的時候,懷特聽見了對面傳來的號聲,知道那不過是佯攻,也就不以為然,區區一個連隊怎么敢正面沖擊一個營的陣地?再者說,那些家伙幾乎沒有重武器,包括基本的裝備都少得可憐。

這場戰役沒人知道最終會是怎樣,不過眼下的局面卻并不讓人樂觀,感恩節前結束已經不可能了,圣誕節也很難說,恐怕麥帥又要失信一次。相比將軍,士兵們似乎更愿意接受哈里斯的話——這位務實的中校說:鬼才相信那個老頭子的話!他知道自己的士兵現在怎樣嗎?他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嗎?他知道這兒有多么冷嗎?阿肯色人除了養雞什么都不知道!他以為我們是在作戰,其實我們是在突圍!我想他真的應該來這個鬼地方看一看,如果他肯來的話我非常愿意把那輛謝爾曼擦洗得一塵不染讓他乘坐!

的確,別的先不說,就眼下這塊陣地,雙方對峙已經兩天了,兩天來誰也沒有迫切交戰的意思,似乎都在偷偷忙著背后的事情,己方的撤退進行得還算有條不紊,敵人的增援卻也遲遲不見,天知道他們的下一步打算又是什么。

榴彈炮轟鳴了幾十聲之后,對面安靜下來,擺出一副被炮火壓制住的樣子,但這并不可笑。懷特決定還是等一等,等到敵人慢慢放松了警惕再說。于是他趁機睡了一覺,難得午后的陽光射穿了云層。

他甚至還做了個夢,夢見在斐濟的一棵椰子樹下酣睡,扇尾鳩凌空飛過,發出拍打氣流的聲音,那兒的植被真好,到處都是暖洋洋的,不遠處是潔白的沙灘,自己的妻子牽著兩歲女兒的手慵懶地散步,并時不時地因為躲避浪花而發出快活的笑聲,而在更遠的地方,是“薩拉托加”號航空母艦雄偉的灰色身影,安靜地停泊在蔚藍的海面上,水兵們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干凈的軍帽白得耀眼……

后來他醒了,寒氣涌來,陽光盡去,濃霧樣的陰云彌漫了整個天空,陣地的兩端寂靜無聲,似乎所有人都已離去。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腰腳,把步槍順在臂彎里,小心地趴下匍匐前行,用最緩慢的動作移動著身軀朝預定戰位靠近。

他是一英寸一英寸爬過來的,那70碼的距離足足花了半個小時,就位之后,他用最小的角度揚起額頭,透過枯萎的草叢細致地觀察了一下對面的情況,隨后慢慢架起了武器。

忽然,來自身后的半空里發出轟鳴,一聽就知道是野馬式戰斗機,隨后炸彈穿空的呼哨聲便掠過頭頂。懷特不免伏低頭部,準備迎接一次并不危險的投彈。緊接著,數百米外便傳來悶響,幾秒鐘后又是一聲。野馬迅速拉高飛走,可以看到它的引擎在天際劃出弧線。很顯然,這是一次例行的偵察性攻擊。

懷特重新抬起面孔,越過瞄準鏡,可以看到兩股煙霧勻速地升騰到幾十米的空中。然而讓他感到詫異的是,伴隨著履帶式裝甲車輛吱吱嘎嘎的噪聲,從后面傳來的還有一些低沉雜沓的腳步聲,這是要發動進攻了嗎?他索性翻過身,朝己方陣地張望。

三輛坦克徐徐而來,在顛簸的土地上不時噴出灰色的煙霧,車長們穩穩地趴在炮塔的機槍上舉著望遠鏡,指指點點。跟在每輛坦克身后是兩列步兵,數目大約一個排,所有的人都把槍端到面頰的高度,步履凝重。

這是一個陸戰連隊的集體進攻,懷特覺得突然和意外,短短半天的時間就變換了戰術行動,難道是后撤部隊受阻了嗎?這個念頭讓他產生了些許憂慮,不過在戰場上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事實。

榴彈炮再次發出了咆哮,爆炸聲持續不斷,聽密度大約有一個炮兵營參與了火力準備。伴隨著汽油機引擎的嗡嗡聲,一輛謝爾曼坦克從懷特身旁駛過,他還是頭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感受坦克的威力,30噸的重量以及3米高的車身如同一尊鋼鐵怪獸,緩慢卻自信,任何輕武器在它的面前都會遭到無情碾軋,螳臂當車的結果只能是毀滅性的。懷特不免聯想到一個詞語:戰爭機器。

步兵們依次從他的一側經過,有些人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名狙擊手的存在,幾個意外發現他的人先是面帶驚訝隨后才點點頭示意,目光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卻又不難解讀。懷特用左手的大拇指搖了搖,希望能送去好運,但他很清楚接下來的事情絕不會輕松。與亞洲人作戰的經驗告訴他,任何一場像樣的陣地戰都是艱難的,不論是叢林里兇殘的日本人還是山地上瘋狂的朝鮮人,他們無一不是難纏的對手,在東方士兵身上似乎普遍存在著某種奇特的頑強以及不可思議的獻身精神,而在這種神秘力量的驅使下,一切都變得邪惡與猙獰。

大約三分鐘后,炮火進行了延伸,敵人的陣地上很快做出反應,嗒嗒嗒的機槍聲里夾雜著零星的步槍射擊,聽起來不那么悅耳和恐怖,卻也造成了一些傷害,幾名陸戰隊員顯然被打中了,發出令人不安的尖叫,而這些叫聲也激發了自己人的憤怒,于是所有武器都一齊開火,形成一陣致命的彈雨。

聽得出,謝爾曼也開炮了,在航向機槍清脆不斷的射擊聲里,那門75毫米口徑主炮所爆發出的聲浪尤為顯得渾厚隆重。每一次轟擊,都會造成敵人機槍陣地上某個點位的戛然,特別叫人振奮。

懷特可不想在此時探頭觀戰,四處橫飛的流彈已經讓他的處境很是尷尬,作為一名潛伏者,絕不喜歡置身在這種地方,就如同于鬧市區里給人做手術。尤其那些打在坦克上的子彈,不單發出各種古怪刺耳的聲響,還因為撞擊改變了彈道反而越發刁鉆無忌,到處飛濺亂竄,不斷地撕裂空氣和肉體。此時的中尉除了用力收縮軀干,別的什么也做不了。

又過了一會兒,榴彈炮和坦克炮都停止了轟擊,陣地上除了傳來手榴彈和小型迫擊炮的悶響,再沒有更大的爆炸聲,轉換成上百支輕武器互射所產生的持續不斷的嘈雜。懷特猜測,這大概是沖到50碼的距離了,最恐怖的時候終于來臨。

空中支援已及時趕到,十幾架飛機分組從南北兩個方向依次沖下,帶著傲慢的呼哨聲直撲敵陣。懷特非常喜歡這些家伙,這些駕駛著野馬的棒小伙兒都是那么的帶勁,無論攻擊技術還有作戰勇氣也絕對一流,他們會從300米的天空直接俯沖到30米的高度,用六門機關槍興致勃勃地掃射敵人的壕溝,然后進一步降低,展開精準的投彈,在雙方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保證我方士兵毫發無損,而給敵人帶來致命的打擊。只要他們愿意,或者敵人稍有反抗,他們甚至可以把一枚枚炸彈丟進一個個散兵坑里,要么干脆丟在對方身上,就像球隊的投手那樣輕而易舉。他們是攻堅步兵不可或缺的小朋友,能把一場戰斗提升到藝術水準,且極具觀賞性,俯沖、掃射、投彈、拉升、盤旋、再俯沖,幾輪下去,就能讓那些五官扁平模樣野蠻的亞洲士兵放棄用手榴彈和刺刀進行偷襲的念頭。

懷特感受著野馬飛機從自己頭上呼嘯而去的震顫,心里既興奮又擔憂。他知道在這種規模的打擊下,任何一支缺乏防空武器的軍隊都會遭受重創,損失掉三分之一的戰斗力極有可能,進而一敗涂地??墒撬瑯又?,只要對方的指揮官還能幸存,那場短兵相接就不會被輕易取消,尤為可怕的是那些經過空中蹂躪和羞辱的敵軍士兵,往往會變得極具報復性且極度血腥,于是成為武備強大一方揮之不去的夢魘……

空襲過后的陣地上出現了異乎尋常的寧靜,但僅僅保持了幾秒鐘,就被軍號聲所打破,緊接著就是吶喊和各種各樣瘋狂的聲音,手榴彈和炸藥包不時被引爆,因為肉搏戰而產生的怒吼和哀號在數百碼外依然清晰可辨。

懷特的擔憂被印證,這讓他變得躁動不安,可又無能為力,過去的參戰經歷多次證明了一點——戰斗一旦從火器演變成冷兵器之間的較量,對于任何一方來說都是最為關鍵的考驗,獲勝者會極大地提振士氣,而潰敗者得到的只有深入靈魂的膽怯。

他豎起耳朵傾聽,努力分辨,風從坡地上刮過來,讓聲音變得忽遠又忽近,那些毛骨悚然的慘叫和哭喊似乎來自于地獄深處,真實且虛幻,于是地獄就變得忽遠忽近了。

他終于忍不住抬起頭去看,整個陣地于是盡收眼底。一輛謝爾曼已經起火燃燒,乘員們正從里面爬出來用短槍射擊沖上來的敵人,但很快就被幾枚手榴彈壓制住,由于沒有進攻性武器,幸存者只能且戰且退。另一輛坦克則沒這么幸運,它的履帶被炸斷了,炮塔的蓋子才推開,就被一個敵軍士兵投進了燃燒瓶,里面的五個人全都著了火,四下里奔跑,然后被全部殺死。多數的士兵聚攏在最后一輛坦克附近,使用卡賓槍和沖鋒槍進行自衛,但是兩個敵人仍然設法接近了他們,并引爆了炸藥包。

懷特越看越覺得不真實,自己居然像個局外人一樣無動于衷。之前的那輛謝爾曼因被點燃內部彈藥而發生了殉爆,伴隨一聲巨響,整個炮塔都被炸飛到半空,放射出無數耀眼的光斑,可那些附近的人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依然在追逐、在廝殺、在掙扎。唯一完好的坦克似乎產生了怯意,開始后撤,在用機槍打倒了一名迫近的敵人的同時,也碾死了自己人。

于是敗退開始了,很多人發瘋般地往回跑,甚至超越了坦克。那些無能為力的人,都被敵人一一用刺刀殺死,幾個非常年輕的士兵干脆放棄了抵抗和逃命,擺出求饒的樣子,但他們并未因此獲得寬恕。

一個士兵在經過懷特身邊的時候,大聲吆喝,快跑啊——中尉!可還沒等到回應,就被一顆子彈遠距離射穿了心臟,由于慣性,這名士兵又繼續奔跑了十幾米才倒下。

真是一次失敗的進攻!懷特想。一個火炮營、一個飛行中隊、一個步兵連外加一個坦克排,竟然被一個不滿編的使用落后武器的連隊擊敗了,而且潰不成軍,這是奇跡還是屈辱?

他并不憤怒,更沒覺得有多少懊喪,類似的事情過去也曾發生過,眼下他需要做的就是繼續完成自己的任務,所以不該產生消極情緒。隨著更多的士兵從他身邊跑過,懷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那將是另一場屠殺。

果然,30分鐘后大炮又開始轟鳴了,敵人都擺在陣地表面的這種機會當然不能錯過,18門重型榴彈炮一次齊射就能投送整噸的爆炸物,覆蓋1000碼的區域,更何況他們這次足足打了近一個小時,將一個火炮營的彈藥基數打完,說是屠殺半點都不為過。

這次炮擊既是削弱更像是報復,所以當一切都停下來后,陣地上除了燃燒產生的濃煙就是久久飄動的灰塵,此外什么動靜都沒有。懷特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將開始,于是再次檢視了一下自己的槍支,然后穩穩地架起,不出意外的話,敵人肯定會出來打掃一下戰場的,至少也會呼叫衛生兵救援。透過瞄準鏡,他緩緩地掃描整個陣地,然而竟一無所獲。這可真是匪夷所思,難道敵人全死光了還是已經全部撤出了陣地?他脫離目鏡把額頭抬高,希望能發現一些真相。不過,接下來的一幕讓他變得無比的吃驚。

先是一個士兵跳了出來,然后是兩三個同時跳出,最后是十幾個人出現在了空曠的陣地上。這些人像僵尸一樣四處逡巡,有的甚至沒有持有武器。

盡管疑惑重重,加蘭德步槍仍舊擊發出第一顆子彈,并準確命中一名士兵的頭部,于是那個矮小的亞洲人就像一根被榔頭砸中的冰錐似的翻倒在地,干脆利落。懷特重新上膛,再次瞄準,卻越發吃驚地看到其他人并未因此而四散奔逃或者就地臥倒,還是在反復徘徊,僅僅是變得多了一些焦慮。

第二發射中的是一個魁梧的家伙,子彈當胸穿透,激起了一層淺淺的粉色血霧,那個人似乎遲疑了一下才跪了下去,隨后朝一側倒斃。而余下的所有人依然故我,低頭搜索,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吆喝的聲音。

懷特拉動槍栓,重新觀察,這些家伙真是見鬼了,他們究竟在找什么呢?于是他決定暫緩攻擊,一則是好奇心驅使,二則是他不想草草完成今天的數額,畢竟真的半點難度都沒有。

在同一位置連開三槍本是狙擊手的大忌。第一發純屬冷槍,敵人往往鬧不清子彈打來的方向,而第二發基本可以確定大致的角度,一旦第三次槍聲響起,那么任何一個老練的步兵都能給你定位了,更不要說對方的射手。不過懷特卻沒那么擔心,敵人是沒有狙擊手的,這一點已經在最近兩天得到驗證。而且他們不單沒有狙擊手,甚至連一把帶有瞄具的步槍都沒有!更叫人放心的是,那些人完全沒有還擊的意思,哪怕胡亂掃射的行為都沒有!

他終于看到一個士兵撿起了某個物件,但無法確定那是什么,再去看另外一個,那人也撿起了一根類似木棒的東西。懷特的心里多少冒出幾分嘲笑,如果可以的話他很樂意跑上前去詢問他們要不要幫助。

最后,他終于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了,隨即果斷地擊發出第三顆子彈。此時的懷特意外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戰爭和愛情類似,很容易開始卻很難以結束,結束的唯一方式就是年輕人的熱血。熱血消失,一切終結。他緩緩地收回武器伏低身子,并安靜地待上半個小時,直到天近黃昏,這才悄悄地爬回到巖石后面。

任務完成,才發現手指近乎僵硬,使勁對搓了片刻,感覺有無數的小針在攢刺指骨,懷特齜牙苦笑,從口袋里取出一塊巧克力,作為熱量的補充和對自己的獎賞,他迫切地希望能盡快返回營地,去喝上一杯熱的咖啡,同時把快要凍掉的腳趾放在爐火旁烤一烤,念及此處,他甚至體會到一絲久違的瘙癢自足心傳來。他把槍重新抱在懷中,打算離開,卻又想了一下,隨后拆下瞄準鏡從巖石背后探出半張臉,朝敵人陣地窺探。

忽然他認為自己這樣做,是多余的。與此同時,大約300碼的地方出現了微弱的光芒,只一閃,隨即就是槍聲。

懷特在半秒鐘的時間里沒有猶豫,他選擇了承受,這是無法逃避的承受,所以沒必要慌亂,他或多或少有了那么一點兒絕望和悔恨,但更多的情緒則是被留戀吞沒了。那顆來自于老式“莫辛納甘”步槍的子彈,銳利異常,毫不猶豫地穿透了瞄準鏡射入他的眼眶,熾熱的金屬翻滾著切斷額葉并撕毀了腦干,在一個外科醫生的瞬間冥想中破顱而出,依舊飛行。

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下,后腦撞擊地面也絲毫察覺不到疼痛,就像無奈的野云雀的羽毛跌落塵埃,只能聞到泥土和風的味道……

步兵怕炮,尤其是大口徑重炮。中午的時候,四連的人剛從壕溝里蹦出去,沒跑幾步,對面的炮彈就砸了過來。都是老兵,警惕性比耗子還高,一聽動靜不對立馬四散了各找棲身之所。

連日的互毆,陣地上到處都是彈坑,有我方60毫米迫擊炮和92式步兵炮打出來的,或深或淺,能貓下一兩人。其他絕大多數都是敵人的155毫米重型榴彈炮砸成的,五六米寬一兩米深,足能裝下輛卡車,人掉進去都不好爬上來。曾有戰士戲言,要是兩發炮彈都落一個坑里,保準能打出一眼井。不過這種情況極為罕見,大炮精度低,落點差個十幾米稀松平常,于是陣地上缺水成了必然。

負責給連隊打水的兵名叫許春,廣西人,黑瘦且矮,但是勁兒大耐力足,一人一趟能拎兩個25升的水桶,還不算脖子上掛著的七八個水壺,每天跑上四五個來回,去到三千米外的小河溝里打水。

這顯然是一串驚人的數字,尤其是對于一個身高僅有一米六的19歲士兵來說。因此戰士許春不止一次做過同樣的夢,夢見自己像哪吒一樣長出來三頭六臂,然后就能拎六個水桶,掛二十來個水壺。然后只需去一兩次,每天還能剩下大把的閑暇時光去觀摩作戰。然后就有望從炊事班里被提出來,當一個真正的兵,哪怕當個機槍副手也好,嗒嗒嗒……再然后夢就醒了。

夢醒之后夢卻還在,他去找連長提出申訴,理由是打水任務影響身體發育。許春說:老連,我還沒20歲還沒娶媳婦還在長身體,要是天天只能打水真的很不好,你看我這兩條胳膊越來越長了,就像話本里的劉玄德,快要雙手過膝啦!

連長姓連名?;?,叫連連長不那么順口,干脆自稱“老連”,其實也才27歲。老連瞪著許春的胳膊,嚴肅地點點頭說:確實有點兒長了,不過也是好事你知道嗎?許春吃驚地問:好事?你倒是說說看!老連翻起白眼想了一下答:老話不是說了嘛,一寸長一寸強,以后等你扔手榴彈的時候肯定全連屬你扔得最遠,你說對不?許春輕蔑地看看左右說:我現在就能扔得最遠,你信不?老連不敢接茬兒,轉移話題說:胳膊長的好處還有一個,等你娶了媳婦就知道了。許春根本不信面前這名老光棍的言辭,不過還要礙于情面問,又能知道啥?老連神秘地講:不管將來你媳婦多胖你都能抱住她!

許春迅速在大腦里設想了一下,假如一個女人的腰有兩個25升水桶那么粗,那還是女人嗎……忽瞥見指導員匆匆走來,他怕耽誤了這次會談的中心思想,急忙問:那你到底啥時候才讓我去扔手榴彈?老連瞇縫著眼說:等你胳膊再長些,拎水的時候桶底磕著地皮了再說吧。許春有些惱:老連你——你什么你?老連惡狠狠道:趕緊給老子滾蛋!

指導員丁捷走近,瞅著耷拉著兩條細長胳膊的落魄背影笑問:這個小廣西是不是又鬧情緒了?老連嘆息道:人家不想打水了,想打仗!丁捷意味深長地咂巴著牙花子說:想打仗還不簡單嘛,我估計過不了多久了。老連點頭說:是哎,我不就是舍不得這小子嘛,你說咱們全連上下一百來號人,除了你們仨就算他還有點兒墨水了,這萬一把他擺到前面去咣嘰一炮拍死在那兒,多他媽不值?

丁捷示意老連往陣地后面去,邊走邊低聲說:我聽團部的人念叨,一連退下來的時候就剩下不到30人了,還全帶傷,連炊事班都給打光了……老連小心翼翼問:老蔣呢?丁捷答:老蔣在,就是被崩掉了半張臉,后來衛生員用條毛巾給他塞上了,要不舌頭總是出來。

老連眉頭松散開,嘿嘿笑道:人在就好,反正他也不要臉,來,給我帶煙了不?你這趟團部不會白去對吧?丁捷呵呵笑,從衣袋里一左一右拽出兩包煙拍到對方手上說:大上海白錫包都歸你!政委給的。

兩人來到后山坡的一棵松樹旁,并肩坐下。時值初冬,風從山脊上往下刮,草木森然,颯颯作響。

老連瞇縫著眼,細細享用著指間的香煙,他知道對方一定有特別的事情要說。

丁捷說:一連基本打光了,現在是讓二連往上填,三連做后備,照這個架勢,依我看用不了兩三天咱們就得拉上去了,老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老連在風中抖落煙灰,笑道:打仗嘛,就是拿人命去填的,這還用你說?

丁捷搖腦袋:仗和仗可不一樣,關鍵看你要和誰打。

老連好奇地問:怎么著?難不成比濟南還難啃?你可別忘了兩年前咱倆是怎么挺過來的!敵人不是也有飛機坦克嘛!

丁捷點點頭:打濟南確實不易,當時咱們連干光了一半人馬,我現在只要一走神兒就能想起咱們那個爆破隊來呢,24個人??!24個大小伙子不到半個鐘頭就全砸進去了!要不是二杠那會兒發了瘋,敢扛著拉著煙的炸藥包往前沖,不定還要砸進去多少人呢!

老連笑道:二杠那股子勁兒一般人還真沒有!雖說咱們這幫弟兄沒一個怕死的,可能像他那樣長了個玩命腦袋的,獨一份!哎你說,二杠算不算個愣頭青???

丁捷卻繼續著自己的話題:眼下咱們要碰的是比王耀武的96軍還難纏的對手,老連你可能不知道,一連在高地上硬扛了兩天,什么槍子兒炮彈都嘗過了,可就沒嘗過一樣東西……

啥?

凝固汽油彈!

凝固汽油彈?放火的玩意兒吧?

對!但不是一般的火。

老連好奇地問:難不成是太乙真人的三昧真火?

丁捷面色凝重道:這是美軍的一種邪門炸彈,專門對付集群步兵的,尤其是陣地戰,據說一顆扔下來就能把方圓幾十米的地方燒焦,那種汽油湯子哪怕飛濺到身上一點兒,就會一直燒下去,直燒到骨頭為止,而且根本撲不滅,你說邪門不邪門?

老連心里暗暗吃驚,嘴上依舊不以為然道:那就讓它燒唄!烤烤火還暖和點兒,總比凍死好受吧?

丁捷沒脾氣地說:連?;⑼?!你別這么輕敵行不行???

老連丟掉煙頭,立正敬禮:是!我的指導員同志!

