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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的愛情

2020-12-31 07:23李唯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0年12期
關鍵詞:武生長慶

三十年前,他們的愛情被經濟貧困、道德戒律禁錮,愛而不得,各自煎熬。三十年后,生活富足了,自由空間擴大了,人們的幸福感是不是也成倍增長?擁有更多自由選擇的權利之后,控制并善用這權利,變得更加迫切。

周武生站在麥地里對楊秀女說:“秀女子,你比特務都好看!”這稱贊是周武生從中國電影里看來的美感,在一九七九年以及之前的中國銀幕上,最好看的女人就是特務。只有特務才有乳房,把美式軍裝頂起來,周身線條凸凹有致,而女革命者們則一律是平板的……

——摘自第六章

一九七九年的王團鄉還只有一條黃土墊的街道,道兩旁有一座鄉政府,一家郵政所,一家大車店,一間雜貨鋪和一間鐵匠鋪,東頭有一家面館,西頭還有一家面館,這算是鎮上全部的餐飲業。此外還有一家劁豬的也開了一間門臉兒,就在鄉政府的旁邊,鄉領導在辦公的時候常能聽到豬被計劃生育時慘絕人寰地叫,然后鎮上就再沒有什么了。過年的時候,鎮上的商家們,包括雜貨鋪,鐵匠鋪,面館,以及劁豬的,都會在店門前擺一個條案出來,條案上放著用細白面蒸好的饃饃,用石頭壓著一些錢,多的五元,少的也有三元,召得王團鄉轄下四鄰八村的社火隊上門來獻藝,獻藝的報酬就是這些饃饃和錢。王團鄉的人把這種耍社火的方式叫作“說議程”,字面上不知怎么解釋,有點類似北京城里早年間打著羊胯骨上門去說些吉利話兒討錢的行當,所不同的是,這些山民是穿著戲裝畫著臉譜敲鑼打鼓地去說唱,想象力比北京人豐富多了。

一九七九年大年初二這一天,崾峴村周武生的社火隊先一步到了雜貨鋪門前,拉開了說議程的場子。周武生扮的是三國名相諸葛亮,他當時還一點皺褶都沒有的臉上粘著胡子,搖著羽毛扇,踏著鑼鼓點兒,朝店家一揖,唱念道:

“諸葛先生我叫孔明,

臥龍崗上我早揚名,

眾將官,朝前站,

咱給掌柜的拜大年!”

“眾將官”也都是崾峴村的,也都把臉蛋兒勾描得五眉三道,精神抖擻地高聲唱和。

店家是個豁嘴,被周武生的拜年話兒招逗得漏出牙齦而笑,眉開眼笑之下,便拿起壓在石頭底下的錢要給周武生。這時候“哐啷啷”又一陣鑼鼓響,另一彪人馬搶進了場子里來,這是蘇堡子村楊方利的社火隊,也全部都勾描得紅膛黑面。唯一沒有畫臉的是楊方利的閨女楊秀女,她在社火隊里負責敲鼓。那年她二十了,屬狗。楊方利扮的也是諸葛亮,也是搖著羽毛扇,在女兒敲出的鑼鼓點兒中,走圓場,邁方步,也對店家一揖,唱念道:

“諸葛亮,我也叫孔明,

三國四方我也有大名,

張飛,關羽,趙子龍——”

楊方利的班底們齊齊吼一聲“有”,站班出列。

“咱給掌柜的來磕頭!”

楊方利率眾給店家叩首行了大禮,在禮儀的厚重和虔誠上壓過了周武生一頭去。

這便是斗議程了。說議程是可以爭斗的。兩支社火隊,兩彪人馬,狹路相逢,可以爭,可以搶,可以叫罵,可以涉及雙方的八輩兒祖宗十輩兒先人,但決不可以動手,只能憑詞語的機智和鋒利硬硬蓋過了對手去,最后贏得勝利。店家于是把錢又壓回了石頭底下,以豁露著牙床的嘴宣布讓兩個諸葛亮比賽著說,誰說得美,錢,還有饃饃,是誰的。

楊秀女便開始激越地擂鼓。而對方崾峴村的鼓手也開始拼命地敲鼓。這是宣戰,也是雙方打響的前奏。周武生和楊方利,一老一小兩個社火頭兒,在各自鼓手的助陣下,彼此盯視,在琢磨著如何一出口就把對方說得屁滾尿流,敗下陣去。

楊方利琢磨了一陣后搶先朗朗開口道:

“叫后生,你沒高低,

諸葛亮也是你叫的?

昨黑你還尿炕哩,

你媽給你曬被哩!”

蘇堡子村的“眾將官”齊聲唱和:

“你媽給你曬被哩!”

先笑起來的是楊秀女,她認為她的爹說得很精彩。她尤其認為她的爹說周武生尿炕說得好,這會讓周武生當眾很臊毛,讓他后面的話兒就沒法接了。楊秀女因此有了勝利的感覺,戰斗的緊繃有一點松懈下來。她輕松地去看周武生,看他如何應答,她一下就想到眼前這個男人要是真的尿炕會是什么樣的?楊秀女見過她的小弟弟尿炕,小雞雞小小的,像半截毛毛蟲,那么小的一塊肉卻能把炕尿濕了一大片,周武生的當然不會是半截毛蟲,他會是……楊秀女忽然覺得自己死不要個臉,怎么能想那個!她羞臊地趕緊低下頭去繼續敲鼓。楊秀女后來回憶周武生當時看了她一眼,目光炯炯如賊。楊秀女后來還問過周武生當時是不是看過她,是不是看見她臉紅得像抹了雞血一樣?而周武生后來對于看楊秀女這一眼的回憶則完全是個空白,他后來對楊秀女說他當時完全沒有看她,或者說根本不記得看過她,更不記得她臉是紅是白,他完全都在盯著她的爹看,在緊張地琢磨怎么反擊這個老柴棒子,他必須要把錢和饃饃贏來。

周武生略一琢磨便開始反擊,他在莊稼人里腦子是很快的:

“叫老叔,你罵人,

一股臭氣從嘴里噴,

怪我尿炕沒看清,

錯把你的嘴當成尿盆!”

崾峴村的“眾將官”也是齊聲唱和:

“——當成尿盆!”

王團鄉鎮上圍觀的鄉民哈哈大笑,為周武生齊聲喝彩。楊方利嚴重地被噎堵住,完全不知道怎么接了,愣怔在當場。周武生這時有了勝利的感覺,松弛下來,他這時倒是輕松地看了一眼楊秀女,他當時看到這個小丫頭一張臉紅撲撲的,怪好看,但那是急的,急得大冬天冒汗,她著急地邊敲鼓邊催促她爹趕緊往下說,而她爹卻始終愣怔地傻站著?;碜斓昙疫@時候認定周武生這個諸葛亮說得美,讓周武生過來拿錢和饃饃。周武生于是得意洋洋地過來用一條發黑的面口袋把條案上的細面饃全都裝了,又去拿石頭底下的五元錢——

楊秀女大喝一聲:“你等等!”

楊秀女把還發愣的楊方利身上的戲袍、蟒帶、髯口都扒了下來,自己穿戴上,又拿過羽毛扇,匆忙間也扮成了一個諸葛亮,跳上場來,對周武生叫板道:“來來,咱倆再來比過!——爹,你給我敲鼓!”

圍觀的王團鄉民頓時為猛然間蹦出來個女諸葛而集體沸騰,高聲嘯叫,這是這片山坳里多少年都沒有出現過的事兒?;碜斓牡昙乙布泵Π醋≈芪渖缅X的手,告訴他這錢先不忙動,饃饃也先放下,他必須要跟女諸葛再比過。周武生得意洋洋的笑僵硬在了臉上。楊方利在眾人的嘯叫中醒轉過來,拿過閨女的鼓槌,一煞腰,鼓聲激越而起。

楊秀女隨著鑼鼓點兒走圓場,有板有式地唱念道:

“我諸葛,字孔明,

統領天下百萬兵。

左有關公一把刀,

右有張飛十丈矛!”

蘇堡子村的“關公”和“張飛”們手持苞谷秸稈做的刀和矛踩鼓點走著圓場,嘴里“嚯嚯”有聲,為楊秀女站陣吶喊,煞是威猛。鄉民們為楊秀女跺著腳喊好,場上一片塵土飛揚。

周武生在塵土飛揚的逆勢中反擊道:

“叫眾人,你看稀奇,

兩個諸葛有高低,

她這個諸葛本事高,

就是胡子掛不牢!”

楊秀女的髯口是戴楊方利的,太大,老是滑落,她趕緊用手捂住,這引得鄉民們一陣的哄笑,讓周武生又高了楊秀女一頭去。楊秀女迅即在哄笑聲中反擊道:

“叫眾人,你也看稀奇,

他這個諸葛是個假的,

臉上的胡子是豬鬃的,

腳上的官靴是紙糊的!”

周武生的髯口確是豬鬃的,毛扎扎地一團堆在嘴邊。他腳上的“官靴”也確是紙糊的,在破棉鞋幫子上糊了一圈兒白紙,用彩筆勾畫出云朵和鳥雀,便算是古時朝官的靴子,那勾畫著圖案的白紙已經破散了,在地上拖著。楊秀女的揶揄戳到了周武生的尷尬處,讓鄉民們更加大聲地哄笑,還有叫好的,這讓楊秀女很是得意,她斜著眼兒,有點小牛逼地瞅著周武生,看他還怎樣說。周武生尷尬地訕訕地笑,隨即反擊道:

“叫眾人,你再看稀奇,

她這個諸葛是個女的,

走個路,俏俏的,

兩個奶子高高的,

叫聲妹子你快回去,

你娃要找你吃奶哩!”

全場笑炸了鍋。那些男性的鄉民又開始使勁跺腳、高聲嘯叫,而女人們則抿著嘴樂,無論男人和女人都為這性的反擊而樂不可支。在山里,性總是快樂的源泉,周武生因此大獲全勝,而二十歲的楊秀女則徹底失敗,她下意識地捂著還從未被男人觸碰過的胸,那里并不像周武生所說是“高高的”,只是一般地起伏著,但溫潤而綿軟,她捂著胸在男男女女的大笑聲中臉憋漲得通紅,一句話都再說不出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瞪著周武生,使勁地咬牙切齒地瞪著,她只能以這種表情予以反擊。而這卻讓周武生更加得意和開懷。

接下來就是周武生的一路風光。按照說議程的規矩,斗敗的社火隊必須要退出去,對余下各家的貢物都不得再取,全部歸于勝家,周武生便領了崾峴村的隊伍取了雜貨鋪的饃饃和錢,又取了郵政所和面館的,連劁豬騸驢的也順道拿了,最后一路敲敲打打地往鄉政府而來。王團鎮上的鄉民呼啦啦地全跟著周武生涌去,挾裹著楊秀女也一路跟著走。楊秀女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還要跟著周武生來,周武生仿佛是有一根線扯動著她,讓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走。楊秀女對自己的解釋是,她必須要跟著周武生,她必須要繼續拿眼瞪著周武生,必須要讓他知道她恨他,她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于是楊秀女就橫眉瞪眼跟著周武生走。

周武生來到了鄉政府,高聲地唱念道:

“前面來到了鄉政府,

給鄉長大人道個萬福!

鄉長大人很牛逼,

兜兜里很多的人民幣!

花不完,你給幾個,

老百姓喊你青天!”

周武生把鄉長從鄉政府里唱了出來。一九七九年的王團鄉鄉長穿著藍布中山裝褂子,戴著也是藍布的扁舌帽,帽子和褂子上都有塵土,是山里的風刮上去的,他叼著兩毛九一盒的飛馬煙晃晃地出來,罵道:“周武生,你耍社火的好大膽子,要錢要到政府來了!”但他還是無奈地掏兜,心疼地給了周武生兩塊錢。過年時節,任何士紳官吏,都不能撅了耍社火說議程的面子,這也是這片山里自古以來的規矩。

周武生接過錢,又唱念道:

“鄉長大人你好好干,

明年就升到國務院,

國務院里當大官,

頓頓都吃羊肉面!”

圍觀的男女老少都咧了嘴呵呵呵呵地笑。

鄉長又罵道:“媽的土包子!國務院的才吃羊肉面?那頓頓吃的都是羊肉串!啥好吃人家吃啥!屁都不懂。走走走,前頭耍去!”

當時鄉里來了一個搜集民間藝術的省群藝館的干部叫吳穎,她蹲在地上,笑得要岔氣。

被擠在人群里看的楊秀女,她的橫眉瞪眼繃不住了,她也笑了起來,望著在鄉長面前手舞足蹈口吐蓮花的周武生,低聲罵道:“不要臉的貨……”

隨后便是晚上發生的事。

晚上,沒掙上錢也沒掙上饃饃的社火隊就跟著楊方利住在鄉上的大車店里。蘇堡子村離鄉上還有好遠,中間要翻一架山,走到天亮也到不了村,楊方利作為社火頭兒只有把兜里最后的幾角錢掏出來包了一間屋,讓男男女女都擠在一盤通屋大炕上睡。晚飯只有洋芋,在炕洞里煨烤得焦黑焦黑的,扔在小炕桌上,誰吃誰拿。外面過年的鞭炮聲和別人家喝酒猜拳的喧鬧不斷地傳進屋里來。扮演關公的班底受不了了,先罵起來:“真是跟著狼吃肉,跟著狗吃屎!”關公,關二爺,把手里的洋芋使勁摔出去,那洋芋蛋兒在土墻上被摔成了一攤爛泥。蹲在炕頭上悶頭抽旱煙的楊方利也被摔得震顫了一下,但他沒有吭氣。是他把人帶出來掙錢掙饃饃的,現在屁都沒有掙上,別人罵什么他都得忍受著。爹的窩囊和忍氣吞聲讓楊秀女心里堵堵的,她當時坐在炕洞前還在給大伙兒煨烤著洋芋,越想越是憋火,騰地一下躥起來,扔了手里的洋芋蛋兒就朝門外走。楊方利緊著問閨女:“你上哪兒去?”楊秀女不理,冷寒著臉,像一只氣憋的山澗里的跳蛙三蹦兩竄就出了門去。

周武生啃著啃著就十分地激動,他的手就伸到了楊秀女的棉襖里去,真的要去摸她的胸,嘴里說:“秀女子,你讓我摸個羔羔!”“羔羔”是山里人對奶子的昵稱。楊秀女用手擋住,說:“不行,不讓你摸?!敝芪渖肭蟮卣f:“秀女子你把我照顧一下嘛!”楊秀女還是不同意,說:“不行。我把你照顧了,你還要往下弄哩?!敝芪渖f:“我保證不往下再弄!”楊秀女堅持說:“你肯定要往下再弄!我媽說,男人都猴急得很!”周武生著急地說:“秀女子,你來嘛,你來嘛,你來嘛——”楊秀女堅決不同意,委婉但堅決地說:“哥,我今天要讓你弄了,你就把我看輕了。人家都說,饃饃不吃,在籠里放著哩,你急啥嗎?我這個饃饃在這兒給你放著哩!到俺倆結婚那天,我這囫圇身子全都給你!哥呀,你快拿涼水冰個頭!”周武生就拿馬廄里的冰涼井水澆了頭,又擦了身上,冷靜了下來。

于是在一九七九年的那個年夜開始,楊秀女就把自己給周武生留著。

到山里開始種麥的時候,周武生卻沒有上門來提親,自始至終沒有登過門,而且連人影兒都不見了。楊秀女急得悄悄去過幾趟崾峴村,都是翻山越嶺走著去的,但周家門上始終都是一把銅鎖鎖死了的。村里沒人知道光棍一條的周武生去了哪里。村里人說周武生常常就是這樣神龍不見首尾地就消失了,一年半年地見不到人,忽然又一道金光地蹦了回來。村里還有人說周武生是去了越南,當然這是猜測,因為周武生哪兒都敢去,有一年他經四川走西藏竟然去了尼泊爾,差一點就死在了尼泊爾,難保他這一回不死在越南?楊秀女恨恨地說:“死了才好!”回家走在沒人的山道上,她一陣笑一陣又啼哭。她笑的是自己那天晚上幸虧沒讓周武生弄,要讓弄了,她現在就不是姑娘了,往后還能嫁給誰呀?豈不是冤都冤死了!啼哭的是周武生把她的嘴親了,又不娶她了,像商店里買東西,掰了一塊嘗了又說不買了,真是個王八的蛋兒!她酸楚而傷心地在山道上放聲啼哭。

崾峴村的周家不來提親,南碌村的劉家卻來了。劉家上門來提親的人竟然是個十九歲的女娃兒,她叫雪,是給哥哥劉長慶來向楊家提親的。劉家大人都亡了,哥哥木訥膽怯,不會說話,因此劉家就由妹妹主事,連上門提親也只能妹妹來。這引得蘇堡子村的人那天都涌到楊家來稀罕地看雪。當著村里眾人的面,雪的嗓門細細的,掛著女兒家拋頭露面的羞澀,但說的話全在條理上,她說楊家借了劉家的錢,卻不是一年借下的,借的也不是現錢,而是一片樹林子。那樹林子是父母在世時好多年前就種下的,想的就是日后家里兒子大了,樹也大了,把樹砍了給兒子娶婆姨成家。這些年,楊家連連遭難,大人病,家里種了幾畝地核桃樹也讓天牛蟲鉆了樹心枯死了,連到鄉上衛生院買四環素都得賒,王團鄉衛生院攏共只有一樣藥,就是四環素,治感冒用四環素,秀女子的媽治腸癌也是用這四環素,劉家這些年便把那樹一棵一棵地砍了換了錢給楊家送來?,F在,劉家的樹是一棵都沒有了,要想有,還得再種,還得好多年,但家里哥哥卻老大不小了再也等不及。雪說:情況都擺了。我哪里擺得不對請楊家叔叔指出來。請楊家叔叔把親事答應了,當初砍樹的時候兩家就說好是換親的。面對雪的柔柔弱弱細聲細語,粗粗大大的楊方利完全沒有話可說。楊秀女在一旁萬般地不情愿也是完全地沒有話說。圍觀的蘇堡子村的鄉民也認為是劉家妹子說得在理,楊家必須答應。這賬是不能賴的,要賴,山里就沒有規矩了,山里就會有人在夜里點了你家的房子,把牲畜全下了藥毒死,或是把成群的羊,要么是驢,趕進地里啃光你的青苗,讓你在山里就活不成,自古這山里就用自己剽悍的鄉風來維護著自己的鄉規民約,不讓壞了規矩。山里人家敢借錢給旁人,不怕賴賬不還,依仗的就是這個規矩。

小姑子雪就說通了楊家把楊秀女迎娶進了門,做了她的嫂子。

娶親的那天,雪把家里的羊殺了,又到地窖里去背了一筐洋芋,和頭天去鄉上供銷社買的一捆粉條,統統切了剁了,下到一口大鐵鍋里去煮,又蒸了饃,而后把村里人都請了來,每人一碗菜兩個饃,沒那么多桌子凳子,讓都蹲在院子里吃,算是替哥哥操辦了婚禮。晚上,席散人走,院子里一地的殘渣,狗在撿吃著骨頭。雪讓哥哥長慶到新房跟楊秀女去睡,而劉長慶卻緊張地抖顫著,蹲在院里磨磨嘰嘰地不去,任憑雪怎樣地說也不動窩。

雪只好自己硬把長慶拽到新房門口,硬要讓他進去。

長慶站在新房門口,手愈發地抖,回頭問妹妹,說:“雪,我進去,我、我咋弄呢?”

