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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莊呼叫黃河

2020-12-31 07:23石鐘山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0年12期
關鍵詞:李莊小松夏雨

石鐘山

某次戰役中,他腦部受傷。后來病情時時發作,他腦中會出現幻覺,仿佛回到戰場,他呼喚著戰友的名字,生死與共,不離不棄。老兵不死,因為他腦中的戰場一直未曾消失;也不會凋零,因為崇高感、悲壯之美是打動人心的永恒力量。

軍區院里的孩子從記事起,就認識了李莊叔叔。李莊叔叔個子不高,長得圓頭圓腦的,這都不是重點,他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有很多,別人都穿軍裝,戴著軍帽,軍容儀表都整齊得很。他很多時候,只穿著軍裝,腦袋被一塊白布從腦門到后腦勺死死地勒住,那塊布勒在李莊叔叔的頭上一定很緊,他的五官都變了形。最突出的是那雙眼睛,不勒這塊布時,眼睛是圓的,勒完之后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后來我們知道,李莊叔叔是因為經常頭疼,造成他頭疼的原因是,有一塊日本人的炮彈皮飛到他腦子里了。當時做手術沒有取出來,后來部隊進城,條件好了,李莊叔叔又去醫院檢查他的腦袋,醫生說還是不行,原因是,這塊炮彈皮離大腦中樞神經太近了,取出來弄不好人就癱在床上了。李莊叔叔不想讓后半輩子癱在床上,就把那塊炮彈皮留在了腦子里,結果就是李莊叔叔經常頭疼。每次頭疼就讓小松媽把他的頭用布勒緊,似乎這種方式會緩解他的頭疼。

小松是我們的同學,每天拖著鼻涕,鼻涕在唇上慢慢地流,積攢夠多了,又吸口氣把鼻涕吸回去,天天在我們身邊吸溜吸溜的,鼻子下方總沒有干爽的時候。小松有兩個姐姐,分別叫大靈和二靈,長得卻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幾年之后,大靈二靈都成為了我們暗戀的對象,這里不提,還說李莊叔叔。

李莊叔叔頭上勒塊白布條也就罷了,關鍵是他一頭疼就回到了過去,忘記了現在。他又回去到哪兒了呢,每場戰役不一定,全看李莊叔叔的心情。按現在的話講,李莊叔叔這是穿越到了過去。大部分時候,他會回到抗日戰爭,抗日戰爭時,他在冀中平原打過游擊,他是縣大隊的一名中隊長。他經常穿越到當中隊長的年代,頭上勒著白布條,腰上系了條板帶,板帶上捶了一只掃把疙瘩。掃把是小松媽掃地用的,年頭久了,掃把的枝條磨禿了,只剩下一個掃把頭。李莊叔叔就把這個掃把疙瘩當匣子槍。對了,忘記介紹李莊叔叔的身份了,他現在是軍區軍需部的副部長,自從他腦子里飛進了一塊彈片,就沒做過正職。年輕那會兒,他還不亂穿越,只是頭疼,每次頭疼他就胡亂找塊布把頭勒起來,據說在戰場上頭疼發作,還撕過自己的軍衣勒在頭上。在我們小時候那個年代,軍區機關團以上干部都是有配槍的,配槍意味著可以隨身攜帶,下班帶回家里也可以,但不能出岔子,畢竟槍是殺人的東西。李莊叔叔以前也有配槍,他是軍需部副部長,有條件也有理由配槍。后來不知為什么,李莊叔叔穿越了,他經常舞著槍在操場上去耍,有一次還沖著天空連開三槍,他說這是總攻的信號彈。后來怕他鬧出人命,上級便在他又穿越回來時,把他的槍收了回來。李莊叔叔只要不穿越,他是個非常溫和的人,懂禮數講原則。我父親代表組織去收他的槍。父親和李莊叔叔是老戰友,他們一起在縣大隊當過中隊長。兩人關系要好,經常在一起喝酒,喝著說著就多了,然后兩人抱在一起哇哇大哭,他們為什么要哭沒人知道。反正哭了,酒醒之后又跟沒事人似的了。