丁捷也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得了吧你!不過老連你說得也對,這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咱們是該考慮一下戰士們的凍傷問題了,我聽說二排長李瘋子一覺醒來發現腳指頭凍掉了好幾個,這怎么行??!這還沒跟敵人拼刺刀呢就先跑不動了。

老連壞笑道:老丁這你可就想錯了,李瘋子早跟我說了,少了腳指頭他照樣跑,而且他還正愁怎么穿那雙美式靴子呢!你說他傻不傻啊,從死人腳丫子上扒下來的時候就不看看號大號??!自己腳大穿不進去還不舍得給人,一天到晚掛在脖子上也不嫌晦氣,這回妥了,老天爺幫上大忙了,讓他小子有皮鞋穿了!

丁捷苦笑:政委還說你有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我看你這不是樂觀主義,你這是沒心沒肺!算了,我還是到前面看看大林他們去吧!

老連追問:你看他干嗎?他讓我關禁閉可是罪有應得??!

丁捷回頭道:老連啊你說你,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在陣地上也能關禁閉的!

老連緊搶兩步叮囑:哎老丁——你去前邊可得留神??!這兩天對面來了個放冷槍的,昨天你不在的時候把咱們一個新兵蛋子給干了!

丁捷一怔:你說的誰?

老連答:就是跟許春一塊兒來的那個,我也忘了大名叫啥了,瘦不拉幾老家是臨沂的那個。

丁捷一跺腳:孫年順!那小子是個好苗子,可惜了!

老連咧咧嘴:嗯,是他,不過也賴他小子缺心眼兒,在戰壕里瞎蹦跶,估計是腿凍麻了,結果才蹦了那么幾下就讓人開了瓢,哎你說那個放冷槍的也真夠可以的啊,要說槍法是一等一了,怎么咱們這邊就沒這樣的人呢?

丁捷沉著臉,欲言又止,擺擺手走開了。

望著指導員漸漸走遠的背影,老連心里盤算,這個老丁,全團唯一的大學生,據說還會外國話,好好的團部參謀不干非要下連隊,一待就是三年,還死賴著不走,不抽煙不喝酒不聊娘兒們,整天就樂意跟下面的嘮家常,要說人是好人,打仗半點不孬種,可總琢磨著有哪點兒不給勁,那幫當兵的見了我都是賊眉鼠眼地胡說八道,可一瞅見他,都他媽裝得跟文明人似的,說話畢恭畢敬還咬文嚼字,你說這算什么事哎!打仗拼的就是血就是命就是鐵,膩膩糊糊算什么哎?

念及此處,老連放開音量對自己說:幸虧有我老連在,要不然戰斗力全沒了!幸虧啊幸虧!

丁捷貓著腰繞過幾條交通壕,逢人便問石春林的所在,戰士們見著他都很親熱,東問西問,打聽未來戰事,卻沒一個人知道老連制定的臨時“禁閉室”。又轉悠了幾圈,忍不住高聲呼喊——石春林!大林!

就聽不遠處有人答道:到!我在這兒呢指導員!

丁捷聞聲找過去,這才發現在一個炮彈坑里蹲著的石春林。

石春林是河北滄州人,生得粗壯,肩膀厚得像汽車輪胎,個子也大,足有一米九,是全連海拔最高的家伙。由于膚色特白,頭發還是自來卷,乍一看很像個俄國人。打杞縣的時候,石春林曾帶領一個班的士兵進行了反沖鋒,端著一挺輕機槍開路,跑到最后發現那八個兵全沒跟上來,自己還超過了一個同樣端輕機槍的國民黨■兵,就順手奪了,于是等他殺回來的時候,所有戰士都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個手持雙機槍掃射的彪形大漢,在敵群里反復沖殺來去自由,而且毫發無損。連?;⒆匀灰部丛谘劾?,于是提拔他當火器排長,希望以后能做自己的副手,只可惜石春林對玩炮興致不高,總認為不如沖鋒陷陣過癮,所以火器排長當是當了,卻動不動就往前面湊合,恨不得端著迫擊炮和敵人拼刺刀。如果說全連上下誰最得老連的寵,那當然是石春林,但是沒事就被剋的最佳人選同樣是他。

丁捷對石春林被關禁閉的事兒沒啥好奇,可是總該象征性地打聽一下,于是笑呵呵問:大林,這回又是怎么個情況?

石春林沒脾氣地回答:報告指導員,我違反了紀律。

丁捷覺得自己居高臨下的角度不大適宜,而且也不安全,于是兩腿一并出溜到坑里,坐在對面說:那你說說。

石春林垂頭喪氣道:其實我是好心,可連長不領情。唉!前天營部調離,把咱們擺在這兒和敵人周旋,這也沒啥,可我一想不行,咱們是營變成連,對面呢,是連變成營,這實力變化懸殊了啊——指導員我這個懸殊沒用錯吧?

丁捷笑笑。

石春林繼續說:這一懸殊了我就開始琢磨,萬一敵人打過來咋辦?指導員我可不是怕啊,我啥也不怕,就怕咱連受損失,而且你看,就咱們守的這塊兒地,說是高地,其實一點兒也不高,就是一個大斜坡,別說坦克能直接開上來,我看就連大炮都能往上推!這怎么行?所以我就一琢磨,干脆想法兒把營里的那門炮留下來得了……

丁捷吃驚地問:啥?你說啥?你小子干啥了???

石春林反倒矜持了,靦腆地一笑說:也沒干啥,就是把機炮連里的那門92步兵炮留下了,反正他們也推不走。

丁捷感覺事態嚴重了,伸手進兜里摸了摸,啥都沒摸出來,索性使勁拍了大腿一把。

石春林安慰道:指導員你別擔心,我這事兒做得滴水也不漏,別說營里不知道,咱連里也就老連和你知道,嘿嘿嘿。

丁捷苦笑道:老連把你關禁閉真是半點都不冤??!說說你是怎么干的好事吧!

石春林忽然顯得揚揚得意起來:我偷著貓著把那門炮的輪子給搞斷了軸,就一邊兒,不過嘛,缺一邊兒他們也推不走啦!怎么說也是四百多斤的大家伙,然后老連過去找營長一說,炮就給咱留下了!

丁捷啞然失笑道:大林啊大林你可真是聰明到家了!你是不是覺得人家根本不會懷疑是咱們干的好事???人家就算再傻也能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看這回是老連替你背了黑鍋了,你小子還自鳴得意呢!

石春林好奇地問:指導員,自啥得意你說?

丁捷懶得解釋,反問道:炮是賴下來了,那輪子咋辦?少一邊兒咱怎么使?

石春林幾乎要笑出聲來,咳嗽一聲才說:這個你別擔心啊指導員,我跟二杠去試過了,找個鐵鍬把兒當銷釘,硬推也能推得動!而且我跟你說,營里一準兒不會懷疑是咱,因為那天正趕上美國佬飛機投彈,槍炮連的人都躲防炮洞里去了,我才得機會下手,他們還以為是讓飛機炸的呢,嘿嘿嘿……

丁捷決定撇下這個話題,于是說:大林,我過來找你不是想保你出去,我是有事要交代給你。

石春林瞬間嚴肅起來,問道:啥事???

丁捷琢磨了一下措辭才說:嗯……大林,我想讓你幫我寫個信。

石春林吃驚道:寫信?!不對吧指導員,你說反了吧?我哪有那個手藝??!全連就數你最有文化,誰寫信第一個都想先找你,你要是讓我幫你賣賣力氣還差不多……啊,我知道了,行吧!

丁捷暗暗慶幸石春林還沒傻到極致,尚具備察言觀色的能力,否則非得繼續尷尬下去,于是誠懇地點點頭,遲疑了一下從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來,交代說:信我替你寫好了,這個你幫我發出去吧。

石春林伸手接過去,扭臉看向別處說:行嘍,等我禁閉完了就發走。

丁捷想了一下,覺得再待下去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了,索性長出一口氣說:那行,我先走,你……好好思想改造。

送走指導員,石春林重新坐下,把那封信從懷里取出,打量著信皮。他是認識幾個字的人,更何況這上面的收信人正是他的姐姐,只不過落款是他自己的名字,沒有人會懷疑這是一封普通的家書。

他端詳了好半天,覺得指導員寫的字真是越看越好看,橫平豎直,那一筆一畫特別有勁兒,還秀氣。石春林覺得,這字就跟人似的。他替姐姐感到幸福,同時也為將來能跟指導員做一家人異常憧憬。他小心地把信揣進懷里,覺得胸口熱乎乎的,信也沉甸甸的。

兩年之后,這封信才幾經輾轉送到了一名叫石春玲的護士手中。信很長,卻沒有任何關乎情與愛的內容,一個字都沒有。丁捷用娟秀的楷書雋永地描繪了他在朝鮮的日日夜夜,未曾透露出半點磨難和饑寒,只不過在末尾的時候用略帶復雜的心態說:若我能歸,望你不棄。

這位長著栗色頭發和深眼窩的姑娘,在反復閱讀且歡欣流淚之際,并不知道那個年輕的軍官已經戰死。

丁捷好不容易才來到了前哨陣地。說是陣地,其實就是幾個炮彈砸出來的散兵坑,士兵們把坑與坑之間挖出溝槽以便交通,但是天寒地凍挖不了多深,只能蹲著走。丁捷正蹲著走,迎面碰上了通信員兼傳令兵夏滿豆。

夏滿豆見到指導員立刻笑了:指導員你回來啦!是不是團里下來命令了?

丁捷并不隱瞞:暫時還沒有,讓咱們待命。

夏滿豆嘀咕:哦,還沒有,待命好。

丁捷又補充說:要根據敵情變化才能決定嘛,不過我估計——快了。

夏滿豆使勁點頭:對對,要根據敵情變化,快了好!

丁捷問:豆子你跑這兒干嗎來了?

夏滿豆講:是老連讓我過來的,要全連傳話,說是為了防備美國佬扔燃燒彈,讓大伙兒都分散著點兒,兩人之間最少保持50米的距離。

丁捷心里一熱,點頭說:連長說得對!

夏滿豆也點頭:對,連長說得對!不過指導員,美國佬的燃燒彈有那么厲害嗎?至于躲那么遠???

丁捷語重心長地講:肯定厲害啊,要不然連長怎么會全連下通知?你想咱們連長怕過誰呀,閻王老子見了他都得敬根煙,你說是吧?

夏滿豆嘻嘻笑:指導員你說得就是對!不過我覺得吧,老連還是有怕的人。

丁捷問:誰?

夏滿豆被自己還沒說出的答案逗得直哆嗦,氣喘吁吁道:他啊,他怕,他怕團長!我是想說,要是美國佬把團長用飛機給扔下來,老連肯定嚇挺了!保準沒地兒躲!

丁捷也笑:都說你是臭豆子一個你還真是,瞅把你樂的!行了行了,你接著傳令去吧!

兩人挺費力地錯開身體,各自向前挪去。挪了幾步,夏滿豆回頭又說:指導員我又想起個笑話來,等下回我再跟你說??!

丁捷使勁揮手,像在稀釋一個臭屁。其實他挺喜歡這個小傳令兵,別看夏滿豆是個孤兒,15歲就跟著部隊南征北戰的,見慣了血肉橫飛生離死別,可內心里始終是個孩子,一給好臉就敢起膩,沒皮沒臉沒羞沒臊,按理說比許春還年長呢,可總也長不大,這種人也算萬里挑一,哪怕到了七老八十滿臉皺紋也會嘎嘎笑個沒完,自己逗自己。

他又往前挪了幾步,就聽一個坑里傳來甕聲甕氣的罵聲——媽個巴子的!老子不怕扔炸彈!老子就怕沒人嘮嗑!

丁捷揚起脖子吆喝:李瘋子,我來跟你嘮嗑了!

那邊立刻安靜了,幾秒鐘之后傳來柔和的反問:是指導員嗎?

丁捷出現在坑道口,望著寂寞如斯的李瘋子說:你沒人說話還真能憋死???

李瘋子粲然一笑:指導員,我一聽就是你!進來進來,咱倆好好嘮嘮!

李瘋子本名李豐澤,大伙兒喊他李瘋子不只是諧音,還因為他的壞脾氣,霹靂火的性子沾火就著,急了連老連都敢罵。作為二排長,他最瞧不上的人就是一排長馮二杠,二杠雖然勇猛但是沉默寡言,和自己不對路,說上半天對方連個屁都不放,何止是掃興,那簡直就是侮辱。為此李瘋子對二杠的公開評價就是啞巴加愣頭青,不過后者得知后并不理會,這就越發激怒了始作俑者,如同一根火把丟進了井里,連個浪花都沒有。再以后,連里開會的時候李瘋子絕不會坐到二杠旁邊,更不會坐到對面,沒留神撞上了,他也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對于一個夢里都愛說話的人,實在無法忍受如此異類,李瘋子曾不只一次地幻想,那個啞巴要是敵人就好了,這樣的話就可以用機關槍和他嘮嗑,一邊掃他一邊質問,我叫你不說話我叫你不說話!

丁捷在兜里翻了翻,才想起那兩包煙都給老連了,只得攤開雙手說:啥都沒給你帶呀。

李瘋子擺擺手:指導員你還跟我客氣個啥,客氣就等于見外,咱倆誰跟誰千萬可不能見外,我知道你是尋思給我整包煙過來對吧?沒事兒咱不稀罕這個,咱就稀罕有個能嘮嗑的。

丁捷故作驚訝地說:喲,全連都知道你跟老連是兩桿大煙槍,怎么今天又說不稀罕了?

李瘋子齜牙一樂,從兜里嗖地掏出一盒煙來在對方眼前晃了晃,揚揚得意道:不是不稀罕,是咱有!指導員你看,美國佬的駱駝牌我都整來了!這煙是真不賴,有勁兒還不嗆嗓子,指導員你也來根兒嘗嘗不?

丁捷擺手:拉倒吧,我又沒這個癮,還是給你省省吧!對了,你這煙怎么來的?

李瘋子笑容燦爛道:這又有何難?誰讓咱是前哨呢,在最前面就有最前面的好處!不瞞你說吧指導員,我昨兒個過去摸哨啦,這一摸啊就摸到了這個!

丁捷吃驚地問:摸哨?誰讓去的?老連知道不?

李瘋子傻了一下,趕緊解釋:摸哨的活兒又不違反條例,老連知道了也沒事,你說是吧指導員?對了指導員,你從團部回來有啥消息不?

丁捷嚴肅道:你先別打岔!我就問你為啥去摸哨?

李瘋子見躲不過了,索性攤牌:也不是我非要去,是對面狗日的太招搖太不拿咱們當一回事了!隔一會兒就朝咱們這邊放幾槍,隔一會兒就朝咱們這邊放幾槍,整宿地招呼不讓人睡覺,我身邊又沒個嘮嗑的,放哨的又不敢跟我嘮,可把我憋壞了,所以我啊就過去了,摸到一個出來撒尿的,我上去一刀干翻了然后拖到背靜地兒這么一劃拉,哈哈還真讓我給劃拉到了!

丁捷瞅著對方那被煙草熏得焦黃的大板牙,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劈手把那包煙奪了過來,低聲斥責道:李豐澤你身為排長,手底下三十多號弟兄呢,你怎么就不知道以身作則呢?如果下面的戰士們都跟你學,動不動就自己執行任務去了,你還管得了誰?雖然咱們隊伍是提倡主動出擊,可也得有章法??!你這萬一出了意外,這前哨陣地誰負責?前哨陣地要是沒了,后面那一百來口子咋辦?再者說你李豐澤也是老兵了,從北到南的仗可沒少打,又不是新兵蛋子不懂事,紀律責任啥的按理不用我跟你說,對吧?你別以為現在咱們對戰的是美軍,你圖一新鮮就管不住自己了,你給我記住,只要是扛槍上陣就得服從紀律,腦子里始終多根弦!而且你這輕敵思想真是要不得,你別以為美國佬都嬌氣怕死,日本鬼子厲害不?照樣被美國佬打得滿地找牙,咱們現在是還沒跟他們正面碰呢,真要碰起來不定多難啃!我今天把話放在這兒了,只此一次,下次再讓我知道一準兒給你匯報上去,你就得在全連面前做檢查!這煙,我沒收了!

李瘋子蔫了,委頓道:是,指導員我知錯了,我知錯就改。

丁捷低頭瞅著對方的腳,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這雙靴子能穿了?

李瘋子滿臉慚愧道:能了。

丁捷又問:你東北來的居然還能把腳丫子凍掉?

李瘋子訕訕地說:我也不知道咋整的,一宿的工夫腳指頭全沒了。

丁捷心疼部下,卻仍要板著臉講:還是你自己不仔細,我看有的戰士就懂得保護好自己,知道找塊布片包上點兒干草裹在腳上,咱們打仗不在乎好看不好看了,頂用就行,你這一天到晚地光顧嘴頭上痛快,也該顧顧下面了,要是把腳丫子全凍掉了就剩下兩根棍,你不成了踩高蹺的了?

李瘋子悶頭笑了一下,見指導員要走,急忙從懷里拽出一條圍巾來:指導員,這個給你,羊毛的,也是我昨兒個摸來的,我看還算干凈就給你留著呢。

丁捷接過去看了看,圍在脖子上,立刻感覺到了對方的體溫,于是說:還不賴!你給我我就要了。

李瘋子挺高興,又不敢造次,畢竟剛挨了剋還得保持一下氣氛,就悄沒聲兒地跟在指導員后面。

丁捷來到坑道口,回頭說:行了你就別送了,這又不是來家里串門,還有啊李豐澤,你沒人嘮嗑也別老是一個人在這兒瞎咋呼,你亂嚷嚷也會影響到其他戰士的情緒是不是?實在憋不住你就唱個歌啥的也行??!

李瘋子連連應允。

丁捷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自己的部下,這個來自嫩江畔的魁梧老兵站在寒風里顯得很是滑稽,腦袋套著美軍的羊毛帽子,上面壓著軍帽,臉上濺的槍油和泥土已經凝結成一塊塊的污垢,搞得五官都混亂了,脖子上掛著支湯普森沖鋒槍,估計也是昨天摸來的,一身薄棉衣上面全是土,袖口褲口都用線繩勒住,似乎很保溫,腳蹬一雙八成新的美式軍靴,其中一只還沒鞋帶,用手榴彈的拉繩勉強系住兩端的扣眼,如果不是站在這樣一個堆砌著彈藥箱的坑道里,再沒有那支上著刺刀的步槍,很難相信他是一個戰士。丁捷欲言又止,從兜里掏出那盒駱駝牌香煙輕飄飄地丟了過去。

離開前哨陣地,丁捷不免感慨,李瘋子如果不是被凍掉了腳指頭能會去冒死摸哨嗎?人要不是被逼急了肯定不會發瘋。自從部隊入朝作戰以來,就沒給戰士們配發合適的冬裝,還是渡江戰役那時候的單衣單褲外加一身夾棉襖,這是無論如何也扛不住夜間零下40攝氏度的低溫??!后面的還好,能在防炮洞里點堆火啥的取取暖,前哨陣地是嚴禁煙火的,全靠那條薄被御寒,捂住腦袋就蓋不了腳丫子,李瘋子被凍掉腳趾絕不是個案。長此以往,整個連隊的戰斗力就會大打折扣,你別看戰士們的士氣都挺高,一個個嬉皮笑臉的,那還不是靠年輕硬撐嗎?以后仗打完了,都得回家,做工的務農的哪個能缺了手腳呢?

他越想心里越堵得慌,腳步就邁得急匆,險些和一個斜側里過來的家伙撞個滿懷。定睛一看,兩人都愣了,原來正是連?;?。

老連說:老丁瞅你急火火的,這是要奔哪兒去???

丁捷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老連審視著自己的老搭檔,估計出了一二分,就點頭說:那好,那你稍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丁捷問:你上哪兒去?

老連答:我去找二杠,讓他把那門炮給我支起來。

丁捷納悶:支炮?

老連詭秘的一笑:對啊,我讓他把炮支到前哨陣地去,那兒離敵人近,說不定能轟他們幾下,憑啥讓他們天天轟咱們??!既然硬家伙到手了,總不能擺著當洋片看吧?

丁捷不知道對方賣的什么藥,可瞧這架勢應該是個奇謀,連里的火器排就三門60毫米迫擊炮,炮彈小得跟土豆似的,打得既不遠也沒啥威力,也就比手榴彈強點兒,充其量能當作防御武器使用,眼下通過石春林的下作手段搞了一門正經火炮,很多人心癢難耐在所難免,而且據說這種92步兵炮能打坦克,一旦拉出來,多少也讓戰士們添點兒主心骨。念及此處,他說:打仗的事兒你決定,不過你讓大林這個火器排長怎么想?干聽動靜?

老連見指導員眼睛里泛著光澤,就知道他啥都知道了,想借機說情,于是趕緊堵嘴道:對!我就是讓那小子干聽動靜,禁閉給我接著關,這一碼說一碼!

丁捷一笑:那行,你先去吧,待會兒咱們倆后面接著聊。

老連卻說:待會兒要開個擴大會呢,我已經讓臭豆子通知人去了。

丁捷哦了一聲,暗想,看來這是要搞戰前動員了。

會議室設在一個大些的防炮洞里,丁捷趕到的時候,只有炊事班長蔡老苗坐在里面,正在專心致志地摳腳。老苗的腳上全是凍瘡,一邊摳一邊齜牙咧嘴。

丁捷過去觀看,發問:老苗你的腳也這么嚴重?

蔡老苗見指導員來了,急忙把鞋襪穿好,拍打了幾下膝蓋說:指導員啊我這是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犯,我跟別人的情況不一樣。

丁捷點頭,目光落在對方的手上,那雙手也全是凍瘡,關節上都是深深的口子,露著紅肉白骨,心里就是一酸,忙說:老苗我把手套給你戴著吧!

蔡老苗急忙阻攔:別別別!指導員你甭給我,我有,不過戴著手套沒法干活兒不是?

丁捷輕輕嘆了口氣說:等咱們繳獲了敵人的物資,我給你留意找點兒凡士林來,老這樣下去你這手就廢了。

蔡老苗卻不以為然道:其實沒那么嚴重,我這手一到開春就能全長好了,也賴我總離不開熱乎地方,做飯的時候把手腳全烤透了,這血脈一通反倒更糟了,還不如一直凍著呢!指導員你看有的人把腳指頭凍掉了,其實沒覺得疼,可一旦暖和過來,那能把人疼死!