雪臊得跺腳,說:“哥呀,這事,我一個做妹子的,咋好跟你說呢!”

長慶嚅嚅地說:“那我弄不來。我還回我那屋去睡呀?!彼ゎ^要回他住的柴屋去。

雪又急忙拽住他,望著木訥膽怯的哥哥,又臊又急,而后,她心一橫,抹去了所有女兒家的羞臊,說:“哥,這事,本來家里應該是有個老人給你說的,可咱家老人都沒了……哥,你進屋,你……你先自個兒脫了衣服,你都脫了,完了,你上炕,你先跟她說,你就說:‘你別怕,天冷,我來給你掖掖被子。你就去給她掖被子。完了,你……你就進她的被窩。哥,你好好待人家,手腳你都……你都慢著點,人家是頭一回……這事,本來是家里應該有個老人給你說的?!毖┯中唠趾苡行┪鼈?,一陣酸楚,不由得眼眶洇濕了。她忽然想到她不能哭,哥在家里是靠她的,她要一哭,哥就更加緊張了。雪又急忙抹了眼里的潮濕,對長慶浮起輕松的笑來,說:“哥,你記下了沒?沒事,簡單得很,你只管進去?!?/p>

長慶鼓足了全部的勇氣,推開新房的門進去了。

雪又湊到門上去聽,她不放心。雪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后,劉長慶果然清晰地說:“天冷,我來給你掖被子,”雪偷偷地笑,隨后耳熱心跳,自己先羞紅了臉,趕緊逃也似的到灶房去洗碗了。那借來的盛菜的碩大老碗,在灶臺、在地上,到處都是,一摞一摞的,摞得老高。雪洗著碗,看著新房窗欞上的紅喜字兒在月色下泛著銀白的光,而房里則黑黢黢的,都睡了,寂靜無聲,她心滿意足地笑。十九歲的雪像個媽媽。

寂靜中,新房里突然爆發出石破天驚般的敲鐘聲響。

稍后,劉長慶光著身子抱著襖褲像個兔子似的躥出來,那新房里的鐘還在敲著,急促清脆連綿不絕的鐘聲如子彈一般地追攆著他。

雪頓時傻了,呆看著,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咣當”一聲。這碎響驚醒了她,她朝哥哥奔去,奔到跟前,顧不得哥哥還裸著,急切地問:“咋了?咋敲鐘???哪來的鐘???”劉長慶用褲襖遮著身子,大喘著氣,他嚇壞了,驚魂未定,對妹妹的問詢一概顧不上說。

鐘還不停地敲。山里只有山洪下來了或者狼群進了羊圈才會這樣地敲。鐘聲從新房里敲出來,越過院子,在村莊廣泛地彌漫著。村里的狗先被敲醒了,高高低低地狂吠。接著村巷里的門一家一家地開啟了。最后的結果就是把南碌村的男男女女都敲到了劉家,擁擠了一院子。這些人也是剛剛在劉家吃了菜和饃回去睡的。眾人七嘴八舌地向雪詢問為啥敲鐘,而鐘依舊在響,雪依然是不知道,因為長慶依然沒說話,他剛剛顧得上把褲襖穿上。

鐘聲停了,新房的門推開,楊秀女抱個小學校里上課敲的鐵鐘走出來。

楊秀女朝眾人鞠了一躬,說:

“大爺、大媽、叔叔、嬸子,鐘是我敲的。我嫁到劉家來就帶了個鐘,在襖里藏著。把大家敲了來,也是為了說個明白。我嫁到劉家來是不情愿的。我家使了劉家的錢,還不上。我到劉家來,往后,家里地里,做牛做馬我報答劉家,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我拿我自個兒來干活抵債。但是我不讓劉長慶沾我的身子。我夜夜都抱著鐘睡。劉長慶夜里要還上我的炕,我還敲!大家……都不能安生?!?/p>

楊秀女說完便反身走進屋去,關上了門。

雪傻了。一院子南碌村的人都聽傻了,院里好長時間一片靜默,狗都不叫。

楊秀女從此在這方圓幾十里出名了。山里自古以來,哭著喊著嫁到婆家來的女人,有穿四五條褲子縫在一起不讓男人沾身子的,也有懷里掖著刀子剪子的,但夜里敲鐘的,楊秀女是頭一個。那晚之后,有南碌村的爺們兒氣不過,說婆姨不讓漢子睡那是個啥球婆姨,就不信楊秀女夜夜都是這么硬,于是都攛掇劉長慶硬闖進去睡,把劉長慶灌了白酒,讓他在那一刻殺人都敢。當劉長慶一身酒氣撲上炕去的時候,楊秀女果然抓過鐘來又敲,敲得愈發地鏗鏘激越,又把南碌村的人,還有狗,都敲到了院子里來,把劉長慶身上借著酒氣硬起來的地方又敲軟耷了下去,又把雪敲得心里苦不堪言。楊秀女聲名更加震響。山里平常日子過得寂寞,這樁稀罕的事就讓四鄰八村的鄉民們傳得很遠。楊秀女就是要敲得讓天下人都知道。她那鐘,其實是敲給周武生聽的,她要傳到周武生的耳朵里去,她要讓如今不知在哪里的周武生知道:她說過為他留著身子,她就會為他留著!她現在夜夜為他警鐘長鳴,守衛著自己身子的清白。

但周武生還是影子都不見。而山里種下去的麥子開始灌漿了。

山里麥子開始灌漿的時候,楊秀女嫁到劉家已是仨月有余。她夜里敲鐘,白天則使勁地為劉家干活,那種拼命的勁兒讓雪和長慶看得都嚇了。她犁地、點種、間苗、除草、澆麥、上糞,樣樣都是要干的。她不讓劉長慶來插手幫她,譬如犁地,兩頭碩大的犍牛拉著犁杖拖著她趔趔趄趄,讓她的頭發汗浸得像被水潑了,她吼著、喊著,吆喝著牛,來回地犁,劉長慶端個簸箕跟在后面點麥種,幾次要上來替她,均被她堅決地撥拉到一邊。她也不讓雪來插手幫她,譬如澆麥,她踩水車,挽著褲管,有鮮紅的血順小腿淌下來,她來月經了,但仍不停地踩水車,血匯入水中,黃黃的渠水上漂著一縷細長的血線,這讓來地里送飯的雪看得心驚肉跳,急忙要上來替換她,又被她堅決地撥拉到邊上去。她在地里忙,收了工回家,她必定是到灶房去做飯,雪必定又是插不上手的,她搟面、蒸饃、烙餅、燜飯,一樣一樣地給長慶和雪端上來,服侍他們吃了。吃了飯,刷了鍋,她必定是又要給牲口去鍘草,鍘夜草。她經常是鍘著就睡了,立在那里睡,一驚醒,又鍘,直到把草料鍘到堆成一座小山,讓牲口夜里足夠吃的。而后她才拖著快要散架的身子挪回屋去,在炕上躺下。她還要留著最后一口力氣,以防劉長慶要是又撲到她的炕上來,她好敲鐘。

到了第三個月的頭上,這一日,楊秀女從地里回來,撩起衣襟草草擦了一把臉上熱出來的油汗,便又匆忙到灶房里去做飯。她要趕在雪之前,不然雪就會搶著把飯做了。她剛坐在灶前點著了柴火,卻見那架在灶上的鍋里已經在向外騰著熱氣,她詫異地掀開鍋蓋,鍋里貼著苞谷面餅,中間蒸著一大老碗紅燒雞塊,這是菜。雪已經把飯做了。楊秀女奇怪的是雪為啥燒這么好的菜?平時的菜就是酸菜擦洋芋絲,葷腥是絕對沒有的。

雪端著洗臉水進灶房來了,說:“嫂子,你來擦把臉吃飯。今兒我把雞也給你殺了?!?/p>

楊秀女的反應是冷淡著臉。她猜到雪的用心,雪這樣是想巴結討好她。楊秀女心里想:你把雞殺了給我吃我也不會和你哥睡的。你就是把牛宰了,讓我天天燉著吃、煎著吃、炒著吃,我和你哥這輩子不睡還是個不睡!

楊秀女冷淡地說:“我不吃,不餓?!?/p>

楊秀女從雪身邊走出灶房去,也不去理會雪手里一直端著的洗臉水。

楊秀女回屋去躺下了。她也沒有去鍘草,她發現雪把草料也早早地鍘好了,于是她只有去炕上躺下。那個她敲了仨月的鐵鐘就放在炕頭,在她一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楊秀女望著鐵鐘,又想到周武生,想到那個死不要臉的貨,那天晚上親她的嘴,他不是親,他是嘬,他把秀女子的嘴含到他的嘴里,使勁地嘬,像嘬吸骨髓一樣地嘬,嘬得秀女子覺得自己的絲絲縷縷都要被他吸光了去,這個死不要臉的……楊秀女的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

雪推門進來了,她拿著兩個面餅和那碗紅燒雞。

雪說:“嫂子,你吃點飯?!?/p>

楊秀女背過身子去揩了淚,依舊冷淡地說:“我說了我不吃?!?/p>

雪說:“你吃吧。吃了飯,有事給你說?!彼殖T外招呼:“哥,你進來吧?!?/p>

長慶從門外遲遲疑疑地挪進屋里來。

楊秀女的身子頓時警戒地向炕里邊挪著:“你倆要干啥?”她伸手去抓那鐘,要敲。

長慶急忙慌亂地擺手道:“別,別,別敲,天還沒黑哩!”

雪把面餅和雞給楊秀女放在小炕桌上,自己在炕沿坐下,說:“嫂子,你別敲了。往后也不用敲了。哥,你說吧?!?/p>

長慶卻又蹲到墻角去,嚅嚅地說:“我說不來,你說?!?/p>

雪只好又自己說。接著,雪便對楊秀女說了從此改變了她一生命運的事兒。雪首先改口叫楊秀女“姐”,不再叫她嫂子,說:“姐——我叫你姐吧——我家沒老人,我哥又不會說話,啥事,那我就說了。姐,你吃了飯,住一宿,明天,你就走吧。好幾個月了,看你也真是不情愿,你天天下苦,你熬煎,我們也熬煎。我哥的意思是,離婚手續啥時候辦都行,看你。還有,你們楊家往日借的錢,知道你家也還不上,那錢,就算了?!?/p>

長慶從地上站起來,頭一回說了句硬氣的話:“錢不要了,就是這話!”

懦弱的劉長慶直著背走出他還沒有睡過一夜的新房去。

楊秀女愣怔之后是震撼,而后,哇哇地哭,這幸福來得太突然,讓她一時間承受不了。倒是十九歲的雪來安慰比她大一歲的楊秀女,用袖子給她揩著淚,說,姐呀,快不敢哭了,乘熱乎著,你快把這雞吃了吧,這幾個月你光吃洋芋擦酸菜了,一點葷腥沒有,你明天還回家哩,肚里沒油水你咋走這六七十里山道呀?楊秀女還是不停地哭,說,雪呀,你人不大咋這么會疼人呀,你人咋這么好呀,你哥也是好人,想想我也是不應該呀,你哥夜里進屋來,我不光敲鐘,我還撓他,那天我還在他臉上撓了一道印子!雪嘆了一口氣,說,也不怨你,我哥也是有些猴急。你也別怨他,他都三十一了他能不急呀?楊秀女不哭了,她想起現實的問題,開始為雪和長慶焦慮,說,雪呀,那我要走了,你哥婆姨的事咋辦呀?雪卻又安慰她,說,姐,不當緊,又托人給我哥說了劉洼村一個女的,明天就過來兩家相親。姐你放心走你的,總之咋樣也不能誤了你一輩子!楊秀女這才釋然,而后,就凈是感激了,她抱住雪又哭,想到這么好的一個妹子,這仨月來,家里地里,她凈給人家冷臉看了,人家卻還口口聲聲地喊她姐,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雞殺了給姐吃,于是更加哭得稀里嘩啦的。楊秀女當時就想,日后這個妹子要是有事找到她的門上,就是要她割肉去賣,她也割!

楊秀女在第二日的清晨離開劉家向村頭走去,從那里踏上山路回家。雪沒來送她,她和長慶要忙著招呼來家相親的人。楊秀女還挎著她嫁過來時的那個藍布包袱,包袱里放著那個鐵鐘。鐵鐘隨著楊秀女身子的擺動而發出叮當的微響,這使楊秀女百感交集。她抱著鐘來的時候,認定至少要敲上個幾年的,直到把這鐘敲得爛爛的再敲不出聲響了,劉家才可能放了她回家,而現在她就要回家了,而鐘聲依舊清脆!楊秀女百感交集又恍恍惚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好像一扭臉劉長慶就會攆上來把她又拽回去。直到楊秀女在村頭看見李信來了,才真切地相信劉家真的是又在相親了,劉長慶真的是又要娶新婆姨了,劉家真的是重新又還給了她一個天高地闊!

李信是走村串戶照相的。王團鄉不管誰家辦紅喜白喪,都會請了李信來照相。李信也是這片山里的農民,不安心種地,買個破海鷗135相機挨村地串,照相收錢。有錢收個三元二元,沒錢給雞蛋也行。同時李信還利用到城里照相館洗印相片的機會,從城里聽得一鱗半爪的新聞來,給閉塞的山村帶來一點外面的新鮮。李信到哪個村都是哪個村的熱鬧,大人娃娃,還有村狗們,都遠接高迎,一路追攆著他,想聽外頭的稀罕。

南碌村的麻子隊長是李信的忠實聽眾,他把李信從村頭一路迎到長慶家的院子里坐下,洋溢著笑臉問:“李信,你狗日的這陣子又把國家的啥新聞聽來了?給咱說說!”

李信牛逼烘烘地給他的破海鷗相機裝著膠卷,說:“我睡你妹子!國家的新聞,說了你麻子也不球懂!”

麻子隊長愈發燦爛地笑,他和李信關系好,李信又是他崇拜的人,因此李信罵他,說要睡他的妹子,他也不生氣。麻子遞給李信一支紙煙,央求道:“說說,說說嘛!”

李信點著了煙,看在煙的份兒上,他繼續裝著膠卷,說:“國家的新聞嘛,這一陣子,就是讓都改革哩!城里都改了,吃飯都改了,以后吃飯不讓慢慢地吃了,讓都快快地吃,叫個啥,‘快餐!叫都快快地吃了趕緊去勞動!這是主要的一條改革?!?/p>

鄉民們頓時嘈嘈切切起來,說:

“咦,咋國家啥都管呀?咋吃飯快慢都管?”

“李信,你問問政府,那要喝糊糊咋快快地喝?快快地喝把人不燙球死了?”

“李信,那我要是沒吃的國家管不?要發我個燒雞,我就快快地吃!”

李信裝好膠卷站起來,指點著眾人說:“我睡你們的妹子!毛主席,毛爺爺,早就說了,說國家的啥事都不當緊,當緊的就是要教育農民,說的就是要教育你們這伙子人,屁都不懂!我跟你們不是一個水平,我不跟你們說了——劉二!”他扭臉朝長慶家的正屋里喊:“劉二,你狗日的說成了嗎?說成了我照呀!上馬村李漢祥的爹死了還等著我去照哩!”

正屋里傳來媒人劉二的回應:“李信你急球啥呢?等著!正說哩?!?/p>

正屋里,劉二的說媒已到了尾聲,長慶低頭坐在板凳上,手里拿著一捆自家地里種的煙葉,這是給劉二預備的,媒人說媒說成了要給謝媒禮。劉二正把兩家商定的意見跟雪再最后核對一遍,完了,就可以拿長慶家的煙葉了。劉二說:“雪,那咱是不是就這么說定了——你和張成先結婚,完了,張成的妹子就嫁過來,嫁給你哥,兩家換親,錢財一概不算,是這話不?你要反悔就現在說?!?/p>

劉二領過來相親的男人靦腆地坐在正屋的暗影里,使門口圍觀的人看不清頭臉,只覺得這個叫張成的顯老,背也有些佝僂,一雙露在陽光下的手皮皴著,很不年輕新鮮了。

雪眼里翻滾著淚。但那淚始終在眼眶里裹著,不流出來。雪知道自己這個時候決不能哭。雪說:“是這話。不反悔?!?/p>

劉二又問長慶:“長慶,你是個啥話?”

長慶頭一直垂在襠里,他抬頭看了一眼雪,眼睛里滿是澀苦,憋紅了臉說:“我——”

雪阻斷了長慶想開口說的話,說:“劉二叔,我家沒老人了,我哥不會說話,我家我做主,我說的,就算?!彼洲D向那個縮在暗影里的男人,說:“張成,等收了麥,咱兩家就換親。再補充一條,我哥頭幾個月才成過親,家里的被子都是新縫下的,你妹子嫁過來就不用帶被子了。我嫁過去,我也就不帶被子了,我家也沒錢再縫新被了,你家還得再預備兩條被子,你要覺得行,咱就定?!毖├潇o得就像在說別人的事兒。

劉二興高采烈地說:“行,行,那咱就這么定,張成,你再掏點錢,再縫幾床被子,本來被子呀腳盆呀啥的都是女方的陪嫁,你妹子不用帶被了,那雪也免了,公平?!彼T外的院子里喊:“李信,你還在那兒胡吹個球呀,都說成了,快來照吧!”

李信顛兒顛兒地跑進來,說:“快快,男左女右,往一塊兒站!往亮處站!”

雪起身站到了正屋的亮處。那個張成也拘拘謹謹地過來站到了雪的身邊,把原來隱在暗影里的頭臉顯了出來。堵在門口圍看的南碌村的鄉民齊齊“哦——”了一聲,不禁發出無限的感嘆。張成實在是顯老,不光手上的皮皴,臉上的皮也皴著,皺巴巴的,完全沒有一點的年輕新鮮。張成四十一了。

李信端著相機瞄著,他嫌鏡頭里的雪表情不好,說:“長慶妹子,你笑一笑!”

雪又一次想哭。但雪知道這個時候是更不能哭的,于是她竭力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滾出來,這盡了她最大的力氣,她還想按照李信的要求笑一下的,但無論如何再做不到了。李信只好作罷,準備就這樣照,反正在他照過的婚照里,這種悲悲切切的樣兒也不是少數。但悲切也好,尋死覓活也好,山里人,一輩子也都這么過了。山里人首先是活著不易,婚姻也就是那么回事兒。在李信要按下快門的時候,一個聲音從他身后高亢地躥出來,喝止了他:

“這相不能照!”

隨著喝止聲,楊秀女從人群中沖出來,從李信的鏡頭前拉開了雪。楊秀女很激動地對雪說:“雪,你咋這傻呀?你咋能答應嫁給個老漢呢?雪,這相咱不照!這親事不能成!”

南碌村的鄉民,包括雪和長慶,又像看到這女人在夜里敲鐘一樣,被走了又來而且又是猛沖猛打的楊秀女弄得全一時蒙了。雪發怔地望著突然從天而降的楊秀女,一時間不知該怎樣回答她。媒人劉二先從發愣中醒悟過來,他想起了他馬上就好拿的煙葉,于是大聲地喝斥楊秀女:“咦,你說不照就不照了?你算個干球啥的?”

楊秀女把張成拉到了更亮堂處,讓眾人更看清他的頭臉,說:“看,雪咋能嫁給他呢?兩人往跟前一站,大家看,雪把他叫個老叔都成!”

