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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覽室的女館員和拉美作家

2020-11-17 11:05劉嘉陵
鴨綠江 2020年34期
關鍵詞:略薩小唐馬爾克斯

劉嘉陵

她穿著鮮黃的80 年代流行點裙裝,白色的高跟鞋,胸前捧著一本書,裊裊婷婷地向我走來。遠處的籃球場上,一些男生在跑跑跳跳,球擊地面和籃板的聲音嘭嘭響著,從教學樓側傾瀉過來的夕陽之暉柔和優美?!笆沁@本書嗎,作家?”她問,我點點頭。

書還挺新哪,棱角分明,藍色的書皮上有兩個外國軍人做著奇怪的動作。大概沒什么人讀過。她那兒是藝術學院音樂系的閱覽室?!澳悴皇钦f你看過了嗎?”她說,“怎么還要看?”我翻著書說:“去年我們都吃過粽子了,今年就不吃啦?”她斜了我一眼說,這書名好怪,剛查登記卡時,她還以為我要寫城市里養狗那些事呢。

她湊過來,也打量起我手上那本藍皮書,洗發香波味的發梢把我的臉和脖子弄得挺癢?!斑@個巴爾加斯·略薩是哪國作家?”她問?!懊佤斪骷??!蔽艺f?!笆莻€大老頭子吧?”“不是,五十剛出頭,這本小說出版時他才二十六歲?!薄澳撬诶锩娑紝懯裁戳??”“寫一個軍校的男生們一天到晚瞎胡鬧,偷考卷,偷軍服,偷鞋帶,往正在睡覺的老實孩子身上撒尿,搞性游戲,互相打來打去,后來還鬧出了人命,反正都是些烏七八糟的故事,因此惹惱了秘魯軍方,他們把好幾千冊《城市與狗》都堆到軍校操場上,當眾燒掉了?!?/p>

她說,老天爺!那他寫愛情了嗎?我說當然了,這個作家不但筆頭子硬,長得可能還挺帥,你想他會少了愛情嗎?他的書里會少了愛情嗎?她說:“你抓緊看,看完了我也看看?!蔽移沉怂谎?,她說:“哎呀我的作家!我不是讓你還書,是說我也想看看。跟你說吧,我們閱覽室那幾十本小說幾乎就沒人碰,孩子們專業書都看不過來,誰還不務正業地讀小說?家長也不答應啊。得!瞅你那嗜書如命的樣兒吧,我也不看了,你看完給我講一講就行了?!蔽艺f這是個明智的決定。這本小說看著的確費勁,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犯不上浪費你那一點五的眼睛,擎現成的挺好,愛情段落大不了我多講幾句。她捶了我一拳說:“你直說我水平洼得了,你直說,我不會跳樓?!?/p>

這是20 世紀80 年代后期的事情,我和她作為省里一支扶貧工作隊的戰友,剛在鄉下完成為期一年的扶貧任務,回單位不久。我們都叫她小唐。

那個貧困縣素稱“七山一水二分田”,仲秋過后,寒霜一降,一座座大山的樹葉就都紅了。我們一群工作隊員穿著軍大衣、大棉鞋,東張西望,大呼小叫,紛紛嚷著還去啥北京香山???在這兒看紅葉,又省事又省錢!

第二年,上邊總結了第一年的經驗教訓,決定再組建扶貧工作隊時須實行“兩不要”:不要大學應屆畢業生,不要女同志。第一年里,我們工作隊這兩樣都占了,扶貧力度的確弱些,但這怨不得我們,好些單位都把下派名額攤給了新來的年輕人,我們除了正副隊長和幾位等著提拔的中年同志以外,至少有一半第二年的“兩不要”。那一年我讀研剛畢業,進省作協創研室才一個多月,從北京為刊物組稿歸來,就聽到了消息。我沒二話便答應了,與其臊眉耷眼地求領導們復議,不如來個痛快的。我早就是插隊老知青了,還怕再插一年隊嗎?領導們果然對我很滿意,在大會上表揚我,說該同志思想境界高,無條件服從組織安排,而且三十多歲了,領了結婚證卻毅然推遲了婚期,是個值得學習的好青年。這都是同志們在信上轉告我的,領導們表揚我時我早穿著軍大衣和大棉鞋下鄉去了。那地方晚秋已經很涼,隆冬最低氣溫可達零下四十度。我曾在零上一度的一間小房子里戴著棉帽、呵著白氣睡過一宿。

