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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蟲子書

2020-12-28 02:13古岳
青海湖 2020年12期
關鍵詞:蛙鳴水池蟲子

4月19日 多云轉晴 谷雨

下午走路,走到西山頂上時,發現前幾日鎖著的一道鐵門開著,就徑直走進去,走了很遠。遇見一老者,問我,你從哪兒進來的?我答,從門里進來的,門開著,也沒人,我就進來了。他說,“五一”以后才讓進呢。說完,自己下山去了,并未勸阻,我繼續前行。擦肩而過后,我問了一句:您是不是互助人?他說,是。想起來了,兩三年前,就在這山頂,我與這老者曾有過簡單的交談。那天他在山上林子里澆水。下午3點,澆完水,坐在一片空地上,就著茶水吃午飯。

又走了一段路,到另一個更高的山頂,才往回走。這時,我注意了一下路邊的楊樹,上面都有好看的圖案,有些是天然長成的,大多像眼睛。還有一些是人為刻上去的,很多地方的白楊樹上都有。仔細辨認,你會發現,人為刻上去的這些文字圖案,大致可歸為兩類,非愛即恨。經年累月,樹與歲月一同協作,讓最初的銘刻變得模糊,沒有了當日的苦澀與不舍,使深刻的變得更加深刻,模糊的變得更加模糊,像是相鄰的兩棵樹在互訴衷腸??墒?,樹有衷腸乎?

其實,這也不是今天的新發現,很早以前就發現了。最近一次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因為新冠疫情,整日關在家里不敢出去。我住在西山下,沿山腳有條小路,行人稀少。每天下午,我就到山下走走。一天,我看到一棵白楊樹上有文字,細看,是一個人名,我猜是一個少女的名字,漢字寫的人名,男女有明顯分別。名字后面還有兩個字:回來。一個成年人不會做這樣的事,把一個女孩的名字刻在樹身上呼喚回來的人,也當是一個小伙子??赡艹鯌偈б?,他所熱戀或暗戀的女孩不辭而別,不知去向。他到處尋找,未果。

一天他走到我每天走的這條小路上,路上沒人,路旁有一排白楊樹。他就在一棵樹上刻下了“×××回來”五個字。一開始,我以為只有一棵樹上有這幾個字,再看旁邊,另一棵樹上也有……接下來的一整排樹上都有。想來,他是一棵樹一棵樹密密刻過去的。

今天,在西山頂的白楊樹上,我也見到了這幾個字。再留意旁邊,那條路旁的樹上都有——當然,除了這幾個字還有別的,還有恨,是另一個人刻上去的。一個人刻的是已然逝去的愛,另一個人刻的則是因愛而生的恨,愛與恨便同時在一棵樹上留下疤痕,像是樹自己的傷疤。

其實,樹無意見證愛和恨,更無意記錄,它有自己的疤痕。如果你一定要在上面留下另外的疤痕,一棵樹也只好把你的愛或恨都當成自己的傷口,用自己生長的歲月一點點抹去傷痛,讓傷口愈合。

下山路上的每棵楊樹也都刻著這幾個字。這一路刻過來,至少有十里路——這一天我手機上顯示的行走距離超過了10公里。一個人,要用多長時間才能在這么多的樹上刻上這五個字,我想不出來,刻字的人可能也沒想過——他當時只想著一個人,他要有心思想這個問題,也許就不會刻下去了。

我喜歡胡思亂想。就想,這樹上刻著名字的人應該曾生活在西寧,即使早已不在西寧了,她也應該還回來的。要是有一天,她無意間走到西山上,看到這些樹上都刻著自己的名字,一遍遍呼喚她回來,不知會作何感想?,F在她回來了,卻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也許刻這字的人偶爾也會到這山上來,也會看到自己當年刻下的這幾個字已經長成另一番景致,他又會作何感想呢?也許原本已經淡忘的一段往事,因這疤痕又會浮上心頭,可堪回首,當然好,如不堪,又如何是好?刻上去容易,抹掉就難了,所有的刻痕莫不如是——無論這刻痕在心里還是樹上。

人有意在這世界上留下的任何痕跡都是一個心境。心境會隨著境遇變化。

蟲子也會在樹干上寫寫畫畫,留下好看的蟲紋,卻未必是心境。只是隨意為之,即便是有意識的生命書寫,所書寫的也只是自己生命的歷史。應該還有愛,有活著的意義——一只蟲子對這個世界的意義。但不應有恨——即便有,似乎也不會銘心刻骨,滿世界留下痕跡,像病毒。