雪被捅到了最疼處,她再控制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劉二卻罵楊秀女:“你就是個嘴上的功夫!劉長慶想再娶婆姨沒錢,他妹子要不嫁張成,張成妹子又咋嫁過來?張成妹子不嫁,你讓劉長慶這一輩子上哪兒搶婆姨去?你倒是說球的好,你咋不給劉長慶當婆姨呢?你咋都娶來了還要跑呢?你把人家劉長慶娶婆姨的錢都花了用了,你現在來說漂亮話,你算球個啥東西!”

楊秀女頓時被劉二說得啞口無言,灰頭土臉地立在那里。

雪哭著過來扯楊秀女:“姐,你咋走了又來了?姐你別管了,這事只能這樣,你走吧!”

李信催促道:“哎,還照不照了?不照我走呀!”

雪抹了淚,又恢復了與她十九歲的年齡不相符的冷靜,對李信說:“叔,俺照?!彼焓秩コ墩局l愣的張成,說:“你來呀,咱兩個照!”而后她主動把臉靠在張成佝僂的肩上,讓李信重新來照過。

楊秀女看得紅頭脹臉血脈僨張。在李信又一次端起相機來,她心一橫,一把又將雪從李信的鏡頭前扯了過來,說:“說死都不能照!這親事說死都不能成!劉長慶他有婆姨,劉家就用不著換親,他妹子就用不著嫁這個張成,劉長慶的婆姨,他婆姨今天就在這兒站著哩!要照相也行,長慶,你過來,今天咱們婆姨漢子就照一張!”

雪驚愕住。長慶更驚愕住了,遲遲疑疑地扭著身子,卻是不動窩,不知怎么辦好。

楊秀女也將長慶扯了過來,也將臉靠在他的肩上,讓李信來照。

李信笑了,說:“給誰照都是個照,都是一個壺配一個蓋!來,長慶,你和婆姨笑一個!”

當李信果然要照的時候,楊秀女有一點后悔,她后悔她已經走出了村子就為了想看看熱鬧又返回來;她后悔她即便回來就偷偷地躲在人群后面看,然后就走,不要這樣出頭;她有一點后悔她二十歲的年輕、好奇和沖動。而后楊秀女就想到這或許就是她的命了吧,命里注定她就要在南碌村和劉長慶和雪過一輩子。楊秀女也想對著李信的鏡頭笑一下,她一咧嘴,卻委委屈屈地哭了,她趕緊背過身子去揩淚,李信就在這時“咔嚓”一聲照了。

楊秀女又住回了南碌村劉家,又住回了她嫁過來時的新房里去。她進屋,把挎的包袱取下,又取出那鐘來,再次又放在了炕頭上。鐵鐘在窗外透進來的月色的映照下又幽幽地閃著冷光。臨睡前,楊秀女端了洗腳水出門來倒,她看見長慶悶著頭夾著條被子從新房門前走過,朝自己住的柴屋走去要睡。本來秀女走了他是要回新房來睡的,現在卻是又睡不成了。楊秀女望著長慶,心里有些不忍,但她依然沒說什么,拎了腳盆轉身回屋子去,就在她一轉臉的時候,她看到了雪——

雪正站在她自己的屋門前,期待地充滿哀懇地望著楊秀女。

雪的目光碰疼了楊秀女,她垂下頭苦澀地默了一會兒,開口叫長慶:“哎,你——”

劉長慶聞聲站下,不解地望著楊秀女。

楊秀女說:“你……你來屋睡吧?!?/p>

楊秀女說完便走進屋去,但她沒有關門,就讓那木門為長慶敞著。

雪一陣驚喜,低聲催促哥哥:“哥,你快去呀!”

長慶戰戰兢兢地走過來,他站在新房門口,望著沒有點油燈而黑漆漆的屋內,站了許久都不敢進去,最后還是雪又一次抹了女兒家的羞臊過來,硬將哥哥推進了門里去。

楊秀女已經在黑漆漆的屋里炕上躺下了,身上蓋個被。長慶進來,按照雪先前教給他的程序,自己先脫了衣服,而后爬上炕去,再而后一只手去掖秀女的被子,哆哆嗦嗦地說:“天、天、天冷,我、我來給你掖掖被子,我、我……”

楊秀女說:“都五月天了,還冷啥。啥都別說了,你來吧?!?/p>

楊秀女自己掀開了被子,像怕打針似的皺眉閉上了眼睛。

雪又一直站在門外聽,她還是害怕哥哥說不定又被那鐘敲了出來。雪聽到在一團黑暗中,先是猛烈的動作聲和粗重的喘息聲,那是長慶的,聲音持續良久,給人一種在撕裂著什么揉碎著什么的疼感。聲音漸漸平復。而后是死寂。而后,“吱——”的輕輕一聲,猶如從水底浮出來的一個氣泡,楊秀女開始小聲抽泣。抽泣聲愈來愈響,繼而痛哭起來,最后,哭聲大作,悲號像母狼般的凄厲。

第二日早上,雪看見秀女子從新房里出來,眼有些腫著,她懷里抱著那鐘。她在門口立了一會兒,一使勁,把那鐘扔了出去。那鐘在院子的地上骨碌碌地滾著,最后撞在一個石凳上,發出在雪聽來石破天驚的“當”的一聲。

楊秀女從此不再敲鐘,使這寂寞的山里又少了一份兒熱鬧。那鐵鐘,最后被劉長慶拿到王團鄉上的鐵匠鋪子里去,熔化了,打成了一把鐮刀。

又一晃,山里的麥子黃了,該割了。

南碌村的麥子黃了要割的時候,周武生來了。

周武生來的時候,楊秀女正在割麥。跟楊秀女一塊兒在地里割麥的是省里群藝館的干部吳穎,她來南碌村采風,被麻子隊長安排在了長慶家,和長慶家人一起吃住,還參加勞動。一九七九年時的干部下鄉還勞動,像一九七九年時的火柴還賣二分錢一盒。當時楊秀女和吳穎蹲在麥壟里,天空炎陽如火,麥海一望無際,光著脊梁的男人們散落在麥海中割著麥,光脊梁在麥浪中起起伏伏著,像海上沉沉浮浮的漂流物。吳穎喘著氣說:“熱死了!秀女子,咱們也把衣服脫了吧,也脫個光膀!”楊秀女嚇一跳,說:“女人家,這咋敢?”吳穎說:“咋不敢!”就脫了外衣,只戴個鮮紅的乳罩,說:“秀女子,你也脫了,脫了涼快!”楊秀女還是不敢脫,說:“那邊不是有個男人在么!”吳穎說:“你只當那兒長了棵樹!”楊秀女不禁笑了,覺得這個城里來的女政府很有意思,而后她叛逆的天性被吳穎激發了出來,也豪邁地說:“脫就脫!管他媽的嫁給誰呢!”于是幾下便把衣服也扒了。吳穎也哈哈地笑,覺得這個鄉下的小媳婦兒也很有意思。楊秀女扒得只剩個藍布肚兜,她卻又瞅上了吳穎的紅乳罩,羨慕且央求地說:“吳干部,你這才好看哩!我還是頭一回見這東西!咱倆換了穿行不?你就讓我在地里穿一小會兒!”吳穎說:“那我送你了!”她當下就解了乳罩,和楊秀女換了穿上。第一次戴乳罩的楊秀女從麥壟里鉆出來,迎著風,站在天地間,在天地一片金燦燦的黃中,她的這一點鮮紅,格外地耀眼。楊秀女心情大好,她本來就瘋,扯了嗓子就開始唱,唱山花兒:

“上去(者)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嘛)開了一朵牡丹!

牡丹(者)開花實在是艷,

艷艷的(嘛)花開你來看——”

不遠處割麥的男人被這唱引得直起腰望過來,一望之下,驚愕地大眼瞪小眼。

吳穎倒緊張了,去扯楊秀女,說:“你還敢唱!快蹲下!那男人真看你吶!”

楊秀女不蹲下,她眼睜睜地去看那男人,愈發高亢地唱道:

“叫一聲(者)大哥你朝這看,

你看我這牡丹(嘛)艷不艷?”

那男人半晌才大張著嘴吐出驚呼來:“啊喲喲喲喲,現在的婆姨真是要造反了!”倒是他羞臊得把頭埋到麥壟里去。

楊秀女哈哈大笑。吳穎也笑。楊秀女在吳穎笑過之后還笑,她不停地笑,她許久都不笑了,她嫁到劉家來就沒有笑過,她不停地宣泄般地笑著,把自己笑哭了,眼淚滾出來,她還在笑。當楊秀女流著淚笑著一扭臉時,笑聲戛然而止,像一柄刀劈過,把聲音齊齊砍斷在了嗓子里,她驚愕地僵硬住,頓時不會動了。她本來應該把丟在麥壟里的外衣趕緊撿起來裹住上身的,但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立著,讓自己袒露著。

楊秀女在一扭臉的時候看見了周武生。

周武生和劉長慶一起站在前方的麥田埂上。一早的時候,楊秀女叫長慶去王團鄉鎮上找個麥客來家幫忙割麥,山里都是這樣,怕麥子黃了割不過來,一下雨,麥子就倒伏了,一季的收成就糟踐了,因此麥黃時節家家都去鄉鎮上請個麥客來幫著搶收,山里把這叫作搶黃。王團鄉鎮上,每天也都有一幫一伙的麥客蹲在那里,等著主家來請。楊秀女萬沒想到自己男人請來的麥客竟然是周武生!她在一瞬間就被擊穿了,腦子一片盲空地呆愣著。

周武生看見了楊秀女的奶子。楊秀女的奶子放在吳穎小小的乳罩里,一多半都爭先恐后地游出來,翹著。這是周武生先前調侃地唱過的,是他魂牽夢繞的,是他沒有見過的,周武生也萬沒想到竟然是在這種場合陡然地撞見了,他真切地看到了他魂牽夢繞的。周武生想起了楊秀女說過的要把自己給他留著,說饃饃不吃先在蒸籠里放著,她胸前的這兩個“饃饃”她答應過是要給他留著的。周武生心潮翻卷地望著在這里陡然相見的楊秀女,他一時也忘了應該先過去把衣服給他的女人穿上。

最先醒轉過來的是劉長慶。他開始也被他從未見過的楊秀女胸前的乳罩驚愣住了。須臾,醒轉過來,他對楊秀女的袒胸露乳極為生氣,像豹子一樣地撲過來,這和平時木訥的他判若兩人。他甚至想打楊秀女一下,但他還是不敢,他在楊秀女面前是怯懦慣了的。他撲過來后所做的動作是撿起楊秀女的衣衫趕緊給她裹上,他不能讓旁人把他婆姨的肉看了去。而后他嘟嘟囔囔地埋怨楊秀女,說,你看哪家的婆姨像你這樣?簡直把你瘋死了!

周武生心里狠狠酸了一下。劉長慶對楊秀女的舉動把他打回到了現實里,他酸酸地清醒過來:他的饃饃已經讓人吃了。

楊秀女腦子一直是蒙蒙的,之后長慶領周武生走,說先把麥客領回家去安頓下,再之后是她和吳穎繼續割麥,之后太陽就落了,她和吳穎收工回家去。雪把晚飯端了上來,她大概記得她好像說了她不吃,之后她就回自己屋躺下了,這樣她就避免了和周武生在飯桌上見面,這一切她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過的。楊秀女在炕上一直大睜著眼躺到了黑夜,劉長慶進屋來把油燈點上了,在油燈亮起的時候楊秀女清醒了,眼里開始濕潤,這說明她開始對現實有了感覺,現實像獵隼的爪開始抓撓她的神經,然后那濕潤一團一團地擴大,一股一股洶涌地從里向外翻卷。她趕緊起身下炕,她怕長慶看見她哭出來,她對長慶說她要去喂牲口,家里的牲口在夜里是要添一遍料的,然后她低頭匆匆地出門去。

楊秀女在牲口棚里才開始無聲地哭。她手里端個笸籮,里面盛著草料,那淚就撲簌簌地落在草上,和草混攪著,一起被倒進食槽里喂著牲口。

陡然從食槽后面躥起個人來,是周武生!他叫她:“秀女子——”

楊秀女淚也頓時嚇了回去,甫定之余,她冷下臉來,扭身就走。

周武生迅疾繞過來捉住了楊秀女,說:“你總得聽我說句話吧!”

楊秀女掙脫著,說:“你啥也別說了!”

周武生說:“你不想知道我為啥這時才來?我干啥來了?”

楊秀女罵了句粗話:“我不想聽!你的事跟我有個球的關系!”女子一結婚,經過了男女之道,人就變粗了,說粗口。

周武生卻嘿嘿地笑,這一笑又像那個賴嘰嘰說議程的周武生了,他說:“你罵我說明你心里頭稀罕我,你稀罕我你才罵我哩,嘿嘿嘿,你再罵?!?/p>

楊秀女冷著臉說:“我還罵驢罵豬罵狗哩!我就那么稀罕那些畜牲?”

周武生被噎得僵硬了笑容,說:“你是不是怨我沒早過來提親?”

楊秀女說:“我怨你干啥!幸虧你沒來才讓我遇上個好男人。我男人老實也會疼人,從里到外我都知足得很!我不會再跟你好的,我求你趕緊走吧!”

周武生說:“你沒說實話吧?”

楊秀女說:“我向政府保證我說的是實話!你趕緊回你的屋去睡,睡醒了,你就走。你也不是真心來當麥客的?!彼f著,撿起地上的笸籮抬腳就走。

周武生又一把捉住了楊秀女,不讓她走,他承認他不是真心來當麥客的,他說他在王團鄉的街面上蹲了四天,他就專門等著南碌村劉家來招麥客,只有這個理由他才能住到劉家來,他來就是要瞅機會帶她走。接著周武生情火迸發地抱緊了楊秀女,又要去親她的嘴。楊秀女堅決不讓他再親嘴,她掙扎著,卻又不敢高聲喊,長慶和雪都在屋里睡著,情急之下,她撿起攪食棍就朝牲畜們使勁打去——

驢和牛高高低低地嘶叫起來。

長慶被叫得從屋里推門探出頭來,朝牲口棚這里問:“咋了?”

周武生松開了手,但他倔強地站著,并不躲,他不怕被長慶看見。楊秀女心慌慌地跳,她趕緊把周武生壓到食槽后面去,對那邊的長慶說:“竄進來個狗,把牲口驚了!”

長慶說:“把狗攆出去,回來睡吧!”

楊秀女答應著:“我這就回去睡!”她“去、去”幾聲,裝作是攆狗,而后她朝食槽后面投去一眼,見周武生縮著身子眼睜睜地看著她,滿眼都是對她的央求,她頭一低,臉也扭了過去,她是怕周武生看見她眼里有淚涌出來,而后她匆匆走出牲口棚,回屋去和長慶睡了。

周武生從食槽后面站起來,朝著楊秀女和長慶的住房這邊,悲傷地望了許久。

翌日清晨,楊秀女從屋里出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她看見周武生在院里磨刀,磨鐮刀,那刀已經被他磨得十分鋒利,但他還在磨,透著一股狠勁,把那鐵刀在石上磨得“咔咔”地響。楊秀女左右看看院中無人,趕緊走過去,低聲地說:“你咋還不走?別磨了,趕緊走吧?!敝芪渖鷧s繼續磨刀,不停手,說:“我不走。我要走就帶上你走。這輩子,你該是我的婆姨!”楊秀女又羞又急又恨,爆發道:“你——”她一掉臉,又把話硬硬地掐斷:她看見雪走了過來。

雪換了新衣衫,頭發也用堿水仔細地淘洗過了,蓬蓬的,從里到外都透著鮮亮。這在雪是少有的,平時她操持家,里外地忙,衫也不換,早上用涼水蘸一把臉就算梳洗了,使十九歲的雪平時看上去像三十多歲樣的蒼老。雪端了早飯鮮鮮亮亮地過來,將新烙的面餅和綠豆稀粥放在石桌上,害羞地招呼周武生:“麥客大哥,吃飯吧?!?/p>

周武生卻不抬頭去看雪,繼續發狠地磨刀,說:“不忙,把刀磨了再吃?!?/p>

長慶這時也從屋里出來了,他看看那鐮刀,說:“兄弟,刀夠快的了?!?/p>

周武生抬頭看一眼長慶,眼里異常地陰冷,說:“刀還得磨。麥客嘛,耍的就是個刀快!這刀,不光要能割麥,必要時——”他掄起那鐮刀凌空劈下,一道白光在眾人眼前掠過。

楊秀女不禁打了個冷戰,心一下揪緊了。

照相的李信恰恰這時一腳踏進了院子。李信的來,使劉家院里似乎要發生的劍拔弩張一下子喜洋洋了起來。李信是來送上回照的照片的,他去城里已經洗印出來了。圍著李信一起涌進劉家院子的,照例又是村人和村狗們,麻子隊長照例又在其中。麻子隊長又蹲在李信跟前,討好地問李信:“李信,這一陣子國家又有啥新聞?還號召快快地吃飯不?”

李信在他那一包的零七八碎里翻找著照片,照例又罵麻子:“我睡你妹子!那叫快餐,說了多少遍都記不下!毛主席真是說得對對的,農民就是要教育!”

麻子隊長又并不生氣地嘿嘿慚笑,說:“農民嘛,就是傻嘛。李信,那國家這一陣子還號召吃那啥‘快餐不?”

李信先說:“煙?!贝樽于s忙又巴結地遞過一棵紙煙來并且為他點燃后,李信才說:“國家這一陣子嘛,快餐嘛,不咋號召吃了,這陣子,主要號召都讓抓雞哩!”

村民們頓覺新鮮,又嘈嘈切切起來:

“咦,咋又號召讓抓雞呢?”

“李信,咋城里還養那多雞?”

李信說:“不是養的雞,說的是人!說是現在南方那邊,有些不要臉的女子,夜里拽了男人進屋,脫了褲子就賣大炕,那就叫雞!國家號召都讓抓哩,報上的名詞叫掃黃?!?/p>

麻子隊長十分地不解了,說:“李信,那不是過去窯子里的婊子么,咋又叫個雞?”

李信又很不屑地說他:“真是個農民,啥都不懂!那些女子,拉男人進屋來睡了,收了男人的錢,完了,就送你一只母雞讓帶上走,讓男人吃了補補身子下回好再來,這就是雞!這是外國那邊的臭規矩,傳過來的,資本主義的臭規矩!懂了不?”

麻子隊長說懂了,而后,又感嘆道:“啊喲,那要當個婊子,一月得預備多少雞送啊,開個養雞場怕是都不得夠!資本主義的婊子也不好當??!”

吳穎正蹲在她住的西廂房門檻上刷牙,笑得把漱口水都喝了進去。

李信終于找到了照片,交給長慶,說:“長慶,咱兩清了啊?!遍L慶喜滋滋地接過照片來,一看,卻沮喪下臉來,說:“十個雞蛋哩,咋就照了個這?”他為花費了十個雞蛋卻照成這樣而感到很虧。楊秀女湊過來一看,忙說:“挺好的,挺好的,照得好哩!”周武生從兩人的樣子中感覺到了異樣,他也湊過來想看看照片,楊秀女卻把照片迅速地收起,走回屋里去放下了。這讓周武生疑惑大生,他提著磨得雪亮的鐮刀,刀鋒上閃著讓人膽戰心驚的寒光,眼睛瞇縫成一條,瞄著楊秀女走進屋去,在想著這是一張什么照片啊,為啥藏著掖著的?