正說著,三排長姜寶臣和司務長馬治國并肩走了進來,齊聲和指導員打招呼。這二位是同鄉,都是徐州人,也都是部隊南下的時候投誠過來的,別看是半路出家,可都是苦出身,沒舊軍隊里的那些臭毛病,作風硬朗、正派,一看就知道是職業軍人。姜寶臣之前當過國民黨軍的中校,是個營副,帶隊打仗是把好手,投過來之后讓他當班長,本是折辱試探,結果人家二話沒說,拉上幾個降兵就上了陣,奪下一個暗堡還繳獲了兩挺重機槍,團長一聽當即拍板要給他官復原職,不料姜寶臣沒同意,他說還是多考驗幾年吧,要是禁得起考驗,他想加入共產黨。

馬治國以前也是管軍需的,是個尉官,投誠的時候上交了倉庫鑰匙和一本物資清單,東西一件不缺,錢糧一樣不少,好像專等著解放軍來接收。這個人別看沒讀過幾年書,可腦子很是靈光,幾百幾千的數目一加一減的他張嘴就能算出來,到了四連之后,但凡老連詢問連里家底兒的時候,馬治國都能準確說出明細,而且估算出未來消耗。

可畢竟這二位是“有段歷史”的,所以都很低調謙卑,平常很少見到他們和人談笑,倒是獨自發呆的時候比較多。今天聽說要開擴大會,自然快步趕到,隨后找了個最不起眼的位置雙雙坐下。

丁捷有意和他們說上幾句,可人到得越來越多了,也就作罷。依照連?;⒌拿?,各個排長、排副、班長、班副都得過來,而且不單是指戰員,還包括全部有職務的人也一并參與,當然關禁閉的要排除在外。除此,李瘋子因為把守前哨沒有來,二杠因為支炮的特殊使命也沒到。

丁捷起身清點了一下人數,基本到齊,就差主帥了,于是決定先講兩句。他打了個安靜手勢才說:同志們,今天是連長召集的會,趁連長還沒到,我就先說說,我說兩件事啊,頭一個,就是要有防寒的使命感和緊迫感,剛才我去看了二排長李豐澤了,他那腳丫子已經凍壞了,如果全連再這么凍下去的話,那么非戰斗減員的情況會越來越嚴重,所以大家要當大事去抓!要當大仗去打!誰有什么好法子就說出來,能執行的咱就推廣。再說第二個事兒,那就是要做好防空防爆的準備,想必連長已經通知下去了,我這里還是要再重申一下,大家一定要嚴格執行,讓戰士們別扎堆兒!別最后連敵人的面還沒照呢就先自損一半??!

連部文書王合果忽然插話說:指導員,頭一件事你說得沒錯,確實要有防寒的措施,可這第二件事我怎么聽著不那么對頭呢?你們說這美國佬的飛機沒事就過來扔倆炸彈,可也沒見著咋樣??!除了讓咱們的幾名戰士掛了點兒皮外傷,外加損失了幾箱子彈藥,就沒別的啦!大家說是不是?怎么可能自損一半??!

丁捷還沒解釋,就聽姜寶臣忽然說話了——指導員我要求發言!他的聲音不高,可能由于平時基本不怎么表態,所以剛一開口就讓很多人停止了嘰嘰喳喳,一起把目光投射過去。

姜寶臣說:指導員沒說錯,敵人目前的飛機只是試探性攻擊,更主要的是偵察咱們,所以沒造成多大的損失,可一旦正面杠上了,那就不是一架兩架的問題,也不是一顆兩顆炸彈的事了。據我所知,美軍的一個營級單位就有呼叫空中支援的權力,而擺在咱們面前的恰恰是一個營,而且美軍的航空炸彈多種多樣,大的能達到500磅,一顆的威力就能抵得過十發重炮,50米范圍內光是震都能把人震死,而彈片能殺傷兩三百米半徑的有生力量,這才僅僅是常規炸彈,他們還有五花八門的各種邪門玩意兒呢,燃燒的、有毒的、生化的……

王合果自言自語道:說得這么厲害,那你可別到時候再投降到那邊去呀。

這話音量很低,但是比一枚航彈更具威力,所有人都齊刷刷瞅著。姜寶臣低下頭,沒回話。

丁捷剛要開口,連?;⒑鋈淮蟛疥J了進來,后面還跟著馮二杠。老連似乎聽到了方才的對話,臉色很是陰沉,大伙兒很少見到他這副表情,都猜測王合果會倒霉。卻聽老連高聲呼喊:三排長姜寶臣!

姜寶臣從地上爬起,立正回答:到!

老連繼續大聲說:做好犧牲準備!

是——!

讓很多人始料未及的是,戰斗任務居然下達得這么突然,包括丁捷都很詫異,自己才從團部回來,獲得的指示是“待命”,沒承想這個“待”會如此之短。

連?;⒅v:咱們就長話短說,整個兵團的部署調動我不懂,也沒必要懂,但是我懂上面的意圖,那就是圍殲面前的這支美軍!咱們用十幾萬人去啃他們兩萬人,按理說問題不大,可是大伙兒心里也都清楚,咱武器不行,人家天上有飛機地上有坦克,他們一個師的裝備能頂咱一個軍!所以就得用命去填,用更好的戰術來彌補,再加上咱們的兵戰斗素質和決心要比他們強,所以這個仗有的打!之前呢,團部的意思是先讓咱們在這兒跟敵人耗,換取時間讓一連二連從側翼迂回到敵人的前面去,占據有利地形徹底把退路堵住,可是我剛才收到營部的指示,說一連沒能守住那個卡子,二連想再攻上去也沒成,敵人也是拼了命要跑,就憑咱們這點兒彈藥確實是難??!入朝的時候一個人才發80發子彈,還不夠一次像樣戰役的呢,要想馬兒跑還不給馬兒吃草這事兒也只能發生在咱這兒,沒得說,有困難自己想法克服去!領導這么跟我說的,我就得這么跟你們說!所以從現在開始,誰都別跟老子提條件!誰要是跟老子提條件提難處,老子能給他的就是一個炸藥包,屁股蛋子上再蹬一腳!

丁捷插話說:我覺得這應該不是什么問題吧,咱們在國內也打了不少這樣的仗,大伙兒心里都有底,應該不會有人發牢騷。

連?;Ⅻc點頭:沒人發牢騷那最好,我接著說啊,人家二連雖說沒能搶下高地,但是靈活主動啊,立馬轉向滲透到敵人的側翼,化整為零,以班排為單位不停地騷擾敵人,這就等于是遲滯了敵人的撤退,給大部隊在外線的合圍爭取到一些時間,戰爭打的是啥?就是時間!所以營部的意思是讓咱們也適當出擊,各處開花,我聽說三連已經連夜繞過去了,現在到了哪兒沒人知道,但是我知道一個,三連的老常那可是個賊腦瓜子,比一連的老蔣差不到哪兒去,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來,所以我猜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帶著三連繞到咱們對面去了。

眾人都輕輕地“啊”了一聲,丁捷吃驚道:老連你說得靠譜嗎?

老連瞇縫著眼說:八成!八九不離十!不信你們就等著瞧吧,老常去捅敵人的屁股,這是最好的方案,換成我也會這么干。雖說有點兒缺德,可勢必造成咱們兩個連的夾擊之勢,還跑前面堵什么堵???就地開打,分段切割!

王合果道:老連,讓咱們兩個連去夾擊一個營?!這不大現實吧?我軍歷來的戰法都是集中優勢兵力搞運動戰,迂回包抄敵人,最后圍殲,搞麻雀戰打游擊那是不得已的時候嘛!而且美軍現在是整個師都在撤退,一旦中間被卡住,等于后面的援軍是沒完沒了地上??!

老連啐了一口:我呸!咱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咱們有1000個連呢,一旦哪兒有仗打,還不都湊過來?

王合果干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不過,咱可別光當馬前卒啊,老連我勸你也學學三連長,滑頭著點兒,量力而行。

丁捷見連?;⒌哪樕D陰,擔心這個王合果說話太冒失,會造成不必要的爭執,不過人家說得也不是沒道理,打從進入這個隊伍,四連就總是充當尖刀,無論是上級指派還是主動請纓,連?;⒚糠暧舱潭际且皼_的,這跟他的性格有直接關系??墒窍啾刃值苓B隊,四連歷來是“蠻干”的代稱,立功是不少,可受創也很巨大,回回都是補充兵源最大的那個,據說四連資格最老的三個人就是老連、蔡老苗和那個王合果,由此不難看出這支連隊曾歷盡劫難。王合果也并非故意唱反調,他應該是代表著一部分人的態度,只不過有些人是不說而已。誰不想得勝受獎呢?誰不想少犧牲多立功呢?只要是真心為連隊著想,從出發點上就沒有錯。

丁捷于是朝連?;⑦f個眼色,開口道:咱們部隊向來是搞民主的,大家心里有啥想法都可以說出來,任何人都別帶著情緒上戰場,剛才王合果說得也不是沒道理,老連你看,三連的老常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繞到了敵人背后,那么他們肯定要搶兩千米外的那個制高點,敵人光顧咱們這頭就不會在背后多做設防,我猜一個排都不會放,三連是半夜過去的,一旦滲透成功,必然要拿下高地搶修工事,而且據我所知,老常手底下有個突擊排,非常善于夜戰,半夜摸上去連槍都不用放就解決了,所以昨天晚上大家應該都沒聽見啥動靜。我們現在假設三連已經占據了高地,憑險據守兩三天應該不是問題,那么問題也就來了,咱這邊的地勢低不好守,敵人一旦背后受壓那么必然前突,所以說現在的態勢就變成了咱們被動,從后備軍變成了最前鋒,極易成為敵人的泄洪渠,不出所料的話很可能今天敵人就會采取行動,我猜這也是營部忽然下達指令的初衷,讓咱們早做準備好爭取主動,老連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大家紛紛點頭,王合果被人從后腰捏咕了一把,欲言又止。

連?;⑽⑽⒁恍Γ褐笇T已經替我把情況都說清楚了,還說得非常仔細,我看沒人有不明白的地方了吧?

丁捷擺擺手:我再加上幾句啊,咱面對的敵人是美軍陸戰一師,是重裝備的王牌師,而且還是困獸猶斗的局面,俗話說打蛇打七寸,可現在咱們是要攔腰斬斷,斬得成咱們讓它首尾不能相顧,斬不成咱們可就兩頭受敵被蛇反噬……

副排長陳景文試探著問:指導員,反噬是啥意思???

老連呵斥:別搗亂!好好聽著!

陳景文委屈嘀咕:俺聽不懂才問嘛……

王合果一旁解釋道:反噬就是反咬一口,懂了不?

陳景文點頭:俺跟著指導員就是長學問哪。

王合果低聲嗤笑:你跟著誰都長學問。

丁捷繼續講:這個仗不用我說大家心里一定也能猜著是個硬仗,而且我猜應該比過去的每個硬仗都要硬,所以咱還是老規矩,具體的戰斗部署由連?;⑼救珯嘭撠?,我作為指導員也要提前表個態度,第一,繼續發揮我軍優良的戰斗作風,頑強御敵不怕犧牲!第二,服從指揮聽命令,任何人不得有個人私心和小集團利益,要顧全大局!剛才老連也說了,咱們有1000個連都在這塊區域,如果每個連都能齊心協力必然可以打贏,反之如果都在盤算自己合適不合適,那結果可想而知。第三,作為指揮員也要考慮到每個排每個班和每個戰士的健康和生命,我們是軍人,可我們不是天生就為了打仗來的,仗總會有打完的那天,能回家的還得過日子,缺胳膊少腿的怎么建設新中國?

連?;⑼〗?,認真地說:指導員同志,我知道你這第三條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這肯定也代表著不少人的心思,今天在這兒我得說清楚嘍,不是我老連心里不想著兄弟們的命,而是敵人想不想給你命!誰想要命就跟敵人去要,別跟我來要!可能有的人不是天生就為了來打仗的,可我老連是,我活著就是要打仗就是要戰斗!仗是總會有打完的那一天,可我還是會去打,去和天打和地打和家里那一畝三分地去打!人活著全憑一口氣,有這口氣你是個人,沒這口氣你就是土!是土就誰都能踩咕你,老天爺會踩咕你、外國人會踩咕你、土豪惡霸會踩咕你,就連蝲蝲蛄都能踩咕你!你說你不戰斗行嗎?不戰斗怎么建設咱們的新中國?

丁捷使勁擺手:老連,我的意思你誤解了……

連?;]有理會,繼續說道:我問你們想活命嗎?想!肯定想,沒人不想,我也想!可命是誰的?這個命啊一半兒是你的,你拿著,那一半兒是敵人拿著!你得去奪,去掙命!說句不吉利的話,今兒咱們還在這兒討論健康和生命,明天沒準兒就在黃泉路上見了,我是連長我想跟大伙兒一塊兒走,可又不想在那邊兒去湊群,集合號不能到哪兒都吹,能少去一個兄弟是一個兄弟,但是該著誰去誰也別含糊!咱四連能到今天全憑一個字——走!

姜寶臣熱血沸騰,一拍大腿站起身說:連長,下命令吧!你不是讓我做好準備了嘛!我第一個上,我不怕死!

王合果瞥了一眼說:好像別人都怕死似的!

姜寶臣憋住情緒說:王文書,怕不怕的咱不用現在說,咱戰場上見。

王合果嗤笑道:戰場上見?你可以問問四連的這些個老人兒,我王合果又不是沒打過仗,別看咱在連部當文書,但是繳獲的槍炮抓獲的俘虜也有一大堆了,最慘的時候跟老連一塊兒打過死突圍,咱也沒投降不是?

姜寶臣眼珠子都凸出了,剛要理論卻被身邊的馬治國一把拉住,僵持了幾下這才坐下,憤憤地瞪著地面。

丁捷深知此時不便與老連再做解釋和辯論,這是理念的不同,根本上卻并無大礙,眼下是苦戰之前的總動員,還是以團結的氣氛為主,再者說唯有必死之決心才有絕地逢生之可能,這個他說得也沒錯。于是丁捷拿眼去看老連,示意他主持下去。

連?;⒈鞠氘敱娕u一下王合果,這家伙倚老賣老就不提了,可是矛頭總是指向姜寶臣和馬治國。老馬還好,幾乎不帶情緒也不問安排,叫干啥干啥;姜寶臣可就不一樣了,那是一員虎將,人家過去當國民黨軍營副的時候就很能打,把三排交給他之后,整個排的作戰素質明顯提高,這是公認的,而且有些時候老連自己拿不準的事也會向他請教,姜寶臣從來都是認認真真推心置腹,沒半點孤傲??赡苷且驗樗某錾?,引來了王合果的一些妒忌,這也不奇怪,作為連隊的老人兒往往都會心存自豪感,以前輩自居,生怕被新人頂下去,尤其是那些來自于曾經敵對的一邊。

經歷過戰爭的人都曉得這種感受,不是說你投誠過來就一下子變成自己人了,你當初對著我們掃射的時候,打死了我們多少弟兄啊,那能是一句話就過去了的嗎!

老連瞅了瞅姜寶臣的后腦勺,嘆了口氣,想拿眼睛修理一下王合果,可對方似乎早有防范,始終低著頭,脖子還抻得老長。作為連隊指揮官,老連本不奉行一碗水端平的那套做法,那都是丁捷該干的事兒,可眼下他確實覺得兩難,若以骨干來論,他當然會喜歡姜寶臣;若是以情感來論,四連能跟他出生入死的人真是沒幾個了,偏袒一下在所難免。

后又轉念一想,其實也挺好,血戰在即,部下之間能有爭強好勝的心肯定會喚起更大的作戰潛力,將嘛,得激。于是他清清喉嚨,朗聲道:現在我來宣布具體作戰方案!

連?;⒌乃^作戰方案其實很簡單,即先試探攻擊一下,看看敵人的反應,如果反應強烈說明三連已經就位,而且老常也會參與協同,這種兄弟連之間的默契已經不是頭一回了,大家各打自己的小算盤,可在戰場上還是一家人。

老連也沒想當眾矢之的,莫說對面是美軍一個營,即便是個連也是極難對付的,飛機坦克大炮不算在內,光是單兵武器就差著三倍以上的火力,而且人家打光了子彈就有飛機空投,源源不斷,自己這邊的戰士們還得一邊瞄準一邊估算著這一槍該不該摟出去,打仗沒有勇氣不成,可勇氣還得靠子彈撐著,畢竟刺刀突擊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些,他都懂。

他讓火器排用那門92炮先轟對面兩下,然后放出關禁閉的石春林帶炮轉移到后面,姜寶臣的第三排主動出擊,與敵接觸一下就撤,李瘋子的二排負責掩護,最終全連撤到東南角的那塊高地上。而馮二杠帶領一排提前過去挖掘防御工事。老連自己則位居中軍,前后照應。

那個高地距此約一千米,海拔較高,地勢相比這邊強上一些,而且與三連的陣地遙遙相對,晚上可以舉火為號罵老常,也是一件快事。位置還不當不正,既不是美軍的必經之地,又可以隨時出擊進行襲擾,可謂進可攻退可守。

連?;⒌陌才乓菜阌新曈猩?,可萬萬沒有想到即將發生的戰爭并沒有按照他的預設進行,一場始料未及的殘酷決斗正在朝他和他的連隊闊步邁進……

起初,所有人都認為這一仗最大的難點就是姜寶臣,說是“與敵接觸一下就撤”,可根本沒那么簡單,過去的經驗告訴老兵,有時候一旦接觸上,想撤都撤不下來了,所以在下達命令的同時,老連要求三排做好戰斗犧牲的準備。

姜寶臣很知深淺,又心懷期待,如果能順利誘敵深入高地,打掉對方一兩個排應該是可以做到的,這樣的話趁天黑后再搞夜襲,足以擴大戰果。因此他情緒高昂地接受了任務,卻又被指導員喊住。

丁捷說:出戰前大伙兒可以把書信留下,如果還沒寫的那就盡快寫,打仗沒有不死人的這個都知道,但是咱們畢竟在異國他鄉,要是啥都沒給家里人留下,也是個遺憾。

看大家紛紛點頭,老連卻不高興了,歪著脖子喊:這是要寫遺書嗎?這還沒上陣呢就先擔心要死嗎?我想看的是血書!是請戰書!是入黨申請書!

聽到這兒,姜寶臣似乎想說點什么,又忍住。

丁捷詫異道:寫遺書就是怕死?連?;⑼灸氵@想法有問題呀!

連?;⒉⒉幌牒椭笇T鬧思想分歧,知道也說不過,索性直接表態說:你們誰想寫就寫,但是我先發句話,寫了的人就別接任務!接了任務的就別寫!我還指望著你們都全須全尾地回來呢!不吉利的話咱說過一回就行,別老是婆婆媽媽的,那只能讓你們自個兒倒霉!過去寫過遺書的不都沒了嗎?

丁捷苦笑道:老連你這什么邏輯??!

眾人一聽連長這么說,也都沒了主張,只好跟著一塊兒嘿嘿笑。

丁捷見事已至此也就不想多做爭執,最后說:那行,那我干脆把自己的遺書公布一下算了,咱們有誰算誰能記就記住,如果我犧牲了,我就拜托連里就近把我埋了,風水不風水的不重要,咱只求入土為安頭朝東南,我老家是蘇北的,祖輩們講究這個,我既然不能身旁盡孝就不能不要規矩,所以就麻煩大家了!

連?;⑻貏e不想聽這個,使勁揮舞著手臂說:都當他沒說??!啥都沒說!老連我會相面你知道不?我看得出來你能活八十歲!

好幾個人于是都問:老連幫我也看看唄!看我能活多少?

準備戰斗!老連斷喝一聲,就率先走了出去。

下午三時,火器排的人用那門92步兵炮攻擊了敵人的前哨陣地,第二炮居然炸毀了一處重機槍堡壘。

李瘋子為此縱情高歌,打來到朝鮮還是頭一次見到自己人的炮敲掉敵人的火力點。姜寶臣瞅著他,很是納悶,你至于高興成這樣?李瘋子哈哈大笑,這是指導員讓我唱的,說要是找不著人嘮嗑那就唱歌!老姜來來來,咱倆嘮會兒!

姜寶臣一擺手說:免了吧!我這兒馬上要帶著兄弟們上陣了,還是等我回來再聊吧!

李瘋子笑道:那行那行你去吧!我負責給你掩護,你別打起勁來不回來??!

姜寶臣沒再答話,一揮手就帶人沖出了陣地。

連?;⑹掷锱e著個單筒望遠鏡觀敵料陣,說是單筒其實以前也不是,只不過一邊的鏡子碎了,目鏡里花里胡哨的特別礙眼,他緊閉著一只眼,脖子努力往前抻,終于找到姜寶臣的背影。

就瞅見三排的人貓著腰拎著槍向前飛跑,在陣地上起起落落,士氣頗高。老連心里高興,盼著三連也能突然發起攻擊。就在這時,一架敵機飛來,在半空里打了旋兒順勢俯沖,先在前哨陣地上丟下一顆炸彈,轉瞬便飛到眼前。老連急忙伏低上身,可是有點兒晚了,第二顆炸彈擦著腦瓜皮飛到身后十幾米的地方轟然爆裂,無數彈片四處飛射,有一塊硬生生地吃進了他的左肩。

連?;⒈粍x那的疼痛擊中,本能地想縮進壕溝,竟然無力做到,整個人像被那彈片釘在砧板上的魚,除了小腿肚子可以哆嗦,哪兒哪兒都動彈不得。他想破口大罵,可實在是太疼了,無數的神經全都匯集到肩頭那片區域,同時釋放著電擊和針刺般的痛楚。

隱約中聽到有人嚷了一嗓子——連長!然后身體就被人拽翻,一塊兒撲倒在戰壕里。緩了幾緩,痛感散開,連?;⒈牬笱劬?,發現鼻尖的正上方懸浮著一張臉,正嘴對嘴地朝他呼喚著什么,還帶著一股子難聞的泡菜味兒。

許春連續喊著:連長——老連!

老連把臉側到一旁,說道:滾蛋。

許春喜極而泣:老連,你沒事吧?

老連齜牙咧嘴道:趕緊滾蛋,你壓死我了!

許春急忙滾到旁邊,開始檢查對方的傷勢,然后又開始大聲嚷嚷:衛生員!衛生員——張實在!快來救連長!

幾十米外發出一聲驚駭,沒多大會兒工夫,張實在就出現了,臉上全是眼淚。

連?;⑻貏e沒脾氣,數落道:哭啥?我又沒死!

張實在道:你是沒死,可你嚇死我了。

經過檢查,老連的肩胛骨還好就是鎖骨斷了,那枚彈片卡在里面,后肩膀頭子上連皮帶肉旋下去一大塊。

張實在一邊給他包扎一邊絮叨:幸虧傷在這兒,要是再往下面點兒這條胳膊就廢了,要是再往下面點兒就能傷著你的肺,要是再往下面點兒……

老連呵斥道:你個小兔崽子就不能說再往上面點兒嘛!再往上面點兒老子啥事都沒有!

剛收拾利索,就聽對面動靜不對,徹地連天的隆隆聲響成一片。連?;①康匾幌抡酒?,一邊披上外衣一邊命令:快分散——炮擊!