對蟲子來說,一棵樹就是它的居所家園,自當留戀守護。對樹來說,一只蟲子也是它的合法居民,不能驅逐。如果它也像人類在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跡,樹也會聽之任之。很久以后,樹可能會被砍倒,蟲子還繼續住在樹上,寫寫畫畫,不肯離開。除非人把樹燒了,要不蟲子會一直在里面生活。因為樹養活了蟲子,蟲子對樹難以割舍,它留下怎樣深刻的疤痕,無論精美還是丑陋,都是自己生命的痕跡,里面沒有恨。

即使有些蟲子自毀家園,比如楊樹上的牽牛蟲,如果繁殖過盛,會使成片的楊樹枯死,楊樹卻以自己的死亡成全牽牛蟲的繁盛。牽牛蟲之于楊樹,很像人類之于地球。

多年前,因牽牛蟲之害,不得已,寧夏銀川將滿城的楊樹悉數砍伐,幾百萬棵楊樹毀于一旦,滿城的牽牛蟲也一同消失殆盡。我曾設想,要是沒有人類的干預又將如何?可以想象,那幾百萬棵高大的楊樹依然會在銀川的大街小巷挺立,也許早已沒有了枝葉,樹皮也早已脫落,樹冠也已不復存在,有的只是光禿禿的樹身、樹干,滿樹都是牽牛蟲的蟲卵和排泄物……如果那滿城的樹干上也曾留下過愛與恨的傷疤,也早已湮滅。此時,一個人要從那街巷里走過,定會毛骨悚然。這當然不是人類想要的結果。

恨,好像是人與人之間專有的情感,別的世界罕見。

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除了活著,最終的理想是從自己心里消除仇恨,留下愛。仇恨越少,愛就越多,歡喜就越多。如是,人間美好,世界美好。一個只有愛的世界也許就是凈土,就是樂園。

只要有恨,世界就不會安詳。

4月22日 晴間多云

下午回家的路上,路過圓樹——以前的路牌上寫的是“園樹”,以為是筆誤。圓樹不是一棵樹,而是西寧的一個地名,以前是一個村莊,現在是城里的一個花園,幾道高架橋在花園頂上縱橫南北。

也許這里曾有一棵冠形圓圓的大樹,以前的很多地名都是這樣來的,大槐樹、大柳樹都是地名,據說青海的漢族大多來自這兩個地方,大槐樹在山西。還有一棵松、五棵松、一棵樹都是地名,五棵松在北京。

因為看到花園里新翻開的泥土,想起今天是地球日。有一年的這一天夜里我聽到過蛙鳴,第二天一早,女兒就喊:爸爸,昨晚我聽到青蛙叫了。一看,前一天是4月22日,地球日。

便想在花園里看看蟲子,可是我找遍了花園的每一片泥土,也沒看到一只蟲子。最后,在一株迎春樹下,一朵掉在地上的花朵上看到一只蜜蜂。起先,它在花朵上,拍照時,它從花瓣上走下來,到樹坑里。因為剛澆過水,樹坑里是泥,它似乎陷在那里,行動艱難。

上到香格里拉路,在人行道上倒是遇見了幾只垂頭喪氣、獨自游走的螞蟻。除此,再沒見有別的蟲子。進入小區,又留意花壇、花園里的泥土,均未見有蟲子。小區的保潔員正在沖洗噴泉的水池,而往年此時,噴泉已經在噴水了。水池里沒有水,青蛙無處安身,所以一直沒聽到蛙鳴。

這是春天,泥土里看不到蟲子,也聽不到蛙鳴。它使我想起蕾切爾·卡遜《寂靜的春天》。在這部偉大的作品中,這位先知一樣的思想者,寫的就是一個沒有蟲鳴和鳥叫的春天……

遂將這一發現發至朋友圈,有朋友留言,這幾天在西寧什么地方看到過蟲子,飛的、爬的都有,還說北川河里飛來了一群水鳥??磥砦鲗庍€是有蟲子的……不過,可以肯定,很多地方已經沒有蟲子了。一大片花園的泥土中見不到一只蟲子,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一個看不到蟲子的春天更不可思議。