到了中午時分,照片就露了底。

中午時分,楊秀女獨自一人在地里割麥。雪回去做飯,長慶則牽著牲口到河里去飲了。在密不透風的麥壟里,楊秀女獨自汗流浹背地揮鐮向前一路割去。四周靜靜的,只有夏蟲的鳴叫。楊秀女悶頭割完一叢,又慣性地伸手去攬下一叢麥子來割,一攬,卻攬了個空:前面竟然沒有麥子了,露出一塊方空來。她訝異地抬頭望去,頓時被驚嚇住——

周武生在前面蹲著!

周武生把麥子地割出一塊方空來,他就蹲在方空里,讓四周密密匝匝的麥叢遮掩著他,他在麥叢中光著脊梁拄著鐮刀,目光炯炯地望著楊秀女。

楊秀女清醒過來,轉身就往回逃竄。

周武生豹似的躥過來捉住了楊秀女。

楊秀女厲聲說道:“你丟手!我說了,我現在心里只有我男人!你再不丟手,小心我把我男人喊來砍了你!我男人就在那邊飲驢哩!”

周武生并不懼怕,胸有成竹地說:“那你喊,你喊呀!”

楊秀女噎住了,她果然是沒有喊,只是在周武生手里無聲地掙扎著。

周武生又牢牢地捉定了她不放,說:“你不喜歡你男人,你不情愿嫁給他,對不?”

楊秀女急了,去咬周武生鉗著她的手,說:“那是你說的!我就喜歡我男人我就情愿嫁給他!你放手!”她使勁地咬,想用牙齒撬開周武生的手指頭。

周武生任憑楊秀女狠狠咬他也不放手,堅定地說:“我不放!你騙不了我!早上我到你們屋里去偷偷把照片拿來看了!”他騰出一只手來從兜里摸出那照片,拍在楊秀女面前。

楊秀女又一次被擊穿了,她啞口無言。照片上的楊秀女正在哭泣,李信恰恰把她當時的那一瞬間進行了定格。楊秀女啞口無言地望著照片,氣餒了,掙扎也軟耷了下來。

周武生心酸地望著他的女人,去摸她鼓起的眼圈,“秀女子,”他輕輕喚她,“你肯定過得不好,你肯定天天哭哩吧?”

楊秀女心底已經要結疤的痛又被周武生一點點地撕開來,眼圈泛紅,嘴角也開始抖顫,無限怨恨地說:“那我也不會再跟你好!”她怨恨地擋開周武生撫摸她眼圈的手。

周武生的手又搭了上來,他堅持去摸楊秀女的眼瞼下面,那是一種綿綿細細的、會讓女人心里暖洋洋的溫柔。周武生撫摸著,一邊竭力試圖化解楊秀女的怨恨,一邊辯解道:“秀女子,我知道你怨恨我,怨我說話不算話,可我,我當初就跟你說好了的呀,我得先去掙錢呀,我沒錢咋娶你呢?我掙錢去了呀!”

楊秀女依舊怨恨著,冷冷地說:“那你掙下的錢呢?拿來給我看看呀!”

周武生臉憋得通紅,說:“我沒掙下錢?!?/p>

楊秀女更加不相信他,愈發冷嘲地說:“哦,那你掙下金子了!金子也行,拿來我看呀!”

周武生卻豪邁地說:“金子銀子沒有,可我掙下了個這!”

周武生于是從挎包里拿出了那個從此將改變楊秀女一生的物件來。楊秀女初看是個薄皮鐵器。電鍍的。有鍵,手能按下。比砌豬圈的磚要大一些,比村邊古長城的古城磚要小一些,形狀像磚。她聽周武生說,過完年后他就去了廣東陸豐縣,在一個香港人開的飯館里打工,當白案,說好干滿半年工錢六百元。他想掙了這六百就回來娶楊秀女的。干到日子頭上,飯館倒了,香港人欠了一河灘的債,他去要他的工錢,香港人沒錢,給不了,就給了他這東西,是從香港那里偷偷帶過來的,算是抵了工錢。周武生說這在香港那邊八百元都買不來,那香港人說的。然后周武生告訴楊秀女這磚頭一樣的薄皮鐵器就叫作錄音機!

楊秀女從未聽說過“錄音機”這個詞兒。南碌村的人幾百年里也從未聽說過這個詞兒。在一九七九年的中國,五千年都走過來了,也沒有幾個國人能叫得出和認得這物件。楊秀女當時瞅著這鐵器,看著是個鐵盒子,感覺著它的體積,去王團鄉供銷社買鹽,最多也就能裝個兩斤,就算是鐵做的,比家里裝鹽的瓷罐兒貴,但又能值錢到哪里去呢?周武生居然說這要抵六百元!六百元要買鹽,能腌一南碌村人過冬的菜了!楊秀女愈發認定周武生是在撒謊,他就是親了她的嘴,謊說要去掙錢娶她,不知野到哪兒去了,錢也沒掙來,現在人回來了,臉上臊得掛不住,就胡編出了這一大套,真是張說議程的嘴!楊秀女傷心地且撕開臉來對周武生說:“你就好好編瞎話來哄我吧!你是不是上回想弄我沒弄成你還惦著?所以你又找我來了是不?你要想弄我你就明說呀,大不了我不要臉了我就在這地里讓你弄一回,你干啥要編這一套來哄我呀?周武生你真沒良心啊,你連我都哄騙!”

周武生讓罵急了,他索性不再解釋,先按下了鐵器上的一個鍵,說了一句粗話:“我要是哄秀女子我就是驢日下的!”而后他又按下一個鍵,把機器捧到楊秀女臉前,讓她聽。

楊秀女于是聽到了奇跡!她分明看見周武生的嘴并沒有再動,但那薄皮鐵器里卻清楚地躥出來他的聲音:“我要是哄秀女子我就是驢日下的!”楊秀女頓時驚愕得目瞪口呆。

周武生又按下了錄音鍵,鼓動楊秀女說:“秀女子,你也來說上句話耍一耍?!?/p>

楊秀女驚愣著,半晌,而后,哆哆嗦嗦地開口道:“喂——”

周武生按下放音鍵,薄皮鐵器里傳出抖抖顫顫的一聲:“喂!”

楊秀女猛然聽見自己的聲音,驚嚇得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自己把自己嚇著了。

周武生哈哈地笑,又鼓勵她:“你再說!”

楊秀女于是再提起了膽,又對著這薄皮鐵器說,她這回說得流暢了些,但神情依然驚愕不已:“你、你、你是個神仙么?咋你還會學人說話呀?咋你說得還跟我一樣一樣的?你、你、你莫不成真是個神仙?”

周武生再次把楊秀女的聲音放給她自己聽。楊秀女又聽到了她那聲音依舊抖抖顫顫地問:“……你莫不成真是個神仙?”楊秀女驚奇不已稀罕不已地笑了起來,她相信這要值六百元了,最重要的是,周武生沒有騙她,她相信了,這讓她很高興,沒有什么比周武生對她依舊真摯而讓她心里暗暗高興的。楊秀女撫摸著那薄皮鐵器,現在她知道那叫錄音機了,驚嘆地說:“這還真是個稀罕寶貝!”

周武生把錄音機連同提包一并都交到楊秀女手里,說:“給你了!”

楊秀女一下又驚住了,說不出話來。

周武生又說:“我來就是想把它給你的。以后,我掙下啥好東西都給你!”

楊秀女心里暖暖的,眼角眉梢都不禁浮起笑來。但她依舊不說話,不表露她的意思,就讓那笑淺淺地矜持地掛住,決不洋溢出來。

周武生卻情緒激動地又捉住了楊秀女,帶著央求道:“秀女子,跟我走吧!現在日子慢慢開始要變好了,你看,我都能把這好東西掙來,以后,啥好日子咱掙不來?走吧!”

楊秀女心里又被狠狠割了一下。周武生這次冒出來,總是一下又一下地割裂她。楊秀女臉上浮起的笑褪了下去,心里激蕩翻卷著,捧著那錄音機悲傷酸楚地立著。

長慶遠遠地過來了。他飲完了驢,牽在手里,遠遠地沿著田埂朝這邊走過來。

楊秀女把錄音機放回到周武生腳邊的地上,對他說:“我不要你的東西。我有男人了,我不會再跟你好的,我更不會跟你走。你還是走吧,明天說啥得走!”

而后楊秀女沿著田埂朝自己的男人迎過去。

輪到周武生悲傷而酸楚地望著。那扔在腳邊的錄音機還在響,錄下的話已經放完了,只有磁帶還空轉著,和麥穗兒被風吹動一樣沙沙的聲響,在麥浪上飄啊飄。

周武生不走。

第二日周武生依舊住在劉家的東廂房里,他依舊早早地起來在院子里磨刀,依舊去吃雪端來的早飯,而后依舊夾了鐮刀下地去割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天天這樣。他天天還要把那錄音機拿出來,放在楊秀女看得見的地方,譬如飯桌上、牲口棚、院里的水井邊,以此提醒楊秀女他對她的央求。楊秀女一概視而不見。這倒愈發把雪撩撥了起來,雪天天用堿水洗了頭,衫也是穿那件新的,紅著臉湊在周武生身邊,把那錄音機稀罕地捧在手里看來看去,央告周武生:“麥客大哥,這東西能學人說話哩,你讓它學學我說話行不?”周武生敷衍著她,說:“行,行,等閑了,我讓它學你?!彼┱f話的時候眼睛卻瞟著一旁干活的楊秀女。楊秀女冷著臉干自己的活,看也不看他。

在地里,周武生也是千方百計地想乘沒人的時候和楊秀女在一起,但無奈長慶天天都在地里和他一起割麥,這讓周武生沮喪而又焦急。到第六日的時候,來了一個機會,長慶正割著麥,突然想起,說:“秀女子,我回哩!我才想起來,早上出門走得急,我牲口拴在圈里還沒喂哩,我回去趕緊把牲口喂了?!闭f著就要走。這讓周武生一陣欣喜,他低頭遮掩著,不讓長慶看到笑意正從他的眉眼口鼻各個地方鉆了出來。楊秀女卻一把拉住長慶,說:“你別回。到晚上再喂,牲口餓不死?!遍L慶心疼那些驢啊牛的,還想走,說:“我去了就來——”楊秀女硬硬把他拽了回來,厲聲地說:“我讓你別回你就別回!這些天,你就跟我在一塊兒,我在哪兒,你在哪兒,我不走,你也不能走,記下了沒?”長慶懼怕秀女子,從她敲鐘的那天就怕,所以也不敢問她什么,就老實地應諾了,留下來繼續割麥。周武生原本洋溢著笑的臉頃刻變得鐵青,他一揮鐮,只一下,把好大一叢麥子齊齊地割斷,說是試刀,然后恨恨地跳到另一塊地里去割麥了。楊秀女用眼瞟著他離開,不無得意地偷笑。

楊秀女就緊傍著長慶在這邊地里割麥,讓周武生無機可乘。割到地頭的時候,兩人聽到麻子隊長在不遠處喊起來,那沙啞的公鴨嗓急急喊著長慶:“長慶,長慶,你狗日的鉆到哪兒去了?你們家牲口圈沒關嚴,驢都跑了,跑到河里去了!你還不趕緊回去弄驢!”

長慶急忙從麥壟里跳起來,左右看看,一片麥浪,不見麻子,想是在近旁哪塊地里割麥哩。長慶說:“驢跑河里去了!我趕緊回呀!”扔下鐮刀就躥出去了,向村里跑去。

楊秀女這回沒有攔他,讓他去。一是驢跳河了是大事,二是隊長就在跟前,不怕。

楊秀女放心地又順著麥壟從地頭往回割著。麥壟密密實實地遮沒著她,使她隱蔽在其間,這隱蔽也讓她有一種放心的感覺。但麥壟里悶熱,她就把外面的布衫脫了,只戴著吳穎給她的紅乳罩,在胸前兜著小小的一抹,好在隱在里面也沒人看得見她,她就這么光滑得像一條魚在麥海里一路游去。

突然從麥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像有另一條魚破浪朝這邊游了過來,等楊秀女剛反應過來,去抓地上的衣衫想裹住身子的時候,周武生就從麥叢中鉆了出來,攔在了她的前方。這讓楊秀女在驚嚇之后又羞又恨:她又一次讓周武生看見了光潔溜溜的她。

周武生笑嘻嘻地看著楊秀女,說:“秀女子,你比特務都好看!”這稱贊是周武生從中國電影里看來的美感,在一九七九年包括之前的中國銀幕上,最好看的女人就是特務。只有特務才有乳房,把美式軍裝頂起來,周身線條凸凹有致,而女革命者們則一律是平板板的。周武生嬉笑著,朝比特務都要好看的秀女子湊過來。

楊秀女用衣衫裹緊了身子朝后退,警告說:“我告訴你,隊長就在跟前哩!我喊隊長了!”

周武生又不懼怕,繼續賴賴地笑,說:“你喊,你喊呀?!?/p>

楊秀女果真就喊起來:“隊長!隊長!隊長——”她一聲比一聲喊得緊迫而高亢。

沒有人應答她,四周靜靜的,還是只有夏蟲的鳴叫。

最奇怪的是周武生依舊不怕,他一點都不在乎楊秀女喊得地動山搖的,依舊在笑,笑著從他一直不離手的破提包里拿出那個小錄音機來,對楊秀女說:“你的隊長在這兒哩!”然后他按下一個鍵,讓楊秀女聽。于是楊秀女又聽到了麻子隊長在那薄皮鐵器里沙啞地喊:“長慶,長慶,你狗日的……”末了,她還聽見“噗”的一聲,那分明是麻子抽了紙煙后朝地上吐痰,一模一樣的聲音。

楊秀女愣怔住了,一時腦子懵懵的,不能明白。

周武生特別得意,說:“我學麻子的。我可是唱戲說議程的,我是頭牌好手!”

楊秀女醒悟過來了,沉下臉罵道:“不要臉的貨!”

周武生不生氣,又賴賴地笑,“不要臉就不要臉,”他說,邊繼續往楊秀女跟前湊,“秀女子,現在地里就剩咱倆了,該咱倆好好說說話了?!?/p>

楊秀女又朝后躲避著,說:“你別過來!你趕緊走!”

周武生笑著,但卻是堅決地朝楊秀女靠攏過來:“我就不走!我就要過來——”

楊秀女一把抓起腳下的鐮刀將刀鋒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過來我就抹脖子!”

周武生一下呆了,不敢動了,蹲在原地。

楊秀女用刀鋒死抵著脖子,死死盯著周武生,她死也要將他逼退了去。

周武生軟了,說:“好,好,我不招你了?!苯又?,他眼里滾出淚來,楊秀女的舉動讓他十分悲傷,他凄涼地說:“秀女子,你現在寧可死,都不愿跟我說句話了?”

楊秀女斬釘截鐵地說:“對!我跟你說了,我現在心里只有我男人!”

楊秀女說完站起來就走,鐮刀也扔下不要了。

楊秀女一直走,走過一塊麥地,又走過一塊麥地,來到一條溪,連鞋都不脫就蹚過去,而后在一道水渠邊坐下。這才開始哭。四周依舊無人,風燥熱著,遠遠的山梁上,那棵孤樹依舊站在燥熱里,楊秀女放聲地哭,她把所有的傷心委屈怨恨思念渴望都傾倒出來,翻江倒海地哭著。她哭了很久,又開始訴說,拿根柳條使勁抽打著渠水,像在抽打著人,泄著心中的怨,泣訴道:“周武生,你這個貨!我那陣兒白天盼夜里盼盼著你來提親,你咋不來?我嫁到劉家來,我夜夜敲鐘,你咋不來?晚上,我跟長慶睡,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稀罕的是你!我夜夜想的是你!想著我炕上睡的男人就是個你!那陣兒你咋不來呀?你這個貨!你這個貨!你這個貨……”

楊秀女就這樣哭哭打打說了好久,直到累得周身都疼,才止了。

楊秀女哭夠了又回去割麥,悶著頭割,一直割到夕陽西下倦鳥歸林,一直割到長慶和雪遠遠地在地頭上喊她回家,才汗淋淋地住了手,提著鐮刀朝地頭走去。周武生又順著麥壟一路窸窸窣窣地跟過來,楊秀女站下了,眼一瞪他,周武生忙說:“別別別,你手里有刀,我不招你!”而后湊近楊秀女說:“秀女子,我現在知道了,其實你心里全是我沒有你男人!”楊秀女冷嘲地說:“你以為你是錢,世界人民都愛你?”周武生不說話,直接從提包又拿出那個錄音機來,按下鍵,讓楊秀女聽,于是楊秀女又聽到了她剛剛在渠水邊哭訴過的話:“周武生,你這個貨……”周武生連她最后擤鼻涕的聲音都錄了進去,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楊秀女怔住了。

“我剛才偷偷跟著你,我開始是怕你出啥事?!敝芪渖@次沒有得意,話里面卻含著酸楚,說:“我也沒想到你會這么說,我實在是該早點來的?!?/p>

楊秀女清醒過來,不禁緊張地朝地頭樹下的長慶和雪望過去,她實在怕那倆人聽見。

周武生說:“你放心,離得遠,聽不清。不過,我準備回家就放給你男人聽?!?/p>

楊秀女嚇一跳:“你敢!”

周武生神情悲涼,發著狠,斬釘截鐵地說:“我咋不敢!我的女人,讓別人摟著睡哩,我都到這一步了,我還有啥不敢的?我就要讓你男人知道,你是我的女人!我啥都不管了,頭掉了有血身子在哩,砂鍋子搗蒜,我死活就這么干了!”

周武生拎起錄音機順著麥壟就大步走去,他自己回劉家去了。

楊秀女呆呆地望著他,心都揪緊了。

楊秀女從傍晚到天黑心一直揪著。吃晚飯的時候,家里連同吳穎五口人一起圍著小桌喝綠豆稀飯。楊秀女以為周武生要當眾放她的話了,因為那錄音機就放在他腳邊,她的心怦怦地劇烈地跳。但周武生沒有,他陰沉著臉喝完稀飯,拿著錄音機起身回他的屋去。倒是雪又羞澀地跟在他后頭,纏著他問這問那的,跟著他去了。楊秀女洗了碗回屋,長慶偎在炕頭抽著旱煙,她脫了鞋上炕去,從褥子底下拿出昨天沒縫完的褂子來縫補,心緒更加不寧,心依舊怦怦地跳,她怕周武生會隨時破門進來放給長慶聽。直到天黑透了,長慶下炕去將房門上了門閂,準備和秀女子兩個睡了,周武生也沒有來。楊秀女確定周武生不會再來了,才慢慢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想著周武生這個貨,也就是個嘴上的勁兒。這時候她的手和腳都極度冰涼,她緊張過度手腳就會像臘月里的凍柿子,六月天,也要拿棉被來捂,才能慢慢緩過來。于是楊秀女就從炕上的躺柜里取出冬天的大棉被來捂。

第二日清早,雪又把稀飯和饃饃端到了院中的石桌上,楊秀女看著周武生走過來吃早飯,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在心里恨這個耍嘴的貨害得她大夏天拿棉被捂手捂腳,她別過臉去不理他。周武生過來在小桌邊坐下,待長慶和吳穎也圍過來坐定后,周武生咳嗽一聲,就像鄉里的鄉長在發言之前都要先咳嗽一聲,他也裝模作樣地咳一下,然后他說話了。

周武生說:“大家先別忙著吃,我讓你們先聽聽這個?!?/p>

周武生然后把錄音機拿出來放在石桌上,同時按下了放音鍵。

楊秀女腦子轟然一聲,心臟頓時像被細細的鋼絲勒緊了,她閉上眼睛,等著那細鋼絲將她勒死。楊秀女想到了法場上被槍斃的人,想那些人在要死之前大概就是這樣了。

錄音機里響起的卻是一個女子清亮的唱:

“十九的阿哥好心腸,

羊肚子手巾包冰糖,

包上塊冰糖騎上匹馬

夜里頭來找妹妹耍,

半夜來敲妹妹的門,

狗就叫得弄不成,

耍了個心眼走后門——”

楊秀女驚愣住了,她睜開眼懵懵地聽,一時不能明白這是咋回事。

倒是雪驚奇地叫了起來:“咦,這不是我唱的嘛!”

