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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大徒步協會的“專業化”經歷

2020-12-07 10:54朱效民宋寧
世界博覽 2020年23期
關鍵詞:登頂珠峰馬拉松

朱效民 宋寧

在康定2800米的高原夜宿時,我整晚每分鐘心跳都高于100次,可那位每年在學校運動會上拿1500米冠軍的強驢,心跳每分鐘居然只有50次(平時40次)!這讓我面對面地認識到人和人的身體素質是多么的不一樣,我為什么要用自己兩倍的心跳去和這幫天生強大的家伙進行無謂的較勁呢?

2010年秋季我加入了北京大學教職工徒步協會,此后參加了約30次協會的戶外活動,北京郊區的陽臺山、鳳凰嶺、黃草梁、小海坨、黑龍潭、京西茶馬古道、平谷徒步大道、松山、西山等幾乎都走遍了,其間我多次擔任徒步活動的領隊、向導、壓后等職務,拿到了戶外徒步領隊培訓班的結業證書。2012年7月我還作為主力隊員參加了協會在康定組織的徒步活動,到達的最高海拔是4000多米。正是這段經歷,讓我開始思考徒步是否應該向專業化方向發展。

親近自然,挑戰自我

北大教職工戶外徒步協會由學校的專職體育教師負責,是個專業、高效、安全的組織。協會里的成員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經常利用周末在北京周邊的大自然中暢游一整天(通常是一大早集合上車去郊外,傍晚時分返回學校)?!苞L邊不覺夕陽落,花過眼時心有詩”,雖然有些辛苦疲憊和花費時間,卻也心曠神怡、十分愉悅。

徒步活動中,大家相互照應、相處融洽、其樂也融融。有位喜歡登山的老師經常帶著五六歲的兒子來參加徒步活動,有一回爬一座高山,大伙兒紛紛給小朋友加油打氣:從小愛爬山,長大后一定可以超過爸爸——“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嘛。沒想到小家伙受此激勵,身輕似燕、健步如飛,猶如腳踩風火輪,自個兒緊跟著隊伍最前面的向導早早就登上了山頂,當天就超過了老爸。讓人不得不感嘆:小小后生真可畏,“自古英雄出少年”!

北大戶外徒步協會也是個臥虎藏龍、高手過招之地,里面有校運動會的400米冠軍、1500米冠軍、游泳比賽冠軍、攀巖高手、登山健將、馬拉松愛好者等。每次徒步活動,整個隊伍很快就分成了三個群體,第一群體就是由這些孔武強壯之人組成,常把另外兩個群體遠拋在后面。第二群體算是正常人按中等偏上的速度行走,第三群體就屬于徒步活動里面的“老弱病殘”人員了,經常需要領隊和壓后不斷催促和照應了。

有一回,工會一帥哥負責壓后,前兩個群體到達終點后久久不見壓后上來,用對講機溝通后得知該帥哥一人正陪著6位女士——或者應該說是6位美女環繞著帥哥,大家一時欽羨不已,都開始有點兒后悔走太快了——“欲速則不達”也,但緊接著對講機里傳來帥哥呼哧帶喘的凄慘聲音:“她們6個人的包都在我身上呢!”

除了讓我當領隊或壓后、身不由己地要不時照顧第三個群體,我每次都在第一群體中。這些人徒步,幾乎不看風景,只顧埋頭趕路、行色匆匆,甚至一溜兒小跑著完成整個徒步活動,然后帶著一副傲視群“熊”、不勝耐煩的神情等著后面的人到齊后乘車回家。老實說,始終保持在第一群體里我已感覺有點吃力了,但更讓我難以認同的是這些爭強好勝之人似乎對大自然中不期而遇的美景并沒有太多興趣,好像只是來參加徒步比賽的、或是來炫耀體力的。許多時候,我很想停下來靜靜欣賞一會兒沿途峰回路轉的難得景象,但囿于自己當時的好勝心,只得遺憾地加快腳步。

