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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林斤瀾先生 說小說
——解讀林斤瀾之謎

2020-11-24 10:52韓小蕙
北廣人物 2020年45期
關鍵詞:林老林斤瀾現代派

韓小蕙

林斤瀾先生出生于1923 年6 月1 日,被文壇戲稱為“永遠的老頑童”。我理解,這既是說他的性格好,老是保持著一顆童真之心;也是指他的創作態度高妙,探索永無止境。

【一】

2006 年參加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一報到,就聽說林斤瀾先生也來了,不禁大喜過望。這當然說明林老的身體好了——2001 年至2002年冬春,他曾有過一場大病,感冒引起了肺炎,十分嚴重,在醫院住了好幾個月,很久都恢復不過來。這之后聽說他慢慢好了起來,還曾讀到他寫的一篇散文《出生入死》,以達觀的態度記述這場大病。后來,還曾跟他通過信和電話,請他寫過稿。但一直未敢上門打擾,也一直沒在公眾場合見過他。

當晚,我與《北京文學》雜志主編章德寧,還有北京的兩位作家劉孝存、張健,一起去房間看望林老。

林斤瀾先生見到我們,大為興奮,呵呵笑著,竟高興得差點兒把劉、張二位抱起來。但見他滿面紅光,滿面春風,滿面佛相(文壇上有人把他比喻為“一尊笑佛”);兩只豹眼圓睜,目光炯炯,里面依然盛滿了一潭深不見底的清澈;腰挺得倍兒直,往那兒一站,拿破侖似的;說話的聲音也仍舊洪亮如昨,中氣十足,顯得精氣神兒很旺。

他呵呵笑著,埋怨我們好幾年不去看他。我們大家一起喊冤,也一起埋怨他:“誰知道您這么精神啊,看起來,身體比我們誰都好呢?!?/p>

“是呀,是呀?!彼蓤A了豹眼,呵呵地說?!拔夷悄甏_實大病一場,差點兒就過去了。你們看我現在多好,每天早上6點起床,上街上走步去。走得還特快,用文學的語言說,叫‘健步如飛’,走上兩三個小時也不累?!?/p>

“您還寫作嗎?”一旁的新華網小記者問。

“寫呀,能不寫嗎?一輩子干的不就是這個嗎?”

“您還用手寫哪?沒想學電腦?”

“沒有。連想法也沒有。我也不熬夜,飲食起居都挺注意,爭取盡量少給家人找點麻煩?!?/p>

【二】

林斤瀾先生是我國著名小說家,從上世紀50 年代開始寫作,一直辛勤筆耕,至今不輟。這位從浙江溫州走出來的進步青年,中學時代即參加抗日救亡運動,15 歲離家獨立生活。1945 年從國立社會學院畢業時,已經是靠攏黨組織的積極分子,后來成為中共地下黨工作人員。1949 年后到北京市文聯創作組從事劇本創作,后任北京作協專業作家、副主席、《北京文學》主編。1956 年出版了第一本書——戲劇集《布谷》,這好比是他的孩子,后來林老的女兒出生時真的取名林布谷。以后發表的作品大多為短篇小說,一般取材于農民或知識分子的現實生活,講究構思立意,風格清新雋永,獨樹一幟。短篇小說《臺灣姑娘》因在題材和寫法上新穎獨到,曾引起讀者注意。1962 年春,由老舍主持,北京市文聯舉行了三次“林斤瀾創作座談會”,專題討論他作品的風格特色?!拔母铩焙?,林斤瀾寫了一系列以浙江農村為背景的短篇小說,1987 年結集為《矮凳橋風情》出版,一時為人傳誦。這些作品語言凝練、含蓄,兼融溫州方言于其中,以濃縮的結構、突兀跌宕的情節,白描出了一系列人物形象。林斤瀾還著有散文集《舞伎》《隨緣隨筆》《山水之間》,小說集《春雷》《山里紅》《石火》《滿城飛花》《草臺竹地》,系列小說集《十年十意》,特寫集《飛筐》,文論集《小說說小》《立此存照》……

這種履歷式的介紹雖然是必備的,但往往會把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縮略成一個圖片說明,其中的鮮活水靈全沒有了。尤其對于一說話就呵呵笑,一眨眼就靈光閃現,一寫文章就精氣神兒畢現的林斤瀾先生來說,真是太委屈他了。多年來,最讓文學界和廣大讀者不解的一個問題是,林斤瀾的作品——小說也好,散文也好,文字也好,結構也好,為什么獨獨有一種跟誰都不同的、非常奇特的、卻有點類似外國現代派作品的味道?