果然從錄音機里又傳來雪羞臊的聲音:“底下還有詞兒哩,都是姑娘家不能唱的,騷得唱不成,我不唱了,臊死我了……”

雪驚奇且滿心歡喜地叫道:“哎喲喲,麥客大哥,你把我唱的酸曲兒都放進這盒盒里去了!這盒子還學我說話哩!你是咋弄進去的呀?”

周武生說:“昨晚,你來我屋,你在那兒唱,我給你弄的。你不是要讓學你說話嗎?”

周武生邊對雪說,邊對楊秀女偷偷地擠著眼笑,又是賴嘰嘰的樣子。

楊秀女周身都軟軟的,那是從繃緊到極點又猛然松懈下來的虛脫。而后,她冷著臉站起來就走,跟誰也不說,拿著鐮刀就出門下地去了。弄得雪、長慶和吳穎都奇怪地看著她。唯有周武生心里明白她是惱了,他不笑了,有一點懊悔,他本來是想逗弄她一下的,沒想到她真的惱怒了。周武生也想起身跟著楊秀女去,但礙著雪、長慶,還有省里的吳干部都在,他不好這樣明目張膽的。周武生熬到了吃完早飯,才拎了提包和鐮刀慢悠悠地出門去。剛出得門來,他便拔腿一路狂奔,奔到麥地里,四下張望,尋楊秀女。四下是各家的麥地匯成的麥海,搖搖曳曳延展到天邊,楊秀女的蹤影一點都不見,不知隱在哪里了。周武生又不能喊,山里空曠,喊聲會傳得很遠讓長慶和雪聽到,即便是喊了,他想秀女子也是不會應的。周武生只好沮喪地貓下腰來割麥,又像一條窸窸窣窣游動的魚,向前而去。

陡然從麥叢里躥起個人來,撲到他身上,用拳頭狠狠地砸他。楊秀女狠狠地打周武生,罵他:“周武生你不要臉!你耍戲我??!我今天就把你這個貨捶死哩!”

周武生抱著頭嘿嘿地笑,也不躲,就讓楊秀女來捶死他。

楊秀女打夠了,又瞪著他,說:“你不是說你啥都不管了,你就那么干了么?”

周武生又不笑了,看著楊秀女,真心地說:“我開始是真想放給你男人聽的,我真是憋得不行。我后來又一想,我要是放了,你男人燒了心,半夜里往死里打你,受罪的不是你嗎?我哪能不管你呢?我寧可去死我也不能讓你受罪!”

楊秀女又拿眼瞪他,但眼神里透出來的多是溫柔了。隨后一股暖暖的濕濕的汁液涌到眼窩里,以至于她克制不住地要溢了出來,她忙躲避著別過臉去,轉移了話題,看著扔在周武生腳邊包里的錄音機,又想起來剛才的一幕,不由得驚嘆道:“你這盒子真是不孬,還能學人唱曲兒哩!”

“不光是唱曲兒,”周武生又把錄音機從包里拿出來,讓楊秀女看個仔細,“你現在說句話,我給你存到里頭,過上個幾十年我再放你聽,你的話還在里頭哩!你現在說句話?!?/p>

楊秀女不信:“我不說。過上個幾十年你又在哪兒呢?你早一道金光跑得不見了!”

周武生發誓地說:“哪怕過一百年哩!我哪怕爬也要爬著去尋你!我要是一道金光不見了就讓我們家灶塌了!”讓灶塌了是山里人最重的毒誓,家里灶塌了就生不了火做不了飯,意味著家就滅了,山里人家以吃飯為最大的事兒,周武生就揀最大最毒的說。

楊秀女心里又暖暖的,她望著那錄音機,想到果真要是幾十年后還和這個冤家膩在一塊兒說話,她臉上已經盡是溝溝壑壑了,他會不會還親她呢?會不會還稀罕她的奶子?她紅了臉,躍躍欲試,想說一句幾十年后還記得的話,話到嘴邊又羞了,扭捏半天,對周武生說:“你,你先說?!?/p>

于是周武生就先說。他按下了錄音鍵,道:“秀女子,我整天都想你,我想你想得牙齒疼,饃饃有哩我吃不成!”

楊秀女不禁眼角眉梢又要溢出笑來,她趕緊繃住,冷著臉說:“嘴巧。你不要個臉?!?/p>

周武生又說:“我想你想得頭發疼,梳子有哩我梳不成!”

楊秀女使勁繃住不笑,罵他:“你不要個臉?!?/p>

周武生再說:“我想你想得眼珠疼,眼淚有哩我哭不成!”

楊秀女還繃著:“你死不要個臉!”

周武生又再一次說:“我想你想得渾身疼,心肝有哩我卻活不成!”

楊秀女再繃不住,咯咯咯地笑起來,再罵他:“你不要臉,你不要臉,你死不要臉……”

周武生一把捉住了笑得亂顫的楊秀女,“秀女子,”他湊近到她的耳邊,臉也貼住了她的臉,“我說的雖然都是酸曲兒上的詞兒,可都是我的心里話,這些日子,我在外頭就是天天想你,沒有你我就是活不成!”

楊秀女低頭憋著,使勁地憋,終于憋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轉身像只蛾子飛撲到周武生的懷里,“哥!”她哭著叫他,眼淚像河一樣地淌,“哥你咋才來呀!我等你都等死了!我夜夜都為你敲鐘你知道不知道呀……”她哇哇地號哭著,原本靜靜的麥地里炸炸地響

周武生抱著楊秀女也哭,說:“我聽人說了。秀女子,”他又哭著去堵楊秀女的嘴,“咱倆快不敢再這么哭了,小心讓人聽見?!?/p>

楊秀女收斂一些哭聲,但仍膩在周武生的懷里,說:“哥,我還想再聽你說!”

周武生又像使勁嘬似的親著她說:“你想讓我說啥呀?”

楊秀女讓嘬得酥軟的眼都合上了,呢喃地說:“就是你剛才說的,說你想我。我就歡喜聽你說你想我……”

周武生于是又按下了錄音機的放音鍵,讓那薄皮鐵器說給她聽,他自己的嘴另有任務,忙不過來。而后他抱緊楊秀女朝麥壟里伏倒下去,繼續去嘬她。麥叢像床接住了他們。

那錄音機就躺在麥叢里,響著剛才錄下的話:“秀女子,我想你,我想你想得牙齒疼,饃饃有哩我吃不成/嘴巧。你不要個臉……”

聲音在倆人身邊縈繞著,像翩翩飛舞的蝶。

若是站在山頂,從山的視角很高遠地看下來,就看見了被麥壟遮掩住的楊秀女和周武生。麥海如毯鋪向天際,楊秀女和周武生,兩個小小的、緊緊纏抱在一起的身影在其間翻滾著、碾壓著,使碩大無朋的麥毯被壓出一個不斷被擴大開來的裂口來。在裂口的四面,是天風卷著麥浪一波一波地涌動。

那錄音機也能隱約看見。小小的,像一粒泥巴擱在那里。但聲音卻大,在靜靜的天地間,唯有那聲音在響,于是被寂靜烘托放大了,帶著回聲響著:“我想你想得頭發疼,梳子有哩我梳不成/你真不要個臉/我想你想得眼珠疼,眼淚有哩我哭不成/你死不要個臉/我想你想得全身疼,心肝有哩我卻活不成!/你不要個臉,不要個臉,死不要個臉……”

天炎炎地熱燒著,地表一層霧般蒸騰著白汽。山上的狼都熱得蹲在山梁上喘。這山里還有一首酸曲兒就是唱這熱的,說:六十度的燒酒煙袋鍋,正午的太陽熱蒸饃,都熱不過妹妹的倆酒窩,妹妹和哥哥親了個嘴,熱得那太陽往下落……

周武生抱著楊秀女在麥地翻滾著,他激動萬分,伸手就去解楊秀女的衣衫,嘴里哆嗦地說:“秀女子,我得病了,我活不成了!”楊秀女明白他的意思,她也激動,但她抗拒地推搡著周武生,不讓周武生的意思實現,說:“哥,這不行!”周武生卻扯開了楊秀女的衣衫,他又看到了那一抹嫵媚的紅在楊秀女的胸前閃耀,這讓周武生更加熱血沸騰,他急切地要去解下那紅紅的胸衣,說:“我不管!天王老子在這兒我也不管了!”楊秀女竭力地抗拒,她死死揪住那護衛著她的最后一道屏障,不讓周武生將它解下來,嘴里央告著:“哥呀,哥呀,這真的不成呀哥!”周武生不再說話了,他激動得已經不能抑制,不管楊秀女怎樣抗拒和央告,他都銳猛無比,堅決地要將那窄窄的一條布扯下,直到楊秀女尖利地喊起來,像一個雷陡然地炸開。

楊秀女尖利地喊道:“哥!劉長慶他是個老實人,我不能欺負他呀!你也不能欺負他!”

周武生被這尖利的炸雷炸中了,驚愣住,隨即松開了攥住楊秀女的手。

楊秀女看著呆愣的周武生,她心疼地過來捧起他的臉,將自己的臉挨上去,眼淚撲簌簌地掉出來,“哥,哥呀,”她淚水飛濺地說,“我不是不想讓你弄啊,我自己也想啊,可我實在是已經答應了要給劉長慶當婆姨,他一家都是老實人,是好人,我就不能欺負人家??!還有,哥呀,我,我已經懷了人家的娃了!我就更不能……哥,這些天,家里地里,沒人的時候,我就想好好地跟你說說話,我有好些好些個話想跟你說!我把你在的這些天當成一輩子來過。等到割罷了麥,你走,我這一輩子,就算過完了?!?/p>

周武生的眼淚也撲簌簌地掉出來,從沾滿麥秸和土的臉頰上一顆顆地淌下。

楊秀女用嘴給他一顆顆地嘬去眼淚,說:“哥,你快去喝些涼水冰冰身子,別難受壞了!”

周武生木然地站起來,木然地向河走去,去喝水冰涼身子。

到收工的時候,割下的麥子要往家背,不然擱在地里會讓別人背了去,楊秀女不去背麥子,她讓來送飯的雪和周武生去背,自己拿著雪拎來的飯籃和碗筷先回家去了,她怕和周武生單獨在一塊兒,他又會火燒火燎地難受。雪很樂意地和周武生背了麥子回家,兩人走在盤山道上,遠遠地看過去,只看見麥子看不見人,只看見兩架扎得高高的麥捆像兩座小山似的慢慢移過來。

雪走著,不住地偷眼看周武生,挑起話頭跟他說話,“武生哥,”她直接就喚他的名字,不再叫麥客大哥,“上回你讓那盒盒學我唱酸曲兒,我都不相信是我唱的,我都趕上城里頭劇團唱戲的了!”周武生情緒不高,悶頭走著,敷衍著她說:“你唱得好嘛?!毖┯终f:“武生哥,上回我只唱了一半,我跟你說,底下的詞都是姑娘家唱不成的,我就沒唱,你還記得不?”周武生依舊敷衍地說:“啊,那天晚上你是那么說的,你說底下的詞都騷得很?!毖┎徽Z,羞了,垂下頭去紅著臉走路。須臾,她抬起頭來,鼓足了勇氣說道:“武生哥,那我現在把底下的也唱給你聽,好不?”周武生一驚,愣愣地看著雪,一時有些發蒙。雪的臉更紅了,她掉過臉去,不敢看周武生,只看那遠處的山峁和樹,唱起來:

“打開了后門就迎進個人,

擦了根洋火就點上盞燈,

小妹妹我就解開了懷,

胸脯子上——

一對白鴿兒就飛出來!”

周武生更加驚愣地看著雪,像看一只變成了藍色的羊。

雪大臊,臉緋紅,背著麥捆就朝山腳下跑去,飛快得倒像受驚的羊了。

周武生驚愣之后不由得笑了起來,嘀咕道:“這女娃,人大了,想要男人了?!彼持溩右贿吚^續朝前走,一邊想著有空的時候要給秀女子說一下,也該給雪找個婆家了。

周武生一直沒有機會跟楊秀女說雪的事兒,他很快就陷入了自己巨大的悲傷中而根本顧不上其他。搶黃幾天后就結束了,劉家只剩下不多的幾塊地自家人就能割了,劉長慶就跟周武生算了工錢,又買了酒,晚上全家人在一起喝了,算是送行,說定明日一早就借麻子家的馬車來送他走。周武生真的要走了,在飯桌上,他喝著酒,眼淚汪汪地直看楊秀女。楊秀女心里慌慌地跳,不敢看周武生,她匆忙間喝了一杯,說累了一天,她晚上還要起夜來喂牲口,就先回屋里去躺下了。躺在炕上,她眼淚一直洶涌地無聲地流著。

楊秀女直到起夜去牲口棚里喂牲口,眼窩還是潮潤的。她拿根棍給驢和騾子攪著草料,心潮又給攪動了起來,眼淚又撲簌簌地掉進食槽里。陡然有一雙手從后面伸過來環抱住了她,她驚了一下卻沒有失聲喊叫,她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周武生,他要是安然地去睡了他就不是周武生了。楊秀女沒有喊叫,也不掙扎,只是低聲地說:“周武生,你放手?!?/p>

周武生不放手,他死死地抱住她,說:“我不放!明天我也不走!”

楊秀女讓他抱,她最后再讓他抱抱,但她低聲地提醒他:“我跟你說了,等割罷了麥子,我跟你的這一輩子就算過完了。你放手,走吧?!?/p>

周武生堅決地說:“我不會走!我也不放手!”

“周武生,”楊秀女于是警告他,“你不放手我可喊我男人了!”

周武生根本不相信她會喊,他甚至還有趣地笑了,笑著說:“那你喊呀?!?/p>

楊秀女果真就放聲地喊起來:“長慶!長慶!長慶——”她的喊聲在靜靜的夜里又像個雷似的尖利地炸開,引得食槽里的驢、牛和騾子又都高高低低地嘶叫起來。

周武生頓時傻了,松開了環抱著楊秀女的手。

劉長慶睡眼惺忪地從屋里探頭出來,問:“咋了?人喊驢叫的?”

楊秀女遠遠地還朝他招手:“你過來!”

長慶果然就披了衣服朝這邊走過來。

周武生更傻了,慌亂地趕緊貼著墻根溜出牲口棚,抹黑溜回他的廂房去。

長慶走進牲口棚,問整著衣衫的楊秀女:“衣服咋皺皺的?啥事???”

楊秀女支支吾吾,說衣衫下午就皺了,背麥子背的,而后沒話找話地說:“我才想起來,你明天不是要套車送麥客去鄉上嗎?咱家那幾根木頭打結婚就放在院里了,老說要找個木匠來打房家具,你明天順便在鄉上就找個木匠來家把家具打了吧,我就想跟你說一聲?!?/p>

長慶不滿且狐疑地嘟囔道:“就這事也失急慌忙地半夜里喊?明天一早說也行嘛。走,回屋里去睡吧,別把牲口再驚出病來?!彼读藯钚闩妥?。

楊秀女就跟長慶走回屋去睡。她走著,回頭看周武生住的廂房,那屋里的燈剛剛亮起來,周武生的頭投在窗欞紙上,一個圓圓的剪影。她想著這個偌大的漢子,這個像嘬一樣親她嘴的孔武有力的漢子,剛才讓她嚇得像個老鼠般地竄溜跑了,她想笑的,卻沒有能笑出來,她的心正一點一點冰冷地沉下去。

回到屋里,長慶想跟楊秀女做性事,他怯怯地去扯動楊秀女的衣袖,說:“來?!彼麖膩聿缓皸钚闩拿?,他也不知道該怎樣親昵地喊她,想做事了,他就說“來”,他扯動了一下楊秀女的衣袖,又扯了一下,再次怯怯地說:“來,來,咱來?!?/p>

“你今天晚上要再跟我說咱來,”楊秀女看著長慶說,“我就死!”

而后,她凄厲地哭。

天亮時分,周武生走了。

楊秀女這一整天沒有下地去割麥,就在炕上躺著。等到雪下地回來,已是傍晚了,夜蝙蝠都出來了,懸掛在劉家的屋檐下蠢蠢欲動,開始準備夜間的飛翔,楊秀女還在炕上躺著。雪進屋來問楊秀女是不是打葵了?這一片山里的土語把中暑叫作打葵。楊秀女不想讓雪看出來什么,就順勢說是的,是打葵了。雪就去灶房燒了一大鐵鍋熱水,又硬把楊秀女拽進灶房去,脫了衣服讓她洗身子。山里把這叫作刮葵,把身上的暑氣刮了去。雪自己脫了衣服也一道來洗,天熱,她在地里蒸烤了一天,她也要刮刮葵。

灶房里水汽彌漫著,屋外殘存的夕陽余暉從窗欞透進來,在彌漫的水汽中刺出道道金線。楊秀女給雪搓著后背,雪的白身子在金光的映照下讓楊秀女看得連連感慨,“雪,你像個棉花!”她禁不住在雪的光胳膊上咬了一口,愛死了那水靈的白,“你小心讓男人看見,把你當白饃吃了!”

雪卻情緒黯然,憂傷地說:“我倒是想有個男人來吃了我?!?/p>

楊秀女聞聽雪話里有話,停下給她刮葵,問她:“雪,你是不是看上誰了?”

雪黯然不語,眼眶開始慢慢地泛紅。

楊秀女陡然想到了,恍然大悟,說:“雪,你是不是——你是看上那個麥客了?”

雪還是黯然不語,神情更加地憂傷了,眼淚也滾落了出來,滴在她白饃一樣的身子上。

楊秀女傻愣住,不禁脫口而出:“冤家,真是冤家!”

“嫂子,”雪不禁狐疑地望著楊秀女,那淚珠還在她的眼瞼處懸垂著,她就這樣睜大著淚眼去審視楊秀女的神色,“嫂子你是咋了?”

楊秀女連忙掩飾她的失態,說:“我沒咋。我、我是為你可惜得慌。你早跟嫂子說啊,現在他,他人也走了。不過,雪呀,你是該尋個婆家了,這些年,為了你哥,這個家啥苦啥委屈你都受著,把你自己都耽擱了,趕明,嫂子一定給你尋個好男人!”

雪卻幽幽地說:“我就看著他好?!?/p>

楊秀女尷尬地澀笑:“他就是好他也不在了呀……”

院里這時傳來了響動,這響動及時地救了楊秀女。院里傳來的是大車被趕進來的動靜,掛在騾子脖頸下鈴鐺的搖曳作響,以及膠皮輪胎碾過地面石子的嚓嚓聲,還有長慶咳嗽的聲音,這讓楊秀女解脫了尷尬,她趁機轉移了話題,對雪說:“是你哥送那麥客從鄉上回來了。說不準他把木匠也從鄉上找來了?!彼崎_木窗欞,探出頭去看,果然就看到了她的男人,一身山道上帶來的塵土,她問長慶:“你是一個人回來的?讓你找的木匠呢?”