4月27日 晴間多云

下午出去走路,回來時留意了一下,樓前的水池里已經放水了。當時就想,很快應該會聽到蛙鳴了。晚飯過后,似乎聽到有蛙鳴,細聽,果然有陣陣蛙鳴此起彼伏。雖然,本該地球日聽到的蛙鳴推遲了5天才聽到,但畢竟還是聽到了。

因為下午走得遠,晚上原本沒打算再出去,可是有蛙鳴,又到小區院子里轉了轉,也走了很長時間,只為聽蛙鳴。這可是今年的第一聲蛙鳴。

樓下有三個相連的噴泉水池,蛙鳴是我家窗戶下的這個水池里傳來的。下到樓下發現,上面那個水池也有蛙鳴。又到下面那個水池邊,水池是干的,上面水池的水滿了以后,才往下流,水頭剛到下面水池。才知道,下午看到的畫面是剛開始放水的情景。

這時,一家人出來遛狗,應該是兩口子。剛出單元門,到水池邊,一聲蛙鳴陡然響起,小狗嚇一跳,撲向蛙鳴的方向吠叫起來。主人小聲呵斥,讓它別叫??磥?,很多時候,人比其他動物要遲鈍得多。一只小狗能聽到的聲音,人即使聽到了,也渾然不覺。尤其是對人聲以外的任何聲音和動靜,幾乎所有的動物都比人類要敏感。我以為,人原本肯定不是這樣,這是后來出現的退化現象,由麻木一點點演變而成為一種硬殼,長在心上。

小區里有很多水池,夏天,幾乎從每棟樓的窗戶里都能聽到流水聲。我在小區里走了一大圈,其他水池里并沒有蛙鳴,只有這樓下有,想來其他水池放水的時間要晚一些。便折回到樓下,繞著水池走。我是晚上8點多聽到第一聲蛙鳴的,隨后傳來的是一陣相對密集的叫聲,以為會一直持續,徹夜都會有蛙鳴。

快到9點的時候,又不叫了,又以為今夜它們只是彩排式預演,只是亮亮嗓子,真正的演唱要從明天才正式開始,便回家。剛一到家,蛙聲又起,雖然不是很密集、很響亮,但是能聽出來,它已經不止在樓下的水池,也從很多地方響起……直至午夜,蛙鳴依然不絕于耳。不過,平日里的蛙鳴也都這樣,稀稀拉拉的,遙相呼應。很密集、很響亮、很宏大的蛙鳴都是在大雨將至,或是大雨驟停的夜晚才會響起。

看來,雨季就要來了。蟲子們酩酊歡宴的日子已經不遠。

說不定就在此刻,離這不遠的山坡上,一只繭蛹因突然聽到一聲蛙鳴,正發出不易覺察的震動,裂開了一道口子,等天亮的時候,一只蝴蝶的翅膀將要從那縫隙里伸出來了。爾后,拍打著一對小翅膀飛到你的窗前……

我感覺,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爸芘c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它穿越兩千多年的歲月,出現在我們面前。我恍惚,那是莊周在兩千多年前夢見的那只蝴蝶呢,還是兩千多年之后的莊周?

吾與周,亦必有分矣,此之謂幻化。

5月7日 雨

早上一醒來就看到在下雨。好雨知時節。這是真理。

這是今春的第二場雨,第一場雨是前天晚上下的。只隔了一天,又下一場,旱情得以緩解,一方農作物有救,一方百姓的日子有指望。

窗前的樹上聚集了幾只鳥在嘰嘰喳喳,也像是在談論這場雨。因為羽毛被雨水淋濕了,不便飛來飛去,就落在樹頭上,聚在一起說閑話。

從早上開始下的這場雨,到中午時稍稍停了一會兒,又接著下,到下午兩點多還在繼續,只是比早上下得小了,是綿綿細雨。細雨潤物,這樣的雨對大地更珍貴。雨下大了,大多來不及滲透,就流走了,只有這樣的細雨,每一滴都會進入泥土,滋養萬物。

看窗外,滿園的樹葉比昨天綠多了。這雨如果能持續到傍晚或者更晚一些,持續了一個春天的旱情便可解除。往后是雨季,隔三差五,總會有點雨的。雨季有雨,時序如常,萬物生長,天下無恙。

今年自開春下了一兩場雪,一個春天再沒落過一滴雨。聽到消息說,老家的莊稼地里至今還是白刮刮的,先種的麥子、青稞等出了苗之后,經不住連續一兩個月的暴曬,青苗給曬蔫兒了。土豆等后種的作物,根本沒能出苗,說是已經在土里給烤熟了。家里有人的已經開始拆種了,就是再種一遍。很多人家這個季節只剩老人和孩子,沒人能干種地的活,就撂著,地算是白種了。