炮彈緊接著一發發隕落,就在他們前面兩三百米的地方紛紛炸響,陣地上瞬間騰起泥土和石塊,漫天的狂飆。透過煙霧,老連看見三排的戰士們正處在這場風暴的中央,盡管他們已經停止了奔跑并匍匐在地,可密集的炮火仍然將其中的一些人撕成碎片,在空中被反復地拋來拋去。

連?;⑧溃黑s上了……

戰場的中間區域幾乎沒有什么掩體,彈坑都很少,步兵們除了被蹂躪沒有半點兒反抗和逃避的能力,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等待一顆炮彈落在自己不遠不近的地方。太近了會被直接肢解,或者當場震死;太遠了根本來不及跑過去,就會遭受四面八方的彈片侵襲。在鋼鐵的暴風雨中,人類的生存空間少得可憐,只有死神呼嘯來去,不斷地吸食血肉之軀。

姜寶臣一個箭步沖向側面的彈坑,同時聲嘶力竭地喊:找隱蔽??!

三排的人已經死傷過半,一名戰士在躍入坑中的瞬間中炮,整個身體被凌空撕碎,肉塊到處飛舞。

姜寶臣蜷縮在坑洞的前坡,忍受著一波又一波的轟擊,他的頭被震得左右搖擺,想停下來都不行。重炮是步兵之神,發射的一方士氣大振,而承接的一方則魂飛魄散,恨不得升天遁地。彼時的他內心充滿恐懼,又萬分焦灼,如果這場炮火持續下去,那么三排就全完了。

兩分鐘后,當最后一發炮彈近距離炸響,陣地上出現了短暫的寧靜,大地忽然停止了震顫,反倒讓人覺得意外,姜寶臣扯起喉嚨吆喝:誰還活著——

遠遠近近傳來幾聲回應:我,我,我在!

估摸人數,最多就剩下一個班了,姜寶臣感到某種輕松的絕望,他豎耳傾聽了一下,大聲吼道:敵人上來了!準備戰斗!

伴隨著履帶吱吱呀呀的金屬摩擦聲,坦克已經迫近。姜寶臣聽到身后機槍陣地開了火,應該是李瘋子的人,他知道二排有個機槍射手,技法出眾冠絕全連,這個人一旦掃射肯定代表有敵人的步兵上來。

果然,幾聲敵人的慘叫聲傳來,讓姜寶臣很是解氣,他穩住心神緩慢爬到坑沿兒稍作窺視,便大聲喊道:炸——藥——包!

作為攻擊部隊,三排沒有攜帶任何重武器,甚至連燃燒瓶都沒有,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幾只炸藥包,不知道還在不在。問過之后,沒人回應,姜寶臣心里就是一咯噔,已經非常清楚地意識到他最多還有三分鐘的生命了。

在這三分鐘里,他傾聽著來自前前后后的槍聲,也想到了自己前前后后的事,忽然覺得這一切的嘈雜都離自己越來越遠,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他細致地把軍服從上到下打理了一下,帽子戴正,用手撫摸著“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胸章沉默了片刻,覺得該是沒有什么遺漏,于是把腰間的手榴彈依次拽出,全部去掉蓋子,憑借判斷一顆顆用力甩出,然后正襟危坐在坑底準備迎接自己的死亡。

坦克駛到坑前,猛然剎住,炮筒里隨即噴出一股煙霧,一發炮彈準確地命中了機槍陣地,緊接著就能聽到李瘋子的憤怒咒罵。

姜寶臣仰望著面前這輛坦克,忽然覺得這東西大得驚人,卻也沒那么可怕,他端起沖鋒槍對著射擊孔從容地打完了一梭子,子彈反彈回來在他四周蝦一樣地歡蹦亂跳,然后他丟下槍,看到炮塔上的頂蓋開了,一個美國人冒出頭來,將機槍壓低朝他開始射擊,在槍火的不斷閃耀中,兩個人始終對視。

姜寶臣的死讓三排剩下的人都發了瘋,那七八個戰士哭喊著沖出地面,沖向坦克,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是幾支冒著煙的手榴彈,于是在重機槍的攢射中顯得極為慘烈,就像一個個火藥桶被打爆。

李瘋子看著面前的一幕,眼睛快要噴血,他反復怪叫著:燃——燒——瓶!

這聲音尖厲至極令人驚駭,附近的戰士竟然一時失去了反應。

半空里響起了密集的馬達轟鳴,機群快速俯沖下來,機翼下成排的大口徑機槍順著戰壕一通掃射,濺起了一連串的殘肢斷臂。

不單是二排的前哨陣地,連?;⒌热怂诘暮緶弦苍馐芰送稄?,通信員夏滿豆懷里抱著一箱子彈正跑向連長,背后就落下一枚航彈,這名小戰士當場被炸得粉碎。老連從地上爬起,再看,人沒了,抬起手抹了把臉,發現上面沾滿了腦漿和碎肉,他轉身朝許春說——快去通知指導員和連部所有人!進防炮洞!許春答應一聲撒腿就跑。

老連又對張實在吼道:快去喊二杠他們回來!快!

張實在顧不上答應,翻身跳出戰壕,朝后面跑去。跑了一截看到火器排的人正在轉移那門步兵炮,就嚷嚷道:老連讓快回去!敵人坦克上來了!

石春林聽到背后爆炸聲響成一片,本來就有殺回去的念頭,可沒接到命令不敢擅自行動,只得故意走得慢些。此刻聽到衛生員的話,精神為之一振,朝手下的戰士們說:原地調頭!干他媽的去!

高地上,馮二杠正帶領著一排的三十幾號人搶修工事,忽聽遠處陣地上亂成一片,急忙跳到陡坡張望,只看了兩眼他就知道糟了,于是拋下鏟子說:都停下!回去!

副排長陳景文提出了質疑:老馮,回去不合適吧?老連沒叫咱們回去??!

二杠一邊拎起武裝帶迅速披掛,一邊解釋:咱們連還沒開始進攻呢,敵人就先打過來了,再不回去就晚了!

大伙兒一聽全急了,紛紛抄家伙。

陳景文卻張開雙臂攔阻道:那也不行!指導員動員會上咋講的你忘啦?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傳令兵沒到,咱就不能動!

二杠不是躁脾氣,畢竟對方也沒說錯,只好循循善誘道:景文,你去看看,敵人這是來了多少飛機多少坦克?而且是上來一個連來打咱們??!現在咱們連缺一個排,估摸火器排的人也不在那兒,你讓老連怎么頂得住???

幾個戰士一齊嘰嘰喳喳,紛紛勸說,不過也有人支持陳景文的觀點。

陳景文跑到高坡上張望了一下,心里就都明白了,不過他還是怕連長責備,萬一這幫人跑過去救駕,結果被老連一頓黑——誰讓你們回來的?一會兒全連要撤到高地上,你們挖的工事呢?!

于是他壓制住動搖的念頭,提出一個簡單要求:只要看見臭豆子的人影咱就下去咋樣?

機槍手常鐵生忽然冒出一句:那萬一臭豆子半道被飛機炸了呢?比方說炸傷了條腿咋辦?

陳景文一愣,也是啊,剛才就看見飛機在陣地縱深投彈了,如果傳令兵真的被炸,老連等不來救兵咋辦?于是一跺腳說:我認了!走!

眾人大喊一聲就跑步下山。

此時四連為了躲避飛機,多數人已經進了防炮洞。連?;⒈静幌胱?,放心不下前面的李瘋子他們,但是被丁捷派人硬架了回去,半道上又被一顆流彈擊中側頸,雖然沒打斷動脈,血卻流了一身。老連破口大罵:真是破鼓萬人捶??!我日他祖宗!

老連進了洞之后,失血嚴重近乎虛脫,只能委頓在地靠在一個傷員背上,隱約聽見指導員和一些人對話,但對話不時被爆炸聲淹沒。直到馮二杠帶人趕到,他才再次清醒,卻聽丁捷吃驚地問:你們怎么來了?誰命令你們回來的?

陳景文和馮二杠面面相覷,紛紛去看周圍的人。

王合果也說:是啊,你們怎么回來了?我們正在商量撤出陣地的事。

馮二杠含混道:是景文擔心大家……嗯所以……

陳景文氣呼呼說:你——你這是反噬俺!

丁捷十分惱火,這樣隨意行事等于將全部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了,他試探著問:老連——連連長?

連?;⑾氚鼣堌熑?,可又沒半點力氣,擺擺手搖搖頭。

丁捷剛要批評一排幾句,洞口外忽然有人嚷嚷,扭頭一看竟然是石春林。膀大腰圓的石春林正在和兩名戰士用力推動那門步兵炮,似乎想把炮推進來,但是有個輪子根本不聽使喚,一枚航彈落在他們身后十幾米的地方,其中一個戰士立刻伏低身體,竟然把那個行將報廢的輪子壓折了,石春林氣得哇哇的。

丁捷急忙用腳踩住沖來的輪子,招呼幾個人一塊兒出去幫忙,生拉硬拽還真把炮給運了進來。

指導員還沒問話,王合果先說了:大林,你們怎么來了?誰命令你們回來的?

石春林如實回答:連長讓我們回來的??!他讓衛生員通知的??!

丁捷慨嘆一聲,閉上眼睛,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卻在這時,外面擠進來一個血人,大哭著說:連長!指導員!姜寶臣沒了!

丁捷心里一痛,仔細分辨才看出來是秦再興,急忙問:三排咋樣了?

秦再興是二排的機槍手,也是全連最佳射手,在擊殺了多名美軍之后被一發坦克炮轟碎了火力陣地,副手當場死亡,他僥幸逃過一劫,被人救下抬到后防,剛被許春帶了過來。此刻他蹲在地上,喃喃道:沒了,全沒了,都被坦克打光了……

連?;⒑龅卣酒?,腦袋立刻一陣眩暈,晃了幾晃被一旁的二杠扶住,嘴里吐出幾個字:寶臣……有啥交代……

沒人應答。

丁捷擦了一把眼淚,用目光去尋找馬治國:老馬,你說說吧。

馬治國愣愣地看了看眾人,哽咽了一下才說:寶臣沒交代啥,過去說過想入黨,怕不夠格。

王合果想說點什么,又止住,長嘆一聲背過身去。

丁捷道:寶臣入黨的事,我和連?;⑼矩撠?,我倆當他的介紹人吧。

連?;Ⅻc點頭,掙扎著問:二排咋樣了?李瘋子呢?

秦再興答:不知道??!敵人火力太猛,壓著咱們腦門子打,李排長估摸著快要跟敵人去拼刺刀了……

丁捷猛然大聲說:眼下必須跟敵人進行肉搏混戰了!再這么守下去人就耗光了!共產黨員——出列!

一些人向前跨出一步,目光炯炯地瞅著他們的指導員。馬治國也想陪同指導員去拼刺刀,可惜自己還不是黨員,他攥著槍刺的手咯咯作響。

連?;⒂昧φf:要玩白刃戰也得我帶隊,我是連長,打仗的事我負責!

丁捷虎著臉喊:我是指導員!我是全連最高領導!都聽我的!

連?;⒂昧巫∩眢w,勉強站穩了,指點著石春林說:你,你去把指導員的槍繳了!

石春林卻沒動窩兒。老連嘴角擰出一絲不屑,扭臉去看馮二杠。

二杠猶豫了一下,還真有要動手的意思,不料丁捷卻反應神速,嗖一下躥了出去。在他的帶動下,秦再興、蔡老苗、石春林、陳景文、常鐵生、張實在等人也都魚貫擁出,紛紛吶喊著:替寶臣報仇!替三排報仇!順著蜿蜒的交通壕向前沿陣地跑。

連?;③橎堑刈返蕉纯?,淚就下來了,不知怎的,他潛意識里覺得這一次他們倆注定要分別。

二杠還頭一次看到老連流淚,他心頭一熱,也哭了,請示道:老連,讓我也去吧!我也是黨員??!

連?;⒊蹲Ψ降母觳?,用低沉的聲音說:你不能去!指導員他們這一走,連里骨干全沒了,我要是再完蛋了,還有誰能帶弟兄們突圍??!四連必須得留下點兒人,我可以不在你可以不在,但是四連得在!懂了嗎?

李瘋子見指導員帶隊趕到,精神為之一振,尖叫一聲:兄弟們!給我上刺刀!

二排的人紛紛頂上槍刺,個個激動得要死,于是陣地上到處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吆喝:燃燒瓶也帶上吧!帶上帶上!炸藥包也帶上!全帶上!老子豁出去了非要干他娘個坦克!走——

丁捷伏在壕溝邊,注視著漸漸迫近的敵人,忽地揚起了手臂。

號手薛金泉的沖鋒號一響,李瘋子就頭一個躥了出去,他腋下攜著沖鋒槍,手擎一支春田式,刺刀被打磨得陰森灰冷,隨著他的奔跑上下起伏不斷割開迎面撲來的寒風。這名老兵的個人戰斗素養極高,渾身上下氤氳著一層暴戾氣息,一邊騰躍一邊拋出手榴彈,人如鬼魅,很快就繞開坦克第一個接觸到了美軍,由于沖勁太大根本來不及拼刺,干脆一槍托橫掃了過去,正砸在那個敵人的眉骨上。跟在他身后的人幾乎都能聽到那聲清脆的爆裂,像是砸開了堅果。

蔡老苗始終有意擋在丁捷的前面,他沒拿槍,兩只手各提著一只燃燒瓶,瓶口的布條已經點燃,火苗子舔舐著他的腕子,卻渾然不覺,也不知道是過于緊張還是凍瘡所致,整個人如同一個屠夫似的生猛。他在距離坦克20米的地方發動了攻擊,第一個瓶子便直接命中了炮塔,轉瞬間烈焰就像給這輛戰車穿上了一件無法掙脫的橘色罩衣。

老苗好樣的!丁捷大聲喝彩,同時采用蹲踞式射擊干掉了一名沖過來的敵人。然而蔡老苗的第二只瓶子沒能投擲出去,就被一連串的沖鋒槍子彈打倒在地。那些子彈盡數射在他的腹部,造成了嚴重的腹腔開裂,腸子、內臟像卸掉網底的魚一樣噴涌出來,老苗掙扎著往回塞了幾下,這才咽氣。

丁捷眼睛里噴火,飛奔上去抓起那只燃燒瓶撲向近前的戰車,這輛坦克剛被集束手榴彈炸斷了履帶,里面的人推開蓋子正要出來,丁捷攀上炮塔直接將燃燒瓶砸了進去。

不遠處,常鐵生與二排的同鄉王梟結成了臨時爆破組,他倆每人夾著一只炸藥包從不同方向沖擊敵人。大約一個排的美軍正以最后一輛坦克為核心,龜縮成半圓形的防御圈,射殺任何一個敢于接近他們的人。常鐵生中彈的瞬間拉著了導火索,雖然沒能拋出去,卻造成了敵人的極大恐慌,于是另一個瘋狂的爆破手徑直沖入了敵群,在他絕望而憤怒的吼聲里引爆了那只沉甸甸的包裹。

十公斤的炸藥造成了極為嚴重的毀傷,爆炸核心所產生的高溫高壓火球像太陽般耀眼,巨大的沖擊波毫不猶豫地將十幾個人撕得粉碎,氣浪甚至把坦克尾部掀起,又重重地落下,發出撼人魂魄的悶響……

四連的人沒有乘勝追擊,那是很不明智的行為,他們飛快地打掃戰場,搶救傷員、運送遺體并尋找一切可用的彈藥。

不知道許春什么時候趕來的,他在一具坦克兵的尸體上獲得了望遠鏡,很是心滿意足,再一摸,找到一個小盒子,卻不知為何物。抬頭一看,指導員正蹲在不遠處發呆,地上躺著的人竟然是他的班長蔡老苗。

許春默然走了過去,望著老苗那可怖的尸身,哭著問:指導員,我們班長這是怎么了?

丁捷答:沒怎么,老苗犧牲了,他很英勇。

許春不知所措道:指導員我找到了這個,你拿著,我走啦。

丁捷遲疑地接了過去,看了看,不禁仰天長嘆:哎呀……

這竟然是一盒凡士林!冥冥中的天意不禁讓這位年輕的軍官痛哭失聲。他仔細地把藥膏涂抹到蔡老苗手背上,哽咽著說:我知道這沒用了,可這能讓我心里好受點兒,老苗啊你就舒坦著去吧,咱們當兵的人都信有下輩子,是不是???到了下輩子就好了……

李瘋子組織人搶運戰友的遺體,最后只剩下蔡老苗了,可看著指導員那份傷心勁兒實在不忍過去,于是指示一旁站著的秦再興說:甭傻站著啦!過去,把老苗抬走。

秦再興很是為難,正琢磨著怎么勸解指導員,丁捷卻起身說:抬、抬走吧。

眾人往回走的時候,跟在隊尾的陳景文瞥見貓在坑洞里的兩個小家伙,就招呼他們:走??!待會兒敵人還得上來,指導員讓咱們后撤到第二防線。

薛金泉回答:行,這就來!

許春見大伙兒走開,繼續剛才的話題說:老薛,你說我怎么那么害怕看見死人呢?特別是死得很慘的那種,敵人嘛還無所謂,死成啥樣我都不在乎,可是一瞅見咱自己人我就抖個不停,剛才憋著泡尿現在都撒不出來。

薛金泉眨巴著眼睛說:你怕死唄,這還用說!我告訴你吧老許,只要你有了槍,你就保準不怕了,這玩意兒最壯膽兒!

許春盯著對方懷里的槍,試探著問:真的嗎?那你給我看看行不?

薛金泉道:不行哎!老許不是我不舍得讓你看,你都沒摸過槍,萬一走火了咋辦?

許春不屑道:拉倒吧你!我怎么會沒摸過槍?我阿爺就是打獵的,我還拿他的槍百步外打過山雞嘞!還有我們蔡班長的槍我也摸過。

薛金泉起身道:我說的摸槍是打死過人,你打死過人嗎——沒有吧?行了咱們走吧。

許春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跟在后面嘀咕:我真是后悔剛才沒去撿一把敵人的槍!我要是有了槍,肯定給班長報仇!

薛金泉頭也不回蔑視道:你那么怕死,還敢開槍打人?

許春暗自點點頭:我應該是敢的,誰讓他們來打咱們呢?哎!老薛,你怕不怕看見死人???

薛金泉想了下才說:我不怕,我見得多了,可是我也不想去看,要不然睡著了能夢見。

許春干笑了兩聲說:那要是我死了,你都不肯來抬我了吧?

薛金泉啐了一口:呸!別說喪氣話行不?順子就是老說死死死的,人就沒了。

許春似乎抓住了對方的軟肋,繼續說:那要是你死了,不管多嚇人我都抬你!

薛金泉忽地站住,轉過身來正兒八經地說:老許!我就算死也會盡量死得好看點兒,不會嚇著你,好了吧?

這幾乎不能叫作葬禮,士兵們找了一個相對平坦的土坑,把戰友們的遺體一具具抬了進去并排放好,簡單歸攏一下四肢,正正軍帽,就開始填土了。

丁捷立在坑邊,撫摸著那盒凡士林,對近旁的人說:今天,咱們人少,敵人飛機大炮加步坦協同,讓我們想要自衛都這么艱難,眼下連里死傷過半了,我猜敵人還會再來,再來,我們就算死也不退!

眾人一起用力點頭。

丁捷囑咐:大林,你這就去找連長,想方設法讓他帶隊轉移,他要是不聽,你就跟二栓一塊兒把他架走!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命令。

石春林問:那指導員你呢?

丁捷瞅了瞅敵人陣地的方向,思忖道:我和剩下的兄弟們負責掩護,要是還來得及,我們隨后就到,全連在高地上會合吧!

石春林猶豫了,環視其他人,希望有誰能勸說指導員一塊兒離開。

李瘋子說:指導員你也走吧,我在這兒擋著!我們二排能行!頂到天黑不是事兒,大不了找寶臣嘮嗑去!

丁捷沒回答他,卻平靜地說:大林,老連喜歡你,你的話他才可能聽,別人都不行,所以我命令你,立刻出發。

石春林面對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男人,竟然半分抗拒的勇氣都沒有,他咬緊牙關使勁點了點頭,猛地抬起左臂敬了個軍禮,隨后轉身向坡地上飛奔而去。

遠處再次響起隆隆聲,如同地獄中的人皮戰鼓。

陳景文大叫:炮擊!快分散隱蔽!

丁捷朝遠方瞥了一眼,恨恨道:總有一天,他們會領教志愿軍之怒!

連?;斎徊粫x開,自己的指導員都上去拼刺刀了,難道他一個作戰指揮官卻要先走一步?不僅如此,他心里還很是怨怒老常,三連為啥沒有參與協同?明明他們搶占了絕佳的地勢,只要開火便能吸引敵人的部分兵力,就不至于讓四連遭受滅頂之災。不狹隘地講,如果不是他們制造出來的擠壓效果,敵人能這么發瘋似的做魚死網破之斗嗎?老連暗暗下了決心,只要這次能活著離開,只要還能再見到老常,肯定一拳打爛他的下巴。

然而他最終沒能實現報復。老常確實按照連?;⒌牟聹y攻取了制高點,突擊排凌晨時分摸上去,僅憑刺刀就消滅了全部守軍,那些躲在睡袋里忍受嚴寒的士兵被一個個戳死,戰斗進行得出奇地順利。老常得手之后,總是眺望四連的陣地,希望借此能夠傳遞心靈信號,而且寄希望于對方的默契連夜夾擊敵人,可還沒等到晌午,就迎來了敵人海軍航空兵的密集攻勢,近50架海盜式飛機向這塊高地輪番轟炸,并投擲了重磅航彈和凝固汽油彈,整個山頭被生生削掉兩米多,深陷火海的三連官兵與蜂擁上來的美軍同樣爆發了殘酷的肉搏,很多人烈焰焚身卻依然拼死抵抗,戰至黃昏,無一生還。

連?;⒉粏问撬约簺Q意不走,而且就算大林二栓想架他也來不及了。美軍的這次炮火簡直傾盡了家底,整個陣地縱深被全部覆蓋,數不清的彈丸從天而降,把四連的防線反反復復犁了近一個鐘頭。

待到硝煙散去,第一個爬起來的人才發現所處的環境發生了改變,如同遭遇到地質構造運動,凍土層被完全破壞,所有的散兵坑讓泥土掩埋,以前平坦的地方又出現了新的大坑,就好像這些坑自己挪動了位置。

最大的破壞力還是針對人,當場被炸死的已無法統計,有些是震昏過去被活埋,有些是重傷不治,還有些徹底失蹤,連一點兒帶有體貌特征的殘肢碎塊都無從辨認。陣地上零散著的只是器官、油脂、血凍和肉,以及仍在燃燒的武器和布片。幸存者們的眼神都是一樣的——陌生與無助。

薛金泉的軍號不見了,他想起身尋找,不過剛站起身就又坐了下去,開始咯血。他沒受傷,可胸膛里仿佛充滿了黏液,鼻黏膜完全脫落,毛細血管也都破了,血液混合著鼻涕像醬汁一樣垂下來,有幾次甚至讓他產生了窒息,于是越發劇烈地咳嗽。

李瘋子是被人從土里刨出來的,他那焦黃的大板牙幾乎全松動了,為了防震他兩手護耳張大嘴巴,任泥土和碎石沖擊面部。獲救之后,他第一個想到了丁捷,模糊的印象里充盈著不祥之感。

李瘋子尖叫著喊:指導員——誰看見指導員了?