父親站在李莊叔叔辦公室里,李莊叔叔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剛頭疼完,正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對剛才發生的什么,似乎記得又似乎不記得了,像夢境一樣。父親就伸出手,李莊叔叔不解地說:咋的了老石,我不欠你啥呀。父親就說:你欠我一把槍。李莊叔叔疑惑著把剛放到桌上的槍遞給父親,嘴里說道:這槍不是你的,是組織配給我的。父親接過槍,嘩啦一聲把子彈退出槍膛,然后把槍口抵在李莊叔叔的鼻子下道:你聞聞。李莊叔叔皺起鼻子認真聞了下,望著父親說:剛射擊過?父親又把彈夾從槍身上卸下來,扔給他道:數數吧,還有幾顆?每把槍里子彈是五顆,這是每個人的標配。李莊叔叔頓時傻了眼,彈夾里只剩下兩顆子彈了。父親就繃起臉道:老李,你不能這么玩呀,再玩就要出人命的。李莊就木頭似的立在那兒,疑惑地說:我,我剛才夢游了?父親把槍裝了起來,握到自己手里:老李你不僅夢游了,還打了三槍。司令部黨委研究決定,沒收你的槍。說完把槍別到自己的腰間。李莊叔叔怔住了,槍是他的伙伴,從參軍那天到現在,槍一直陪伴著他,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早就習慣了。突然沒了槍就像少了一條左膀右臂。他無措地立在那里,惶恐地望著父親。父親不忍,立住腳還是勸了幾句:老李,這是組織決定。李莊叔叔一聽到組織,下意識挺直身子。父親又說:咱們歲數大了,這東西帶在身上不好。萬一你再夢游,傷了人,你說該怎么負責?

李莊叔叔聽懂了,揮揮手,有氣無力地道:拿去吧。他沖父親努力擠出一絲笑意。父親一走,他就抱住頭,坐在椅子上號啕著大哭了一回。一邊用拳頭敲打著腦袋,一邊說:都是你害了我呀。沒有槍的陪伴,李莊叔叔頓時就蔫了,總覺得比別人矮了半頭。父親還有黃河叔叔輪番找他喝酒,都被他拒絕了。黃河叔叔是我家鄰居,住在另外一個單元,長了一臉麻子,聽說是鬧革命時,被大戶人家的散彈打的,散彈擊中在了黃河叔叔的臉上,留下的疤造成的。小時候我們不懂事,給黃河叔叔編了句順口溜:黃叔叔是老登,一臉麻子一臉坑。老登相當于老家伙或者老炮的意思。當然,我們不敢在黃河叔叔面前唱,他有個兒子和我們一個年級,和我同班。他叫黃長水,聽聽這名字,一家人都和水干上了。黃長水經常耍賴皮,比如說是借我們彈弓或者火藥槍,但借去了又不還,我們就唱這句順口溜。黃長水心大,我們不論怎么唱,他還一邊笑,一邊沖我們做著粗俗的動作罵我們。他長得比我們高,又比我們壯,我們煩他,又沒什么好辦法。

李莊叔叔的槍被組織收走了,他再穿越或夢游時,只能把掃把疙瘩插在腰上了,然后瘋瘋癲癲地沖到操場上。操場上裝了不少士兵平時訓練用的器材,有獨木橋,有障礙,單雙杠什么的就不用說了。李莊叔叔就把眼前的一切當成了陣地,揮舞著掃把疙瘩在這里翻越騰挪地打開了游擊。這種游戲,我們從小就愛玩,一邊喊叫著一邊沖沖殺殺。很快,我們就成了李莊叔叔的玩伴,他成了我們的指揮官,他帶領我們十幾個孩子,一會兒臥倒一會兒匍匐前進,然后又是射擊。李莊叔叔握著掃把疙瘩,他射擊的動作標準而又瀟灑,我們揮舞著手里的彈弓火藥槍,成為了他指揮的士兵。我們又想起了戰爭片或者小人書里那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場景,我們沖呀,殺呀的,和李莊叔叔一路拼殺著和想象的敵人做著最后的決戰。有時我們也會裝死或負傷了,一個個倒下,這時的李莊叔叔,把身子滾到掩體后,握著手,做出拿步話機的樣子,拼命地呼叫著:黃河,黃河,我是李莊,請求炮火支援。每每此時,我們的游戲已經達到了高潮,我們期待著炮火雨點似的從天而降。我們想到了《英雄兒女》中的王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指揮部呼叫著:向我開炮……我們又英勇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向眼前的火海沖去。