前天立夏,晚上一陣雷聲響過之后,雨竟然落了下來。持續時間不長,不是透雨,但也可暫解大地之渴。早上醒來,惦記老家的土地,看了一眼前幾日裝上的攝像頭,院里的石頭地坪上,汪著一片水,再看門前,也有一片水影,還落著幾片樹葉,像是經過一陣暴風雨的樣子。

看來,這場雨在青海很多地方都下過。整整一個春天沒有下雨,人們已經有點焦躁不安。前日見到萬成,說喜鵲在他樓下一棵樹上盤了兩個窩,一個是剛盤的。我問,喜鵲新宅的門朝哪個方向開?他說,朝天。聽得此言,又多了一分擔憂。按老人們的說法,喜鵲是鳥類中的先知,可預知未來。鵲巢之門的朝向也是有講究的,都是啟示。朝天意味著沒有雨落下來,這一年天將大旱。

進入庚子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就讓世界感受到了它的厲害,疫情已經在全世界蔓延,至今尚未見到它要收手的跡象。到今天早上的累計確診病例已經超過381萬,死亡人數超過26萬。整個世界都投著不祥的陰影。如再遭大旱,很多人就吃不上飯,會挨餓。過去的幾個庚子年,大半國人都挨過餓。

幸好,立夏有雨。這是喜雨,節氣的奧秘都在這雨中。

又想起老家宅院的攝像頭,一看,離線了,看不到畫面,不過從朋友圈看到的視頻畫面信息,今天老家也有雨。幾個人在田間小路上走,都打著傘,路上有雨水。

一年的莊稼又得救了。這會兒,滿地的蟲子們也像這窗外樹上的鳥兒,正在談論這場雨呢——也許正準備鉆出泥土,到家門口的草叢中,領受一年中第一次雨露的洗禮。而后它們會舉行歡宴,與大地分享生命的喜悅。

等雨停了,我也要出去看看,看一場雨過后,這院子里是否也會有一些蟲子出沒……

補記:下午4點,從窗戶里看水池,雨好像已經停了。出去后發現,還沒完全停,是更細的雨,用眼睛幾乎看不見,池子的水面上也看不到雨絲飄落的跡象。我是從手背和臉頰的肌膚感覺到雨絲的。便走出去,穿過圓樹花園,穿過南川河,去單位。一路上,我都留意過,但是沒看到蟲子,一只也沒看到。

再差幾分鐘,是晚上10點,雨應該停了,因為樓下的青蛙開始叫了。雨正下的時候,或白天的陽光下,都很難聽到蛙鳴。一旦耳邊突然傳來青蛙密集的叫聲,要么是夜雨將至,要么是雨已經停了。如果在深夜,一直響亮的蛙聲戛然而止,多半是前面下過的那場雨,停了一會兒,又接著下了……

6月22日 西寧 晴

我是前天晚上回到西寧的。

從5月11日出去,西寧—瑪多—曲麻萊—可可西里—格爾木—可可西里—曲麻萊—治多—瑪多—玉樹—雜多—治多—玉樹—治多—可可西里—格爾木—西寧。整整40天。去瑪多時,花石峽一帶還是冰天雪地,回來時,三江源已經一片蔥郁。

一路上都穿著冬天的衣服,一進西寧,先把外衣脫了,還有點熱。一熱,便昏昏欲睡。畢竟漫漫長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幾十天下來還是有點累。原本想寫點什么,終究熬不過困乏,睡了。

第二天是周日,起得晚。一醒來,收到好幾條微信,都與正在寫的這本《與蟲子書》有關。先是《青海湖》主編龍仁青先生,說《散文選刊》第七期選了《與蟲子書》,雜志社問他要我的電話,他已經給了。隨后,便收到《散文選刊》主編葛一敏先生短信,問我地址,說要寄樣刊。同時收到朋友和公眾號推送的刊物目錄,《與蟲子書》赫然置于卷首?;叵肫饋?,《散文選刊》最早選我稿子已經是30年前的事了。一晃,30年了。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因尚未收到樣刊,也不知是選的哪一節文字?!肚嗪:方衲耆赂陌?,梅卓主席也不再兼任主編,其職由龍仁青先生接任。新改版的《青海湖》開設了一個“非虛構”專欄,叫“走筆”,龍兄問我是否有合適的稿子可連載,最好能持續一年,每期能發到一萬字左右。便從去年已經寫了五六萬字的《與蟲子書》的開頭截了兩萬字給他過目,他看后猛夸我,讓我備足稿源,中間不要斷了。慚愧之余,也深受鼓舞,今年三四月份斷斷續續又寫了幾萬字,就剩結尾了。