衛生員張實在從壕溝里跳出來,四處打量,用力呼喚:指導員——指導員!

陳景文蹣跚著走來,哭喊道:別喊了!指導員……犧牲了!別喊了大伙兒快找找吧!指導員啊……

又有好幾個人從混沌中走來,一邊揉抹著眼眶里的泥土,一邊四處逡巡,似乎都在魔怔中自語:一定得把指導員找回來……得找回來!

一聲槍響,有人中彈倒斃在地。陳景文看去,是炮手徐增壽,四川兵,打60筒的一把好手,那顆子彈正正地射穿了眉心。他立刻恢復了警覺,用并不高亢的聲音吆喝:有狙擊手!他在正東!

其他人也僅僅是看了他一眼,繼續進行著搜索工作。

第二聲槍響傳來,秦再興胸口被貫穿。這名全連最佳機槍射手似乎想說些什么,但再也無法指揮自己的喉嚨,硬撐了一刻鐘才倒下。

陳景文繼續吆喝:狙擊手在500米遠的那塊石頭附近!

張實在尖叫了一聲:這是指導員的手!我認識——他戴著表!

李瘋子忽然號啕大哭:我找到了……我找到指導員的頭了……

陳景文高聲吆喝——狙擊手在偏南45度距離60……悠遠的槍聲傳來,子彈穿過其側頸,并帶出一道血線。他本不想多作張望,可在生命最后一刻仍是不由自主地想看一眼,只不過他的頸椎被打斷了,脖子剛要扭動就迅速垂落到另一側,整個人隨之轟然倒地。

許春也是參加搜索的一員,但沒有那么投入,因為他既希望“找到”指導員,卻又怕真見到,所以聽覺很快戰勝了視覺,對于陳景文的每次呼喊都有最直觀的體會。

許春不敢東張西望,僅僅是把視線散落于地面,只在偶爾轉身之際用余光瞟一下遠處。第三聲槍響的幾乎同時,他瞬間撲倒在地并快速爬進一個坑里,等待屬于自己的時機。

他清楚地記得薛金泉的那支槍,就躺在距離自己不足十步的地方,如果可以,他想嘗試一下。大約過了五分鐘,許春認為自己已經聚集了足夠的勇氣,于是貿然走出彈坑,瞅了其他人一眼便撿起了武器,然后再次潛入坑底。

差不多十分鐘的時間里,許春將槍支進行了分解和復原,他很驚訝這把古舊的“水連珠”竟然如此流暢順滑,就連機簧都是那么的富有活性,完全不像它那老態龍鐘的樣子。直到后來,當他發現了那枚刻在槍托上的“順”字,才終于有了醒悟,不免輕輕點了點頭。

對于孫年順這個名字,他當然不陌生,他們倆是一塊兒入伍并被分到同一連隊的,只不過平時接觸不多,卻也常聽人講順子的一堆趣事,綜合所有可以歸納為這么幾個詞:心靈手巧、邪門歪道、槍法不錯、各種倒霉。

許春把那夾子彈托在掌心上打量片刻,拋了兩拋重新壓進槍膛。他認為這支槍應該可以打響。

他朝斜側緩慢爬行,爬得十分艱難。當兵一年多,他甚至從未執行過一次像樣的軍事行動,莫說上陣殺敵,就連匍匐前進都是頭一次。連長的保護實在是太周到了,宛如對待一位自遠方來的朋友,同樣是新兵入伍,人家孫年順都已經身經幾戰了,槍托上刻著好幾個道道代表著殺敵數目,看起來特別神氣,而他呢?依然還是一個炊事員,跟在蔡班長的屁股后面提水扛鍋。

不是說炊事班不重要,在任何一個連隊都是不可或缺的建制構成,當兵吃飯嘛,沒有體力哪來的戰斗力?再者說,主管炊事班的司務長還是連隊的主要領導,地位能跟連副平起平坐,連部文書都不如他和上面關系近。而炊事班長往往都是老兵,拿的是和排長們一樣的沖鋒槍,是指導員的股肱之臣,也是連長的心腹之人。由此可見,作為一名炊事員沒啥可丟人的??稍捯仓皇沁@么說。

他已經多次提出申請想去三排,哪怕當個機槍副手也好,或者到火器排均可,再怎么說搬運的那是彈藥而不是水桶,可幾次嚴正交涉的結果都是被老連擋了回來,還特別不正經,讓人心灰意冷。他深知問題出在了哪里,不就是因為自己有初小的文化嗎,難道識文斷字也能將殺敵立功的想法斷送?不該呀!

老班長告訴過他,連長說了,同樣是死,那也得分個先后,肚里有墨水的人不單是稀缺人才,還容易臨陣認■,誰讓你們腦袋里面裝了那么多詞兒?婆婆媽媽思前想后,看著敵人受傷自己也跟著難受,要是全連都是秀才兵,那就真成了有理講不清。好像也對。

不過眼下他可不用理會那一套,戰爭不是你想不想參與的事兒,而是你怎么去開始。就拿剛才來說,那頓炮轟之下,估計連地洞里的耗子都能震死,可自己啥事都沒有。他人瘦個兒矮目標小,胳膊細長抱著腦袋能繞一圈半,防護能力是天然的,憑什么就當不成一個陣地士兵?

許春一邊爬一邊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已經爬到了越過前哨陣地兩百米的地方。他想該是差不多了,再往前很可能會跟敵人拼刺刀了,肉搏戰他可不敢,要是沒兩下子根本打不過那些人高馬大的家伙。

他在一個淺淺的洼地里棲身,背后是熊熊燃燒的坦克,他認為這個位置實在是太好了,任何來自正面的敵人都不會留意到自己,而且此時夕陽西下,光線轉暗,非常適合隱蔽偷襲。

許春側著臉,用一只眼睛瞭望,既然陳景文說出了敵人的位置,那么就一定還在。就是那叢荒草下面,隱藏著可恨又可怕的殺手,相距不過兩百多米,客觀地說完全有把握干掉。他眼睛不眨地盯了足足有一刻鐘,卻沒見到絲毫動靜,許春開始產生了懷疑,那個美國佬怎么不打了?明明陣地上還有人在晃動,沒子彈了嗎?不會!槍壞了嗎?也不會!睡著了嗎?更不會!唯一的可能就是天快黑了,準備離開!或者已經離開!

許春迅速做出一番計算,這個敵人就算離開也不會走得太遠,再狡猾的家伙也要先學會自保,眼下只有那塊石頭可以藏身,多半就在后面,正一聲不響地等待天黑。于是他調整槍口的指向,賭咒發誓一般地瞄準石頭的左側。關于左和右的選擇他是無法判斷的,全憑一時的沖動。大約過了五分鐘,沖動開始消散,思想發生了嚴重的動搖,要是敵人從右側露頭咋辦?這個占據一半的可能啊,如果真的是那樣,機會就會稍縱即逝,他可沒多大的把握擊中300米外的即時目標,再有就是,敵人萬一不露頭呢?慢慢地沿著石頭后方直線爬走,或者一直耗到天色全黑,啥都看不見了為止……

許春的心里冒出各種質疑,最后慢慢凝結成為一種憂慮,如同此時的嚴寒空氣籠罩了全身。他低聲說:陳景文你幫幫我吧,要不然你就白死了。

就在他的希望隨著天色逐漸變暗之際,一個人的臉閃了出來,手里似乎還舉著什么。許春不由分說立即扣動了扳機,槍聲如此之響竟讓他始料未及,一槍過后,他迅速拉動槍栓頂入第二發子彈,然后挺起脖子再做觀望。打中了嗎?應該是吧,萬一沒打中呢?也有可能……畢竟300米的距離會讓一個人縮小成一塊指甲那么大,更何況只是半張臉。

許春決定一探究竟,于是慢慢爬了過去。他并不知道,這段路是每個神槍手的必要旅程。當天空完全黑暗之后,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敵人,甚至看得非常清楚,不免在心里說,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應該不難看。

他先是拿起了對方的槍,仔細打量一番,忍不住喝彩道:還以為是支春田呢,原來竟然是條大八粒呀!

這是許春的首殺,同時也是懷特中尉狙擊戰績的完結。

許春回來的時候,肩膀上各扛著一支槍,顯得格外神氣,口袋里也塞得滿滿的,全都是首次繳獲的戰利品,他把能拿的都拿走了,多半是自己見都沒見過的玩意兒。

但一回到后防,所有的激動和自豪瞬間化作冷風,煙消云散。丁捷已經下葬了,據說遺體沒能湊全,大伙兒雖然盡力了,可還是覺得對不起指導員。人們都哭了很久,唯獨連長沒有掉淚,嘴角上歪著一支煙頭,早就沒了火星。

王合果滿臉流淚:連長,我也是黨員,指導員沒了我愿意給寶臣當介紹人!

老連最后說:行了,都散了吧,該歇著的歇著去,該出哨的出哨去,明天還要戰斗呢。

許春見眾人散了,連長卻不走,就湊近了問:老連,你咋不去歇著?

老連瞅著一片漆黑說:你去吧春子,我想再跟指導員待會兒。

許春哦了一聲,并不甘心:老連,今天我打死了一個敵人。

連?;⒁才读艘宦?,卻沒多問。

許春又說:我打死的敵人就是放冷槍的那個。

連?;⒁徽?,回過神來問:你怎么知道就是他?

許春答:就是他!你看,我把他的槍都繳獲了,可惜上面那根望遠鏡壞了。

連?;⒔舆^那支槍,掂了掂拍了拍,點點頭說:嗯,是條好家伙!

許春得意道:老連你看那槍托上面還刻了好多的道道呢!我數了數,一邊是四十多條,另一邊是十來條,這個壞蛋殺了咱這么多人??!

老連急忙走到一簇野火旁,把槍捧起來看,果然,不過他也發現了其中的端倪,于是解釋道:不全是咱們的人,這上面還刻著數字呢!1942—1945,這應該是他打死的日本鬼子有四十多人,那一邊上是1950,里面這十幾個我估摸也有朝鮮人民軍。

許春見連長又從頭到尾仔細打量了一遍那支槍,頗有些愛不釋手模樣,不免擔心地問:老連,是不是繳獲的戰利品都要上交?順子的仇可是我給報的……

老連望著面前眉頭緊鎖的小兵,察覺了對方的心思,開口道:那要看具體是啥了,有些東西必須上交,有些就無所謂了,比如子彈或者棉襖。

許春嘀咕道:那……槍呢?

當然要交了!老連注視著對方的表情說:不過,我現在批準你使用這支槍。

許春壓抑著笑容說:老連,那我還要上交別的東西。

啥?

望遠鏡!你看,這是我從敵人的一個坦克兵身上撿到的!

連?;⒔恿诉^去,仔細看了看說:你小子還挺有心嘛!還記得我那個破玩意兒!哎我來問你,要是我不給你這支槍,你小子是不是也不會給我望遠鏡???

許春搖頭:那個不會!你不給我槍我就借別人的,明天再繳獲新的去。

連?;Ⅻc頭:這話說得好。

許春齜牙一笑,從口袋里、懷里掏出各色物件,一一展示給對方。

連?;€辨認,說道:這個是朱古力,甜的,你留著吃吧!這個是打火機,我留著!這個是洋酒壺,你待會兒給老苗拿去……不對,老苗沒了,那你就給司務長送去,老馬也好這口!這個……這個是啥呀?

許春望著老連手里的皮夾說:看樣子像本書啊。

書?書我可沒興趣!老連扣開皮夾,里面掉出來一張卡片,彎腰拾起,竟然是一張照片,月光下仔細打量,上面是一家三口。老連心里動了一下,把皮夾收起,塞進懷里說:這個嘛我要了,別的你都拿走吧!

許春見連長情緒恢復了點兒,索性要繼續炫耀一番,笑瞇瞇地說:老連我跟你講,那個美國佬竟然只有三根手指頭,可槍卻打得那么準,不過嘛還是被我給干掉啦!你猜我是從多遠的地方打的?

老連答:10米!

拉倒吧你!要是10米我爬過去的這一路上就得被打死100回!告訴你吧,300米!只多不少!

喲!真沒看出來你小子還有這本事!

許春見連長夸得比較真實,心里更樂了,可是瞅他眉眼之間仍有一團陰郁籠罩,也不敢太過放肆喜悅,就找了個相對嚴肅點兒的話題問:老連,你說咱們要是都犧牲了,以后會有人記得咱們嗎?

老連答:記得?誰會記得?以后人們都過上好日子了,誰還顧得上想別的?就算知道有這場仗也沒人樂意提,畢竟要死要活的事兒提起來挺那個的,誰不是圖快活才活著???

許春詫異道:那咱們不是白死了嘛!

老連不屑道:可不!就是白死了,不過呢對于那些人是白死,可對于咱們自個兒人來說肯定不是白死,因為咱們是一塊兒來的兄弟。

許春點點頭說:老連你說得是,不過嘛我也問過指導員這個事,他跟你說的不一樣哎!

老連好奇地問:他咋說?

許春翻起白眼追憶道:指導員說咱們肯定不是白死,咱們自己人會記住,自己的后人也會記住,還有那些有情有義的人都會記住,就算記不住咱的名字可是能記住咱們做過的事。

老連笑道:不對了吧?要是咱們的人都死了呢?就沒自己人了,更沒自己的后人了,連那些有情有義的人都不知道有咱這回事,你說咋辦?

許春卻說:這個指導員也說了,他說就算沒有一個人記得咱,也沒事,因為以后的人能不被人欺負,能過得好,咱就沒白死,因為咱們做了對的事。

老連重復道:做了對的事……

許春嘀咕:老連,要是我也死了,也算是壯烈犧牲了吧?那你說咱還有下輩子嗎?要是有,我還跟著你還有指導員,不管干啥都行……哎也不行,反正你別再讓我打水就行。

老連摸出一支煙,點上,瞇縫著眼睛說:哪來的下輩子喲,能把這輩子過好了就算不賴,人嘛別貪心,活一天你就算撈一天。

許春卻說:可是指導員跟我說過,當兵的都有下輩子。

啥?

指導員說:咱當兵的都年紀輕命金貴,死得早了老天爺會舍不得,所以還能投胎回來。

老連嗤笑道:這你也信?指導員那是逗你呢,他是唯物主義者,才不會信命信老天爺呢!

許春微微一笑:反正我信他。對了老連,我要是真死了,我肯定想法投胎找你去,你可別到時候忘了我。

老連含糊道:成!成啊,我忘得了你也忘不了你這兩根細胳膊細腿,一準兒好認!不過咱可先說好了,你投胎要像打槍那么準才行,別萬一投進個豬胎我可只認吃肉不認人??!

許春卻沒笑,憧憬道:好嘞!我保證不投豬胎,豬嘛太笨,我最差也要投個鳥胎,當個小鳥也挺好,能飛??!

老連壞笑道:鳥可沒胎,鳥只下蛋,你投胎進蛋里就是個傻蛋!

許春進行了一場禮品派發,發到最后才找見薛金泉。這名小號兵正坐在坑里發呆,看許春出現就說:老許你跑哪兒去了?剛才全連都找不著你,我很擔心。

許春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首戰,然后把順子的槍還給對方。

薛金泉卻并無很大的驚奇,抱著那支槍自言自語道:我的軍號沒了,明天大伙兒都等著我吹號呢,我沒的吹老連可怎么叫大伙兒沖鋒啊……

許春嘆氣道:可惜美國佬沒有軍號,要不然今天我就替你繳獲一個回來。

薛金泉繼續嘀咕:你說一個司號員要是沒了號,是不是等于當兵的丟了槍?

許春看他如此魔怔,就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塊巧克力,送到對方眼前搖晃:老薛,來吃個這個!連長說這叫豬什么力,很甜,就是糖塊!

薛金泉接了,卻沒吃,望著對方明亮的眼睛說:老許,咱們連就剩下20個人了,你說明天的仗可怎么打?剛才你不在的時候連長說了,不撤退了,到處都是敵人那就到處開戰,他舍不得把指導員和所有犧牲的弟兄丟在這兒不管,這陣地就是他們拿命換回來的對吧?我覺得連長說得對。

許春點點頭:連長說得都對。

薛金泉感傷道:這一回連長說自己也會犧牲,而且叫一排長他們把他的坑都挖好了,就在指導員邊兒上,后來大家也都挖了自個兒的坑,誰和誰平常關系好就約妥了埋在一塊兒。

許春詫異道:老連真的那么說了?他怎么會死呢?我不信,老連說過能打死他的子彈還沒造出來哪!就算造出來啦也會卡殼,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能打死他,那就是年頭,少了100個都不行……老薛你挖了沒?

薛金泉答:我沒有,萬一炸爛了還怎么埋?就像指導員。

許春努力一笑說:老薛你也是怕死吧?

薛金泉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怕。

許春打氣道:有甚可怕的?人不是都得死嘛,早死晚死一回事,再者說了咱這叫為國捐軀為革命犧牲,算是光榮的嘞!而且大伙兒一塊兒走也有照應也熱鬧,真要是最后剩下誰一個,后半輩子可咋活?還有哇,你不是告訴我說只要有槍就不怕死了嘛,你看我現在也有了槍我還真的不怕了,你怎就反悔了呢?

薛金泉想辯解,可話未出口就連自己都覺得無力,索性低著頭。

許春自言自語道:你說我跟誰挨著好呢?我想挨著老班長,可我又不想下輩子還當炊事員。我也想挨著老連,又怕好位置早被人搶了,除非擠一擠,反正我也不占多大的地方……

薛金泉陷入了沉默,對方在他耳邊又嘀咕了很多話題,他都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最后許春也覺得自己多余,還是走人的好,或許有人會愿意聽他干掉美軍狙擊手的種種細節。

于是他輕嘆了一口氣,告辭道:我去找李排長啦!他樂意找人聊天。

防炮洞里亮著兩支蠟燭,地上燃著篝火,讓所有人的影子看起來都是古怪搖晃的,像是一群原始人正在舉行什么秘密祭祀活動。連?;⒄诤蛡麊T趙天生聊天,他們的談話內容輕松愉悅時有笑聲,若不是在這種環境里,光聽聲還以為是兩個獵戶在討論各自的山貨收成。

趙天生是全連唯一的富戶出身,家族產業涉及皮貨和藥材,年少的時候就經常跟隨父兄跑祁州下遼東,見足了世面,也見多了苦難,慢慢覺得自己不是經營的材料,也沒那份心思,偶然在街上遇見打把式賣藝的一伙人,就一直跟著人家走南闖北,開啟了另一段漂泊人生。再后來趕上十縱南下,就報名參了軍,等到全國解放部隊北上,才終于順路回家探了次親,一轉眼竟是八九年光景。彼時父親已經亡故,家業頹廢,幾個兄嫂都怨他當初不辭而別害得老爹滿世界苦找,斷送了營生不說,如今怕是想來分家產。趙天生內心苦極拔腿就走,立誓再不回來。他老家是皖北,跟著那幫登封人闖江湖的歲月里又學了滿嘴的河南話,兩樣方言交織成一個詭譎語種,讓很多人聽不明白,除非他肯一字一句地講,要是激動起來語速加快,全連上下只有老連能勉強破譯。

老連說:你說慢點兒吧!我這耳朵真是不夠用了,白天讓美國佬的大炮震個半聾,天黑了還要讓你震!是不是全天下的瞎子們都像你這樣?

趙天生前日就受了傷,被一枚榴彈炮炸瞎了眼炸掉了腿,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他本是三排突擊班的班長,摸哨抓俘虜最在行,出手如電,腰里別一把刺刀,嘴上咬把匕首就能輕松襲殺敵人的崗哨,白刃戰跟三個人對拼也不落下風,是姜寶臣麾下的第一高手。如今徹底成了廢人,雙目失明雙腿盡斷,可謂苦人一個,可精神頭還在,但凡有人接近,他就說個不停啥都打聽,好像還能起到什么關鍵作用似的,就算是最愛嘮嗑的李瘋子都懼他三分,不是不想跟他聊,而是基本聽不懂。

趙天生說道:老連你不知嘞,俺這腿斷了倒不怕啥,怕只怕將來碰見俺當年賣藝的弟兄,有個小子姓郭,天生就少一條腿,俺老拿他說笑,管他叫獨腿的螞蚱小蹦跶,這回俺也成了這個德行,可算叫他解氣咧!

連?;⑿Φ溃喝思夷鞘巧倭艘粭l腿還能小蹦跶,你嘞?你兩條腿全沒了,還能咋蹦跶?除非你那尿棒棒夠大,杵一下往前一蹦跶!

趙天生笑得岔了氣,埋怨道:老連啊你就糟改俺吧!差點兒讓你把俺眼淚笑出來,俺這眼珠子都沒了,可是不敢哭,一哭就殺得慌哎!

眾人聽個半明白,也跟著嘻嘻笑,唯有馬治國愁眉不展。

連?;⒊蛞娋蛦枺豪像R,你咋了?咋也沒個笑模樣?

馬治國答:連長,你就不尋思給四連留下點兒人?真就打算全耗光了?

連?;⒁汇?,瞥了旁人一眼說:那你說說吧。

馬治國講:你下午的時候還說過,讓咱們轉移到后面的高地上,進可攻退可守,怎么現在就非要死守在這兒呢?

連長還沒發話,王合果說道:老馬,不是老連不想撤,戰局瞬息萬變,咱也得隨機應變不是?你說吧,就憑咱這二十來人,還好幾個帶傷的,怎么去守高地?你下午看見遠處沒有?三連那邊山頭都成了火海了,想跑都跑不了,起碼咱們現在這塊地皮還算開闊,把人散開也能多扛一會兒不是?

李瘋子一旁插話:就是??!別看咱人少,可剩下的都是精華,依我看,明天起碼能頂到后半晌!再者說,咱們的大部隊也在往這疙瘩迂回,保不定這一兩天就能圍上來!

