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處

我們去的時候，正是大地最為蓬勃的時節，樹木枝繁葉茂，農作物長勢旺盛，路邊和坡上的各種野草呈現著最茁壯的姿態，綠海里搖曳著藍色、黃色、白色的野花兒。整個包哈圖溝蔥蘢葳蕤，一幅原生態的鄉村圖景展開在眼前。

曾經也來過包哈圖村，只到了村廣場那兒。我還不知道，沿著村中的那條主路往南進，還有人家。大班車行駛到了拐不進去的地方，下車沿一條硬化路跟著前面的小車往東往北又往東步行。

剛踏上小路，突然就飄起了細雨。寧靜里，泥土的味兒隨著雨滴的落下裊裊泛起，青草特有的氣息氤氳，環境越發的清新，綠意盎然。一把把花傘撐開了，霎時，翠綠的底色上晃動著五顏六色，隨行的攝影師們小跑著，拍這個拍那個，寂寂的鄉間傳來女伴們的笑語聲，幾分空靈幾分生動。遠遠望去，像一幅水粉畫兒，美極！

除卻腳下的小路，兩邊一片綠的汪洋。青稞和油菜從緊挨的路邊起一塊一塊、一壟一壟直至漫上了稍遠些的小山坡，綠綠的青稞，芒長長的，穗兒也是長長的，它們在悄悄地吸籽，穗兒的棱已經很緊實了。謝了花的油菜，枝干變得粗壯，開始坐角果了，有了厚實的質感。遠處小山上，茂盛的牧草，因為雨的浸潤，更加綠得潔凈深濃，蔓延覆蓋了地邊山頭。原野的氣息彌漫在空氣的每一個分子中，一切是那么的樸實無華，渾厚天成。在莊稼地與小山相連的那頭，七八棵青楊，突兀地立著，寂靜挺拔，像是一群遠離塵世的隱士，在悄悄觀望著人世間鮮活的生動。

山里的雨說停就停了。只走了幾百米，天晴了，山上大團的云變幻莫測。繼續往前走，路邊卻驟然遇到了一大片開花的洋芋地。墨綠的洋芋葉子蓬蓬勃勃，純白色、淡紫色的洋芋花，細細碎碎，顏色素雅，散發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單個的洋芋花本不起眼，連成一片，這小花就洶涌起一片氣勢，它們開在地里寧靜又充滿田園的詩意，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打動人心。每一朵都是一個素潔的情懷，這淡淡的色彩給了我們明媚而溫馨的記憶。我一直以為我的父老鄉親憨厚樸實，就是這一顆顆樸實無華的洋芋養育而成的，白生生的洋芋蘊含著生生不息的強大力量，造就了山里人生命的韌性，也為我們日常的飲食注入了靈魂。我們搶著蹲在這盛開的美麗的洋芋花前拍照，從表達我們對洋芋由衷的敬意和喜愛。

幾步之遙，幾戶人家躍然眼前，白墻紅瓦的民居在綠色環抱中靜謐清幽，路旁的地里出現了蘿卜、白菜、綠蔥，蔬菜水靈靈的，長勢正好。環顧四周，真是一處絕好的地方啊，悠閑又幸福?！笆好┪萦袕澊J，流水濺濺度西陂。晴日暖風生麥氣，綠蔭幽草勝花時?！蓖醢彩瘜懙碾m是初夏，但我覺得正是此時的寫照。

我們此行是專門拜訪一戶曾經建檔立卡的脫貧光榮戶，和他喧一喧他過去和現在的生活。在此駐村扶貧的第一書記小沈帶領我們擁進了冶生林的院子。他明亮的大瓦房，本來還算寬敞的家頓時顯得擁擠喧鬧起來。

鄉間的風俗，來了客，認不認識，都先要倒茶。尤其是回族人家更是好客，冶生林正好是。我們還沒落座，女主人就提來了大茶壺，冶生林將茶幾上的杯子斟滿滾燙的奶茶，又一一雙手端給客人。奶茶的香味在房里彌散，真香??！女主人又端來卷了香豆的餅子，金黃暄軟，令人垂涎。