長慶在院里卸車拴著騾子,說:“咳,咱還到鄉上去尋的啥木匠,木匠都是現成的,你看我又把誰拉回來了——”他朝自己身后指,讓楊秀女看。

渾身披掛著斧、錛、鑿、鋸等木匠工具的周武生從后面閃出來,撞進了楊秀女的眼睛里。

楊秀女像雷擊似的呆住了。

長慶還喜滋滋地向楊秀女解釋:“武生大兄弟他就會木匠活兒。大兄弟還說了,這些天在咱家,處得不錯,也算是認下個親戚吧,人家說這回不要工錢,就算再來親戚家幫幾天忙。大兄弟在鄉上他舅家借了這些斧啊鋸啊啥的就又跟我回來了?!?/p>

周武生望著楊秀女,沖她偷偷地擠眼笑。

楊秀女呆若木雞。

雪也從窗欞里探頭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周武生,喜出望外,喜不自禁地大喊一聲:“嗨!”喊出口,才覺得失態,不像個姑娘家,不禁羞紅了臉,臊了,放柔了聲音,“哥,”她籠統而親昵地叫著武生和長慶,“你們還沒吃飯呢吧?我給咱做!”反身回來,匆忙地擦身子,穿衣裳,燒水,和面,撈酸菜,把個腌蘿卜用刀在案板上歡快地剁得當當響。

楊秀女呆呆地看著她忙碌,覺得那刀的每一下起落,刀刀都剁在她的心上。

院中的牲口棚第二日就兼做了木工坊,周武生早上起來在食槽的旁邊搭起一個案子,在上面開始解木頭剖成板子。院里沒人,劉家的人早早都下地去了,雪臨走時細致地把稀粥和饃給他擺在石桌上,還把一碟咸菜也用香油拌了,也一并給他擺著,周武生卻無心去吃,就讓那早飯一直在那兒放涼,他用刨子機械地刨著板子,讓刨花連綿不斷地從他的手底下流瀉出來,神情焦慮著,在想怎樣才能跟秀女子單獨說上話?他還想再有麥子地里那種天高地闊盡情揮灑、讓人血脈僨張的機會。

陡然一把斧子“當”地一聲剁在案子上,周武生手里正向前推著的刨子一下便撞到這斧子上,濺出幾?;鹦莵?,他愕然地抬頭望去,不禁喜出望外地笑了。

不知何時獨自返回家來的楊秀女一臉冷霜地瞪著他,“下午你就走!”她說,同時把已經捆好的周武生的鋪蓋卷兒扔在他面前,“這回沒啥可說的!”

周武生被楊秀女的冷視收斂起了笑,“我不走?!彼麍杂驳卣f,“要走,你跟我一道走!”

“我跟你說了我懷了人家的娃了!”楊秀女急出了眼淚來,“我不會跟你走的!你趕緊走!”

周武生卻繞過木案子朝楊秀女湊近過來,“這回就是天雷把我劈了我也不一個人走——”他一把抱住楊秀女,隨即唇就壓實了上去,又像嘬似的狠狠去親她。楊秀女死命掙扎著,掙扎不脫,周武生的雙臂像焊死了一樣地箍著她,唇也像長在了她的唇上。楊秀女大急,張大嘴一口咬住周武生親過來的下唇,狠狠地咬,她要咬得他松開。

周武生鉆心地疼,但他不松開楊秀女,忍著,就讓她咬。

楊秀女便狠命地咬,她要一直咬爛了他。

周武生依舊箍緊著楊秀女,嘴噘著,他就讓她咬爛。果然就咬爛了,一縷鮮血從周武生的唇上淌下,然后是更多的血涌出來,涌到楊秀女的嘴里,使她像吃了滿嘴的草莓。

楊秀女哇地一下哭了,倒是她撐不住先松開了她的牙。她哭著,去撫摸周武生嘴唇上的潰爛處,“周武生你這個貨,你咋不知道松手呢?你不疼呀?”她哭著說,無力地催促他:“你趕緊走,你走,你走,你走……”

“我不走?!敝芪渖琅f堅硬地說,隨后他還淌著鮮血的嘴又朝楊秀女的唇上壓下來,再一次想含住楊秀女的唇。楊秀女酥軟了,唇有一點迎合地湊上去,就讓他含住了。

十幾米遠的地方正站著雪。

雪站在牲口棚外的陰暗處,沒人看見她。她手里捧著她的草帽,草帽里是幾根從地里摘的黃瓜,還有一捧桑葚,黃瓜和桑葚她都在河里洗凈了,她是想著周武生干活要是口渴了可以當水喝,她是回家來給他送“水”的。雪捧著黃瓜和桑葚,直勾勾地看著牲口棚里翻江倒海的楊秀女和周武生。風兒卷起棚里滿地的刨花飄過來,飄落在雪的頭上、臉上。

雪就頂著滿頭的刨花一動不動地站著。

雪在傍晚的時候想去跟哥哥劉長慶說破這件事情。

雪沖動地一腳踏進房間,劉長慶正盤腿坐在炕上,抽著旱煙鍋,喜滋滋地欣賞著擺在炕桌上的一雙嬰兒鞋。那鞋小小的,小得讓人不覺得那是鞋,小得讓人感動,仿佛是從人心尖上摘下來的一小瓣肉。長慶看見雪進來,笑逐顏開地把鞋拿給雪看,說:“雪,你看這好看不?我前天到王團鄉上買的。你嫂子冬天就生了,我把咱娃的鞋先買下?!?/p>

雪遲疑了,這雙小小的鞋讓她把要說破的事兒又酸澀地擋了回去。

長慶遲鈍地根本沒有看出雪臉上的變化,他沉浸在自己的憧憬里,“要是你嫂子能生個男娃,”他小心地吹去落在小鞋面上的一丁點兒煙灰,怕把他兒子的鞋污了,“那我這一輩子就啥都不想了,你哥嘛,我人窩囊,嘴也笨得像個棉褲腰,以后我就好好帶咱娃,讓咱娃念書,讓咱娃有出息。雪,以后咱娃大了,會說個話了,他把你叫個姑姑哩!”

雪想哭。雪看著長慶幸福滿滿的樣子,不禁心里扎扎地想哭,她不敢想,要把哥哥這可憐的一丁點兒幸福猛然間剝奪了去,又會怎么樣。但雪不能哭。雪從十四歲起就知道遇到事她是不能哭的。雪十四歲娘過世以來由她當這個家,她就知道,家里遇到大大小小的事,她要是沒了主意,只會啼哭,那這個家的天,就塌了。

遲鈍的長慶依舊沒有看出雪情緒的變化,他還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小小盤算里,絮絮叨叨地說:“我還想給咱娃買個長命鎖,給咱娃掛上,讓咱娃命長長的。王團鄉上沒有賣的。等過上幾天,那麥客打完了家具回去,我讓他路過城里買上一個,給咱娃寄來?!?/p>

雪兒不禁脫口道:“那麥客,怕是拿棒打他他都不會走了!”

長慶不明白,懵懵地問:“咋?他還在咱家住下不成?”

雪不回答他,她已經徹底決定不向長慶說破,而要由她自己來解決這件事情,就像這么些年來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樣。雪撫摸著那雙嬰兒的小鞋,又思忖了許久,下了決心,對長慶開口道:“哥,我也大了,我想……也該給我自己尋個婆家了?!?/p>

“該?!遍L慶把思緒從兒子的鞋上收回來,放在了妹妹身上。他又問雪:“雪,你看上誰了?不行再讓劉二給上門說親去,咱家再搭上些煙葉和雞蛋?!?/p>

雪說:“不用搭雞蛋和煙葉?!倍笏嬖V哥哥:“我就看上那個麥客了?!?/p>

長慶有些突然,想想,也覺得好,稱贊說:“行哩。那人做活倒是不孬!”

雪冷靜地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哥,你去給他提個親,他要是真不想走,你問他愿意不愿意給咱家做個上門女婿?我打聽過,他在崾峴村,爹和媽都沒了,一個妹子,也嫁到甘肅慶陽縣去了。等成了親,我守著他,都在一個大屋里住著,大家都是親戚了,他也不好再干啥。我再好好地對他,好好地伺候他,日子久了,興許他就能收了心,你和我嫂子也能好好地過日子,等娃生了,女人么,有了娃,我嫂子也就沒別的念想了?!?/p>

長慶依舊遲鈍懵懂地聽不出什么來,說:“行,上門好!一家人,住得熱鬧?!?/p>

雪果決地說:“哥,那你明天就跟他去提親?!?/p>

長慶為難了,“哎呀,”他搔著頭皮說,“我又不會說個話么,事又是這么大的事……雪,你讓你嫂子跟他去說吧。你嫂子會說話?!?/p>

“我嫂子?”雪失控地憤怒地叫起來,少有地爆發了:“哥,你咋就這么窩囊呢?人前你咋就不能說句硬話呢?啥事你都讓外人做你的主,貓兒狗兒的都敢欺負你!你讓我這個當妹子的……”她哽咽住,傷心地掩面抽泣。

長慶卻對雪的突然傷心發怒懵懂不解,怔怔地說:“雪,你是咋了?我、我就是在人前不會說個話么。再說了,你嫂子,她也不是外人呀?!?/p>

雪瞇縫著淚眼長久地望著這個哥哥,最后,無奈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第二日,周武生在家里繼續做木活兒,雪和楊秀女下地去割麥。雪就挨著楊秀女割,身子和她的身子緊傍著。楊秀女心里藏著虛,不自在了,手里的鐮刀飛快地舞動,麥子像雪崩似的被割倒下,一路向前躥去,想甩開雪。雪看出了楊秀女的心機來,也將一柄鐮刀舞動得飛快,麥子也一如磚垛塌了似的紛紛倒下,她也一路躥去,不讓楊秀女甩下她。

“嫂子,”雪緊跟著楊秀女,開口道,“那個麥客他又回來了?!?/p>

楊秀女躲閃著雪,支吾著:“啊,回來了?!?/p>

雪不讓她躲閃,把話緊貼上去:“我跟你說過我看上他了!”

楊秀女一震,還是支吾著:“啊,看上……看上好啊?!?/p>

雪更加緊地將話貼上去:“嫂子,你去替我向他提個親行不?我想嫁給他!”

楊秀女更加劇烈地一震,支吾不了了,驚愕地脫口而出:“你讓我……向他去提親?”

雪緊緊逼視著她:“嫂子,你不是說你要給我找個好男人嗎?”

楊秀女尷尬地澀笑,道:“那、那是說的個話,真要給人做媒,我、我也不會?!彼龢O力掩飾著慌亂,又快速向前割去,想再次甩開雪。

雪不能讓她逃竄,她飛舞鐮刀緊緊粘上去,說:“嫂子,你不想幫我這個忙???”

楊秀女掩飾地搪塞道:“不、不是,我、我是真不會給人做媒?!?/p>

雪緊逼著她:“又不是給外人做媒,你是我親嫂子呀!嫂子給小姑子去提親,嫂子,你有啥張不開口的?”

楊秀女一時語塞了,她無法反駁雪的話。

雪進一步緊逼著她:“嫂子,你莫非是有啥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想幫我這個忙?”

楊秀女慌亂地連忙擺手:“不、不是……”

“那好!”雪更進一步地緊逼她,“嫂子,你今黑了就去跟他提親行嗎?”

楊秀女大為慌亂:“不,不行!我說不來。要說,讓你哥去跟他說?!?/p>

雪說:“我哥他在人前就說不成一句囫圇話。嫂子,還是你去說!”

楊秀女躲避地將臉扭過去,道:“我、我不說。讓你哥去說?!?/p>

雪把她的身子又扳過來,臉看著她,央求道:“嫂子,還是你去說好!”

楊秀女又將她的臉別過去,道:“我不說!你讓你哥去說?!?/p>

雪繞過去又臉對臉地仰望著楊秀女,再次央求她:“嫂子,你去吧,我哥他說不成話!”

楊秀女讓雪糾纏得煩躁了,高聲大腔地說:“你就讓你哥去說!他是你哥嘛——”

雪“撲通”一聲給楊秀女雙膝跪下,迸發地叫道:

“嫂子,我哥他是個老實人??!”

楊秀女驚愣住,所有的煩躁慌亂和心悸在一瞬間都凝固了,化作一團突兀顯在臉上。

十九歲的雪哭了起來,她開始以她這個年紀應有的倍感委屈而放聲大哭,好些年的積郁都團在了哭聲里。她心酸地哭著,說:“嫂子,我哥,他確實是個老實人。他從小就老實,貓兒狗兒的都能欺負他。我媽臨死的時候,跟我說,‘雪呀,你可千萬不能撇下你哥不管。你撇下他,他自個兒怕是連個熱乎飯都吃不上。再咋難,你也得給你哥娶上婆姨,成個家!好容易,家有了,眼看,娃也快有了。這些年,為了我哥,我……嫂子,你要不幫我,不幫咱這個家,這個家就散了!”

秀女驚慌地要去攙扶雪:“雪,你、你、你起來,你先起來!”

雪兒不起來,她就跪著,連連給楊秀女磕頭,頭使勁地一下一下磕在剛割下的麥子上,皮破了,麥秸稈上洇了一層淡淡的紅。

楊秀女的心臟縮成了一團,她別無選擇地說:

“好,今黑了,我就給你去說親?!?/p>

天漆黑的時候,雪把晚飯擺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她炒了雞蛋,用油煎了河里下網捕來的兩條鲇魚,又到隔壁劉義家里去借了一瓶白酒來,開了蓋,讓哥哥長慶給周武生倒上。周武生捏著酒杯疑惑不解,問雪:“我家具還沒打完呢,我又不走,你們這是——”

雪不說話,回頭央求地望著楊秀女,讓她說。

楊秀女于是開始笑。她竭力讓自己對周武生微笑起來,因為太過用力,她的笑在臉上一跳一跳地顫抖著,“武、武生兄弟,”她顫抖地笑著說,“你來咱家,也有些個日子了,都覺得吧,你、你人怪不錯,就想……就想給你說門親,看你愿意呀不?”

周武生先是不可思議地愣?。骸澳憬o我提親?”繼而,他問:“提的誰呀?”

“就是——”楊秀女手抖抖地指著雪,“我妹子,雪?!?/p>

一旁的劉長慶如釋重負地說:“對,就是這話!”

雪紅著臉勾頭坐著,羞澀而又萬分緊張。

周武生震撼地愕了。隨即,一股被戲弄的憤怒涌起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楊秀女,像兩個錐子朝她刺過去:“這是——是你的主意?”

楊秀女本能地扭過臉去,避開情人目光的盯視,她需要緩沖一下才能承接這錐刺一樣的銳利,她做不到一下就坦然地迎上去。等楊秀女再扭過臉來的時候,她眼里已經是準備毅然割舍什么的堅定,道:“是我的主意。我想把我妹子說給你,看你愿意呀不?”

雪飛快地偷瞥了周武生一眼,她想看他是什么反應。她看到的是周武生死死攥著酒杯不吭氣,盡管一滴酒都還未喝,臉卻赤紅。雪知道她想要的這個男人,血正朝上翻涌著。

楊秀女接著說:“你要是愿意,家里房子都是現成的,家具嘛,木頭還有,你再多費點日子,再打幾件,想添點啥,你和雪,你倆商量去。咱選日子就把親事辦了。你看行呀不?”

周武生還是死攥著酒杯不說話,他沉默地看著楊秀女,眼睛里卻全是他想要向她說的:愕然,疑問,傷楚,哀惋。到最后,這個男人竟像個女人了,眼中竟有幾星淚花閃動。

楊秀女撐不住了,她無論如何再說不下去,她又躲避開周武生的目光向旁側扭過臉去,不想再說什么了。她一掉臉,卻看見了雪——

雪正哀楚央求地望著她。

雪的目光又把楊秀女硬硬擋了回來。她的心臟又讓雪縮弄成了一團,冰涼地向下墜。終于,她一橫心,對周武生冷下臉來,說:“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家,也不留你了,你家具也不用打了,明后天,你就走吧?!?/p>

長慶懵懂不解:“咋家具也不打了?木頭都鋸了,家具還得打?!?/p>

楊秀女決然地提高嗓門說:“家具不打了!你走!這也是我最后要說的話?!?/p>

周武生周身都震顫地抖了一下,不認識似的看著楊秀女,像看一棵陡然結出西瓜來的柳樹。

楊秀女卻又笑了。她命令自己對周武生微笑。她硬著心腸微笑著,摟過羞眉垂目的雪來,對周武生笑得更燦爛了些,說:“我妹子,這么水靈個大閨女,白給你當婆姨,你還不愿意呀?你還不……還不叫我嫂子呀?”

周武生實在克制不住,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蹾在石桌上,那薄薄的瓷片隨即就碎裂了。這讓楊秀女、雪和長慶都嚇了一跳,驚恐地望著周武生。周武生沒有讓這驚恐持續太久,他將粗暴轉為凄涼的一笑,說:“讓我走?我崾峴村家里的人都沒了,我一個人走,你讓我往哪兒走……”他凄涼地頓住,又粗暴起來,說:“行啊,你們能收留我,把個大閨女白給我,天大的好事,我窮光棍一條我還能不愿意!但是,雪妹子,有些話我得先說到頭里,我這個人野慣了,沒啥本事毛病可不少,往后一塊兒過日子,兩句話不對,沒準就會摔鍋砸碗,急了,保不住還會對婆姨動手動腳,你跟了我,是福是禍,你自己可得掂量清楚?!?/p>

楊秀女聞言不由得臉色一緊,擔憂地望著雪。長慶在一旁臉也黑了下來。

雪卻依舊低頭坐著,不慍不躁不惱,柔靜地說:

“我愿意。男人嘛,還能沒個脾氣?!?/p>

第二日,接著又過了半日,到第三日的晚上,婚禮就舉辦了。雪堅持要快辦,誰勸她從容一些都沒有用,她就像搶黃一樣,要快快地把麥子收回來才徹底安心。雪徹夜不眠地縫制了新被新褥,又殺了一頭羊,又和洋芋粉條一起下到鍋里煮了一大鐵鍋羊腥湯,又用紅紙剪了喜字覆蓋在一只只菜碗上,又把村鄰們請了過來吃席,村鄰們又都揭了菜碗上的紅喜字朝天上揚去,漫天的喜字又在劉家的院里紛紛揚揚、紛紛揚揚地飄落。

雪在那天就成了周武生的婆姨,倆人當晚睡在了一個炕上。

楊秀女從雪成親的那天晚上起,自己屋里的窗戶就用黑紙糊嚴實了,她不能看見雪和周武生屋里的燈光從那邊折透過來,也不能聽見那邊的動靜。她對長慶說她害眼,怕光。而后燈也不讓長慶點,好多天都這么黑沉沉地過。好多天臨睡前,她都把臉浸泡在臉盆里,讓眼淚流在洗臉水里,盡情地流,流干凈,抬起頭來,長慶只能看見她一臉的水珠,分不清是淚水還是井水,而后她用手巾揩了去睡覺,她不想讓長慶看見她躺在炕上流眼淚。到了第七日的晚上,她剛把臉從水盆里抬起來,有人叩門,輕輕地敲但持續不斷,非要把門敲開了。她一臉濕淋淋地去開了門,看見雪站在門口。雪臉上也是濕的,剛哭過,額上還有一塊青紫,被人打的。楊秀女嚇了一跳,自己的淚倒先止住了。

長慶急急地披衣服下炕過來,問雪:“雪,咋了?”