石春林道:依我看,大部隊來不來咱不管,把指導員他們扔這兒,我心里就是過不去,要死一塊兒死唄,反正坑都挖好了,頂多最后一個沒人埋算他倒霉。

衛生員張實在也嘀咕:就是,就是。

馬治國卻說:高地不好守,咱可以再找合適的地方,二連不是化整為零打游擊呢嘛,咱也可以找他們會合啊,還是人多力量大。

趙天生滿不在乎道:司務長說得沒錯!大伙兒該轉移就趕緊轉移,別顧念俺,俺獨個兒在這兒也不算啥,給留個炸藥包就得!

連?;⑥D向馮二杠,看看他會有什么意見,可二杠低頭擺弄自己的那挺捷克式,似乎并沒關心大家的討論。

忽然一個角落里冒出了問話:連長——我能說說嗎?

連?;⑼^去,原來是理發員牛通達。大牛是天津寶坻人,祖輩都是干剃頭的營生,進了連隊發現還有理發員這個差事,干脆重操舊業。這是個老實人,見了誰都客客氣氣的,可能因為服務行業出身使然。

連?;⒄f:大牛同志要發言,行??!

牛通達挺不好意思,站起身來還一個勁兒地撓后腦勺,似乎有助于捋清思路,他說:老幾位,我這人不會說話,有啥說啥,要是說得不對歡迎大家伙批評啊,剛才幾位領導都表了態度,我聽著都挺對,可是呢我也有自己的一個小想法,之前連長不是也說過嘛,營部的意見是讓咱適當出擊,咱也適當出擊了,算是嚴格執行了命令,眼下呢到底是死守在這兒還是馬上轉移,我覺得這些都不是問題,死守有死守的好,畢竟咱這兒防御工事還在,都現成,換個地方未必能守得住是吧?轉移也有轉移的道理,畢竟說一千道一萬,咱也扛不過明兒一天,所以我的意思就是派個人出去,去聯系一下團部營部,看看有啥新的命令沒有,哪怕聯系上兄弟部隊也行啊,多少能有個協同,就算誰都沒找著,起碼還能活下一個,也算咱四連最后的血脈是不?

王合果不屑道:大牛你還說自己不會說話,我看數你最會說!你是兩頭不得罪??!不過你倒是提出了一個對的想法,給四連留個后,這個我支持!我看既然是你主動提出來的,干脆連長就派你去得了!

牛通達連連擺手:我不去我不去我可不去!那成啥了?好像是我貪生怕死一樣,誰去都行,反正我不去,聽連長安排。

馬治國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我也覺得大牛說得有道理,連長你說呢?

連?;炎祛^上的煙用力嘬完最后一口,順勢一彈丟進火堆,說道:要去也是派二杠去,就他能代表四連。

馮二杠立刻用低沉的嗓音說:我不去。

老連壞笑道:那就都別去!

于是所有人都開始沉默,不敢就這個話題再做議論,如此關頭任何一種聲音都是敏感的,很容易讓人產生其他聯想,畢竟連長都沒說要走,你總煽動又是何居心?難不成打算毛遂自薦嗎?

牛通達僵在當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為了打破尷尬,他忽然從兜門里拽出一把推子來,在半空里晃了晃說:誰要理發?

李瘋子咧嘴道:都啥時候了還理個屁的發??!腦袋上有毛起碼還暖和!

連?;s說:都理!這輩子最后一回讓大牛給你理發,你還不知足?咱都是干干凈凈來到這人世,也要利利索索地走!

牛通達笑了:那好嘞!誰先來頭一個?

眾人紛紛舉手。李瘋子歪了一眼,起身拍拍屁股說:這也爭!那我就最后一個得了,我先出去透透氣順便查查哨吧!

連?;谔弁?,忍耐多時已經有些煩躁,他努力支撐起身體,朝洞外走。石春林急忙跟了出來問:老連,你這是要上哪兒?連?;[擺手,示意對方不要陪護。他只想出來透透氣,去跟指導員說說話,然后再看看漫天的星斗。

最后一夜的星空都是迷人的,不看可惜。

他緩慢地來到后坡上,遠遠就見一個人在吭哧吭哧刨地,走近了才看清是李瘋子,于是問:瘋子你干啥呢?

李瘋子繼續揮動著鎬頭用力挖掘,嘟囔著:我得換個地方!我得換個離愣頭青遠點兒的地方!我可不想挨著他太近!

老連樂了,問:大半夜地出來給自己刨墳,你這不是撒癔癥嗎?

李瘋子卻認真地回答:指導員說過,做啥事都得經心,我這輩子跟他一個連隊那是沒招兒,下輩子可得離他遠遠兒的!

老連佯裝不滿道:你小子下輩子不想待四連啦?

那倒不是!反正不想跟他照面了。李瘋子丟了鎬頭躺下,試了試又站起來,抄起家伙繼續刨,嘀咕著:我得挖個深的!我得挖個寬綽的!我得挖一個最氣派的!

老連笑呵呵問:那你挖好了不怕讓我給搶了?

李瘋子一怔,回頭問:你不是那樣的人吧?

星空之下,司號員薛金泉特別想念摯友孫年順。

在以前,兩個人雖同齡卻口音迥異,經常聽不明白對方的話,嚴重阻礙了最初的交往。后來之所以能結成摯友,是因為孫年順手特別巧,愛鼓搗東西,剛來連隊的時候,司務長給這個瘦弱小兵派發的是一支全連最破的槍,這槍和他的年齡差不多,從歐洲到遠東歷經惡戰,不知道換過多少個主人。槍身斑駁零件松散,口環裂了刺刀掛不上,槍栓卡簧只能用腳蹬,連準星都是歪的。不過孫年順倒沒在乎,一路跟著部隊打仗一路拾掇這支槍,每次打掃戰場的時候都會瞪著一雙小黑豆眼四處踅摸,尋找合適的零件和可用的工具。這支爛槍被他視作生命,誰都不讓碰,當然誰也不想碰,正如他的身世一樣,沒有人了解更沒有人在意,反正一看就是苦孩子。

直到上海戰役結束,孫年順的這支生命之槍才算大功告成,不單擊發順暢,準頭還特別足,在他用兩只細得像筷子一樣的手臂操作下完全不費力氣,甚至在排里還一度威脅到射手陳景文的地位。為此陳景文專門找過他,要試試那支槍,孫年順死死抱著不給,就像貞節烈女面對綁匪,搞得陳景文哭笑不得,放了一連串的響屁。

槍是獲得了新生,可仗似乎沒得打了,這個入伍還不到一年的新戰士立刻失去了人生方向,于是乎調整舵盤熱心參與公益事業,一天到晚跑著給人修槍做保養,夾帶干點兒縫縫補補的女紅活兒。他這么做,純是不想被裁編,有些老兵因傷帶病就被遣送回家,一個個摘掉帽徽上交槍械,胸口別上大紅花哭得稀里嘩啦跟傻子似的,說走第二天人就沒了,他可不想這么被“光榮”一下。再有就是聽說有些單位大到縱隊小到連隊,說整編就整編,說合并就合并,說取消番號就取消番號,作為底層士兵,尤其是那些沒家沒業的,都感覺人人自危,最怕的就是聽見有人招呼:連長喊你去一趟!

理解當然是理解,全國都快解放了,要不了這么多部隊,數百萬之眾一天到晚人吃馬喂的,誰當家都得計算柴米??墒悄?,不管打不打仗軍隊是必須要有的,所以做一個對團隊有用的人,才有可能被留下。孫年順是這么想,薛金泉同樣也是這么想,于是兩個志同道合的人終于走到了一起。他們在一所教堂里舉行了密會,共同謀劃美好的未來。

之所以來教堂,是因為這兒落了一發炮彈,把告解室炸了,幸好當時沒人在里面進行懺悔。不過可把牧師嚇壞了,找到部隊去抗議。連?;⒌谝淮胃阃馐陆哟?,沒經驗,再加語言不通,只好讓身邊的薛金泉去請指導員。沒承想丁捷來了也不行,他的俄語顯然無法與一名美國牧師實現良好的溝通。依連?;⒌膶嵉乜疾斓贸鼋Y論,這是一發艦炮打來的,所以理應是國民黨所為并承擔一切民事賠償責任,可牧師卻不這么看,跳著腳嚷嚷,就是想表達“誰贏了誰埋單”的意思,連?;⒈局安桓鷮O子一般見識”的心態答應維修,卻不料那牧師又進一步提出苛刻條件,希望解放軍賠償教堂里的那架管風琴,因為它也被彈片擊中了。

連?;⑹謵阑?,真想一槍崩了他,可又怕上頭怪罪下來,畢竟修東西比修人相對容易些,索性照單全收。此后他對美國人就一直處于缺乏好感的狀態里。在指導員的保舉下,孫年順和薛金泉被派往修琴,當這兩個年輕人接受這一任務的時候,均露出驚訝的表情。老連說,一個手巧,一個會吹號,所以你們倆去最合適。兩人對視一眼就去了,都覺得不可思議。這就好比讓一對兒相聲演員去做學術報告。

不過他們干得還算有聲有色,甚至有說有笑,經過三天的朝夕相處,他們逐步突破語言障礙,成為無話不說的兩個人,也為此后的友誼打下堅實的基礎。事實證明,讓兩個相對陌生的人去干一件同樣陌生的事,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孫年順發揮熱愛鉆研的特長把管風琴完全解體,并準確地找到損傷的部位進行修繕,彈片很小問題就不大,當他干完這一切工作之后才發現問題真的來了。

一架普通的管風琴,光是音管就有一千多個,整個教堂都鋪滿了,拆開容易組裝難,后來打聽明白人,得知當初安置這架琴的時候耗時近半年,這才曉得惹了大麻煩。此后幾天,他倆被巨大的凄涼所籠罩,惶惶不可終日。如若撂挑子不干,勢必被部隊嚴懲,開除軍籍自不必說,就算被槍斃十回也不冤。

通信員夏滿豆隔三岔五地過來打探,上來總是這么一句:老連問你們倆啥時候能完活兒?

薛金泉總是這么答:這是細致活兒,急不得。

夏滿豆說:聽說還要去打仗的,你們倆咋辦?

孫年順答:只要連長下命令,我們隨時可以去。

夏滿豆狐疑地問:那這琴咋辦?

薛金泉答:我們哪里曉得。

日復一日,他倆在教堂里廝守,最渴望聽到部隊開拔的消息,可是始終沒有。上海戰亂平息后,生態逐漸恢復,一些猶太人聽說這個事情覺得很感動,紛紛過來援助,這其中就有樂器方面的行家。那名美國牧師也只得睜一眼閉一眼地瞅著異教徒們進進出出。

三個月后,管風琴重新立了起來,在洪亮的樂曲聲里兩個小兵倉皇逃走。歸隊后,老連吃驚地說:你們都長這么高了!

這件事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很慘烈,又很神奇,既虛幻又真實,只有兩個人追憶的時候才會一同竊喜,而當一個人獨自回想之際,卻成了痛徹心扉的往事。

除此,薛金泉還能牢記一件事。部隊北進的路上,有天晚上孫年順忽然對他說:我想好了以后咱倆干啥了,等仗都打完了咱倆也申請復員,省得老連再讓咱們去修啥,復員以后呢咱倆就去昨天路過的那兒吧!那個村里的老鄉都挺好的,也歡迎咱們去呢!對,當漁民,天天下海打魚去!我覺得咱倆做一條船出來不是啥問題,打魚慢慢學也不是啥問題,問題是你肯不肯跟我一塊去???

薛金泉答:肯是肯的,不過我也舍不得離開咱們連??!但是老話說得也對,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咱們早晚得走人是吧?那行,就聽你的,反正咱倆也算走南闖北四海為家,要是地方好咱就留下。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彼時的薛金泉獨自坐在彈坑里,反復想著那個小漁村的模樣,可總是模糊,這讓他非常痛苦。他撫摸著那支老步槍,瞅著刻在槍托上的字,竟然越來越清晰,于是一邊嚼著巧克力,一邊抬起頭仰望夜空,滿天的繁星在寒風中閃閃發光,如銀似鉆,薛金泉禁不住自言自語道:真亮啊……

天蒙蒙亮的時候,連?;⒄偌俗詈笠淮稳B動員會,包括傷員都被集中到了一起??粗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走進防炮洞,老連差點沒忍住掉淚,他努力齜牙露出一絲笑容,讓二杠負責清點人數。

二杠既尷尬又傷心地說:連長,就不用清點了吧,全連都在這兒了。

老連卻說:讓你清點你就給老子清點——報數!

二杠環視一圈,大聲說:報告連長,四連應到125人,實到18人,除留1人值哨,全部到齊,報告完畢!

老連把腦袋緩慢轉動了兩下,質疑道:不對吧?昨晚上我算了一下還有20整呢,怎么一宿的工夫又少了一個?哪個王八蛋偷貓跑了?

二杠說:那不會吧,反正能喊來的我都喊了,別的就不知道了。

這個時候,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連長,是小號兵沒了。

老連扭身看去,是趙天生,正歪在角落里摩挲著地面。短短一宿的時間讓這個老兵不單失去了全部銳氣,甚至連說話都困難了。失血過多、缺乏止疼藥是每個志愿軍戰士在負傷后都會面臨的考驗,重傷不治的人占多數,有些人會因此選擇自殺。老連問了一句:老趙啊你一個瞎子咋會知道缺了誰?同時他朝張實在遞眼色,衛生兵卻搖了搖頭,昨天從敵人身上繳獲的嗎啡早就用完了,畢竟有四個傷員呢,隔一陣工夫就會哼哼,其中一個把槽牙都咬碎了。

趙天生已經把答復的氣力準備好,他說:俺是瞎可俺不聾……你們誰聽見起床號了?

老連一怔,確實!可又轉念一想,或許還有其他的可能。不料,司務長也驗證了同樣的說法,馬治國有氣無力地講:司號員確實走了。

連?;⒂行╇y以置信,薛金泉沒道理??!那么年輕沒傷沒病的,咋就走了呢?但他也知道這已然成真。望著眼前失魂落魄的老馬,也著實替他難過,不到兩天而已,就失去了大半個炊事班,快成了徹頭徹尾的光桿司令,這對于一個極少正面介入戰爭的人來說,多少有點殘酷。老連就問:老馬,你說泉子他怎么啦?

馬治國抬起頭,考慮了一下措辭才說:連長,應該是凍死的吧,剛才我過來的時候看了……

連?;⒌男谋怀读艘幌?,立刻說:他在哪兒?我去看看!老馬,你來負責統計一下大伙兒手里的彈藥,平均分配一下,等我回來再接著說!

老連和二杠一前一后找到那個散兵坑,見到了這具年輕的尸體。此刻晨霧尚未散去,薛金泉周身被籠罩在一片祥云般的氤氳中,他保持側臥,身體蜷縮,像個剛剛脫離母體的嬰兒。

二杠打破沉默說:他,是自殺啊……

老連瞥了二杠一眼,躍進坑里,仔細看了片刻才道:咱們以后沒吹號的了。

二杠也靠了過來,指點著說:你看,這小子居然把棉襖脫了,那不凍死才怪,哎?他拿這棉襖裹著啥呢?

老連早就注意到了,于是兩人合力去拽,但是因為死者抱得太過緊密,以至于只能扯出棉襖里的那支步槍。

二杠端詳著槍身說:這不是孫年順的那支槍嘛,這小子拿棉襖裹著它干啥?

老連審視片刻,自言自語道:這小哥兒倆可算又處到一塊兒去了。

二杠不滿道:要換成是我,我他媽就算跟敵人拼了也不會這么糟踐自己。

老連嘴角抽動了一下說:你把他埋了吧,就埋在順子旁邊。

二杠點頭,把槍背在身后,去拽尸體。

老連爬出土坑,俯視道:還有,這支槍也一塊兒埋了吧,它不是順子的命根子嘛,咱成全他。

二杠嗯了一聲沒說話,他知道此刻的老連已經再不是以往的那個老連了,自打丁捷沒了,老連的身上就多了指導員的魂兒。

返回防炮洞的路上,連?;⒌男睦镫[隱作痛,滿腦子都是當初在上海駐防時候的光影,他讓那兩個小家伙去修教堂,還修什么破風琴,明明就是趕鴨子上架的事兒,明明就是口音不同,一南一北驢唇不對馬嘴,可偏偏就讓他們成了寸步不離的弟兄。曾經寸步不離,如今生死相待,這世上沒法子的事兒實在太多了。

連?;⒃趶毓堑膰篮胁恍嫉匦α?,笑得直打哆嗦,你們一個個的都挺會算計啊,拿自個兒的性命押寶,曉得如此便會留下全尸,就知道我最后會心軟,就知道我肯定會遂了他的愿,咋就沒人幫我算算后面的事兒哪……

十一

立在土丘上,縮著脖子揣著手四下里張望,連?;⒂X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這還沒兩天的工夫呢,好好的陣地就成了這副德行,到處都是坑坑洼洼和燒焦的泥土,到處都是炮彈皮和槍支零件,到處都是來不及收攏掩埋的碎肉和人體器官——或長或短的手指頭、帶著牙齒的下頜骨、連著頭發的耳朵、沾滿灰土的眼珠子,還有一坨坨的內臟,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散落著,竟然都不那么觸目驚心了,好像那百十人一塊兒核計好了,拆散了混到一起,等著他們的連長來重塑。

透過鼻腔里呼出的白氣,看到更遠的陣地上則是迷茫一片,是霧也興許是霜,反正一股一股地飄動,裹挾著最冷的地氣。他想,要是晌午前還不開打,就讓大伙兒都出來拾掇拾掇吧,眼前老是血滋呼啦的玩意兒會讓人變得麻木,人一麻木了就離完蛋不遠,也別管誰是誰的了,就近找個坑埋了,等到了陰間再自個兒湊零件去吧,都湊巴齊了就又是一個四連。

進了洞,他卻說:大伙兒都聽著!我之前呢,是說過寫遺書就是怕死這話,現在這話不算數了!

所有人正圍著一堆火吃他們最后的早飯,忽聽連長這么說,都愣住,不曉得后面還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內容。

老連訕笑了一下又說:怪只怪我老連想不通嘛,不通人情世故,所以說遺書該寫還是要寫,愿意寫大伙兒都隨便,既然命都交代給咱了,咱總得讓你們各自的家里人留下點兒啥吧?

人們含著炒面的嘴都恢復了咀嚼,紛紛露出笑容。

老連進一步指示道:想寫點兒啥的就找老馬吧,找春子和王文書也行,咱們連的四個秀才還剩了仨,說明有文化的確實命大,哈哈。

石春林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上來說:老連,我這兒有封信,早就寫好了,你給我拿著吧!

老連鄭重接了揣進兜里,剛要去拿自己的茶缸打算吃點東西,不料所有人都從懷里摸出了信,幾乎不約而同。他一怔,隨即發出一聲馬嘶般的長吟:咿——真有你們的!

在眾人的輕笑聲中,馬治國說:連長,剛才彈藥統計過了,也分配妥了,步槍彈每人平均9發,手榴彈夠不上一人倆了,沖鋒槍還剩下10個彈夾都是昨天繳的,機槍都在前面架著沒統計,我問了一下估摸也快光了,此外60筒有5發,92炮有2發,炸藥包3個,燃燒瓶還1箱,就這么多家當。

老連點點頭:湊合用!要是能扛到天黑,咱就派人上去收點兒敵人的去。

大家一起點頭,可每個人心里都清楚,眼下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甭想見到今晚上的星星了。

忽聽趙天生開口說道:老連,俺求你個事兒,給俺留個炸藥包吧。

你要那個干嗎?行,那就留一個。老連邊說邊把大伙兒的信件都歸攏到一塊兒,拿眼一掃,心里就老大的不舒服??醋舟E就知道是誰代筆,有丁捷有許春還有王合果,這三位早就串通一氣了!他找了個望遠鏡匣子使勁塞進去,然后走到馬治國的面前,一遞:老馬你拿著吧,你負責把大伙兒的信送走。

馬治國愣了一下問:送走?!

所有人都停滯下來,靜靜等待連長的解釋。

老連咳嗽一聲說:咱四連總得留個人吧?留個送信兒的,不單是送咱們的私信,還得向營部團部報告咱們這邊的情況呢對不?所以我決定派老馬去,原因有兩個,第一,老馬沒正經上陣打過仗,有他沒他都一樣!第二呢,老馬畢竟識文斷字,能活著就不會耽誤了大伙兒的事兒,他肯定能把你們每個人的信都送到位,你們說是不?

一些人點頭。

老連忽地補充道:我他媽怎么也這么婆婆媽媽的了!讓誰去誰就得去!

馬治國卻平靜地說:連長,我不去。

老連一哽,疑惑道:你說啥?你憑啥不去?給四連留人不是你提出來的嗎?

馬治國喝了口水,把嘴里的東西努力咽下去,才說:我不去也有兩個原因,第一,在這兒我最年長,把兄弟們拋下自己逃命,這不是罵我又是什么?第二,我本來就是投誠過來的敗兵一個,現在你讓我再一回離開自己的隊伍,我就算能活下去,活100歲,我這心里能踏實嗎?

連?;⑷f沒想到對方會這么振振有詞,想予以駁斥又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畢竟,大伙兒都瞅著呢,總不能人家不想去還硬逼著吧?要說這些人里有誰怕死,他絕對不信,可他絕對相信有人想活下去。

只聽馬治國又說: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我是軍人,忠義勇信不能違背!連長說我沒上過陣,我認,但我馬治國保證上去之后就絕不會含糊,我得替寶臣老苗他們報仇啊連長!

這話一出,擲地有聲,在場的所有人都紛紛點頭,就連剛回來的馮二杠都露出意外的表情,并表態說:老馬,今兒個咱倆就個伴!

李瘋子呵斥道:你個愣頭青甭擱這兒瞎摻和!今兒個我來跟老馬就伴!我就稀罕他,不怕他拖我后腿,我這沖鋒槍歸他使都行!我那個坑歸他使都行!

馬治國含笑點頭:李排長,那咱倆就搭檔一把,你的沖鋒槍我不使,坑我也不用,反正我盡量不給你拖后腿!

李瘋子笑呵呵掃了二杠一眼,說:老連,我倒是覺得還是該讓一排長去負責送信,我尋思呢他腿腳利索跑哪兒疙瘩都快,他去送信老對付了!

二杠并不理會,找個旮旯一坐,開始吃東西。

連?;⑵鋵嵾€真心接受李瘋子的提議。把二杠留下,不失為一種最佳選擇,畢竟這位身上帶著四連最根子的東西——死戰不退,絕地反擊。不過他也明白,二杠不會同意,昨天已經表了態,你真逼他離開,沒準兒他敢沖向敵陣??稍撆烧l去好呢?他瞅了瞅在場的每一張臉,竟再無一個合適人選。

卻聽有人在一旁說道:老連,讓我去行嗎?

老連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大家,才問:你去?也行啊,可你得說說你為啥要去?