端起茶，嚼著餅子，我們爭先搶著說：你們這里怎么這么好，你們住在這里真舒坦啊，你們就是修仙的……七嘴八舌，充滿了對包哈圖村自然地理和景物的夸贊。

冶生林聽著、微笑著，也附和著。大家說完了，他沉吟片刻，幽幽地說：這里好是好，就是土地不養人??！

話匣子自然地就此打開。

冶生林夫婦兒女雙全。冶生林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而女兒冶艷珍也患有上肢肌無力。一個家兩個人，都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只有女主人馬索穆一個人是家里的主勞力，她耕種著幾畝薄田，一家人靠天吃飯。因為地處腦山，根本不能保證年年豐收，即使馬索穆拼盡全力收益也是微薄?？上攵?，一個農民家庭生活的捉襟見肘和境況的窘迫。

日子一天天地過，吃飯不是最主要的，緊要的是從哪里來錢給兩個病人看病，還要供幫兒子上學。愁云總是籠罩著這個四口之家。

2015年，精準扶貧活動在農牧區轟轟烈烈全面展開，冶生林一家被列入了建檔立卡貧困戶。

扶貧政策的宣傳，一次一次，冶生林聽進去了，也理解了。

干部們一次一次鼓勁兒，窮則思變，他認識到這次精準扶貧是自己扭轉困境擺脫貧困的一次絕佳機遇。他有了前所未有的決心和勇氣，他不要再“等靠要”，他要靠好政策，靠扶貧組，靠自己，甩掉貧困的帽子。

鄉村的干部們，為冶生林想辦法找門路，助他早日脫貧。村里的扶貧工作組，也快踏破了他家門檻，只為他的小日子得到改觀。

冶生林自己也在想法子。經多方打聽，深思熟慮后，他決定從事奶牛養殖和藏系羊育肥。他的這個打算，符合包哈圖村的產業發展規劃，得到了村委和村扶貧組的肯定。還有一個便利條件就是村子周邊的天然草山可用于夏秋季的放牧。

說干就干，他申請了530扶貧小額貸款和扶貧互助資金貸款，從1頭奶牛10只藏系羊開始走上了養殖之路。

多年來的拮據生活，疾病的纏身，一度使冶生林消沉。當有了自己的干頭，并借此可以改變全家人的生活時，他比以往勤謹起來，給牛羊添草、拌飼料、打掃棚圈……一應活計都是親力親為，活兒又多又雜，他堅持著，既為自己也為家人。

冶生林本是個熟練的建筑大工。夏秋季，把牛羊趕到家門外幾步之遙的草山覓食，不需人太操心時，他就去縣城四處打聽私人蓋房子信息，上門承攬，領一些同村人一起蓋房子，增加家庭經濟收入。

可喜的是，兒子冶萬成考上了青海大學，選擇了草業科學專業，想到將來兒子能夠為自己的養殖業有所幫助，讓自己奶牛多產奶，羊肉有品質肉質好，賣個好價錢，冶生林便喜上眉梢。

自從踏上脫貧致富的路，扶貧的好政策一項一項，冶生林沒想到好事一件連一件。2017年，作為省定的貧困村包哈圖實施了國家產業扶持項目。村“兩委”和扶貧工作組斟酌再三，征得群眾同意，將每戶的產業扶持項目資金投到本村碧源生態養殖專業合作社，由合作社購置奶牛并集中托養，每年按10%為每戶分紅收益。冶生林家由此每年每人有了一份四百多元的紅利。