雪不看長慶,只看著楊秀女,說:“嫂子,他不和我睡。都好幾天了。他一直打地鋪睡在地上,衣服也不脫,他碰也不碰我……嫂子,你去跟他說說,讓他跟我睡吧?!?/p>

“我?”楊秀女震撼地呆了。

雪強調地說:“嫂子,這只有你去跟他說才行?!?/p>

長慶聽不懂,“啥事???”他懵懂地問雪,“咋還非要你嫂子去說?”

雪兒看了一眼哥哥,依舊只看著楊秀女,只對她道:“他不和我睡,是他……心里一直有另一個人。嫂子,只有你去跟他說,他才能死了這份心思。嫂子,你去說說,讓他今晚就跟我睡吧?!?/p>

楊秀女簡直不知說什么好,她只有木木地呆愣著。

長慶依舊是遲鈍和懵懂地聽不明白,又問雪:“啥他還有一個人???有誰呀?”

雪一切都不說破,她還是只看著楊秀女,不說話,苦楚地、央求地、哀惋地看著。一瞬間,少年老成的雪又是十九歲了,又成了一個小姑娘、一個妹妹,在哀求地看著嫂子。

楊秀女再次被雪的目光擊倒了,她聲音抖抖的,再次別無選擇地說:

“好,我去說?!?/p>

楊秀女跟著雪踏進她住的東廂房的時候,屋里黑漆一團,油燈是有的,但不點,雪的日子也是黑沉沉地過。楊秀女一時間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桌椅,看不見炕,也看不見周武生在哪里?!班辍钡囊幌?,一根火柴在屋子的角落里紅亮了起來,接著油燈也燃著了,昏黃的光在屋里彌漫地鋪開來,楊秀女看見了周武生,他坐在角落的地鋪上,靠著因年久和潮濕泛起一層白堿來的墻壁,像一尾土撥鼠,正目光炯炯地望著她。

“你咋……”楊秀女硬著頭皮問他,“你咋不跟雪睡呢?”

周武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目光從負著氣的炯炯逼視,漸漸柔軟、迷蒙、模糊,有水汽蒙住了瞳仁,然后他瞇縫起了眼睛,把男人軟弱的一面遮藏了起來。

雪走過去坐在了炕上,她的被子已經在炕上鋪好,有兩個蕎麥皮枕頭,一個被睡下去一個窩,是雪自己的,另一個鼓鼓飽飽的,沒人睡過。雪的枕頭邊是一塊白布,是新婚之夜用來驗紅的,王團鄉在一九七九年的時候依然還有這個鄉俗,那布依舊雪白無瑕,沒有被使用。雪說:“嫂子,你去把他的被褥抱過來,你讓他上炕來睡吧?!?/p>

楊秀女只有走過去拿。她從地鋪上抱起周武生的被褥,低著頭,不敢去觸碰他的目光。暗中,在油燈照不到亮的地方,周武生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死死攥住。楊秀女渾身一顫,想抽回自己的手。周武生死死攥著不放。秀女哆嗦起來,她竭力咬住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使勁抽出手,抱起被子和枕頭走過去,她依然低著頭,她也不敢去觸碰雪的目光,將周武生的被子在雪的被筒旁鋪好,又將一對鴛鴦枕擺在一塊兒。她的目光落在那塊白布上,心里錐刺似的疼了一下,手伸出去又收了回來,她覺得如果這也要替雪在炕上鋪好,她會死。

雪脫了小褂,只穿件肚兜,她背過身去,說:“嫂子,我這系了個死疙瘩,不好解,你幫我解開吧?!彼f的是她貼身肚兜背后的系繩疙瘩。楊秀女于是又替雪去解那繩子疙瘩。薄薄的一件肚兜從雪身上除下,她豐腴的身子光光潔潔地袒露出來,左肩膀上有一粒痣,像白白的面上落了一粒蠅子。

周武生依舊蹲在地鋪上不過來,他最后哀惋地看著楊秀女,希望她能說點什么。

雪從眼角的余光里看見了。雪光著身子低頭說:“嫂子,天不早了,你再說說他?!?/p>

楊秀女于是讓自己的聲音堅硬如鐵,說:“你過來跟雪睡吧。你啥也別想了,你想也沒用!”

周武生在地鋪上怪異地笑了起來,笑聲像夜鳥的叫在黑黢黢的屋內回蕩。他鳥叫般地笑著說:“你放心,我睡!白給我個女人讓我睡,我再不睡我是……”他惡狠狠地說了句粗話,很粗的話,直戳人的心窩。

楊秀女逃似的走了。

楊秀女逃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屋里,長慶問她咋樣了?倆人在一起睡了嗎?她不說,躺在炕上,大睜著眼望著房梁。長慶只好自己趴在窗上側起耳朵去聽雪那屋的動靜,果然那屋就有些動靜傳過來,是周武生粗重的喘息聲,夾雜著哼兒哈兒的呻叫,周武生成心要把聲音搞得很大,長慶欣喜地讓楊秀女也來聽,說:“你聽,你聽!”楊秀女聽見了,她渾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直立起,兇惡地對長慶道:“聽啥呀,咱倆也來弄!”她一把扯過長慶來,三下兩下扒去了他和自己的衣服,跨上去,就兇猛地弄。長慶驚呆了,楊秀女在炕上從來都是木木地躺著,一如死了的胡楊林倒臥在沙灘上。長慶驚愕地呆望著楊秀女在他的上面插秧一樣地動,萬般不可思議,旁的感覺他倒是一點都沒有了。楊秀女不管長慶的感覺,她也放聲地叫,她要讓自己的聲音蓋過了那邊的聲音去,她要用自己的聲音筑起一道屏圍來,把自己藏在里面,從而聽不見那邊的響動。突然一聲女人的呻叫刺破她的屏障穿透進來,這是雪在呻叫。雪決不是在快樂地叫。繼而雪的呻叫聲越來越響,連綿不斷地穿透進來,似乎是正在被人廝打。雪的叫聲中還夾雜著武生含糊不清的罵聲和砸碎什么物件的乒乓作響。楊秀女和長慶趕忙停止了運動,雙雙套上衣服,下炕向雪那屋跑去。

楊秀女和長慶跑進屋來,看見雪坐在炕上,低頭強抑制著泣聲,披頭散發著,一頭的亂發垂蓋到臉上,在遮擋著什么。而周武生則仰躺在炕上,一副渾不吝的樣子。楊秀女走過去,欲撩開雪臉上的垂發去看,雪極力地阻攔,但被楊秀女強行撩開,她看到了雪額上的青紫未褪,臉頰上又新淤了一塊。

楊秀女不禁憤然地將目光砸向周武生:“雪到底咋了?你剛打了她,現在又打她!”

雪卻搶著說:“沒啥,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把錯事做下了,惹得他不高興。怨不著他。沒啥事?!?/p>

楊秀女緩和了下來,問雪:“那總得因為點啥吧?為啥打你呀?”

雪支吾著:“啥、啥、啥也不為……”

“我來說為啥吧,”周武生尖銳地開口說道,“剛才,你們讓我和她睡,我也和她睡了,我也抱了她,我也親了她,我也……可我嘴里喊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我想著我抱著的親著的是另一個女人!她不樂意了,眼淚水子流得沒完沒了,哭得我煩了,就為這我打她。我說了我脾氣不好?!?/p>

楊秀女不禁怔立當場,傻了。而雪再掩飾不下去,她掩面哭了起來。她的哭聲像一把刀,把還遮掩著的一層薄殼劈開,將底下的苦澀悲凄都劇烈地翻攪起來。

長慶卻還懵懂著,他聽懂了一些,但更多的還是聽不明白,“咋你還有個相好???”他問雙眼赤紅的周武生,“是誰呀?”

周武生不看他,也不說,他也只看著楊秀女,更尖銳地問她:“你讓我說嗎?”

楊秀女臉色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雪看到了楊秀女的語塞,語塞就說明她顧忌,顧忌就說明她心里還有,這使雪更加傷楚,愈發地慟哭不已。

“號!號!號!”周武生暴怒地對雪吼叫,他從蕎麥皮枕頭底下拿出那個小錄音機來,對雪晃,對長慶晃,最主要的是對楊秀女晃著,道:“總有一天,我憋不住了,我就把這放出來,我全都放給你們聽!”

楊秀女的心再一次被這薄皮鐵器窒息似的縮緊成了一坨。

又到了第二日,早上,周武生說他今天不打家具了,他說他今天不在家里待,說老待在家里他會憋死,他說他要下地去割麥,于是他又重新拎了鐮刀出門去了。在地里,周武生發泄地割著劉家最后的兩畝麥子。四周的麥田許多已經割空,大片的土地都裸赤了出來,割麥的鄉民都背了麥捆回家,在遠處的田埂和更遠處的村道上,走成了逶迤的一條線。唯有周武生在剩余的麥海里游弋,他身后割空的麥壟像船劃過拖出的長長一道水痕,他不斷延長著水痕向前推進。突然周武生伸向前面麥叢的鐮刀撲了一個空,前面沒有麥子了,被人割空了,割空出來一個圓,周武生訝然地抬頭望去,怔住。

楊秀女拄著鐮刀蹲在圓空里正等著他,像他上次蹲在麥地里等著楊秀女一樣。

楊秀女冷視著周武生,她扔了鐮刀,脫去了小褂,身上又只剩那個艷紅的胸罩,她一狠心,把胸罩的一側帶子也從一條胳膊上褪了下來,隱約地露出半邊奶,說:“周武生,你抱著我妹子睡覺你嘴里喊的是我!你倒是會欺負人??!你抱著她你想著我,你不是老惦著我的身子嗎,好啊,我讓你耍,我這陣兒就讓你耍個夠!”

周武生“撲通”一聲坐在地上,他手抖抖地摸出煙卷來吸。

楊秀女說:“你來耍我呀,你來弄呀!”

周武生一下扔掉剛吸了兩口的煙卷,手捂住了臉。

楊秀女喊起來:“周武生你來耍我呀!”

周武生捂著臉竭力克制著發出了抽泣。稍后,他哽哽咽咽的抽泣變成了低哭。再稍后,他完全地痛哭起來。這是一個男人絕望的哭,和風掠過麥梢刮起的聲音混在一起,發出嘩啦嘩啦的嘯響。

楊秀女不想對周武生心軟,她對他的哭依舊報以冷視,她想跟他徹底斬斷一切。但那嘩啦嘩啦男人的哭像一只手拽著她向很深的地方陷進去,她無法擺脫和自拔。漸漸地,她讓周武生哭得眼也潮了。再漸漸地,她的淚水涌出眼眶,流過臉頰,她也想放聲地哭。但她竭力忍著,她還是不想跟周武生一起哭,她覺得要不然她想和他徹底斷了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周武生卻不哭了,他淚眼婆娑地看著楊秀女的腳,說:“秀女子,你的鞋爛了?!彼吹綏钚闩_上的布鞋磨破了一個洞,而地里割下來的麥茬很硬,這使他暫時忘記了自己在號,他怕把楊秀女的腳戳爛了。

楊秀女大哭起來,她以為周武生傻了,這時候他還看見她的鞋!腦子整個傻掉了。楊秀女認為是她把周武生害了,她大哭著撲過去抱住周武生,一切的遮遮蓋蓋都丟了,哭喊著說:“哥呀,我以前跟你說的都不是真的,我心里有你哩!我啥也不管了!天崩地裂,天雷把我劈死我也不管了!我要跟你好!我就要跟你好!這往后,地里、塬上、山溝溝、崖畔下,沒人的地方,我就是你的婆姨,你就是我的男人,咱倆就好!咱倆就往死里好!我啥都不管了!”

周武生又瘋了一樣地抱緊楊秀女,又像嘬似的去啃她。而楊秀女就讓他嘬。周武生把楊秀女的一副嘴唇像皮筋一樣地嘬起來,又像粉條一樣地吸進嘴里,這使楊秀女兩腮的肉都牽扯著疼,但她心里滋潤著,她就讓那疼一直長長地疼著。

陡然旁邊的麥叢里傳來嘩嘩啦啦的一陣響動,一個人躥起來,奔跑出麥子地去,走了。

楊秀女驚得從地上坐起來,她看見了那個人,脫口叫道:“是雪!”

周武生也愣了一會兒,隨即他把楊秀女又放到了地上去仰躺著,接著去親她,說:“不管!她看見就讓她看見去!你剛不是說了嗎,往后,地里、塬上、山溝溝里,沒人的地方,逮個空兒,咱倆就好,咱啥都不管了!”

楊秀女橫了心說:“對,不管了!”

背麥子的村鄰們又返了回來,來背第二趟,四周割空的麥地里又漸漸彌漫起了人,楊秀女和周武生分開了,一個接著割麥,一個則又牽了牲口去河里飲,避開眾人的眼目。倆人說好,明天一早,說是上山去砍柴火,倆人都到山里去,那里從早到晚都沒有人,倆人就在那里好!楊秀女紅著臉跟周武生說,讓他把牲口棚里裝麩子的那條麻袋也悄悄拿上,山里地上盡是蒺藜棵子,扎人,鋪上條麻袋就不扎了。楊秀女想,明天在山里把自己給周武生,她說過有一天要把自己給他,到現在還沒給哩。

周武生一直在麥地里磨蹭到很晚,到天黑盡了,夜蝙蝠都出來了,成群地沿著小河邊低低地飛,他才頂著星星回家去。他還是有點兒心虛,怕和雪碰面,盡管他知道這應該是不怕的,吵開了才好。周武生回到家,雪已經睡了,灶房里給他留著飯。他有些愧意地吃了那飯,雪給他做的飯,燈也不敢點,也摸黑上炕去睡了,裹著被子縮在一個角落里窩下,遠遠地躲著雪。待周武生一覺醒來,天已灰亮了,沒有亮透徹,還早,他想起和楊秀女的約定,趕忙躡手躡腳地起來,穿了衣服下炕去,他想先去牲口棚里拿麻袋,雪卻從門外進來了,她更早地就起來了,她做好了早飯用木托盤端著,又給周武生端來了。周武生一時愣愣地看著。雪過來把托盤放在小炕桌上,早飯很豐盛,烙餅、咸菜、一盆粥,還有幾個煮雞蛋。雪取了碗給周武生盛粥,說:“你吃了飯再下地去吧。我磨了新麥,早起烙的餅?!?/p>

周武生心有些慌慌亂亂的,有一種羞愧的感覺。他索性發狠地把話挑明了說,讓自己顯得兇惡和無恥一些,好把心慌壓下去:“我今天不下地,我進山哩!”

雪繼續盛著粥,只是淡淡地說:“哦,你進山呀?!?/p>

周武生進一步挑明了說:“我不是一個人進山,你……你知道我跟誰一道進山嗎?”

雪頓了一下,說:“知道?!比缓笱┌咽⒑玫闹喽说轿渖媲?,把筷子給他擺好,又坐下來,給他剝白水雞蛋。

周武生倒頓住了,“那你、你——”他有些結巴起來,“那你咋還要對我這樣?還這么來伺候我?”

雪幽幽地說:“我就是不高興,能擋住你不和她去嗎?”然后雪把剝好的一顆白水雞蛋放在小碟里又擺到周武生面前,雞蛋旁邊她還精細地放了一小撮鹽,讓他蘸著鹽吃,說:“你快吃吧。吃了你走。我知道這時她在門口等你哩?!?/p>

周武生心更有些慌慌亂亂的了,像被人在抓撓,“你別對我這樣!沒球用!”他兇惡地瞪著眼睛說,“你就是對我這樣,我……我也要跟她好!”

“行,你就跟她好去?!毖┱f,她的眼淚同時也躥了出來,她很痛恨自己這時候掉淚,她使勁地擠和眨巴著眼睛,把淚水逼了回去,又說:“我想過了,我現在就是哭啊鬧的,也擋不住你跟她好,只能讓你更見不得我。我想好了,你要實在想跟她好,明里暗里,你倆親熱去,你親熱夠了回家,我……我還給你做吃喝。反正我啥都順著你,我好好伺候你,我不惹你不高興。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日子久了,你倆新鮮勁兒過去了,你就會稀罕我,好好跟我過日子的?!?/p>

周武生埋頭大口地喝粥、大口地吃餅和吞咽雞蛋,他心里不光是慌亂而是發毛,有些受不了了。他使勁地吞咽食物,仿佛是顧不上聽,也仿佛是漫不經心滿不在乎地聽,繼續保持他的冷漠和恬不知恥。

雪接著給他剝余下的煮雞蛋,央求地說:“我就有一條,算我求你們倆了,你們倆好,千萬別讓我哥知道。我哥太老實了,他太可憐了。我一個人知道就行了。女人嘛,天生就是受苦的,啥苦,讓我這個當妹子的一個人受著就行了?!?/p>

周武生心里剜刺般疼了一下,他再吃不下去了,一口雞蛋含在嘴里像含了一嘴鋸末。

雪見周武生的臉沉了下來,以為她的凄婉惹得他火了,忙把剝好的雞蛋都放進了他的碟里,說:“你趕緊都吃了。吃了你跟她去。我沒不高興?!彼瑴I的臉上努力對武生浮起一個笑容來,以證明自己正在快樂著。她笑得近于諂媚。

周武生心里被雪的笑狠狠撕扯了一下,不再只是剜刺地疼一下,面上一直繃著的故作冷漠、兇惡和恬不知恥都掃蕩一空,他第一次久久地望著朝他哭著笑的雪,說:“說真的,雪,你是個好女子娃,咱倆是沒緣啊,我要是沒有秀女子,我……”他說不下去了,不知道還該怎么說,逃也似的走了。

周武生跨出門來,又一下有些意外和愕然地站住。

楊秀女就站在門口。她果真就像雪判斷的那樣在門口等著了。她也換了新衫,仔細地洗了臉,臉上搽了“萬紫千紅”牌的雪花膏,這是一九七九年中國城鄉女人們共同的美容品,有一股甜膩的香飄過來。她手里拿著的,是那條麻袋。

周武生低聲說:“你早早就把麻袋拿來在這兒等著了?”

楊秀女不說話,她木然地站著,癡呆了一般。她顯然這樣已經站了很久了。

周武生心沉了下去,說:“你……剛才都聽見了?”

楊秀女還是不說話,還是木然地站著,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

周武生小心翼翼地催促她:“那咱……咱快走吧,???”

“樹”動了起來,楊秀女把手里的麻袋扔了,扔到院子里,狗溜過來,以為是個什么物件,叼上走了,楊秀女告訴周武生她不去了,而后她走回自己的屋去,關上了門,整整一天沒有再出來。

晚上,楊秀女去了吳穎的廂房,當晚她就住在了那里。她把什么都告訴了吳穎,還借了周武生的錄音機來,把那段錄音也放給了吳穎聽,而后她就嗚嗚地哭。

吳穎聽完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沉默著,“秀女子,”她最后替楊秀女揩拭著不停涌出的眼淚問她,“那你……那你現在準備咋辦呢?”

“姐呀,”楊秀女哭著說,“我又能咋辦呀?我想,不行,就跟雪把家分了,讓她跟武生兩個搬出去另過,我跟長慶就在這兒這么過吧,我把娃給他生了,啥心思往后我也不再有了。好也罷,壞也罷,人嘛,咋還不都是一輩子?農民,人老幾輩子,不都是這么過的?!?/p>

吳穎斷然地反對,堅決地反對,她激動地拿起那個小錄音機來,像拿著一個號角,激動地說:“秀女子,現在都啥年代了,現在中國都開始用上這東西了!毛主席都沒見過這東西!是啊,農民,人老幾輩子都是這么過的,可你奶奶你媽你七姑八婆能那么過,你不能再這么過了!你不能這么就把你的一輩子打發了!”