《青海湖》從今年第一期開始連載《與蟲子書》,除第四期發了“玉樹地震十周年”專版,其余每期都有?!渡⑽倪x刊》當是選了其中的一節,說明不了什么,但亦可視為一種肯定。

我也轉發了公眾號推送的目錄,還寫了一句話:“我一直在想,假如讓一只蟲子由著自己的性子寫一本書,它會怎么寫……”是啊,它會怎么寫?蟲子的世界當沒有謊言、背叛和爾虞我詐,當然也不會有形而上或形而下的意識形態,自然是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了。

著名書籍設計師朱贏椿先生曾著《蟲子書》,是2017年“世界最美的書”銀獎作品。全書不見人類所造文字之一筆一畫,書頁上全是蟲子們自己的作品。作為作者和設計者,朱贏椿只是一個發現者、整理者。他凝視蟲子們走過時留下的痕跡,越看越覺得神奇,仿佛置身于狂草書法或山水筆墨間。受蟲子啟示而得靈感,“開半畝田,種五年菜,邀百種蟲,集千形文,成一本書”——這是印在書封環襯上的一句話。如果去掉環襯,這部奇妙的圖書從頭至尾,沒有一個人類創造的文字。

說來慚愧——此前我尚未讀過朱先生的《蟲子書》。直到寫這節文字時,我才從網上買了一本《蟲子書》來看。從所有書頁畫面看,那些意義非凡的“蟲字”或“蟲畫”,最初大多應該是“寫”或“畫”在各種菜葉和植物葉片上的。我想象,朱先生花費很多時間蹲在菜園里觀察那些蟲子的動靜,欣賞它們啃噬各種葉片時留下的線條、圖形和寫意,像另一個世界剪紙字畫的投影或拓片,變幻莫測,神秘詭異。其中一少部分蟲子的作品原本應該是留在泥土里的,比如蚯蚓的作品,也許他是通過拍攝拓印等復雜的程序,將它從泥土移植到紙張上的。

朱贏椿細心收集蟲字蟲畫,匠心獨運,就成了《蟲子書》。

這無疑是一次大膽的書寫實驗。它是人類行為意識與生物自然創作相結合的精神產物,單靠人或蟲子都無法完成這樣的書寫。

至于蟲子們是否愿意寫這樣一本書,卻是一件不得而知的事情。盡管人亦如蟲類,也有自然屬性——偶爾想到自己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時,甚至也以螻蟻爬蟲自比,但是,蟲子依然是蟲子,人類卻已經不能再說是蟲子了。

盡管往上推十數億年或更久遠的時間,人與蟲類都是一個祖先的后裔,比如三葉蟲什么的,但是,通常情況下一個人絕不會承認自己與一只蟲子有親緣關系的。當然,過了十數億年之久,記性再好的蟲子也不會記得人類還是它們的遠親。與人類不一樣的是,蟲子肯定不會以別的生物自比,即使有一些想法——很可能沒有,如果有,也絕不同于人類腦海中產生的胡思亂想。

一年多前,我在幾截老榆木上第一次發現大量密集的蟲紋時,曾把手機隨拍的幾幅圖發至微信,也有不少留言。其中,當代杰出的藏族藝術家、書籍設計師吾要先生的留言是:“如果視角獨特,找到可切入點,可以(做一本)像朱贏椿的《蟲子書》那樣探索的書?!崩ㄌ柪铩白鲆槐尽比齻€字是我冒昧加上去的。

謝吾要兄美意。兄弟我是做不了《蟲子書》的,要是誰都能做《蟲子書》,朱贏椿就成不了朱贏椿——當然,我也成不了我。但吾要先生的話的確讓我受到鼓舞,也頗受啟示,也許我可以做一本《與蟲子書》。雖只一字之差——似有模仿之嫌,然其基本格局、套路和風格截然不同。