2017年底，門源縣實施生態護林員扶貧政策，馬索穆申請參加生態護林員工作，她心愿達成，被聘為生態護林員。從此，這個半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里為全家人刨食的農村婦女，每個月盡自己護林的職責，同時得到每個月1600元的報酬，成了一個拿工資的人?？粗M進出出，為我們大家燒茶，為書畫家們抬桌子，斂聲靜氣，不茍言笑，我心想，她的苦日子終于結束了，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扶貧措施中，每個公職人員都必須聯系一兩戶貧困戶。冶生林也有這樣的聯系人，被他親切地稱為“親戚”。他的這個親戚是州疾控中心副主任賈永侖。他說，這個親戚，一年四次定期來家里看望，開春送來化肥，遇穆斯林開齋等節日來慰問，帶來面粉或其他東西，每次來都不是空著手，與他談心，談脫貧，為他鼓勁加油。平日親戚來不了，就打電話，噓寒問暖。他說，這個親戚給予了自己家很大的幫助，讓他拋棄了舊觀念，喚醒了自己的脫貧動力，樹立了自立自強的精神和脫貧的信心。

2018年，冶生林的家庭人均收入已經達到脫貧標準，他們一家徹底與貧困告別了。他享受到了鄉政府給予脫貧光榮戶的15000元獎勵金。這個錢，冶生林沒有挪作他用，而是用于擴大養殖藏系羊，他要完完全全依靠養殖業致富。

現在，奶牛已經10多頭，藏系羊發展到40余只。

努力必有回報。兩口子幾年的苦干，收入數字逐年上升，全家人均可支配收入由2016年的3400元增加到2019年的7500元，翻了一倍多。這些收入是惠農補貼、分紅、農業收入、工資收入等，養殖的收益暫時還沒有，冶生林正在擴大規模，蓄勢待發。雖然尚顯少，但與過去相比，已經很好了。何況，這個數字以后還會慢慢增長，要不了一兩年，等到養殖的牛羊正常出售時，不難想象，他們家庭收入必定快速增長。

冶生林一家人的生活慢慢有起色，走出了陰霾，迎來了曙光。日子更有盼頭，他們說話有了底氣，臉上也有了笑容。收入有了，家里逐漸寬裕，生活向好，信心和膽量也不斷攀升，他們有能力有信心將自己的日子過得敞亮美好，幸福溫馨。

云霧繚繞的大山深處，偏僻的包哈圖村，冶生林脫貧并非個例。

沿山溝依河而居的包哈圖村民，世代依靠土地生活，土地收入是主要的經濟來源，零散的牛羊散養是家庭經濟收入的輔助。多年來，這個村子因處山脈腹地，氣候寒涼，交通閉塞，人均耕地面積少，土地收成從來不盡如人意。全村人的生活水平一直處于低收入狀態，像冶生林一樣的精準扶貧建檔立卡戶就有44戶。

誰不想過好日子？現在政策這樣好，鼓勵農民致富，包哈圖人當然想過好日子。麻蓮鄉政府、包哈圖村“兩委”開村民大會、走門串戶鼓勵村民走出家門謀富路。巴哈圖人活動開腦子，拋開老一輩人的舊觀念，再也不想守著一畝三分地苦巴巴地度日。多年來，他們或三五成群或自行外出，上新疆下廣州去闖蕩，在建筑工地、餐飲行業下苦力，一時帶來了一定的經濟收入。他們的閱歷越多，對外面的世界認識也越深刻。他們不停轉動腦子，思想變化了，意識到光靠廉價的體力掙錢是不行的，懂得了技不壓身的道理，迫切要求學習技術和手藝。麻蓮鄉政府順勢而為，在春冬的農民工返鄉季節舉辦拉面、電焊、挖掘機等多樣化培訓，他們去參加這些免費的培訓，獲得一技之長，而后再外出務工，果然收入與往日相比不可同日而語。甚至很多人通過長期的務工建立了廣泛的人脈，開始自己承攬工程，自己經營餐館，擺脫了人老幾輩子的窮苦，腰包鼓了起來，衣食無憂。包哈圖的村民就是這樣一家兩家許多家地富裕起來，這種致富方式在全村形成了良性的循環，只要能出去的都出去打工掙錢，致使全村得到整體性發展，群眾日子越來越好。