徒步是一條不歸路——徒步界的這句行話印證著無數徒步愛好者持續向更高目標進行挑戰,不斷突破身體的極限。如今,協會里的“強驢”有的已經登上了8000米以上的山峰了,有的多次到過一些世界著名的徒步圣地去打卡,有的每年都要到全國各地、乃至國外跑幾個全程馬拉松、甚至超級馬拉松……他們肯定也欣賞到了一些世所罕見、終身難忘的風景吧,也必定有過許多普通人從未體驗到的或暢快淋漓、或煎熬難捱的極限感受。這些稀世美景、極端體驗也曾在我心中激起過漣漪,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2012年7月,協會組織主力隊員赴四川藏區的康定、甘孜進行徒步活動。我第一次看到了近200米高、從幽深峽谷拔地而起的雄偉橋墩,整個大橋像是天外來客、凌空翱翔于高山之巔,真可謂“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在高原的崇山峻嶺間一條乳白色的溪流如同水銀瀉地、飛流直下,給靜謐的高原增添了幾縷“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的熱鬧和生氣。溪流兩岸的石頭居然都是紅色的(每塊石頭表面都長滿了紅褐色的類似苔蘚類的生物),迎著溪流仰望遠處巍峨高聳的峰頂,在云霧繚繞之間、煙霞升騰之際,蜿蜒的溪水猶如一條紅絲帶時隱時現,飄渺而上,直通天庭,這可真是天有多高,水有多長了。站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上,面對著“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自然造化,讓人不由得心生敬畏?!安桓腋呗曊Z,恐驚天上人”,藏人對宗教的虔誠態度大概也與他們的居所與天庭如此之近有些關聯吧。

一次我在有“北方小黃山”之謂的祖山地質公園開會,會議期間自然也要踏青探幽一番。教研室里一位戶外達人自信滿滿地帶領我們走進了深谷密林之中,誰知不久便失去方向感,無論往哪個方位走、即使爬上山頂,在茂密的森森林木之中最多也只能望見巴掌大的一小片天空,更看不見山下的任何景致,讓我們切實體會到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正焦慮時,突然一大片花海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這片不知名的林下之花長得有齊腰高,每株花都爭奇斗艷、婀娜多姿,整片花又汪洋恣意、熱情奔放,在沒有人工的干預和雕琢之下,一股天然、野性的自然之美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全部綻放了出來。沒有人采摘花朵,誰都不忍心打擾這份美麗?!吧街邪l紅萼”“紛紛開且落”,就讓這山中之花永遠自然自在地綻放、撒落吧。大家不免心生感慨,看來美景與風險也是成正比的啊。

野外徒步不盡是陽光美好的一面。徒步界還有一句廣為人知的話:“有年老的登山者,有膽大的登山者,但沒有既年老又膽大的登山者?!彪S著徒步的深入,我一方面對這些更高、更遠的目標產生了懷疑,漸漸失去了原有的興致,另一方面也有了一些不同的感悟和個人的體會。

一次秋季去爬北京海淀區的最高峰陽臺山(海拔1200多米),由于向導事先探路時沒有意識到會封山,結果只好繞遠道從一條曲折小路進山,返回時與司機聯系又出意外,只得又繞回一條遠路才上車。最終算下來,當天我們除了爬山垂直上升800米以外,還走了38公里的山路,打破了協會的紀錄。這一天的運動量不但對于我們老隊員來說都很有一些吃不消,幾個首次參加徒步的老師估計是走廢了,因為以后再也沒有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對戶外徒步的印象大概只有極度挑戰身體極限的痛苦回憶了吧。

北京門頭溝的黃草梁景色優美,我先后去過3次,但每次回來都會傷風感冒,令人質疑這是在健身還是在傷身。分析原因,一則作息時間突然改變(平時習慣于晚睡晚起,但去黃草梁半夜就得爬起來去離家很遠的集合地點,然后坐車進山),運動量驟然加大,一天近10個小時上山、下山,身體非常不適應;二則裝備不行,經常是爬山過程中大汗淋漓,里面衣服濕透了,外面因為山風凜冽、冷雨橫飛卻包著透氣性很差的沖鋒衣,內濕外冷,痛苦難捱,嚴重影響了徒步的興致。

在黃草梁的山路上,有一座用石塊壘起來的墳,死者是一位電視臺的女記者,她在徒步和夜宿黃草梁時因失溫而去世。每次路過大家都會繞墳一圈表達敬意,也深深地實際見證到戶外徒步的高風險。而在上述祖山密林中迷失方向的經歷(后來我們偶然聽到了山下一聲汽車喇叭的聲音,才確定大概的方位,在叢林灌木中跌跌撞撞地下山回到了馬路上),也讓人事后心生后怕,輕率地去挑戰大自然是一件多么不明智和冒險的事情啊。