我想,朱贏椿先生一定沒見過蟲子留在這些北方老木頭上的蟲紋的,要不,他的《蟲子書》也許還可以做出另一番更大的氣象和境界來。那樣,它不僅具有文本價值,也更具自然藝術或藝術自然的價值,超越具象乃至抽象,為之賦予更多隱喻和象征的啟示意義,使之更接近詩意哲學或自然倫理的奧義。

《與蟲子書》還有一個 “矯情”的副標題——《一只蟲子與一個作家的合著》,這也是我的一廂情愿,一只蟲子也未必愿意與一個人合著一本書的。蟲子不識人語,人更不識蟲語,怎么合著?除非天書——《蟲子書》就是一部天書。

你要是在曠野或山坡上——哪怕是菜園子里,仔細留意過一只螞蟻或別的什么蟲子走來走去的情形,就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它們總是會出其不意,總是會別出心裁,弄出些你根本意想不到的花樣來??粗婚T心思往前直行,以為它還要直直往前,卻突然一個急拐彎不知所終,或者直接掉頭原路返回也是說不定的。這樣的事,人是做不出來的,人的目的性太強。

目的性太強,業障則重,易露出馬腳,陷入無明。

蟲子之書也不一定非要寫在我一遍遍細細觀賞的那些老榆木和老果木上,它要是樂意,隨便寫在什么地方了。也許它最喜歡書寫的地方并非樹干和木頭,而是泥土和大地,一路走走停停,爬進爬出當都是隨性的書寫。

至于它留在樹干和木頭表層的那些精美圖案,在一只蟲子也許只是偶爾為之,算不得精心創作。人不知道蟲子的心思,更不懂得蟲語,才大驚小怪地以為那才是它嘔心瀝血的傳世之作。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蟲子真的喜歡在樹干和木頭上書寫,除了大地,它要找到一種比樹干和木頭更好的書寫材料真不容易,而且,蟲子有理由對植物情有獨鐘。從地球生物圈已經發現的種群數量判斷,蟲子和包括樹木在內的植物大家族才是上帝或造物主真正的寵兒。

所以,戴維·比爾林在他《植物知道地球的奧秘》一書的開卷就寫道:“一位牧師問偉大的進化生物學家霍爾丹如何評價上帝?;魻柕わL趣地答道:‘我真的不能確定,不過,如果上帝存在,那他一定對甲蟲情有獨鐘?!?/p>

戴維·比爾林接著寫道:“霍爾丹的話道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大約40萬種甲蟲占已知動物物種數量的25%左右。據估計,世界上現存的有花植物的物種數量約為30萬~40萬,如果霍爾丹當時知道這一數字,他給出的或許是另一種答案了?!?/p>

這樣的文字讀來有趣——我一直以為,有意義的文字一定是有趣的文字。戴維·比爾林的意思是,知道這一數字之后,霍爾丹也許會說,上帝對植物——或者對甲蟲和植物情有獨鐘。

過了一會兒,我又回去瞅了一眼微信,評論區已經收獲了不少留言。其中詩人劉新才兄的留言是一首詩,他給所有人留言要么只有一個字:好;要么就會非常隆重,專門寫一首詩。

他在《與蟲子書——致古岳》中這樣寫道:

其實,誰也沒走進唐朝。

李白從蜀道回來

趕上了一場酒,酒里半個月亮

照著宮墻,半個在樹上。

還有畫圣吳道子,他畫山水,草木,鳥獸,也畫佛。也許別的緣故,吳道子沒畫下一只蟲子。

張旭的頭發在潑墨,白晝變黑了,烏云翻騰,電閃雷鳴。一千年過去,三千年過去,你的眼睛睜開,看見了樹。

樹,一些樹,比傳說古老。它們縱橫于大地和天空,遮蔽了李白,吳道子和張旭。

它們和他們共同進入了神圣的腐朽。

而蟲子,開始創造宇宙。在上帝之前,蟲子是一切。

蟲子進入樹的那一刻,才有了道,才有了梵,才有了奧義,才有了史詩。

蟲子打通了地獄和天堂、光明和黑暗的界限。蟲子的宇宙,由密碼組成,密碼再由密碼組成。新的密碼不斷產生,像某種能量。

蟲子是靈魂中的靈魂。哪怕將樹燃燒,切割,連根拔起。沒有蟲子引領,人類會失去本性。

可是,李白的月亮還掛在樹上,吳道子畫八十七神仙圖了,張旭大醉,狂草乃成。

難道你看見了迷途?

