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傷疤，無需痛恨或者熱愛

李毛豆

在我看來，身上沒一點傷疤的人簡直不存在。我說“簡直”，是因為我自己曾是個例外。小時候我也沒少調皮搗蛋——從兩三米高的地方摔下去，屁股皮開肉綻，僅僅趴了幾天床之后又活蹦亂跳；和堂姐玩游戲被小鐮刀從耳根劃到嘴邊，那幾天除了笑的時候得捂著半邊臉，居然一滴血都沒流；跟哥哥騎自行車時摔進一堆碎瓦礫中，脖子和胳膊滿是細小的血痕，也不過坐在地上干號了兩聲，然后又屁顛屁顛地跑去玩了。

類似的經歷太多太多，卻總能化險為夷，更神奇的是事后身上一點疤痕都不留，所以有時我自己也會納悶，那些受傷經歷是否真的存在過。

大羊正好與我相反，是極易留下疤痕的體質，所以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肉白色傷疤。她的一大興趣就是一個個翻撥著自己的舊傷，然后以極其豪邁的語氣講述受傷經歷，那嘚瑟的表情像是在發表獲獎感言。小伙伴們常常被她添油加醋的故事驚得一愣一愣，簡直要把大羊當作女超人。至于真相，我是最清楚的。

大羊小時候十分頑劣，常常手操一根竹棍追著幼兒園的男生滿院子跑，搞得當園長的老媽總是低聲下氣地給學生家長道歉，再不行就減免學費。有時候大羊她媽前一秒還好好的，后一秒一查賬目就哭了。有句話叫“禍不單行”，大羊還有一個更加頑劣的弟弟二羊。大羊說二羊剛生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這小子賊眉鼠眼不是善類，怕他長大了自己以后打不過，于是本著“先下手為強”的原則，時常對二羊進行棍棒教育。

可惜大羊的好日子沒過多久，二羊就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起來了。那小子胃口好，從不挑食，吸收能力又強，基本吃多少飯就長多少肉，很快兩個小臂就趕上了大羊的大腿。接著大羊的戰場就從幼兒園轉移到了家里。她能把二羊鎖在房間里，二羊就能把她趕到冰箱頂上去；她把二羊的連環畫折成小飛機，二羊就把她的書包從樓上扔下去。兩人互不相讓，常常是打完后再被爹媽一人揪一個再揍一頓，然后爹媽又互相埋怨，最后一家人鼻青臉腫地出門。

后來姐弟倆又把戰場開辟到了小學。二羊給大羊帶的盒飯里總能找出活體毛毛蟲之類的東西。大羊提一條凳子腿到低年級去找二羊，卻被二羊帶著一幫小弟趕了回來。大羊覺得很丟面子，謀劃著好好修理二羊一番。有一次看見他一個人去了男生廁所，大羊手提拖把一臉殺氣地跟著沖了進去，卻發現尿池邊尷尬無比的教導主任。學校讓叫家長，大羊媽訕訕地來了。教導主任問：誰是鬧事方家長？大羊媽不好意思地舉了舉手。教導主任又問：被打學生家長沒來？大羊媽又舉起手，恨不得把腦袋鉆進地縫。

大羊和二羊的戰爭終結于一個意外。

學校要收體檢費，大羊前一天晚上明明把錢塞進了衣兜里，第二天早上一摸，居然不見了。大羊想都不想就沖出了教室。那時剛下完一場大雪，全校學生進行掃雪活動，二羊正在教學樓前貓著腰一邊吸鼻涕一邊拿鐵鏟堆雪人。大羊一個箭步沖上去，把鐵鏟從二羊手里奪過來，對準他的屁股就是幾下，打得二羊齜牙咧嘴一臉不解?！澳惆彦X弄哪去了？你小子還學會偷錢了？我讓你偷！你再偷！”二羊護著屁股邊跑邊說：“什么錢？我不知道，我沒偷！”大羊提著鐵鏟在后面緊追不舍，恨不得把這個無惡不作的冤家剁碎。突然二羊腳下一滑，側著身子從通向操場的臺階上滾了下去。二羊的驚叫聲只來得及發出一半，接著就聽見骨頭和臺階碰撞發出的聲音。從那以后大羊就落下一個病根，見不得別人嚼骨頭，一聽見那種聲音就頭暈惡心。

