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學無以運才

滕偉明

非才無以廣學，非學無以運才，兩者均不可廢。有才而無學，是絕代佳人唱蓮花落也。有學而無才，是長安乞兒著宮錦袍也。︱（清）王士禛《師友詩傳錄》

『才學』本來是聯用的，王漁洋把它分開討論，卻是別具新意。分開討論后，『才』就是先天的，『學』當然是后天的。那么，嚴羽的『詩有別才』，即可認為是天賦；王漁洋認為『非學無以運才』，這就充實了嚴羽后半段的闡述：『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徽堊⒁?，我們可以從王漁洋挖苦人的兩句話中分析出『才』又有兩層意思，一是天生麗質，一是本來能干。所以『有才而無學，是絕代佳人唱蓮花落』，『有學而無才，是長安乞兒著宮錦袍』。詩人應該才學兼備才是。

古代詩人都讀書，要想找一個不讀書的例子太難了。不得已，我們只好拉出張打油來湊數。唐朝張打油，絕頂聰明，但因不讀書，也就成不了氣候。他的詠雪詩：『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煌耆菬o師自通，胡謅出來的，但就是有奇趣，可見此人確實有才。后來有個官員聽說了，把他找去，叫他當面再做一首詠雪詩。張打油脫口而出：『六出九天雪飄飄，恰似玉女下瓊瑤。有朝一日天晴了，使帚的使帚，使鍬的使鍬?！话褌€官兒樂不可支，叫他再詠安祿山兵圍南陽事（這是當時的頭等大事）。張打油一得意，又胡謅出一首：『百萬賊兵困南陽，也無援救也無糧。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爹的哭爹，哭娘的哭娘?！贿@就砸了鍋，被官員逐了出去?？梢姴蛔x書，肚內無貨，幾刷子使完了，就再也不能寫出好詩來了。

宋朝宰相寇準，力勸真宗親征，遏制住遼兵南進的囂張氣焰，史稱雄才大略，誠不為過，但張乖崖還是譏諷他『不學無術』。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寇準是讀書的，但讀得不多，讀得不細?？軠室材茉?，如《微涼》：『高桐深密間幽篁，乳燕聲希夏日長。獨坐水亭風滿袖，世間清景是微涼?！粚懙眠€是蠻不錯的。但是如果寇準讀得再多一點，讀得再細一點，他的格局會更大，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會更高。也就是說，他的材質和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匹配的，這就要追溯到學養問題了。

現在反過來討論，如果都讀書呢，他們的詩會寫得同樣好嗎？答案是否定的，這時，『才』，即先天稟賦，又頑強地顯示它的獨特作用了。請看章質夫楊花詞：『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弧和屡_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辉倏刺K東坡和韻：『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弧杭毧磥聿皇菞罨?，點點是、離人淚?！煌鯂S評：『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灰话阏f，原唱占盡先手，和韻很難超過，蘇東坡的和韻卻遠遠超過原唱，可見詩人確實有才大才小之分，這是天生的，『不可強也如是』。嚴羽把才氣放在第一位，把學養放在第二位，無疑是正確的。王漁洋謂『非學無以運才』，指出只有具備學養才能充分運用好你的材質，也是正確的。才學才學，真的是不可分開呀。

海明威說：『冰山在海里浮動是很壯觀的，但是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作家不要把水下的八分之七顯示出來，而是要它深藏不露?！辉娙说膶W養就是這樣，它應該『深藏不露』，如果硬要顯擺，堆砌一大堆典故和辭藻，而無任何內容，那就只能算是『酸腐』，不算是真詩，甚至連詩也不是。這個問題，我在討論清詩的時候已經說過了。今人不敢得罪，就不舉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