我們隊伍的平均年齡太低了,扶貧效率是差了些,但大家一天到晚說說笑笑,熱熱鬧鬧的,倒有了意外的收獲。我們沒閑著,除了十里八村調查研究訪貧問苦外,經我們的手,當地產的豆腐皮、獼猴桃酒、林蛙、瑪瑙什么的也都推銷出去不少。一位在省經協辦工作的戰友還為鄉辦工廠弄來些城里大廠淘汰的舊設備,并幫忙確定了好多協作單位。但總體看來,我們這支隊伍太文了,好幾位大專院校未來的教師,甚至還有藝術院校的。我自己呢,更是讓鄉親們困惑,他們鬧不懂我一個“做鞋”的還下來扶啥貧?他們那兒的確很偏僻,離鐵道線和國道都太遠,交通不發達,極大地限制了經濟的發展,這都是事實,可也不至于連鞋都穿不上啊。

我們分散到三個鄉,我去的鄉有四男三女,除了組長,全是年輕人。我雖然也剛畢業,但比他們都大,學歷還高了點,就任副組長。那三個女孩成了我們的寶兒,最小的小唐才二十出頭,總喜歡和我逗嘴,跟我說,剛組隊時她對我印象可不咋的,以為我是省經協辦的呢,戴著副老土的黑邊眼鏡,穿著“壟溝呢”(趟絨)大布衫子,瞅著挺能裝。而另一位西裝革履、背頭高聳、侃侃而談的中年同志(皮包里一直裝著德萊塞的大部頭《美國悲劇》),才更像是作家協會的。她知道我不是經協辦那個怪怪的單位之后,有事沒事便逗弄我,哎作家,你這眼鏡框老值錢了吧?我說,一個塑料的,值啥錢?她說,不對吧?分明是犀牛角的!有黨的富民政策你還怕露富?過會兒她又說,哎作家,你這棉皮鞋是一戰時期的還是二戰時期的?我說,是舊了點哈,可包子有肉不在褶兒上啊。她說,那你也好歹打上點鞋油啊,沒鞋油吱一聲,妹妹我有哇!瞅你那鞋面坑坑洼洼的,是你來扶貧啊,還是讓人家扶你的貧?我說,謝你好意,我已經不敢往上打鞋油了,否則一跺腳,那些鞋油就又飛起來,弄得滿天都是半球體。她哈哈大笑,對著我的后脊梁做了個拳擊的動作。我也做了個中招的動作,假裝她的鐵拳已穿透我的身體,在前胸處露了出來。三個女孩全都大笑。

當地同志常請我們喝酒,小唐總自相殘殺地摽著我喝。來,作家,我敬你一個!來,作家,好事成雙,我再敬你一個!

一年時間很快過去,國慶前夕,我們就要回省城了,縣里設宴為我們送行。酒過幾巡后,小唐抹起眼淚,大家都安慰她,說去年這時候你還一臉愁云呢,現在終于要走了,你倒……她抽泣著說,回沈陽以后,誰也不許光忙著往上熬官兒,忘了咱們一年的情分!大家都說,哪能呢?那叫啥人哪!