發言的人是韓學生,炊事班的給養員,蔡老苗的左膀右臂,平時特別話少,一旦開口就犯緊張,像個大姑娘似的容易臉紅,不過這是一個有頭腦的人。此時他雖然臉紅尷尬,不過還是一五一十地講:連長,你現在讓誰去誰也不會答應的,把弟兄們拋下的事兒除非臟了心眼子的人才干得出來!明擺著這是一條活路,這誰心里都清楚是吧?按理說這差事本該讓臭豆子去,人家是通信員,可豆子不是沒了嘛,所以我就主動點兒吧,反正也得有人去。還有就是豆子跟我說過,他每次去送信慢慢地發現了一條小道,這條道僻靜沒敵人,雖然繞點遠可也能通團部,具體怎么走他都跟我說過。

老連看看大家的反應,點點頭說:既然就你知道那條道,那就讓你去得了。

韓學生站起身,還是有些不安地說:大伙兒可別多心啊,我送了信就回來該干啥干啥,快的話我估計下午就跑回來了。

幾個人七嘴八舌道:我們多啥心哎!你去最合適!最好能跟團長政委說說,再補點兒人上來更好!

老連一招手:生子你跟我出來!

韓學生跟到外面,知道連長肯定有話交代。

老連把望遠鏡匣子掛到對方的脖子上,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才說:生子,你走吧,聽我說,別回來,記??!

韓學生立刻掉了淚:可我得回來……

老連一瞪眼:屁話!老子讓你別回來你就別回來!這是命令!

韓學生哽咽道:我……老連你讓我一個人怎么活著以后……

老連仰脖看了看灰慘慘的天,低聲說:你小子能主動站出來要求去送信,這就等于也解了我的難,眼下誰還不明白啊,留下的只有死,都說不怕死,可都知道活下去更好,要不然人早死光了,仗也早打完了!這人啊有一個算一個都那么回事,我心里明鏡似的,你小子既然能出去就是咱們連唯一指望,傳揚出去也得說咱四連都硬氣,也沒叫人全干光,以后就有重編的希望你懂不?話又說回來,但凡能有一個活口,也叫這一百來號人沒白死,知道咱們是怎么死的這就夠了,你懂不?

韓學生使勁點頭:我懂,我都懂!

老連瞅著面前這個鼻涕眼淚一大把的小兵,忽然笑了:行了廢話不多說了,你這就走!把臉擦擦,要不然都得結成冰凌子。

韓學生使勁擦了幾下,臉上立刻變得花里胡哨的,他把腰帶往上提了提,將匣子別到下面,收拾利索了才說:連長,那我出發。

老連又思索了一下,做了最后交代:生子,見到營長教導員也好,見到團長政委也好,你就說我和指導員一致同意提升你為三排排長,替了姜寶臣的缺,記住了不?

韓學生當即就明白了連長的用意,用力點頭。

送走了生子,連?;⒎祷囟蠢?,幾乎與此同時,一架飛機呼嘯而過,隨即丟下兩顆炸彈。他朝眾人吆喝:瞧見沒?又來了!

哈里斯的憤怒持續了整整一夜,為了打擊中共的兩支連隊,他幾乎損失了近一半的人數,還讓懷特丟了命。那可是全營官兵的精神支柱,只要每天晚飯前,這名中尉邁著輕松的步伐返回營地,都會受到熱烈的掌聲,像是歡迎傳奇人物。

而就在昨晚,營部里則一片沉默,有人把尸體給抬了回來,士兵們圍攏上去,看到他的中彈部位后紛紛發出唏噓,進而變得驚慌無措。能殺死狙擊手的人,只能是比他更兇悍的角色。懷特的死亡,讓這個營瞬間陷入消極和絕望。

連日來,哈里斯為了掩護全師后撤,忙于與工兵部隊協調,一天到晚得不到片刻歇息。中共軍隊的破壞力非常大,每天會數次阻斷道路,炸毀橋梁和公路,而一旦車隊停住,他們就會從山坡上沖下來,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像羚羊一樣敏捷地在巖石上奔跑和跳躍,敢于在非常近的距離投擲手榴彈,甚至追求用刺刀解決戰斗。尤其他們喜歡使用哨子和軍號相互聯絡,非常叫人頭疼,每當伴隨那種刺耳聲音的出現,士兵們就會亂成一團,有些人胡亂射擊竟然打死了自己人,不僅如此,這種恐慌正在以無法控制的速度蔓延。有位上校曾不無諷刺地說:以后不用那些中國兵進攻,我們的人就會立刻殺死身邊的人,而他們只要躺在山坡上吹號就夠了。

十二

哈里斯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如果不加以有效抑制,那么很可能引發大面積的崩潰,軍心渙散的后果往往是災難性的,屆時整排整連的投降將會無法避免地發生。而一旦造成這樣的局面,己方的武器必將會成建制地落入敵手,力量的天平隨之出現可怕的傾斜,那些共產黨士兵也會有足夠的膽子敢在白天展開集團沖鋒,并輕而易舉地把聯合國軍趕進大海。戰爭的悲劇往往是從一次局部潰逃開始的,他很明白。

同時,他對戰役的全局感到困惑,不清楚對手究竟藏在哪里,截至目前也沒遇見連級以上的敵軍,卻又跟所有人一樣滿懷不安。伴隨著越來越密集的小股襲擾的出現,這種不安呈幾何倍數增長,不難擔心的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合圍正在形成。所以他必須采取正確的行動,才能讓更多的人活下來,讓他的營能順利渡過難關。

哈里斯決定徹底消滅對面的敵人,他是這么說服自己的主任參謀的:首先,如果敵人沒能獲得及時而有效補充的話,那么他們的人應該所剩無幾,對于這種當量的小規模沖突應該勝券在握;其次,我的士兵們也需要用一場勝利來恢復他們本該擁有的士氣,這樣下去真的不是辦法;最后,以武器效能來論,中共的軍隊并不適合進行陣地防御戰,那些討厭的家伙之所以會死守,說明這是敵人在整體布局上的一個節點,雖然眼下還看不出這一帶有多大的戰略價值,但你知道有些事情真的不好說,所以盡快把他們趕跑或者全部消滅,顯然是我們現在最需要做的事。

而那名少校則替他補充了第四點理由:好的哈里斯,我認為可以,同時我也認為這樣做有利于士兵們和你的情緒,大家都知道你對懷特中尉的看重,如果此時我們不去報仇,那么以后可能就再也遇不上這支部隊了。

哈里斯點點頭,決定次日一早就展開攻勢,而且要親自帶隊,之后他又叫住了對方,問道:嗨,等一下,你說他們還能有多少人?

少校想了想回答:我猜他們最多還有兩個排,五六十人的樣子。

哦,天哪!怎么可能會有那么多?我猜頂多也就一個排。不過我們確實要承認,那些渾蛋真的又頑強又不好對付,我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是怎么活下來的……

可是次日一早,天還沒完全亮的時候,中校就遭受了一次小小的挫折。

士兵們從帳篷里依次走出,因為天冷的緣故,很多人都放棄了洗漱,直奔火堆旁取用滾燙的咖啡,不遠處一些人正在給坦克熱車,能聽到發動機噪聲后面傳來的咒罵。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幾個人,穿過薄霧忽然沖到了近前,然后就開始射擊和投彈。人群立刻發生騷亂,很多人抓起武器進行了還擊,而有些家伙似乎還沒睡醒,就讓敵人從背后用刺刀戳中,一頭扎進火堆里。

幸好坦克已經可以工作,機關槍阻止了其中的兩個人,他們正迅速接近這輛坦克并試圖占有。其余的敵人則分別沖向了幾個帳篷,里面瞬間傳來了爆炸和哀號。

哈里斯剛剛拔出配槍,迎面就闖進一個敵人,他立即果斷射擊打倒了對方,隨后便吃驚地發現,在這個死去的中國士兵手里是一枚拆除引信的美式進攻型手雷,或許因為凍僵了手指才沒能松開。

他大步走到外面,鳴槍三次,才讓自己的人安靜下來,然后大聲說:士兵們!幾個瘋子就能把你們嚇倒嗎?鬼才相信!這一定是外圍哨兵出了懈怠,我待會兒就去踢他們的屁股!現在你們需要做的就是繼續吃你們的早餐,然后跟我一起沖過去,把他們全都宰了!

所有人都發出一聲喝彩,秩序隨之恢復。

哈里斯來到坦克前,瞅著地上的兩具尸體說:他們難道不知道這是坦克嗎?

炮長從頂部鉆出頭來回答:報告長官,他們應該知道,但他們一定不知道這玩意兒要怎樣才能開走!

哈里斯點點頭,自己的人還是有些士氣的,多少叫人產生一點兒安慰。他俯下身,仔細打量對方的士兵,心里就不免出現幾分負面情緒。這些來自農業國家的普通軍士,年齡明顯不夠大,更不夠強壯,沒有足以御寒的服裝,武器也很原始,可恰恰正是這樣的敵人在追著美軍打。就拿躺在面前的這個人來說,他死得當然有些魯莽,卻也說得上壯烈,十幾發重機槍子彈轟爛了胸腹,內臟還在冒著熱氣,讓人擔心他會隨時忽然跳起來。

中校瞥見附近有根樹枝,就撿了過來,并用它挑開對方的胃臟,努力分辨了一下,不禁發出一聲驚呼:哦上帝!他們就吃這個?

一些人聚攏過來,竊竊私語。哈里斯直起身對他們說:請記住我的話,只要是勇敢的人,我都會對其致敬,不管他是自己人還是敵人!好了,你們把他們埋了吧,坑要挖得深一些。

炮火延伸之后,四連的人立刻沖出了防炮洞,進入各自的戰位。連?;⒆笥覐埻艘幌?,石春林和火器排的人都在兩翼,李瘋子則單獨趴在最前頭。扭頭看,是馮二杠支著機槍在不遠處,再往后是衛生員張實在和理發員牛通達,也都抱著槍。刨去洞里頭的那4個傷員總計15人,算是一個加強班。

老連舉起望遠鏡剛要探視敵情,身邊靠上來一個人,在他耳邊說:老連,媽的馬治國跑了!

老連一怔,扭臉去看,王合果正一臉殺氣地瞅著自己,急忙問:你說啥?老馬跑哪兒去了?

王合果氣哼哼道:剛才一塊出來的時候,他還跟在我后頭,等我過會兒再回頭,嘿!人沒了!你說這老小子狠不狠?

連?;⑦€是有些不信,追問:沒準兒他貓在哪了,你可別冤枉好人??!

王合果一招手,許春從另外一側跑上來,氣喘吁吁道:確實沒他!

王合果憤然道:瞧見了沒?我跟春子可是兩頭都找遍了,真跑了!老連你說咋辦吧?

連?;⒎噶肃止?,老馬不該是這種人??!難道說他臨陣退縮還是要遇敵變節?一點兒跡象都沒有??!

王合果看連長發呆,安慰道:我看還是隨他去吧,反正留著也沒用!打仗不行吃飯管用,這樣的人多一個倒不如少一個!

許春小聲說:我覺得司務長不像是那種人,連長不是讓他去送信嘛他也沒去啊,又何必偷著開溜……

王合果輕蔑道:他那是老謀深算懂不?萬一他同意去送信,會不會讓人產生猜疑?要么就是當著大家的面死要面子,等真要上陣了又犯了■!反正不管你們信不信吧,他人已經不在了,這總是事實吧?我早就說過,對投降過來的有歷史的就得提防著點兒,要不是當初怕死誰會投降呢?有一回就有第二回!

老連忽然呵斥道:王合果你說話可要負責,別一棍子打死一片!人家姜寶臣怎么啦?不照樣沖在最前,敢跟敵人坦克打照面嗎?

王合果被噎住,支吾道:馬治國能跟寶臣比嗎?人家那是真正打仗的軍人,我可沒說他……

老連瞪了一眼,再次舉起望遠鏡,還放出一個響屁,大有送客的意思。

許春心里很不是滋味,司務長為人寬厚,辦事仔細,是全連最好說話的人,而且半點架子都沒有,怎么在有些人嘴里就變得這么難聽。他踮起腳朝四周眺望,盼著馬治國忽然出現,但結果讓他失望。

哈里斯中校站在炮塔上,朝并排的另一輛坦克揮手,示意出發。這次他拿出了全部家底,要一舉殲滅殘敵。陸戰營目前只有這兩輛戰車能用,不過他也并不擔心,團里給他補充的幾輛坦克已經在路上,估計正午時分就能到,而且據飛機傳來的消息,敵人陣地上并沒有任何增援的跡象,甚至不見人影。哈里斯不相信對方會放棄陣地,昨天他們才干掉了自己的狙擊手,不定怎么慶??駳g呢,現在多半都藏在洞里等著我們的靠近。

這次他仍是帶了一個連,近兩百人排成散兵線,緩緩地跟在坦克后面,擺出全力圍殲的架勢。不過讓他不高興的是,本來這些士兵出發的時候還是橫隊,走著走著一回頭,居然變成了縱隊,都踏著履帶的印跡走。

哈里斯于是大聲喊話:士兵們聽我說!我在陣地后面安排了兩挺機槍,雖然咱們的軍隊禁止這樣做,但是我寧愿為此上軍事法庭!好吧,如果有誰在進攻敵人的時候跑錯了方向,那么機槍手一定會提醒你的!聽著,如果你們不把那些狗娘養的中國人趕下山去,那么咱們誰都甭想活!包括我!

正吼著,坦克忽然停住。哈里斯低頭問:你們又是怎么了?

炮長仰起臉來,同時向前伸出一根手指。

中國人!哈里斯抬頭看過去,發現遠遠地走來了一個人。他急忙拿起望遠鏡,看了兩眼便用力揮手,命令道:先別宰了那個中國人!等等看,他沒帶武器可能想投降,而且看樣子還是個軍官!

馬治國背著炸藥包平靜地走上來,他雙手插在褲兜里表情散淡,此時此刻只有一件事似乎還沒放下,那就是給養員韓學生能否成功地出去,他不只擔心這個年輕人,還擔心那些信件。如果一切都能順利的話,那么老母親一定會為他在佛前禱告,期盼兒子能平安回家。而他自己則會最終被列為失蹤人員,永世不得相見。至少這不算是噩耗。

他走得不急不慢,面帶坦然,寒風吹過領口,也沒覺得有多冷了。他朝前走,坦克也朝前走,就像兩個熟人一樣越靠越近。忽然,從背后來了一槍,正射在馬治國的腿肚子上,他的小腿立刻斷了,肉也飛出去一大塊,幾乎就要摔倒。

老馬沒有回頭,疼得渾身哆嗦,穩了穩重心,便一瘸一拐地繼續前進,而且速度明顯加快。

哈里斯從炮塔上使勁招手,用對方并不明白的語言喊道:快??!你的人正要殺死你!

馬治國點點頭,似乎聽懂了似的,揮舞著雙臂跛著腿一顛一顛迅速靠近,并在坦克停住的一瞬沖了上去,而后一個猛子扎入下面,同時引爆了導火索。

哈里斯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整個戰車被輕輕地拋離地面,隨即從一英尺高的地方跌落下來,造成巨大的震顫。這個渾蛋!他大聲咒罵著跳出坦克,抽出配槍朝履帶下面連射了幾下,可這當然沒有任何意義。

坦克已經徹底壞了,就連駕駛員都被當場震死,底倉內慘不忍睹。

十三

王合果沮喪地蹲在戰壕里,一手拄著槍,一手不停地扇自己的左臉,打到指甲都掉了。他哀怨地仰視著連長說:老連!你崩了我吧!

老連指點著坦克車旁的人影說:春子,你先把他給我敲掉!

許春瞇起眼睛看了看說:那一看就是個當官的,不過啊這個距離可是有點遠,我怕夠不上他。

老連輕蔑道:這么好的家什在手里,你還磨嘰個屁!趕緊著!

許春瞄了又瞄,卻始終沒有扣動扳機,嘟囔著:來呀,再近點兒就行……

老連正要繼續挖苦,謝爾曼的同軸機槍射來一串子彈,還是帶色的曳光彈,擦著他倆的頭皮飛了過去,他急了:瞧見沒!人家開始瞄咱們了,再他媽不動手就該吃炮彈了!

許春卻說:我看它瞄的不是咱們,它瞄的應該是后面一排長他們。

果然,謝爾曼炮管里噴出一股煙霧,一發榴彈嗖地從頭頂掠過,正中二杠的機槍位,那挺捷克式輕機槍瞬間被炸成兩截凌空飛舞。緊接著就聽見馮二杠扯著嗓子罵:我日他先人!

許春聽見人沒事,幽幽道:這可夠讓一排長心疼的。

老連也心疼,替二杠失去心愛的武器而惋惜:活該!叫他不收好了,這回完蛋了吧!

二杠躺在戰壕里依舊罵不絕口,也不管臉上被彈片割開的傷口正嘩嘩冒血,畢竟那挺捷克式是拼了性命才拿到手的,跟了他兩年,愛死了,每天不抱著睡覺都不行。方才敵人那一炮本是可以要了他的小命,卻正趕上他貓在一側的壕溝里排泄,才幸免于難。一聽機槍打過來,就覺得不妙,趕緊往回跑來護槍,褲子都沒顧得上提,眼下他光著半個腚懷抱著半支槍憤怒至極。

老連吆喝:二杠啊——可惜順子不在了,沒人能幫你修槍啦!

二杠回答:沒鳥事!等會兒我用92炮,也能給司務長報仇!

石春林嚷嚷:你用92炮我用啥?我他媽才是火器排長!

二杠回答:那個炮還是我幫你推上來的!我就用用怎么啦?

石春林沉默片刻,似乎接受了這個提議,于是喊:那你還不滾過來!

老連齜牙樂,剛叼起一根煙就聽許春的槍響了。他急忙拿起望遠鏡,一看,便發出了歡呼:咿——春子干掉了個當官的!

李瘋子也發出尖叫,于是陣地上響起了各種呼應。

許春笑瞇瞇地說:老連哪,我早就說要來打仗不打水了,可你非不。

老連也笑瞇瞇地拍拍對方的肩膀說:我早說過,你不要以為連長都是對的!

許春張望了一下,再次瞄準,并扣動扳機。于是加蘭德步槍以其優異的性能結束了第二名美軍的生命——那個跑上去試圖搶救中校的醫護兵中彈倒地。

伴隨著敵人的逼近,92炮也開火了,首發即命中了坦克,但那輛戰車僅僅是顫抖了一下又繼續前進,同時將炮口指向了火器排的陣地。

石春林大喊:快撤炮!

可是已經晚了,謝爾曼報復的節奏實在來得太快,一發穿甲彈直接掀翻了92炮,輪子也被炸飛到半空。

二杠瞅著輪子滾下陣地,嘆息道:這回妥了,倆輪都沒了。

石春林大聲叫罵:你個喪門星啊趕緊滾蛋!怎么你來哪兒哪兒就被轟?!

他的話音未落,又一發榴彈打過來,步炮陣地徹底毀了,一名戰士連同彈藥箱被凌空炸碎。

連?;⒋蠛穑豪畀傋幽氵€等啥呢!燃燒瓶啊——

李瘋子聽到坦克迫近,從戰壕里連續甩出火瓶,丟了好幾個,終于聽到一聲脆響,他發出一聲歡呼,繼續朝同一位置投擲,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碎裂聲,李瘋子跳了起來,開始用沖鋒槍掃射附近的敵人,同時看到了逐漸被大火吞沒的坦克??墒撬f沒想到,謝爾曼卻在烈焰中射出了最后一炮,炮彈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竟然掃掉了他的耳朵。

李瘋子瞬間一側失聰,眼前的戰斗變得不再真實,他只好重新縮回壕溝,去尋覓那只丟掉的耳朵。但是沒找到,早不知飛哪兒去了,他于是抓起一把土塞進耳洞,腦袋晃了晃,似乎恢復了些許平衡。

當他再次躍起射擊的時候,迎面忽然俯沖下來一架飛機,剛好進行了低空投彈,李瘋子趕緊抱著腦袋蹲了下去,就聽身后傳來不一樣的爆炸之聲,怎么這個動靜?他帶著不安的心思回頭看了一眼,吃驚地發現身后已是一片火海。

橘紅的黑紫的火球翻滾了很遠,剎那扯起一道熾烈的焰墻。他想喊出一聲“老連”,可是沒有了力氣,周邊的氧氣像被猛然抽空了一樣,讓他無法呼吸,頹然倒地。

凝固汽油彈并沒有擊中連?;⒌年嚨?,但是對他的右翼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三個火器排的人尚在發射迫擊炮的時候就被大火吞噬,連灰燼都沒剩下,一名運送炮彈的戰士被燃油濺射,立刻燒成了火人,滿地打滾,火勢卻絲毫不減,他絕望地哀號,喊著“媽媽媽媽”直到咽氣。陣地上彌漫著令人作嘔的人類脂肪、毛發的焦臭味。

好半天人們才從噩夢中清醒過來,互相低沉地問候著,像是剛從地獄中走了一圈。連?;⒖磾橙送讼氯チ?,就起身清點了一下人數,然后自言自語道:還剩七個了,還不少哎!

許春頭一次表現出不滿的情緒,他說:老連,你好像啥事都不在乎。

老連瞅著這個失魂落魄的小兵,破著嗓子吼叫:你說的啥?啥叫我啥事兒都不在乎?!你懂個屁!要是每死一個兄弟我都得難受,那我這顆心早就碎成好幾百瓣了!那我是不是得疼死?我的兵不能有一個怕死的!四連要是就剩下我一個,我他媽也要戰斗到底!你個小兔崽子甭跟我哼唧,你還想抗議???你他媽抗議個腦袋!我跟你說,這人一共有仨模樣,笑模樣,哭模樣,還有不笑不哭繃著臉的臭模樣!我老連是寧可笑也不繃著臉,寧可繃著臉也不哭!哭有用嗎?你繃個臉給誰看?你去看看咱們全連上下誰敢跟我繃著臉?人死了心里難受就行,難道還得大伙兒集體上吊去?只要活著,那就必須要戰斗必須要報仇!能嘻嘻哈哈才能打到底!你看這里的誰不是嘻嘻哈哈的?

許春哭喊道:他們嘻嘻哈哈那都是裝著給你看的!背著你的時候該哭的還是哭!你啥都不知道……就知道敵人上來的時候嚷一嗓子,四連——走??!然后看著身邊的弟兄們一個個死了,你連眼都不眨一下!過后你還跟人窮逗,逼著別人跟你笑,不過這也對,要是都哭哭啼啼的都喪著臉給你看,你就撐不住了,你撐不住四連也就完了……

老連厲聲斷喝:四連完不了!你再敢說一次四連完了,我他媽大耳刮子抽你!