好比,你推開他的作品之門,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語言、不是文字、不是敘述、不是故事,而是一層眩迷的光霧,就如同有時在陽光下的山谷中出現的七彩山嵐。這山嵐或曰光霧與他的文字相伴相生,撥不開,分不離,朦朦朧朧,亦迷亦幻。常常是整篇作品讀完了,還沒從霧嵐中回過味兒來,霧里看花,似像非像;海邊看潮,非懂似懂。

空口無憑,咱們舉個例子。林老在他的小說《夢鞋》中有這么一段:“我一生只做一個夢。做來做去,老只是夢見鞋;鞋丟了,鞋扔了,鞋忘了,鞋壞了,鞋叫人搶了,還有鞋變了——那就稀奇古怪了。我在夢里老是找鞋,搶鞋,搶住、挾住、護住鞋,為鞋拼死打架……有時候驚醒,一身冷汗。若是千辛萬苦把鞋穿上,那就渾身松軟,酥酥癢癢地睡沉了?!?/p>

這種感覺,這種語言,這種荒誕的寫法,在當時的中國,也就這獨一份。所以說起“現代派”,林斤瀾才是中國當代作家中最早、最本真、最本質、最自覺、最堅決、最徹底的“現代派”,其撲朔迷離的行文、飄忽不定的想法,藏而不露的主題,與外國“現代派”“后現代派”的許多經典作品相較,是真有一拼,可詳詳細細論其短長的。

可是,從個人的小微觀背景來說,林斤瀾說過,他還是讀中國古典小說多,喜歡《聊齋》什么的;外國的現代派作品盡管很早就接觸過,卻始終也讀不大懂,弄不大明白。而從社會的經濟發展進程、文化水準的提高、思想觀念的更新等等大宏觀背景來說,中國也就是改革開放以來,才迅速與世界接軌,融入全球化的浪潮之中。依據辯證唯物主義“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基本原理,林斤瀾的種種“現代派”寫作,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

這回,我終于撈著機會當面請教他本人了。

誰知,林斤瀾先生專注地看了我一眼,目光一閃,竟反問我:“這也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呀。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我跟大家不一樣?我也一直沒想透?”

他說,從他的寫作一開始,心里就有一個聲音說要這樣寫,可是別人、一般人都說看不懂。為什么看不懂?經過多年的琢磨,他自己總結出了三條:一是文字不通順,不是一般的習慣性語言;二是敘述不順,有時用倒敘,有時是輻射型,而中國人愛看的是順敘;三是意思不明,說的什么,意思不直接,得慢慢琢磨。

“可是,這幾乎是不能解決的呀?!绷掷险U1?,幾乎是非常遺憾地說?!靶≌f是講人生的,而人生是說不明白的。我寫的人和事,自己也沒弄明白。比如寫愛情,為什么愛,明白嗎?為什么又失戀了,懂嗎?怎么吹的?性格?錢?脾氣?還是發生了什么波折?愛情到底是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沒有一個明確的理由和解釋。人對自己也不懂?!?/p>

“那人家就問了,你自己不懂,為什么還寫呀?”

“我答:我都懂了,還寫它干嗎?作家就是要寫不懂的東西,讓大家都懂。我還說,作家最應該寫的,就是他不明白的,和讀者一起探討?!?/p>

“全知全能是一種寫法,探討的全過程也是一種寫法?!?/p>

“大家都承認對方,你可以說自己的話,讀者也可以自己去評價?!?/p>

……

哎喲,難得今天林老高興,一口氣滔滔不絕,講了這么多埋在他心里的思考。我乘機問:“那您小說的取材,都應該是發生過的事情,為什么還不懂呢?”

“藏貓兒(北京話:“捉迷藏”之意——本文作者注)?!绷掷蠎暣鸬??!靶≌f是一樣的。貓兒是小說的意思核心,大家去找,作者自己也去找。主要是人生當中有許多事情不懂,曹禺晚年曾跟人藝的人說,‘人是說不清的,首先我就說不清自己?!乃?、小說,作者為什么要扮演全知全能的角色?該走哪條路?為什么?自己都說不清,為什么叫別人那么干?你憑什么指揮人家?誰給你的權力?”

在一旁的章德寧主編插嘴問道:“您的意思是不是說,小說不僅是對社會人生的思考,也是一種困惑?”

林老說:“是呀,就是這個意思。應該承認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無解的。比如三個人經過同樣的事件,解釋就不同,結論完全不一樣,當年老舍之死,就有三個人都說是自己第一個發現的。人的記憶有誤差。連報告文學解釋歷史的重大事件,也會有所不同……”

【三】

在我多年跟林斤瀾先生的交往中,曾多次在各種場合聽過他講話,也有談到藝術問題的,但從未遇上他像今天這樣的敞開。類似這樣的侃侃而談,在林老是相當罕見的,后來我才弄清楚,這是因為他對此問題已思索了相當長時間,并且還以此感悟,寫了一篇千字小說《天意》。小說大意是說,近年在一家鄉間小店,他碰到了一位極為盛情的店老板,執意請他喝酒,原來竟是30 多年前聽過自己講課的文學青年。問講的什么?不知道了,只記得林老師當年的模樣、神氣、風度,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他來。林斤瀾就想:為什么該記住的沒記住,不該記住的倒記住了?