在康定2800米的高原夜宿時,我整晚每分鐘心跳都高于100次,可那位每年在學校運動會上拿1500米冠軍的強驢,心跳每分鐘居然只有50次(平時40次)!這讓我面對面地認識到人和人的身體素質是多么的不一樣,我為什么要用自己兩倍的心跳去和這幫天生強大的家伙進行無謂的較勁呢?尤其在這氧氣匱乏、心臟發飆的青藏高原上,拿自己的小命去競賽簡直不啻為一個找死的行為。

挑戰極限,玩“廢”自己

進入新世紀以來,戶外徒步風生水起,漸成大觀,“因為山在那里”“親近自然,挑戰自我”“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等口號激勵了無數的普通人向著“更高、更快、更強”的人生目標不斷發起新的挑戰,奔著人跡罕至的高山大川義無反顧地探險突進?,F如今,不但戶外徒步、野外探險少長咸集、群英薈萃,全馬、超馬、百馬(累計跑100個馬拉松……)也蓬勃發展、蔚然成風,而且完成7+2(爬上世界7大洲的最高峰,徒步到南、北極的極點)、加入14-8000俱樂部(成功登頂全世界14座8000米以上山峰)也成為徒步圈中許多人津津樂道、念茲在茲的時尚目標。

在這股“聲趨千騎疾,勢卷萬山來”的戶外徒步狂熱大潮中,連世界上最高的珠穆朗瑪峰都被淹沒其中了。根據登山史家埃伯哈德統計,在2000年以前,一天內登頂珠峰的人數從來沒有超過50人,但僅在2012年5月19日,當天之內就有234人登頂珠峰,而且許多人還反復登頂珠峰,截至2019年5月,個人成功登頂珠峰次數的世界紀錄已經被刷新為24次,真不知道這種挑戰的盡頭在哪里?

從邏輯上說,不把自己“玩廢”(受傷致殘)了、甚至“玩掛”(死亡)了還真停不下來,因為無法確認自己最后和最高的極限究竟在哪里——這種踏上“不歸路”的徒步運動本質上講真可謂是一種“找死”的運動??!這不由得讓人想起賽車界的一句類似的行話:所謂第一名就是介于第二名和死亡之間,稍慢一點就與冠軍無緣了,再快一點就萬劫不復了。

時至今日,在珠峰高海拔的登山路上仍然有逾百具運不下來、低溫下難以腐化的登山者遺體——過去50多年里已有近300人死在了登頂珠峰的路上。在珠峰最近一次“大擁堵”的2019年5月就有10余人死亡,其中包括第8次登頂珠峰失敗的日本“一指登山家”栗城史多——他在前幾次的珠峰挑戰中已經失去了9根手指頭。

在每年4-6月的珠峰登頂窗口期,約有7萬-10萬名“游客”聚集在珠峰大本營,在欣賞、體驗珠峰偉岸雄奇的同時也將各種人類垃圾留在了珠峰。這使得珠峰——曾經最圣潔的雪域凈土,如今卻成為了海拔最高的垃圾場,迫使珠峰大本營不得不對蜂擁而至、越來越多的“游客”關上了大門。

今天,在去往西藏的沿途,無論是川藏線還是青藏線,尤其在那些最佳觀賞點附近,隨處可見遍地的垃圾,據一些實地徒步經歷過的驢友描述,用“觸目驚心”來形容也毫不為過。一些塑料垃圾,堆在河谷來不及處理,不時流進瀾滄江、金沙江里,最終被污染的水源,又回到了人類的肚子里……

而且,越是人跡罕至、風景絕美的地方往往生態環境越是脆弱,一旦人為破壞也更加難以恢復,大自然似乎已經越來越無法承受世人戶外徒步這股只知拼命向前沖、卻不懂如何收住腳的狂潮之重了。