難道你聽見了咒語?

7月7日 西寧 晴

一回到城里就瞎忙,像個沒頭的蒼蠅。

是夜有夢,一早醒來都還記得。這才想起,我好像好些日子沒做夢了,或許也做過的,只是沒有印象,一睜開眼睛就忘了??墒亲蛞沟膲粲浀谜媲?。

夢中,我好像去了另一個時空,還是搭乘航班去的,像是上錯了飛機,下機就到那兒了。夢里也沒人告訴我,可我還是知道那好像是另一個時空中加拿大的一座山上,靠近格陵蘭島。

山上植被不錯,有高大的喬木,稀疏,但好看,像雪松。那地方,我從未去過,夢里也沒去過。山坡上有墳地,看樣子,卻像中國北方鄉村的墳地。

有很多人住在那山上,看膚色就知道是亞裔,卻操著另一種語言,不是漢語,也不是其他的亞洲語言,更不像西方語言。我從沒聽過那種語言,但在夢里,他們說什么,我都能聽明白。其中的一個人有藏族名字,叫索南多杰?,F實中我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人,但在夢里,我卻清楚地意識到他是一個殺人犯,被冤枉的,逃了,多年音信全無,原來他躲在這兒。

在夢里,我還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那是一個小地方,在青藏高原腹地的一片草原上。我好像還認識他身邊所有的親人。于是問:索南多杰在這兒?一個上了歲數的人反問道:索南多杰?那意思好像是說,何止!很多人都在那兒,很多。好像但凡無處可去、走投無路的人,最后都去了那個地方。

那座山有點詭異,好像不在地面以上,而在地底下,像陰曹地府。面前有一條溝槽,像一條廢棄的水渠,從左面山頂一直通往右面山谷。溝槽內有類似軌道的裝置,細長,卻看不見,一架用鋼筋焊接而成的雪橇樣的交通工具在里面。我沒乘坐過這種東西,卻清楚地意識到,一旦跨上去,它將會從那溝槽里子彈一樣飛射出去。它好像是靠坡度和溝槽內的泥濘滑行的,像滑冰那樣。

我當時還想,它靠什么來制動呢?于是,俯下身,想看看,是否有一個類似剎車一樣的裝置在下面??伤慕Y構非常簡單,說白了,就是焊接起來的幾根鐵桿兒,要有剎車,不用俯下身去看,站著也能看見。眼前那架滑行器好像已經壞了,暫時動不了,所以,我才沒有立刻搭乘這趟滑行器——實際上,應該叫“泥橇”更確切。

知道我從一個地方來,他們好像要帶我去一個我并不清楚是哪兒的地方。我隱隱感覺,那地方很危險。我似乎有一次選擇的機會,去或者不去。記得我還是選擇去了,不記得的一點是,我究竟上沒上那滑行器,或者上了哪兒一趟。這個細節很模糊。

后來,我的確到了另一個地方。從那里我爬到了一座高山的峰頂。那山頂好像是濕漉漉的泥巴堆成的,我輕輕一掰就掰下一大塊來,接著又掰下來好幾塊,在一旁堆著。便在山頂掰出一個埡口來,我就像一只猴子一樣蹲在那埡口里,望著山那面的風景。

感覺翻過山去似乎更安全一些,便翻過山去。及至下到山腳,好像又到了另一個國度,那里居住和生活著的是另一種人,說另一種語言。我當時還想,從此是否應該留在那里再也不回來了,這樣我就用不著費口舌說話了。后來我想,要是不回來,我女兒怎么辦?她還小,誰來照顧她?就決定回來了??晌一夭粊?。我找不到回來的路,也沒有渠道和辦法。

絕望時,我想到了一只蟲子。

我好像一直在找尋一只蟲子,它好像是我的伴侶,后來走丟了,不知去向。我在夢中尋思,既然很多不知去向的人都在那里,那只蟲子是否也會在那兒?可我沒有找到那只蟲子。

我想,你也許可以幫我找到那只蟲子。也才意識到,你能幫我回來。

一想到你,我就醒了。

古岳 又名野鷹,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中國作協會員,全國宣傳文化系統“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青海省高端創新人才“千人計劃”杰出人才。已出版作品《誰為人類懺悔》《寫給三江源的情書》《黑色圓舞曲》《玉樹生死書》《生靈密碼》《坐在菩提樹下聽雨》《巴顏喀拉的眾生》等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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