雖然當年已經八十有三了,雖然經歷了一場“出生入死”的大病,林斤瀾對藝術和人生的執著探索,依然如他一生的堅持,而且步子一點也沒有慢下來,他隨時隨地都在思索……

這種堅持,這份癡心,還曾經救過他——“反右”那年,他請假在家寫小說,沒去參加那個著名的鳴放會,因而躲過了一場政治大災難。也是這種堅持,這份癡心,感動了“上蒼”,賜他晚年依然這么思路清晰,反應快捷,創造力不衰,寫作水平始終保持在高位。

當然,上蒼是虛無縹緲的,林斤瀾最終靠的還是他自己。在文壇,人都說“汪曾祺散淡,林斤瀾隨和”,這隨和,不僅是指為人的和氣、容人、好相處,還指處事上的仁厚、寬闊、詳而周;而對林斤瀾來說,藝術上的兼收并蓄、尊重他人的寫作路數,更表現出了他的幾乎臻于完善的“隨和”。有這樣一件事:

上世紀80 年代,新時期文學蓬勃之時,林斤瀾做《北京文學》主編。有一天,一位做醫生的業余作者拿來一篇小說,寫的什么,非?;逎y懂,連林老也沒看明白。但他能感覺到這是一篇好東西,于是第二天早上睡起,腦子清楚時再讀,這回讀懂了。于是他給那位醫生打電話,問她的感覺是從哪兒來的?醫生答:“小說就是人的感覺的不忠實的記錄?!绷掷虾嚷暡收f好,又問:“是不是腎上腺反應?”再答:“是?!蹦菚r候,誰也還不知道弗洛伊德學說。林斤瀾猶豫再三,拿上小說去咨詢現代派批評家李陀,結果,連以“先鋒”著稱的李陀,也拿不定主意該發還是不該發?皮球又踢回到林斤瀾這里,發吧,前面肯定會有一大堆障礙虎視眈眈地等在那里,什么“讀者看不懂”呀、“探索過頭”呀,以至“宣揚什么”呀等等,真的是不發最省事,最保險,風平浪靜??墒遣话l,“埋葬”了這篇文章,也就辱沒了林斤瀾的藝術追求和當編輯的藝術良知。最后,這篇“怪異”的文章還是發了。

林老此舉,說明他對各種流派、各種風格,都是相當寬容的。只要是好的、新生的、具有創造力的,他就開綠燈。結果呢?就像我們生活中常??吹降哪欠N情景,有的人寬容,懂得尊重別人,對人善良,他的人緣就好,朋友就遍天下,多一位朋友就多一條路,他的事業就興旺發達,他的生活也充滿快樂。

可是,這似乎還是不能解釋林斤瀾作品的奇異的獨特?

我不禁又想到了林斤瀾的思考方式。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在他的談話中,疑問句的地位極高,常常是“?”號多于“?!碧?,有時甚至多于“,”號。就拿那次的談話為例,幾乎就是一連串“?”號組成的。

從生理學的角度來說,一個人的成長,年齡越小,凡事混沌,問題就越多;年齡越長,因循他人和這個世界的約定俗成的道理、規矩、法則就越多,他也就越“成熟”,問題就越少,也就越來越少“鉆牛犄角”。其結果呢,當然也就越來越少得到屬于他自己的發現,走了常人之路。

可是林斤瀾卻真的是“永遠的老頑童”,永遠不愿接受“常理”,永遠處于疑問性思考之中。因而,他得出了許多有悖于常理的結論也就不足為奇了。比如他曾說,寫小說要“有話則短,無話則長”,乍聽起來,似乎像一個諧趣的繞口令,甚至都顯得有點“矯情”了。實則深意存焉,其獨立思考、與眾不同,恰在其中。又如,他曾問:“蘿卜地里能不能種白菜?”單是循著他這思路琢磨下去,就可能啟發多少種結論,并擴及多少其他的問題。

【四】

在這個世界上,未知的事物,我們弄不懂的東西,實在是無處不在的空氣,是浩瀚無涯的銀河。不要以為只有科學才負有探知的任務,不是的——文學、藝術、哲學、歷史、政治、法律、精神、心理……都是科研,而且也許是更艱難倍嘗、更難于接近事物本質的學科。在人類漫漫行旅中,探索已進行了幾千年幾萬年。探索還將頑韌地進行下去。林老為我們樹立了一個文化工作者應有的姿態,讓我們借鑒,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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