許春沒敢搭腔,只能不停地抹眼淚。

緩了緩,連?;愡^來,撫摸著許春的臉,后來又用衣袖擦拭,喃喃道:春子,你人干凈,心也干凈,下輩子可別當兵了,當啥都別當兵了……

忽聽陣地前沿有人尖叫:老子還活著哪!

李瘋子!連?;⒂煮@又喜,招呼道:趕緊回來!退到這邊來!

李瘋子卻不從,反而跑到更遠的地方,彎腰撿起了什么。不大會兒工夫便出現在眾人面前,揮舞著手里的一支短槍揚揚得意道:你們看這是啥?這是當官的用的!這是他媽的左輪??!

老連走上去,接過來看了看,又側著臉瞄了瞄,認可道:這么大號的手槍確實不多見,估摸著一槍能把人腦袋給轟掉。

李瘋子見連長喜歡,倒也愿意借花獻佛,于是把槍索回然后雙手一托,獻禮道:老連,這是咱專門想送給你的,收著收著!

老連卻說:這應該是春子的戰利品才對,是人家一槍放倒的,你拿來耍個屁呀!

李瘋子挺沒脾氣,看了許春一眼問:春子,你的戰利品是不是也得上交?

見許春點頭,老連這才笑嘻嘻地接了過去,別在腰間。

忽聽馮二杠大叫:有炮擊!快隱蔽!

他媽的沒完啦!老連一邊罵著一邊指揮人們奔向防炮洞??上砹?,炮彈瞬間及至,整個陣地立刻陷入一片火海汪洋……

老連被剛才那一炮震得肺葉子疼,緩了緩還是過不去那個勁兒,生怕一張嘴就會噴出血來,他拍打了一下石春林的屁股,然后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只水壺。

石春林懂了,爬過去把壺拿起,搖了搖,有水。

老連喝了兩口水,直沁肺腑,倒是好受了點兒,這才氣喘吁吁道:娘哎!這水快成冰碴子了!

石春林笑:老連,剛才那一炮是不是快吃不消了?

老連點頭:要是再來一下,估計我得廢了,還好他們不打了。

石春林道:就剛才這通炮,我估摸咱的人又得減。

老連擤了一把帶血的鼻涕,咂巴著嘴說:大林,你吆喝吆喝,看還剩下幾個?

石春林于是扯著脖子高喊:都有誰——誰還活著哪?

喊到第三聲的時候,就聽右側數十米外傳來了回應:我——在哪!

石春林驚喜道:老連,聽動靜像是二杠??!

老連喜上眉梢,催促:你再吆喝吆喝!

石春林就喊:二杠!二杠是你吧——還有人嗎?

這次二杠的回音清楚了點兒,他也使勁吆喝道:是我!我和瘋子在一塊兒哪!

石春林顯得更興奮了:老連,你聽,二杠和瘋子都還在呢!

老連瞇起眼睛說:你說神不神?這通炮居然把他們倆給攆到一塊兒去了!

石春林笑走了音兒,笑到一半忽然頓住,側耳傾聽。

就聽背后很遠的地方有人呼喚:我在哪——

石春林疑惑地問:這誰???我咋聽不出來了?

老連說:應該是實在吧,我記得他在咱們后頭。

石春林哦了一聲,索性站起來朝后面吆喝:張實在——是你嗎?

張實在答:是我啊——是我!老連還在嗎?

石春林喊:在哪!我們都在哪!

張實在又問:那我也過去行嗎?

老連囑咐:別讓他來!萬一來個炮子可就把咱們一窩端了!

石春林點頭,回復:你別過來——老連說的!

張實在答應了一聲,就不再嚷嚷。

連?;⑿睦镆煌?,王文書和大牛沒了,春子也沒了,剛才這小子還跟我啼哭呢……他不敢去想往事,可往事拼命朝他心口鉆,王合果當年曾救過自己的命,帶著傷把他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牛通達理發的時候嚓嚓地快,還總愛在他耳邊噴熱乎氣,春子不是說過要投胎變成鳥蛋嗎……老連使勁管住自己的淚腺,深吸了一口氣說:大林你看,就剩下咱五個了,這還沒過晌午呢,我估摸啊等不到半個鐘點,敵人還得來上一撥,我得趕緊瞇一會兒了。

石春林郁悶道:來就來吧,最多咱倆一塊兒上路唄!我就是上火啊,要是有挺機槍就好了,再來它兩百發子彈!我能擋他們一個排!可惜咱一沒家伙二沒法近戰,光挨炮轟了!

老連卻不以為然道:近戰?你可別急,馬上的事兒!只要咱們這邊沒了動靜,敵人肯定得派一個排上來,到時候就看誰的刺刀頂用了。大林,咱倆的小命今天可就交代在這兒了,我問你,后悔不?

石春林搖頭:老連,跟著你我從來沒后悔過!

老連點點頭,伸手進兜里亂摸:現在能來根煙就好了……哎喲壞了!

石春林吃驚地問:咋了?!

十四

老連臉上帶著愧疚緩緩地把手縮了回來,不過在他手上多了一樣東西。

石春林一看臉色就變了,沒脾氣地說:這信你咋忘了……

老連齜牙咧嘴道:媽的,所有人的信都塞進去了,唯獨你這封!大林……

石春林抓耳撓腮地說:老連啊老連,不是我說你,哎呀!我如實跟你說得了,這要是我自己的信也就算了,這是……這是我,這是指導員的信??!

???

這是指導員寫給我姐的信!

???!老連如夢方醒,回想起某些點滴,不禁叫苦道:我怎么就沒猜出來呢!當初老丁負傷就是你姐給醫的,我說他回來之后怎么經常發傻走神兒呢,原來還有這么一段!

石春林無奈道:本來我也沒想說這個,指導員也不讓我說出去,說等打完仗再公布,可眼下……老連你說咋辦吧?這可是指導員給我姐留下的話??!

老連心里老大不是滋味,自己一個小小疏忽竟然惹出這么大的難堪,再明顯不過的是,這封信肯定砸手里了,沒有任何可能送到正主那邊。丁捷犧牲時候的慘狀也立刻浮現在他眼前,越發刺痛肺腑。

見連長一臉茫然,石春林心里有氣歸有氣,嘴上還得象征性地安撫一下,于是說:老連,事兒已經這樣了誰也沒轍,除非咱能活著離開,你最好能挺到最后才算對得起指導員??!

老連也不言語,腦袋靠在炸藥包上閉了眼,連煙癮都沒了。石春林無事可做,索性又朝幾個方向吆喝起來,可再無人回應。

不多會兒,老連忽然睜開眼睛說:大林,我想看看這信!

石春林皺眉道:不合適吧?

老連解釋:反正信是送不出去了,也就不算啥秘密,我就是想看看咱指導員都寫了啥。

石春林也動了心思,可嘴上仍是說:這不好,人家的信又不是寫給咱……

老連也不理會,徑直拆開了信封,展開信紙,瞪起雙眼來讀。石春林本想湊過來一起看,但總覺得這么做有點兒差勁,是對指導員的不敬,再說有啥好看的呢,一封信還能有啥?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說的——信上寫的啥?

老連不語,上上下下仔細閱讀,眉頭緊鎖,好半天才郁郁地說:按理說我也是識字的人,可這上面的字我是真的一句話都讀不懂??!他媽的干著急!

石春林差點兒氣樂了,眼里閃著淚花說:我早說了讓你別看你非看……

與此同時,在另一個炮彈坑里卻上演著一幕冤家聚首。

方才鋪天蓋地的炮火,終于把兩個人轟趕到了一塊兒,同時跳進了一個坑。李瘋子抬臉一看竟然是二杠,瞬間的喜悅一下全散了,他二話不說就往外爬,剛爬到坑口,十幾米外又落下一顆炮彈,巨大的氣浪把李瘋子整個人掀起,飛到了坑的另一側,他感覺整個腦袋都在轟鳴,用手一摸,耳朵正在冒血,顯然已經震破了耳膜,下意識地想站起來跑動,可沒成,這才發現被一枚彈片崩進了大腿根,連皮帶肉旋下去一大塊,疼得他渾身哆嗦。

就在這時,二杠把他拽進了坑洞,然后檢視傷口趕緊包扎。李瘋子用力抵抗,卻被對方牢牢壓在下面。

二杠抱住李瘋子說:這回妥了,咱倆可以好好聊聊了。

李瘋子悲憤地嚷:老子聽不見了你才知道找老子嘮嗑!媽個巴子的,老子連自己說的話都聽不見了!

二杠大笑,笑完了抄起槍刺就沖了出去。李瘋子尖叫,你跑哪兒去?二杠不回,知道他也聽不見。一氣兒跑到石春林他們的坑邊,看老連正在酣睡,就低聲朝下招呼:大林,敢不敢跟我去打他們一個反沖鋒?

石春林點點頭,朝老連告別道:大哥,下輩子咱再敘吧!

兩個人拎著槍并肩走向敵陣,一路談笑風生,塵沙撲面,越走越遠。

李瘋子好不容易才爬出來,張望著二人的背影忽然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他看了看手里的沖鋒槍,已經沒子彈了,就隨手拋進坑里,渾身上下摸索一番只有一枚手榴彈,于是攥在手里一瘸一拐跟了上去。

走了沒多遠,瞅見淺坑里坐著一個自己人,正在嘔血,就湊上去招呼,王文書!老王!王合果似乎渾然不覺,繼續大聲咳嗽并吐出血沫子,在他面前已經有了很大一攤,好像是在專心收集這種液體。

李瘋子自言自語,也是讓大炮震的,不過也是活該!誰讓你小子背后放冷槍打自己人呢?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老馬也知道是你……他撿起對方的步槍,拄著走開。

天空逐漸舒朗,風把浮云吹走,露出了漂亮的蔚藍,陽光也射了下來,照在人龜裂的皮膚上很是刺癢。連?;⑻K醒,仿佛睡了一個世紀,感覺渾身都沉甸甸的,他瞇縫著眼享受著陽光照耀,并隨口說——大林,你說要是指導員活著該多好啊,咱們一塊兒去鬧老丁的洞房,不對,應該是你姐夫的洞房!大林?大林……

張實在撲到洞口哭喊道:連長一個人沖上去了!我也跟他們拼了!老哥們兒來生再會吧!

趙天生在蒙眬中聽到這話,忽然清醒了一些,他咬了咬下嘴唇把背后靠著的炸藥包拽了出來,橫置在兩條斷腿上,然后招呼洞里的其他幾個傷員:大伙兒都聽著……誰還能出去打現在就去,別讓實在落了單!動不了的就靠過來吧,俺帶你們上路嘞!

幾個傷員彼此對視了一下,就紛紛掙扎著爬了過來,和趙天生緊靠在一起,所有的手臂都相互挽著,生怕掉了隊,然后一起喊:老趙,大伙兒都來了!

趙天生點點頭,用盡全力發出吼聲:四連啊——走!

那聲巨響震撼了整個后防,山谷也跟著發出回聲,綿延不盡。

連?;⒚偷鼗仡^去看,防炮洞已經垮塌,一股石灰巖破碎后的塵埃迅速升騰至半空,隨即化作一陣砂石暴雨。

老連站了起來,像一塊憤怒的鋼鐵。他舉槍連續射擊,打倒了一名美軍士官,子彈光了,隨手一扔,順勢抓起了那只炸藥包。然而敵人的一挺重機槍還是抓住了他,連續的點射,其中一發正中老連的顱頂。

張實在緊跑幾步,雙臂撲出接住了連長的身體,然后他便看到了極為可怕的一幕。連?;⒌念^蓋骨被掀開了,后腦勺的頭皮卻沒斷,使得那塊顱骨就像打火機的蓋子那樣向后翻起,整個大腦裸露在外,如同被細致敲開的核桃一般完整,白色與紅色混雜著,在寒風中還冒著熱氣。

他來不及多想,趕緊把“蓋兒”扣上,然后順手扯下上臂綁著的毛巾給對方包裹住頭部,又將自己的帽子扒下來為其戴好,這才把連長輕輕放在地上,并撫平了四肢。當這一切都有條不紊地做完之后,這名小衛生員才意識到全是徒勞,他的連長再也回不來了。

盡管如此,他還是做出了一項最大的決定——當敵人的坦克開過來的時候,他忽然一躍而起,然后朝側面飛跑。

坦克的機槍沒有響,敵人似乎發現了他的身份,一個背著紅十字包且并未攜帶武器的落單衛生兵,是戰場上難得一見的獵物,于是開始了一次耐心而又輕松的追逐。幾分鐘后當那名小兵不慎絆倒,這場競技才宣告結束,他們驅動機器從中國士兵的身上碾了過去,竟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的震動和起伏。

韓學生返回的時候已是黃昏,遠遠可見敵人的影子在陣地上四處游蕩,從數不清的尸體中找尋自己人,或者干掉那些一息尚存的中國人。隨著夜色的降臨,清場行動漸漸結束,最終一切回歸安靜,只有一些煙霧還在風中飄浮。

這晚的天空很清澈,但風很大,刮得繁星在閃爍中顫抖,整個陣地都被遺棄了,唯有他的哭聲伴隨著月光忽明忽暗。

他像個走失的孩子一樣哭著,感覺自己被全世界丟棄,形單影只,走投無路。除了不斷地發現新的尸體,然后呼喚對方的名字,并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當他找到連長的時候,卻意外發現這是唯一還有點呼吸的人,文書王合果趴在老連的身上,背后插著半截刺刀。

韓學生背起自己的連長,開始漫無目的地奔走,他也不知道該去哪里,晌午的時候,他從團部一出來,就發現人們都在整裝準備出發,現在肯定是找不到了。返回陣地的路上,還撞上一支美軍巡邏隊,險些喪命,幸虧遇見二連的一個班正四處打游擊,才把他救了。眼下身處異國他鄉,強烈的陌生感和恐懼感徹底包圍了他,似乎除了盲目地亂跑才是唯一的希望。

背上的老連不知是否還活著,韓學生感覺不到半點來自外部的體溫,也聽不見對方的呼吸,可他不敢停下,更不敢去驗證,生怕得到那個最糟糕的結果。只要連長還在他的肩膀上趴著,四連就還在,他就不是一個人。

后半夜的時候,他遭遇了一隊士兵,于是鉆進路邊的樹林里躲避,意外發現那原來是自己人。為首的一個班長向他提出了詢問,哪里有美國兵?這可真是一個蠢問題,韓學生只得如實相告,說有一個美軍的陸戰營在什么什么方向,而且他們的火力實在兇猛。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目光落在對方肩頭的機槍上,這是一支模樣古怪從未見過的武器。

就一個營嗎?你別以為我們只這一個班,我們是先導部隊,后面跟著咱們的一個整編師呢!班長不屑地說完,又拍了拍扛著的機槍介紹:沒見過吧?德國造!這家伙能壓制一個排呢!

再后來,韓學生果真遇見了這支大部隊,上萬人無聲地穿行在黎明前的薄霧里,軍容嚴整,步履矯健,殺氣十足。他背著連?;⒄驹诼愤吙粗?,禁不住號啕大哭……

半年后,連?;⒕谷黄孥E般地再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他正打聽老部隊消息的時候被人認出,認出他的人少了半張臉,是一連唯一的幸存者老蔣。

老蔣告訴他兩個壞消息,頭一個是原來的團沒了,從團長到政委乃至整個團那一千多號人全部戰死,活下來的算上老連只有三個人。第二個,救他的那個叫韓學生的士兵前不久剛剛犧牲,死于一次意外事故,究竟是什么意外卻并不清楚,只說是意外,所以全團活下來的就剩下他們兩個。

老連點點頭,表示聽懂了,但是覺得點頭帶來了很大的疼痛。那天晚上他們倆在戰地醫院外的草地上喝了很多的酒,均醉得不省人事。時值初夏,氣溫舒適異常,索性就地酣睡。午夜的涼風中,連?;⑥D醒過來,他忽然大吼,四連——走!走啊——山谷遼闊空寂,無人呼應。

放眼望去,在那群峰之巔浮云之上,宇宙蒼冥間,流淌著萬里星河……

補記

1952年,斯大林表示:

鑒于志愿軍在朝鮮作戰中的卓越表現,以及中蘇兩國的友好關系,蘇聯宣布放棄其在《雅爾塔協定》中所獲得的旅順、大連和中長鐵路管轄權,并歸還中國。

1953年,戰爭結束。

在這個狹長的半島上,有20個國家卷入了這場戰爭,有兩萬多個連隊曾為各自的信仰和尊嚴而戰,有近四萬的美國士兵失去生命,尚有七千多人的遺骸下落不明。關于這場戰爭,在美國修有韓戰紀念墓地。

中國人民志愿軍近20萬人為國捐軀,異國長眠。

1954年,姜寶臣同志被追認為中共黨員。

1955年,兵團番號撤銷,連?;⒈皇谟枭傩\娿暎ㄕ隣I職)。

1956年,老連復員回鄉,組織上安排他到鄉農業站工作。

1958年,35歲的老連經人介紹與一名寡居多年的女民兵結婚,夫妻和睦,后育有一子一女。

1979年元旦,中美建交。

連?;⒄襾硖葑訌拈w樓里取下一個盒子,拂去灰塵,打開,里面是一把“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這是1950年美國海軍陸戰隊第1師的軍官配槍,這是哈里斯中校的遺物,也是兵團首長特批給老連的紀念品。他向組織提出申請,并提供了相關描述,希望這支槍可以回到那位勇敢的營長家人手中。上級同意了他的請求,同時希望可以附上一封信。老連不知道寫什么,更不想寫,就回絕了。

1980年初春,哈里斯的遺孀收到這個意外的禮物,不禁老淚縱橫,這畢竟是她的丈夫唯一從朝鮮帶回來的東西。那個強壯的加州男人為人直爽、剛烈粗豪、熱愛家庭,求婚的時候卻溫柔異常。這是逝者的過往。他被埋在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1983年5月,老連從縣農林局副職的崗位上退休,帶領全家繼續種樹,他的目標是拿下三座高地。

1999年,科索沃戰爭。

老連看電視睡不著覺,終于做出決定,放棄他的最后一件戰利品——亨利·懷特中尉的皮夾。

這只皮夾里是懷特的日記,記錄了自己如何從戰地醫生變成了醫療兵和狙擊手的事,以及寫給妻子的數十封情意綿綿的信。連?;⑹冀K沒有找人進行翻譯,倒不是因為不好奇,而是作為一名老兵、一名丈夫和父親對此實在沒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單是那張合影就代表了全部。

2009年10月1日,連?;⒆鳛槔媳碓谔彀查T觀禮席參加國慶六十周年閱兵,當重裝甲方陣轟鳴著駛過長安街的時候,這位86歲的老戰士流下了熱淚,這是他從戎以來的第二次。

2015年,老連冒充只有70歲的年齡,成功地接受了前列腺癌的手術,與他同一病房的一位35歲軟件工程師,則怕得要命,哭得死去活來。

2019年冬,老連委頓在躺椅上曬太陽,忽然聽到了嘰嘰喳喳的動靜,他抬起昏花的眼睛瞅見了一只小鳥,正站在窗臺上朝自己鳴叫。老連說:嘿,你是春子吧……

當天下午,這位老兵離世,嘴角上還帶著一絲不屑。

為了援助朝鮮人民解放戰爭,反對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們的進攻,借以保衛朝鮮人民、中國人民及東方各國人民的利益,著將東北邊防軍改為中國人民志愿軍,迅即向朝鮮境內出動,協同朝鮮同志向侵略者作戰并爭取光榮的勝利。

——毛澤東

1950年10月8日

這協定暫時停止了那個不幸半島上的戰爭,我虔誠地希望它永遠終止。對我來說,這亦是我四十年戎馬生涯的結束,作為聯合國軍總司令是我軍事經歷中最高的一個職位,但是它沒有光榮。在我執行我政府的訓令中,我獲得了一次不值得羨慕的榮譽,那就是我成為歷史上簽訂沒有勝利的停戰條約的第一位美國陸軍司令官。我感到一種失望的痛苦。我想,我的前任麥克阿瑟與李奇微兩位將軍一定具有同感。

——馬克·韋恩·克拉克

1953年7月27日

我最大的喜悅就是此時此刻能給你寫信,可是你知道這張紙再一次寫到了末尾,不過沒關系,明天我仍會繼續。吻你,同時請幫我親吻伊琳娜,告訴她,爸爸正在遙遠的東方深深地想念她,告訴她我一定會回到你們身邊,并保證再不離開,因為這里真的比冬天的落基山還要冷。我要睡了,愛你。

——亨利·懷特

1950年11月27日柳潭里

我死之后,你得答應我件事,這事不難,咱倆是親父子所以答應的事兒必須得辦,犯不著賭咒發誓啥的。以后每遇清明,你就把我說的這些人的名字大聲念一遍就完,有多大聲使多大聲,也別落下我,把我放最后頭。你拿紙記一下,指導員丁捷、火器排長石春林、一排長馮二杠、二排長李豐澤、三排長姜寶臣、新兵神槍手許春、一排副陳景文、一排機槍手常鐵生、二排射手秦再興、二排爆破手王梟、三排突擊班趙天生、火器排炮手徐增壽、司務長馬治國、炊事班長蔡老苗、給養員韓學生、文書王合果、衛生員張實在、通訊員夏滿豆、理發員牛通達、新兵孫年順、司號員薛金泉……

——連?;?/p>

2019年12月9日遺囑

我們的戰士大多都是農家子弟,沒幾個識字的,很保守很傳統,維護孝道,甚至還迷信,懂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損毀??删褪沁@樣的人,敢于抱著炸藥包和集束手榴彈沖向敵人,他們沒有豪言壯語,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也是沉默的,有的人只是喊了一聲“媽媽”就和敵人同歸于盡了。

——高德茂

作者妻子之祖父

志愿軍第十九兵團連長

偉大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用絕對的信仰和忠誠,以前所未有的組織動員能力,發揮強悍作戰之勇氣,以極高的戰斗素養,敢于慷慨赴死,以生物極限的韌性血戰到底,使其最終成為一支令人畏懼的部隊,從而達到人類步兵史上的巔峰。

歷史銘記不朽。

——作者題記

2019年12月31日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韓夢澤,1974年出生。曾從事多種職業,2000年起開始寫作,在文學期刊發表小說三十余篇,其中三篇被改編為影視作品,出版圖書八部,累計創作約四百萬字?,F就職于河北大學圖書館。

猜你喜歡
指導員敵人
覺 醒
稀奇古怪的敵人
稀奇古怪的敵人
敵人派(下)
第十二道 共同的敵人
試論建立以健身需求為導向的社會體育指導員培養體系
同江市 嚴把三關 促“兩新”組織黨建指導員作用發揮
盼頭
騎著激光炸敵人
命運的征兆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