目前中國大陸每年舉辦、在中國田徑協會正式登記的馬拉松比賽就有300多場,幾乎每天有一場,而參與者身體受傷甚至猝死的事件也時有耳聞。2016年3月20日,廣東清遠舉辦的馬拉松賽,共吸引了來自14個國家和地區近2萬名選手參加,結果當天有12208人接受治療,堪稱是史上最“受傷”的馬拉松。據事后調查,一些參賽者完全沒有專業訓練、系統準備的健身和競賽意識,有的在跑馬拉松之前居然連5000米都沒有跑過!頭腦一熱就來“挑戰自我”了,有的甚至穿著牛仔褲、羽絨服、皮鞋、高跟鞋跑馬拉松,暴露出參賽者與組織者兩方面的大量問題。這對于近年來才開始接觸馬拉松、戶外徒步運動的中國民眾來說尤須值得警惕。

號稱“地獄馬拉松”的撒哈拉沙漠馬拉松長度是普通馬拉松的6倍,參賽人員須在6天內跑完251公里,報名費更是高達2200歐元,并以明文規定:該報名費中包括運尸費用——其風險之高也可管窺一斑。該項超馬每年都有40%的選手中途選擇放棄,而且35%是帶傷退出。

此外,百歲老人跑馬拉松、高跟鞋馬拉松(按相關規定,鞋跟高度不能低于3英寸——約7.6厘米,鞋跟寬度不能超過1.5厘米)、變裝/異裝馬拉松等花樣疊出、不勝枚舉,真可謂挑戰極限沒有極限,新奇、刺激沒有止境,但離健康、安全的理念是否已經越來越背道而馳?

能力不夠,花錢來湊

北大徒步協會里的“老驢”曾提醒大家,徒步手杖1000元以下的基本上都是假貨,而幾萬元一件的沖鋒衣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徒步是一條不歸路,“能力不足裝備補”(用臺灣話說是“輸人不輸陣”),為徒步砸銀子也是沒有盡頭的。

筆者剛進北大徒步協會時得知,只要交20萬元人民幣作為后勤保障費用,普通健康之人基本上都可以登上珠峰,這早已是成功的模塊化商業運作了。2018年5月,北京大學120年校慶,協會成員登頂珠峰的費用達到人均58萬元人民幣,已是幾年前的3倍了。實際上,花費破百萬的登山者也不是個別的了。

一些市場嗅覺靈敏的登山探險公司還不失時機地推出了“豪華登山”服務:不僅可在幾千米高峰上享受頂級美味的壽司,“喝著香檳和咖啡登珠峰”,而且還提供由五星級大廚親自掌廚的服務。圈內的職業登山者們私下都感慨不已,今天的珠峰已儼然變成了一個逐漸遠離運動精神和體育宗旨的富人俱樂部:“能力不夠,花錢來湊”“只要有錢,夏爾巴人能把你抬上珠峰”。試問,這樣的所謂珠峰攀登,是在挑戰人類的極限呢,還是在挑戰金錢的極限?

通過在北大徒步協會的幾年實踐,以及從普及健身的角度對戶外徒步進行持續關注,日益引發筆者的疑慮:這種倡導挑戰身體極限、推崇更高更遠的專業化徒步模式適合向普通大眾進行廣泛推廣嗎?身體的極限之所以是極限,是普通人可以一再隨便挑戰的嗎?

我曾在紐約一家青年旅館住宿,記得偶然在墻上看到一句美國盲聾啞女作家海倫·凱勒的名言,大意是:人生的精彩與風險都是定數,及早經歷完與晚一點經歷完并沒有什么本質的差別——換句話說,精彩而刺激地活20歲與漫長地活80歲才經歷完整個人生沒什么兩樣。海倫另一句類似的名言是“人生如果不是一場勇敢的冒險,便什么都不是?!薄?,冒險完了,人生也就該結束了,生命的漫長與短暫沒有什么本質的差別。

西方文化這樣一種充滿激情、崇尚冒險的生活理念的確與中國傳統的重視養生長壽、中庸平和的人生哲學頗有些不同。對此在徒步運動中也非常值得認真思索和有意識地加以區分,如果對前者過度地進行推崇和盲目地加以鼓勵,將會給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思想文化帶來哪些沖擊和影響同樣值得深入探討和思考。

一些極限徒步運動不但明顯地傷害身體(甚至危及性命)、耗費財物,而且可能對一些脆弱而重要的生態環境帶來不可逆轉的破壞,是否應當繼續鼓勵一般公眾的大量參與?戶外徒步還有沒有其他可能的選擇?

(責編:栗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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