但后來,我們只是小范圍地聚了幾次,漸漸地就疏遠了。小唐和我倒是電話不斷,她們學院一有音樂會,就邀我過去看。我們照舊不逗不說話,有一次她打電話說,有個姐妹生了個兒子,想取個好名字,她就說她有個作家協會的老大哥,這還不是小菜一碟?我問孩子姓啥?她說姓沈。當年中東那邊海灣戰爭正打得激烈,我說就叫沈海灣吧,仨字兒都帶三點水,還有紀念意義,警示我們永遠不要戰爭。她在電話那頭便說,作家,正經點好不?當年沈陽的第一條高速公路剛剛建成,世稱沈大高速,我又說,要不就叫沈大高!這個更有紀念意義,遼沈的經濟騰飛就始于此路。她一面訓斥我,一面忍不住嘿嘿樂。兩個方案在她那兒就被斃了,以后她也再沒為我攬過這類活。

小唐重回單位后,去了音樂系的閱覽室,掌管一批音像資料和專業圖書,其中有一部分文學書籍。那時候我的閱讀已從傳統的世界名著轉向西方現代派作家,并開始關注拉美作家。我最先接觸的拉美作家就是略薩,他更對我的口味,馬爾克斯我暫時還不大適應。我急于重新細讀《城市與狗》,因為手頭正在完成起筆于鄉間的寫校園的中篇小說《碩士生世界》。但《城市與狗》一時買不到,那時候所有文學名著印數都很高,卻還是一搶而空,很難在新華書店從從容容買到。我借了幾個地方,也都沒借到。小唐聽說后,倒很快幫我把問題解決了。

又有一次她打電話,邀我晚上參加一個聚會,我去了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怪她不說實情,弄得我空手而來,在人家一一呈上生日禮物時不尷不尬。她說,我的親哥哥!你能來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那天晚上,藝術院校的青年教師們、省歌舞劇院的合唱隊員們、電腦一條街的個體經銷商們濟濟一堂,縱酒歡歌,非常熱鬧。坐在我身旁的小唐不時逗我開口,我都有幾分窘迫地草草收兵。一片嘈雜中她低聲對我說,他們都知道你是侃大山的高手,都想領略一下青年作家的風采,你咋還放不開了呢?我說,可饒了我吧妹子,我的社交恐懼癥已進晚期,就讓我安樂死吧。她捂嘴樂起來,狠狠捶了我一拳,之后起身,到什么地方取來一本書,是她們閱覽室的另一本略薩的小說《綠房子》。那天她統計圖書情況,偶然發現略薩的書還不止一本。我說,你過生日,倒送我禮物。她說,那你再敬我一個。

接著我們又聊起《城市與狗》,聊起秘魯校園和中國校園,聊起帥哥略薩,聊起《綠房子》。小唐弄明白“狗”指的是軍校受欺負的低年級學生后,又問我“綠房子”是啥意思?我說就是妓院的意思,她看了我一眼說,作家!你可別學壞了,讓人民省省心吧。我說,“綠房子”還真是個批判性的象征,略薩在向逼良為娼的秘魯社會和拉美軍事獨裁叫板呢,小說的史詩性深度、廣度和藝術上的嘗試都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符?!冻鞘信c狗》出版時他二十六歲,《綠房子》出版時他也才三十歲。而實際上,這部更復雜的小說寫成時他才二十九歲。小唐說,她找到這本書時先翻了翻,覺得比《城市與狗》更難讀。我說,這不怨你,專業人士也沒幾個人一字一句真正讀完的,它被略薩故意搞得支離破碎,五條線索繞來繞去糾纏不清。但沒有誰小瞧過它,起碼我還沒聽說過。

小唐說:“原來你這么熟悉它了,那書我收回!”我忙把書夾到腋下說:“我那叫啥熟悉?不過略知一二?!彼Φ溃骸翱窗涯銍樀?,我逗你玩呢!這種書還就應該歸你這道號的,否則天理難容?!?/p>

幾個月后,小唐再次打電話約我去欣賞音樂會,我正在趕一篇稿子,便猶豫起來。她在電話里說有個討厭的家伙總是糾纏她,讓我幫個忙過去晃一晃。我一聽更猶豫了,她說:“哎呀我不會趁機賴上你的,本姑娘還嫌你年齡偏大呢?!蔽抑缓萌チ?,她又帶給我一本書。喏,沒白來吧?是略薩的另一部小說《潘達雷昂上尉和勞軍女郎》,她訂購新書時一塊兒買來的。為這事,領導還把她批評了,說經費越來越緊張,全系上下都在節省開支,她卻購買與專業無關的文學書!