每次我們玩的時候,小松從來不參加我們的游戲。我們玩得熱火朝天時,小松站在一旁樣子似乎要哭出來,他一迭聲地喊:爸,爸,你快醒醒!李莊叔叔已經穿越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任憑李小松怎么喊,就是不回來。他繼續呼叫:黃河,黃河,我是李莊,向我開炮,開炮,火力覆蓋……往往這時,小松就一邊往家跑一邊哭泣,書包打在他屁股蛋子上,上下翻飛,我們非常討厭李小松這時的表現,我們罵他是叛徒是逃兵。我們都知道,他是回家搬救兵去了。果然,沒多一會兒,李小松就帶著他媽,風風火火地從家屬院方向跑來。李小松媽叫夏雨,在那個年代這是多么時髦的名字呀。夏雨是我們軍區門診部一名護士。有時她不在家,李小松就去門診部搬救兵,然后就看到穿著白大褂的夏雨像只蝴蝶似的從門診部里飛過來,落到李莊叔叔身邊。此刻的李莊叔叔就有些恍怔,但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他還在呼叫:黃河,黃河,我是李莊……他呼叫的底氣已經微弱了。我們知道,用不了多久,李莊叔叔就會從穿越中回來。夏雨一出現,我們就停止了游戲,從地上爬起來,看著李莊叔叔一個人仍沉浸在游戲中,我們便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多么希望這個游戲永遠持續下去呀。

果然,夏雨用手拉住李莊叔叔的肩,另一只手把他的頭扳過來,沖他說:你看看我是誰?一句話,李莊叔叔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準從穿越中回到現實中來。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土,把握在手里的掃把疙瘩扔在一邊。仿佛從另外一個世界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夏雨面前,他似乎很累,精疲力竭的樣子,蔫頭耷腦地往回走,腳步還有些踉蹌。每每這時,李小松就會跑上去,捉住父親的手。夏雨站在原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一陣陣傷心和難過從她那張俊俏的臉上掠過。

自從發現李莊叔叔有了這個穿越功能后,便成了我們的念想,每天放學路過操場,我們都會在操場中尋找李莊叔叔的身影,只要他在穿越狀態,我們立馬就和他一起投入戰斗。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失望的。

正常時的李莊叔叔和別人并沒有兩樣,穿著嚴謹,邁著軍人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從我們面前走過,他的威嚴讓我們總是退避三舍。只有李莊叔叔穿越了,他才是我們的戰友和指揮官。每次和他玩得盡興時,我們都盼著夏雨別來,或者是晚一點出現,只要她不出現,我們就會和李莊叔叔盡興地玩耍在一起。

有幾次我們威脅過李小松,平時生性膽小的小松這時卻顯得英勇無畏地說:他不是你們爸。他說這句話時,眼里是浸了淚的。每天放學,只要他發現父親發作了,總是第一時間去搬他媽這個救兵。只要他媽出現,總是立竿見影收到奇效。

以前,領導同事也曾在李莊面前出現過,他不僅不聽勸,仿佛看到了一幫戰友前來增援了,更讓他亢奮。每每這時,他總是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放到絕境之中。他呼喊著:黃河,黃河,我是李莊,陣地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請求增援。黃河叔叔此時站在一旁,似乎又被李莊叔叔帶回到了戰爭年代,為此,黃河叔叔總是會流下眼淚。領導同事都試過之后,仍不能讓李莊叔叔清醒,只有夏雨的到來才能讓局面起死回生。在我們眼里,李小松的母親是神一樣的存在。