二羊那次摔斷了一條小腿，折了兩根肋骨，還有無數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皮肉傷，在家里休養了整整半年。那時候二羊才十歲。大羊說那段時間她從來不敢靠近二羊的房間，有時候二羊因為手術傷口疼痛而哭喊時，她只好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哭。她更不敢告訴別人，后來體檢費找到了——她的衣服口袋破了個洞，錢就掉在衣服的夾層里。

“眼角這個，是二羊三歲多的時候，把我推到茶幾上磕的；腳背這個，是二羊把開水打翻濺到我身上燙的；胳膊上這個，是我倆為了搶電視機遙控器打架，他用指甲摳的……他那時可真狠哪，一打下去準留疤……不過這些所有的加起來，也沒有我留在他身上的一個疤大?！贝笱蛞槐橐槐閺褪鲋@些陳年舊事，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減輕她心里的負罪感。

這讓我想起《風箏》里那個因為童年時毀掉弟弟的紙風箏而內疚了大半輩子的魯迅。中國人在感情上總是過分含蓄，對于親人的愛羞于言表，歉意就更加難以說出口。大羊也像魯迅那樣，在等一個好的時機，“自說少年時代的糊涂”，以得到弟弟那句“我可是毫不怪你呵”?？蓺v史總是出奇的相似，魯迅的弟弟用一句“有過這樣的事么”徹底否認了“風箏事件”的存在，二羊則總能在大羊苦心鋪墊的話題中東拉西扯，巧妙跑題。面對親人之間的問題，手中握有原諒權利的那一方，似乎同樣含蓄而不知所措。

我愿意相信，魯迅的弟弟并未忘記過去那件傷心事，只是他早已能體諒哥哥那時的心境；二羊也不是對自己身上的疤痕“視而不見”，只是他也能看見自己施加在姐姐身上的傷。

傷害，愧疚，原諒，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進行。不過，愛從未缺席，不是嗎？

但有些疤痕并不具備那么意味深遠的意義，僅僅是道疤而已，就像我媽胳膊上那道疤。

小時候，我媽在我心中就是最完美的女性形象。她的皮膚光滑而柔軟，散發著一種特別的體香。即使我閉著眼睛也能靠鼻子在眾人中摸索到那個溫暖的身體。她的眼簾微微低垂，讓目光始終保持在最柔和的角度。她的呼吸均勻而從容，心跳平穩而堅定，伏在她一起一伏的胸前，可以消除我一切的緊張和不安。

關于她不完美的發現，發生在一個明亮的午后。她正低頭為我織衣，織針在陽光下靈活地躍動著。我用惺忪睡眼盯著那雙靈巧的手，然后目光滑向小臂。她小臂上的汗毛稀疏，在陽光下根根分明。再向上是她的雪白的大臂，一粒汗珠正在滑行。然后那粒汗珠的行跡突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先是猛然停住，在短暫的呆滯后突然加速向下，就像走在冰上的人一個踉蹌開始不由自主地滑行。我開始仔細觀察那片區域，以一個孩童莊重的好奇心嚴肅地注視著這一切。我發現那片皮膚在陽光下反射著細碎的陽光，像一瓣光滑的白瓷碎片。