那以后,小唐安穩的閱覽室館員的日子又持續了一段,她把學院的藝術人士碰也不碰的幾十部文學名著幾乎都讀了,特別是“拉美爆炸文學”的兩大主將,略薩和馬爾克斯的作品,和我電話聊天時,已能把“魔幻現實主義”和“結構現實主義”兩大標簽準確安放,再不會張冠李戴了。

但生活中不可能都是文學和幽默。我女兒即將兩歲那年,我去遼北追訪知青時代病故的大哥插隊之路,第三天晚上吧,遼北一位朋友打電話告知,我母親突發心梗住院了。那時候通信還不太發達,他是接到我妻子的長途電話后又打給我的。我在當地朋友的幫助下,打通了家里的電話,卻是小唐接的。我們第一次非常正經地對話,她說老太太的病很重,嫂子去了醫院,晚上不能回來了,我女兒由她來照顧。我流著淚感謝她,她則哽咽著囑咐我下雪了,回來的路上多加小心。

次日我輾轉趕回省城后,母親所幸已脫離危險,我的小女兒也學會了一個重要的漢字,小唐一指天花板,她就揚頭奶聲奶氣地喊道:燈!小唐自己的感情生活可沒什么實質性進展。

世紀之交,全國高校都在搞機構大調整,小唐她們藝術學院升級為“藝術大學”,音樂系也升級為“音樂學院”。藝術大學還跑馬占地,四處擴張,在多地搞分校,頭頭腦腦和教研室越來越多,閱覽室便被撤銷了,只保留了幾個沒有窗戶的資料庫,原先那個亮堂堂的向陽大房間就派作別的用場,文學名著都被當廢紙賣了破爛。事先小唐打電話讓我過去挑幾本,并說從前借我的那些書永遠歸我了。她被分配到半島校區,做學生管理工作。姐妹們為她餞行,她又邀我參加,像當年扶貧工作隊吃散伙飯時那樣再度落淚。她還塞給我一個牛皮紙口袋,里面裝著一本略薩的《謊言中的真實》,她是在領導三令五申不許進文學書的情況下,明知故犯購進的書。她已細細通讀兩遍,幾乎成了半個略薩專家。

她也有好多姨媽和舅舅,都很寵愛他們的第一個外甥女,小唐的母親是家里的大姐。當她讀到略薩最愛的魯喬舅舅那段時吃了一驚,因為她小舅和他一個樣,英俊風流,又慷慨俠義,敢作敢為,很討女孩子喜歡。

魯喬舅舅聰明絕頂,在教會學校讀書時成績出色,每年都獲優秀獎,是略薩外公家族的驕傲。但他沒能把學業繼續下去,因為他長得太帥了,電影明星般年輕漂亮,身邊總少不了美女,剛要考入大學時,就把一個表妹的肚子搞大了,不得不離鄉避禍,去了秘魯首都利馬。麻煩好不容易過去后,他娶了個大他二十歲的女人,不得不雙雙去了智利,在那兒開了一家書店。沒多久,他又離婚了,繼續為生存奮斗,也繼續他的逸聞趣事。他承包過農莊種植棉花,推銷過汽車,走私過橡膠,為幾家公司代理過法國香檳酒(賺的錢都買了香檳酒招待當地美人)。等到他真正成熟定性,娶了最后這位奧爾卡舅媽時,曾經的戀人們全被惹惱,其中最極端的一位美女也叫奧爾卡?;槎Y前的一天下午,這位憤怒的奧爾卡騎馬持槍,來到另一位奧爾卡窗前,向里面連開了五槍?!八覜]有人員傷亡”,媒體報道中出現這句新聞套話后,人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兇險旋即變為膾炙人口的美談。