早在2012年，包哈圖村與門源縣其他村一樣借助“全省村容村貌整治暨黨政軍企共建示范村整治行動”的東風，配套修建了幼兒園、衛生室、休閑廣場、文化活動場所和文化墻，安裝了健身器材、路燈，農家書屋配備了電腦、圖書等，往昔的“臟亂差”不見了，包哈圖村華麗蛻變，成為家家綠樹環繞、戶戶鮮花飄香，村莊小道干凈整潔，環境優美的新農村。外出務工富起來的群眾，看到家鄉的變化紛紛返鄉創業，他們在村兩委的帶領下，建立專業養殖合作社、承攬工程、投身精準脫貧，探索特色產業的發展門路。眾人抱薪，為自己為全體村民，創造更加美好生活鼓足干勁，憑借自己的智慧和雙手，自強不息，奮力打拼，生活也如芝麻開花節節高。

許多走在前列的人家，在越來越好的日子面前，他們的超前意識又一次出彩。他們說，老是給別人建高樓，我們自己有手藝，也要給自己改善一下居住條件。他們拆倒先前的瓦房，自己畫圖紙、自己設計、自己測量，在原先的地基上建起了小洋樓。兩三年時間內，村子里十多戶小洋樓平地而起。整個門源縣一百多個村還沒有哪個村有這么多村民自建小洋樓。不可小覷的是，更多村民也都計劃著蓋樓，向高品質生活邁進，要過更加優越的生活?？梢栽囅?，若干年后，包哈圖村洋樓一幢接一撞，在山青水綠的自然環境里，那該是一幅多么美的場景。

這些先富起來的村民是冶生林學習的榜樣，讓他也增添勇氣和信心為脫貧而拼搏。他的勤勞和干勁，村里其他貧困農戶看在眼里，都效仿他向他學習向他看齊，他成了是包哈圖村脫貧的標桿。

如今的冶生林，病也慢慢好轉。他說，要感謝自己的媳婦，當初病重，無法勞動，都是媳婦在撐著，要不是她，這個家就垮了。一個家里，媳婦的作用太重要了，一定要珍惜和包容她?？磥硪鄙忠呀涋饤壛肃l間男尊女卑的老觀念，人生之路上的經歷加深了他對責任的理解，對親情的珍惜。

冶生林是樸實的，他的話也是那么無華。他由衷地說：黨和政府的各種幫扶政策都享受到了，家里變樣了，現在日子越來越有奔頭了，感謝共產黨的好政策，感謝新時期扶貧的好機遇，感謝第一書記和工作隊。今后，自己不會辜負了好時代，一心養好牛羊，過幸福的新生活。

關于幸福的話題，永遠不會結束。院子里涼棚底下揮筆潑墨的書畫家們已完成了送給冶生林家的作品。大家在這個大山深處的農家院里合影留念，依依與冶生林一家和扶貧干部小沈告別。

行走在小路上，依然是一聲聲的贊嘆，這個村子，既具備農村的田野，也擁有牧區的草山，真是得天獨厚的一塊寶地。文人墨客心底都有一個田園夢，今天來到一個這樣美的山村，離開的腳步幾乎都是走兩步退一步，每個人不停地把鏡頭對準遠山近野、屋舍樹林，或把自己拍進這自然的原色中，妄想把這迷人的田園全部收進相機，好久都不愿走完這條鄉間的小路。

我又看見那幾棵青楊，那么安靜肅立，它們頭頂飄著潔白的云朵。我忽然明白，它們不是隱士，它們是大山里村莊的守衛者、見證者，它們與包哈圖一起生長一同壯大，有朝一日，它們會一起長成參天的大樹，一道實現別樣的精彩和幸福。

老梅—本名張志梅，青海門源人。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簡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