楊秀女不說話,望著那薄皮鐵器,不停地哭,哭了一夜。

一個多月后,楊秀女走了。之前她去王團鄉衛生院把孩子打了,和劉長慶離了婚,而后她去了廣東。那是周武生拿回那薄皮鐵器來的地方。臨走,楊秀女把周武生又約到了麥子地里來,麥子全割空了,地里正在灌水,山里又準備開始種洋芋了。楊秀女和周武生站在變得空蕩蕩廣闊無垠的麥地里,周武生激動地要跟楊秀女說什么,楊秀女卻不讓他說,說,你啥都不用說,我就跟你說一句話,我要走了,再不回來了,臨走,我想跟你要個東西,留個念想。周武生說,行,你要我的肉,我現在都給你割!

楊秀女就要了那個磚頭樣兒的錄音機,帶上走了。

二零零九年,又是農歷新年的時候,楊秀女在三十年后回到王團鄉來。

王團鄉的黨委、政府、人大、政協四套班子一起出動迎接楊秀女、楊總。楊總是從上?;貋淼?。楊總打工創業在廣東,發展在江蘇,奠定基業在上海。王團鄉也顛覆性地變了,大約十多年前,這里發現了稀有金屬鉭,鉭礦的開發在十余年的時間里將王團鄉進行了天崩地裂般的重新塑造,舊有的幾乎都抹光了,抹得像汶川地震,但“說議程”還有。鄉里的領導為了歡迎楊秀女,特地為她組織了一場,就在鄉政府大廈前演出給她看,并且在咚咚鏘鏘的鑼鼓聲中告訴楊秀女,王團鄉已經決定將“說議程”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這討錢的“說議程”如今也要和世界接軌了!楊秀女聽著那久違的唱念敲打,想著那一年為了三五塊錢和幾個細面饃饃,和周武生在這里爭斗得劍拔弩張,之后倆人忽然又春風化雨……她不禁感慨萬千,思路延伸到久久遠遠去,看得癡癡迷迷。漸漸地,楊秀女的激動一點一點冷卻下去,她看出那里面的刻板和假來了?,F在的“說議程”,因為不再需要討錢了,沒有了生存的驅動,那種為了吃飯的拼爭,那種纏斗,那種變化,那種機巧,那種隨時的智慧閃現,統統都沒有了,變成了僅僅只是在表演,一如塑料花一樣刻板的華麗?,F在林林總總的申請文化遺產的項目,都沒有了創建它時那種原始生命力的靈動,都僅僅只是在表演了。表演結束后,王團鄉的領導們一再殷勤地對楊秀女說,歡迎楊總回來,歡迎楊總投資家鄉,歡迎楊總報效故里,歡迎楊總點菜,楊總的午飯今天由鄉里安排。而楊秀女則一律地說好好好,好的呀,這末一句“好的呀”已經帶一點上海話的尾音了,楊秀女用偶爾也帶一點上海話尾音的語調對她故鄉的父母官們說,好的呀,投資和報效故里,我一定會考慮的呀。但飯她就不吃了,她中午必須要趕到南碌村去,有個孩子要結婚,她就是為這個三十年后回來的。

是周武生和雪的兒子結婚,中午在村里舉行婚宴。

南碌村的形狀已經沒有了。南碌村現在是王團鄉南碌經濟開發區,放眼看去,戳起了一堆的樓和正要戳起又一堆的樓。周武生和雪把兒子的婚宴訂在了夜巴黎大酒樓,那是過去村頭打麥場的地方。從楊秀女的車隊駛抵舊貌已逝的故地,她的司機打開車門躬身迎她下來,她就一直激動著。楊秀女先看見了站在酒樓門前的吳穎,吳穎是接到了她的通知特地趕來跟她相見的。楊秀女歡快地抱著吳穎說:吳姐姐呀,當年我拿了你一只胸罩,現在我要送還你一車的胸罩呀,全是香奈兒的,我要讓你上午戴一個,下午戴一個,晚上再戴一個,我讓你轉著圈兒地戴呀!咱倆再到麥地里去唱去!吳穎卻沒有跟著楊秀女像當年一樣說笑,有些凄冷地笑笑,說:我的兩個乳房都割掉了。楊秀女頓時啞然。接著楊秀女看見了長慶,又看見了長慶后來娶的婆姨,一個溫順敦厚的甘肅女人,兩個農村的小老頭和小老太太,怯生生地挨在一起站著,像山里崖畔上并排長著的兩棵老酸棗樹,倒也十分和諧。楊秀女想跟長慶說幾句話的,這是她的前夫啊,這個酸棗樹一樣的農村老漢是和她在一個炕上睡過的,她想起來簡直恍若隔世。但長慶見了如今的楊秀女,他更加地拘謹和怯懦了,愈發地手足無措,他的甘肅婆姨也是低眉垂目不敢看楊秀女。楊秀女笑笑,便什么都不說了。這世上的很多事是不能說也是不需要說的。然后楊秀女看見了雪。楊秀女和雪的眼淚是同時涌出來的。楊秀女眼淚涌出來的一剎那,她想起的是那個晚上,雪讓她幫著脫了肚兜,然后讓她去叫周武生上炕來睡。楊秀女看著淚水盈盈的雪,她肯定雪此刻想起來的也是那一幕。就是那個晚上改變了一切。楊秀女和雪唏噓地交談,她把眼淚又壓了回去,告誡自己要平靜,否則一會兒見了周武生,她更會哭得稀里嘩啦的。等到周武生大步朝她走了過來,楊秀女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的激動,而是猛然間有一點陌生,這陌生把許多的激動都遮蓋和淡化了去。三十年的歲月把周武生雕成了一個半大老頭,他的門牙也缺了一顆,正是這缺失的門牙讓楊秀女尤其感到陌生,她陌生地想:這是像嘬一樣親過我的那張嘴嗎?

真正讓楊秀女開始激動不已的是她看見了周武生的兒子,那活脫脫是當年的周武生??!他搖晃著身子朝楊秀女走過來,那完全是周武生在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朝她賴嘰嘰地走過來,手里捧著那個小錄音機。他的身材修長,他的胳膊粗壯,他的牙齒像玉一樣地閃著光,一顆都不缺,那完全是周武生當年的牙??!楊秀女又感到了自己的牙齒在輕微地磕響,那是周武生的牙齒磕碰的,三十年來她一直都沒有忘記那磕碰,像是核桃在牙上輕輕地敲過。

“大姨,”周武生和雪讓兒子喊楊秀女大姨,兒子喊著大姨,并且把新娘也叫過來一起親昵地喊,向楊秀女敬酒,那敬酒的樣子又活脫是周武生當年在麥地里遞給她水喝。

楊秀女克制著激動,她把那杯酒喝了,然后她乘機咳嗽起來,以劇烈的咳嗽來遮掩慌亂,再然后又開始東拉西扯,把激動岔開去:“你們,結婚,東西都備齊了嗎?房子有了嗎?”

兒子告訴楊秀女房子倒是有了,家里就在開發區給他買了一套商品房。那新娘,周武生和雪的兒媳,話里有些委屈地跟楊秀女說:也沒花多少錢啦,算上家具,也就才四十來萬。

“才四十來萬!”楊秀女克制不住激動地叫起來,她想說我跟你們的爸爸當年只要有四千塊!不,兩千塊!……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周武生和雪,又把話咽了回去。她只有萬千感慨地對吳穎說:“吳姐姐啊,現在日子真是好了呀!”

吳穎也感慨地說:“是啊,現在是想愛就能愛了,就像春晚那個小品——不差錢?!?/p>

和當年的周武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兒子親昵地摟著楊秀女,這讓楊秀女有些暈眩,兒子熱絡地說:“大姨,我們結婚,你給我們送的啥呀?沒說的,大姨肯定是大手筆??!”他的新娘也親昵地靠過來,也偎依著楊秀女,也熱絡地說:“那當然!大姨是我們家的大功臣!當年大舅娶大舅媽,就是大姨寄來的錢。大舅家現在那一院子的房子都是大姨拿錢給蓋的,是不是大舅?”被喚作“大舅”的長慶憨厚地感激地嘿嘿笑,表示千真萬確,他的老實厚道的婆姨也對楊秀女感激涕零地笑著。兒子接著又說:“我爸辦飼料廠,也是大姨匯來的錢,一把就是五十萬!要不我們家哪有今天?”周武生和雪都不看楊秀女,都低頭喝著杯中的水,淺淺地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兒子更親昵地摟緊了楊秀女,把諂媚進行到底:“所以說大姨只要一出手那就不能是一般的水平!”他的新娘又接著幫腔道:“所以說大姨要不是大手筆,那還有誰是大手筆——”

“行了行了,你們兩個小人別給我灌藥了?!睏钚闩χ戎沽藘蓚€小人的曲意迎逢,她把這看作是小輩們向長輩撒嬌討要禮物,何況還有點當年周武生賴了吧唧的風格,她倒并不討厭。而后她正色地對兩個小人說:“你們結婚,你們喊我大姨,禮物我當然是有的——小洪,你去把車里的東西拿來?!彼愿类徸赖囊粋€女子去拿禮物,待那秀麗清爽的白領女子起身離去后,楊秀女對吳穎介紹她:“我的秘書,洪太陽——聽,她叫這么個名!這女子娃是個海歸?!?/p>

洪太陽取了禮物來放在楊秀女面前,是個錦緞的匣子,顯出貴重的樣子來。兩個結婚的小人都興奮不已,眼睛炯炯放光。楊秀女打開匣子,在同樣是錦緞的襯底上,放著那個小錄音機。三十年的歲月流淌而過,那薄皮鐵器幾乎還是新的一樣,有一些鍍的漆皮掉了,露出些許的斑斑點點來,像人臉上長出的老人斑。

周武生的兒子和兒媳愣住了,連周武生和雪都愣住了,甚至連長慶都驚異得很。三十年前他是見過這個東西的,連他都禁不住伸手去撫摸那薄皮鐵器,像撫摸一個久不見面的老友意外歸來。

“秀女子!”周武生開口叫楊秀女,聲音不正常。這是這次碰面后他第一次情不自禁喚楊秀女,像當年他喚她一樣。他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叫如今的楊秀女,一直支支吾吾躲躲閃閃的,透著拘謹和生分。周武生情不自禁地去了拘謹和躲閃,激動地脫口說:“秀女子,這么些年了,你……你一直留著這個呀?”

雪沒有說話。白發已經蒼蒼的雪看著那三十年前的物件,心里也是萬千的感慨。

楊秀女看了一眼周武生,又看了一眼雪,而后將目光落在了他們的孩子身上,那一對小輩還在愣怔地看著楊秀女,楊秀女就對著那愣怔不解的目光說:“我想我還是不送給你們錢了,因為送錢其實是最讓人記不住的,有多少錢最后都花了,然后就忘了,誰能記住他十年前花的那一百塊是啥樣兒的?我就送你們這個吧。這東西舊了,是個老物件,但沒壞,聽個磁帶啥的,聲音還很清楚。雖說現在不興聽磁帶都聽碟了,但在上海,好多人還花大錢淘換留聲機來聽哩,那更是個老物件,物件老到一定的年月那就是寶了。我送你們這個,主要是想讓你們看著它、聽著它,好好珍惜今天的好日子!大姨是真心希望你們能珍惜現在,好好相愛,能白頭偕老啊?!?/p>

現場一片靜謐。

雪在一片寂靜中對兩個孩子說:“還不快謝謝你們大姨!”

周武生則什么都不說,直接伸手把兒子的腦袋朝楊秀女按下去,給她磕了一個頭。

楊秀女忙攙起那兒子來:“不用這樣,不用這樣!”她停停,把酸澀的情緒沉淀了下去,又歡快地對兩個小輩說:“這里面還有當年的錄音哩,要不要大姨放給你們聽聽?”

周武生慌忙雙手按在那錄音機上,喊道:“別放!別放!別當著娃放!”

楊秀女哈哈地笑,不放錄音了。

婚宴后,楊秀女謝絕了一切人的邀請和安排,她讓洪太陽開車,拉上吳穎,到她們倆當年交換著穿肚兜和胸罩的麥子地去,那也是周武生像嘬一樣親過她的土地,三十年了,她要去看看。那地埂邊的一棵白楊樹還在嗎?那樹下永遠流淌不息的渠水還是漂著一層細粒的羊糞蛋嗎?那羊兒還在喝水嗎?……待車子開到記憶中的地方,楊秀女唏噓不已:沒有麥地了!渠水、羊、白楊樹,都沒有了。在原先是一片金燦燦的黃,那金黃原先一直翻卷涌動到天邊去,現在已是一座城鎮。這城鎮和上海、廣東的城鎮別無二樣,一切大同小異的現代元素也都粘貼在了這里,一樣是密布著攝像探頭的街,也是彩色地磚鋪就的人行道,道旁的商鋪和陳設你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都能看到:上島咖啡、加州牛肉面、國美電器……以及被偷了電話機的街頭電話亭。那間洗頭房是她頭一回戴胸罩的地方嗎?能確定是她光著身子唱酸曲兒的地方嗎?那家必勝客比薩店應該就是周武生抱著她啃的地方了吧?那些密密匝匝遮掩過她的麥穗兒是長在那個玻璃轉門的腳下嗎?楊秀女看著這面目全非了的故地唏噓不已。

洪太陽從司機座上把一個食品袋遞向后座的楊秀女,將食品袋里的東西掏出來:是那個剛送出去的錄音機。洪太陽說:“楊總,這您還是自己留著吧?!?/p>

楊秀女一時有些發蒙:“這、這怎么在你這里?”

洪太陽說:“你侄子剛才把它扔了。我看見了,又替您撿回來了?!?/p>

楊秀女徹底蒙了,口吃起來:“他、他、他,他為啥要扔???”

洪太陽說:“人家以為你這么個大姨,這回怎么也得給個十萬二十萬的,沒想到給了個這!我聽見你侄子扔的時候說:‘這老太太,現在精子都隨便捐了,她還玩這情調!”

楊秀女更加唏噓不已,天爺呀,那像極了周武生的人,那簡直就是周武生又晃著二十歲的一頭卷發回來了,他有一口周武生二十歲時的好牙啊,他居然能把這扔了,還輕蔑它!楊秀女傷心不已地對吳穎說:“你看,你看,他給我扔了!”

“還有事兒吶!”洪太陽慢慢開著車,在街上慢慢地轉,接著說,“我還聽見您侄子和他的新娘倆人為這在酒樓大堂就吵起來了。我聽見新娘子諷刺您侄子,說我還以為你大姨能把半拉銀行給你搬來哩!說要知道是這樣,我根本就不跟你過!您侄子就罵她,說你他媽的賤,不過咱就離!倆人這就要開始離婚了?!?/p>

楊秀女驚愕地說:“這就要離婚了?現在的人,感情基礎是這樣的脆弱嗎?”

“楊總??!”洪太陽咯咯地笑,笑楊秀女幼稚的認真,“現在能舉行婚禮的那感情基礎就算是牢固的了,還能撐到舉辦婚禮的那一天?,F在哪還有你們當年那種刻骨銘心的愛情呀,現在誰還相信有愛情呀,現在很多人根本就不結婚,像我,我就不結婚?!?/p>

楊秀女說:“小洪你今年有三十了吧?”

洪太陽依舊滿不在乎地笑:“小生今年三十有四了?!?/p>

楊秀女不知再說什么好,她捧著那被丟棄的錄音機,對吳穎唏噓道:“吳姐姐啊,你說,這算啥事呢,啊,這算個啥事呢!”

吳穎勸慰她:“算了,算了,不說他們了,咱們還是拉咱們的話吧。哎,秀女子,你這里面真是三十年前的錄音???就是那一年你讓我聽的那段?你今天真要放給大家聽???”

楊秀女苦笑一聲,說:“不是的。我逗周武生哩,三十年前他老威脅我要放給大家聽。我哪能真當著孩子們的面放呢。這里面,是那一年我去廣東,臨走那天早上,在村口,樹底下,我錄的。我當時是不準備再回來了,我想,在外面我要是實在太想家鄉了,就放來聽聽?!彼聪铝艘呀涥惻f的鍵盤,把儲藏在那薄皮鐵器里的聲音放了出來。

是鳥叫。吳穎聽到的是畫眉的聲音,隨后又聽到了斑鳩,賀蘭山蜂鳥的叫聲也夾雜在里面,短促的細細尖尖的。鳥們清脆地叫著,能想象到清晨樹梢的露水晶瑩剔透。

“這是三十年前的鳥叫??!”吳穎不禁感慨萬千,“這也算紀念品了吧!”

車緩緩行進著,楊秀女望著車窗外緩緩向后移去的城鎮,說:“現在日子變富了,麥地都變成城市了,可是,鳥也沒有了?!?/p>

吳穎探出頭去仔細聽了一會兒,也苦笑起來:“真是的呀,真是再聽不見鳥叫了!”

楊秀女說:“再想聽鳥叫,就得聽這紀念中的了?!?/p>

那紀念中的鳥叫婉轉低回著,從車里飄出去,在喧囂的城鎮上空飄飛。

吳穎聽著鳥叫看著楊秀女,“秀女子,”她忍不住開口說道,“都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問問你,你現在依然是一個人呢,還是——”

楊秀女不說話,她依在車窗口,聽著那像露水一樣清澈透明的鳥叫,看著外面車鳴人喊狗吠的新興城鎮,眼角已經密布網紋的眼窩里有水色在一閃一閃著,她在默默地哭。

吳穎于是什么都不再問了。

鳥叫繼續著。兩個女人都淚眼迷蒙地聽著這些三十年前的鳥兒在三十年后還在叫著。這些鳥兒應該是看到過三十年前麥子地里那一幕一幕的啊,于是兩個女人都覺得它們叫得仿佛在召喚,在聲聲啼喚著那逝去的以往。吳穎想,如果此刻這是一部電影最后的鏡頭,那畫面一定是這樣的:鳥兒叫著,鳥叫和城的喧雜一起混響著,籠罩著城中的人來車往。漸漸地,那聲聲啼叫的呼喚脫穎而出,逐步明亮,城的喧囂慢慢褪去,城變得寂靜無聲和黑白,所有的人車都在黑白中默默地移動,仿佛被那呼喚所感染,都屏住了聲息,只剩下清脆的鳥鳴像一根絲弦在城的上空飄啊飄,飄啊飄。再漸漸地,城隱去了,沒有了,土地再次原始地赤袒著,滄海又作桑田,鳥的鳴叫開始匯成宏大的合唱,風也開始吹了,那是夏日的風,給谷物催熟的風,于是那金燦燦的黃在曠野上顯現了,先是一點,后是一線,再而后一片……

那無邊無際好稠好密的麥子地啊。

2009年寫于天津楊柳青寓所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09年第10期】

李唯,男,畢業于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供職于天津電視臺,國家一級作家,在多個國家文學藝術協會擔任職務。創作《腐敗分子潘長水》《暗殺劉青山張子善》等中、長篇小說多部,兩次獲《北京文學》獎,兩次獲《小說月報》百花獎,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獲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獲莊重文文學獎,獲老舍文學獎提名獎等。創作《黑炮事件》《美麗的大腳》等電影、電視劇多部,獲金雞獎最佳編劇提名獎,兩次獲夏衍電影文學獎,獲建國七十周年優秀電影劇作獎,獲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優秀電影劇作獎,作品獲金雞、百花、華表、飛天、金鷹等所有獎項,三次獲得“五個一工程”獎,被授予德藝雙馨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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