但還不能把魯喬舅舅認作唐·璜那樣的花花公子,他是個鐵桿書迷,年輕時寫過詩,常為略薩朗誦心愛的詩歌,一直支持外甥不計后果實現作家夢,因為一個人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做不喜歡的事而放棄了喜歡做的事。略薩童年最貪玩的時候,魯喬舅舅常幫他做作業,還為他輔導數學。他認為魯喬舅舅才是他真正意義的父親。

略薩一出生就沒見過父親,那個傲慢易怒的美男子拋棄了他們娘倆不知去向,這給外公家帶來巨大的心理陰影,略薩母子只好寄生在外公家。那個大家庭有太多舅舅和姨媽,大家一塊兒幫襯著這對不幸的母子,加上略薩從小就聰明漂亮,全家上下便不遺余力地寵著他,尤其是兩位隔輩人,略薩的外婆和姨外婆。在那個大家庭里,他既驕傲又任性,成了特權在握的小魔王。因為對外祖父母來說,他是第一個寶貝外孫;對舅舅姨媽們來說,他是第一個寶貝外甥。他還是可憐的多麗塔的兒子,一個沒爹的孩兒。

幾年后,從人間蒸發的父親忽然出現了,重新和母親生活在一起,這反而帶給略薩更大的不幸。他沒少吃父親的拳腳,有時因為他讀課外書,有時因為他寫詩——“那不是男子漢的勾當!”父親的易怒、暴力、專制,對外公——略薩家族的仇視(父親那邊是巴爾加斯家族),對他熱愛詩歌的輕蔑,反而堅定了略薩當作家的決心。如果沒有這個混賬爹,他可能還不會對文學那么虔誠。略薩有一句名言:“假如你的作家之路不算成功,多半因為你的老爸還不夠混蛋?!?/p>

魯喬舅舅的冒險、傳奇人生也深深影響了略薩,真像老話說的那樣,外甥隨舅。魯喬舅舅年輕時娶了個大他二十歲的女人,而十九歲的略薩發瘋要娶的胡利婭姨媽才大他十歲!沒錯,正是當年引起多角戀風波的那個奧爾卡舅媽的親妹子!親人們的所有哭泣、勸說(來自母系)甚至威脅(來自父親)都無濟于事,生米到底煮成了熟飯。

2011 年春,略薩獲諾貝爾獎次年,我和部門同事參加完單位的籃球賽,去一家酒店吃飯,與小唐重逢。我們已經多年未見,我都快退休了,她也早步入中年,穿著過于莊重的深藍色職業裙裝。雙方的聚會都結束后,小唐又找了張小桌,邀我過去。酒店里一直在放克萊德曼的鋼琴曲,分貝恰到好處。

她居然成了“略薩通”,談起好多我都不知道的略薩的逸聞趣事。和首任妻子胡利婭結婚五年后,二十四歲的略薩又愛上十五歲的表妹帕特麗西婭——魯喬舅舅和奧爾卡舅媽的女兒,也就是胡利婭的外甥女。又過了幾年,無法再忍受他們“眉來眼去”的胡利婭和平退出。1968 年,略薩認識了瑞典美女丹娜,便拋下第二任妻子和剛出生半年的孩子,跟對方私奔到瑞典。二十三歲的帕特麗西婭不肯離婚,聯系到略薩的好友馬爾克斯,懇請他勸說略薩。馬爾克斯應允了,但他的勸說沒有奏效,帕特麗西婭傷心欲絕,接受了馬爾克斯的邀請,去哥倫比亞散心,受到對方的悉心照料。幾個月后,和略薩一樣為愛瘋狂的帕特麗西婭提出,要嫁給大她近二十歲的馬爾克斯(剛因《百年孤獨》享譽世界),被這位老大哥拒絕了。帕特麗西婭去找他的妻子梅塞德斯談判,三十六歲的梅塞德斯平靜地告訴帕特麗西婭,馬爾克斯認識她時十八歲,她才十三歲,他就一直等著她長大?!拔覀儌z二十多年的愛情你根本無法想象,你不過是他無數愛情小插曲中最不起眼的那個?!?/p>