那片光滑的皮膚呈一指長的橢圓形，安靜地伏在媽媽右大臂內側的位置，像一片波瀾不驚的湖泊。而當時我的心里卻掀起了軒然大波，升起一股不友好的陌生感。那片皮膚算不上丑陋，但它突兀地出現在我熟悉的人身上，像一個不請自來的外來客。我充滿敵意地注視著那片皮膚，問媽媽：那是什么？媽媽忙碌的雙手未曾停下，只是微微斜了一下眼角，然后淡淡地說，疤呀。我的心里突然充滿了委屈和憤怒。多年以后看到維納斯的圖片，我才明白自己當時的感受——一件完美的事物有了缺陷，對于追求完美的人來說，是一件極其殘酷的事。

更殘酷的事情，就是說服追求完美的人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曾經無意中在書上看到，巨蟹座的人都擁有美麗的肩膀。在那個充滿幻想、渴望獨特的年紀，我對此深信不疑。所以我常常在洗澡時，對著浴室的鏡子發呆。鎖骨在白皙的皮膚里微微隆起，向外游走出兩條筆直而柔和的線條，在靠近肩膀的地方各自突出一個淡淡的隆起，肩帶剛剛好被卡住，不至于向外滑出。肩膀呈圓潤的半球形，柔軟光潔的皮膚上可以清晰看見每條細紋的走向。

“這樣的肩膀，是很適合夏天穿吊帶或背心的?！贝笱蛟泴ξ伊w慕不已。

之后我就很盼望夏天的到來。

再后來，我來到了這個一整年都是夏天的國度。

后來的后來，因為一次意外事故，我的左肩上多出了一條細長的傷疤。

在最初換藥的時候，我差點哭暈過去，因為實在無法接受。眼睜睜看著曾經完美的一切被生生摔碎，那種經歷每想一次，都會有一種剜心剜肺的疼痛感。

“我再也無法穿吊帶了?！蔽铱拗鴮Υ笱蛘f。我來到這個四季如夏的國度，卻失去了最美麗的借口。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恍恍惚惚，總是前一秒好端端，后一秒就陷入痛苦中無法自拔。所有人都說沒事，會好起來的，但只有我知道，不對，一切都不對了?，F實就像一面被摔碎的鏡子，就算能拼湊好，也照不出曾經的完整。

我想沒有人能夠體會我當時心中的感受。

后來，我想起了媽媽胳膊上的那道疤。

我記得后來我對那道橢圓形疤痕，由厭惡漸漸變成習以為常。我甚至偶爾會撫摸它，手指在它光滑的表面上游走。我曾經很多次問起媽媽那道疤痕的來由，她總是輕描淡寫地答道：生了一場病。后來我慢慢從媽媽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真相——她在十幾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左臂鼓起一個碗口大小的毒膿包，醫生說如果感染會有切除手臂的危險。很難想象一個十幾歲的姑娘怎樣去面對這殘酷的一切，直到我自己也處在同樣的處境中。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媽媽在等待手術時的忐忑和絕望，在傷口恢復時的委屈和憤怒。她的手臂曾經也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呀！而跌宕起伏的情緒過后，她只是淡淡地將一切簡單地歸為“生了一場病”。

平靜得毫無感情變化的句子，誰也讀不出這背后有過多少不眠之夜，有多少淚流滿面。是時間抹平了一切，還是痛苦成就了現在，我不得而知。我只是知道，若干年后當我的孩子問我肩膀上那道疤的來由，我也會云淡風輕地說：生了一場病?；蛘吒靡稽c的答案，我會為這道傷疤編織一個美麗的故事，把對這個世界真善美的希望全部加進去。

我會告訴他們，傷疤無論是刻在身上還是心上，都不可怕，那只是你來過人間的證據。它不是悲觀者所謂的命運的遺棄，也不是樂觀者所謂的上帝的垂愛，它不過是被打開盒子的薛定諤的貓，以一種既定姿態無動于衷地睥睨一切，無論你是喜是悲，是憤怒是懊悔。你不用費盡力氣去痛恨它，也不用強迫自己熱愛它。

因為生活如此繁華，你最終會不在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