帕特麗西婭又去質問馬爾克斯,對方卻發了火,當晚她就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藥,幸好被房東及時發現。得知帕特麗西婭自殺,最先趕來的竟是略薩。原來那位瑞典美人和他熱戀不久便頻頻紅杏出墻,直到把他給甩了。

1976 年2 月,在墨西哥的一場電影首映式上,兩位拉美文學巨匠相逢。當馬爾克斯看到老友略薩時,親熱地上前打招呼,還做出擁抱的姿勢,略薩卻揮起拳頭,吼道,你在巴塞羅那對帕特麗西婭做了什么?還有臉來見我!

馬爾克斯被打倒在地板上,略薩拂袖而去。作家和知識分子朋友們都傻在那里,他們無法適應一對“拉美爆炸文學”主將“爆炸性”的重逢。一位女作家跑到對面的餐廳,想弄點冰塊幫馬爾克斯消腫,卻只找到一塊冰凍的排骨,只好用它代替冰塊,敷在老馬的左臉頰上。

三十多年過去,這對銀發老友終于和解。2007 年,七十一歲的略薩同意為紀念版《百年孤獨》提供序言,八十歲的馬爾克斯也接受了這一安排。2010 年,略薩獲諾獎后,馬爾克斯在微博上留言,表示祝賀。略薩當年讀的大學就叫圣馬爾克斯大學,他的博士論文題目則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弒神者的歷史》。他們都是從小生長在外公家的精靈外孫,與同是電報員的父親關系都不怎么樣,“馬爾克斯”和“略薩”也都是母姓。他們在西班牙的巴塞羅那還是鄰居,都喜愛??思{、博爾赫斯、加繆,甚至想合寫一部小說……

我也說,在咱們眼里,略薩的確很不像話,風流成性,但看看他那些作品,包括后來的《世界末日之戰》《酒吧長談》《公羊的節日》《天堂在另一個街角》《胡利婭姨媽和作家》《壞女孩的惡作劇》,又會覺得這個人也還是值得研究的。五十多歲時他還競選過秘魯總統,不知是否又在異想天開?可最終還是敗在日本裔秘魯政客藤森手下。藤森抓住“詆毀國家軍隊”的《城市與狗》和略薩小說中“淫猥”段落大做文章,激起選民上街焚燒略薩畫像,抬著寫有略薩名字的棺材游行,有人甚至向他們夫婦身上扔石頭和臭雞蛋。當年略薩外公在秘魯西北部一個省份(皮烏拉)當最高行政首長,他對那里很有感情,《綠房子》就以那兒為背景,小時候他沒少跟外公參加重大活動和宴會,自豪感和食欲雙雙滿足。一開始競選時他在皮烏拉得票還不少,可最后動真格了,投過他票的人又不投他了,這讓略薩既來氣又傷心。人民不愿意讓文學家治國理政,這算好事呢還是壞事?

那個春夜,小唐和我頻頻談及拉美作家,頻頻舉杯。她熟練地點火吸煙,不時抽出一支讓我也耍耍煙。我問起她的個人生活,她說她還單著呢,這個話題戛然而止。

停會兒她又說,姐妹們都講,你那個老大哥可把你給坑苦了。我問誰?哪個老大哥?小唐凄然一笑說,你別裝糊涂了。

我們再次舉杯,克萊德曼手指尖上的音符繼續輕柔地流淌著。燈火輝煌的酒店里客人已經不多,就快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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