李莊和夏雨相識是在部隊入城不久,抗美援朝的前夕,他是三六九團的一名副團長。部隊進城后曾掀起一股大齡軍官集體結婚的熱潮??梢韵胂?,這些為共和國打下江山的一群男人,終于盼來了全國解放,他們最初的理想就是解放全中國,建立新社會。如今新社會是迎來了,自己的小家還沒建立,可急壞了這些光棍們。那會兒,部隊經常組織各式各樣的聯誼活動,地方參加聯誼活動的當然是一批又一批女同志,有紡織廠的,也有大學即將畢業的學生,還有一些政府機關的女同事。那一陣子部隊和地方都很熱鬧,有許多個傍晚,部隊出動一輛輛卡車,把一批又一批青春年少的女性拉到部隊營院,條件好的在房間里,條件差一些的就在露天,扯出一根電線,安上幾盞二百瓦的電燈,也算是燈火通明。大齡軍官和這些女性聯誼,為的就是擦出愛情的火花。那一陣子,每天都會有幾對新人結婚,接親的都是馬匹,一波又一波的馬蹄聲在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響起,踏出了對新生活的向往。

同是大齡青年的李莊也參加過兩次聯誼會,其實他看上了一個地方機關的女青年,李莊硬拉著那女青年還假模假式地跳了曲舞,后來他發現這個女青年比自己高出半個頭,他只來得及問清人家姓名,那女孩子告訴他叫王麗。然后低下頭大膽地望著他。跳完一曲之后,便再也不邀請王麗了,他為自己的個頭感到自卑,他心里一遍遍想:太高了,這么高的女人給自己當老婆不合適。正當他猶豫的工夫,又一支舞曲從留聲機里傳出來,黃河卻捷足先登,邀請王麗跳舞。黃河身材高大,足壓了王麗一頭,這次是王麗仰視著黃河了。李莊看到黃河一只大手把王麗的小細腰死死握在自己的手里。李莊的頭又疼了,他跑出去,在街邊摟住一棵樹,頭抵在樹上,一次又一次用頭去撞樹,那棵樹便發出簌簌的聲音。每次犯病,身邊所有物件都成了李莊頭攻擊的對象,似乎把頭撞在物件上,疼痛就會得到緩解。經常頭被撞得頭破血流。李莊一邊撞頭一邊就想:以前和小鬼子拼刺刀時,再高的小鬼子我也沒放在眼里。有兩次在反掃蕩,縣大隊掩護群眾撤退,他們縣大隊和一個中隊的鬼子交火了,子彈打完了,他們就挺著刺刀和鬼子肉搏在了一起。他記得同時有三個小鬼子向他攻擊,一個抱腰,另外兩個挺著明晃晃的刺刀向他刺來。他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把身后抱他腰的小鬼子硬是甩到了身前,正好兩個鬼子刺刀過來,結結實實地刺在了自己人身上。當兩個小鬼子正愣神的工夫,他嗷叫一聲撲過去,把兩個鬼子都壓在了身下……

當年他有一身力氣能把小鬼子干倒,一個高個子女人卻讓他自卑了。他想不通,鬧心得頭疼欲裂,便一次次去撞那棵皮糙肉厚的樹干,結果他眼冒金星,皮開肉綻,滿臉是血,頭疼得到了緩解,可傷口卻血流如注。他的樣子嚇壞了兩個巡邏的哨兵,以為自己的副團長受到敵人攻擊了,不由分說地架起他,來到了野戰醫院。那時的野戰醫院也剛進城不久,駐扎在一個戲院里。這次到醫院卻讓他意外地結識了夏雨。那會兒夏雨剛參軍不久,她是護士學校畢業的,野戰醫院進城,她便被征召到了部隊的醫院。他被兩個戰士架到臨時野戰醫院時,夏雨正站在戲院門口吃冰棍。和平年代了,部隊進城了,野戰醫院也閑了下來,她晚上值班,天熱,就跑出去買了根冰棍,準備吃完再進去,就在這工夫,看到了滿臉是血的李莊被兩個戰士架過來。她扔掉還剩下的半根冰棍,驚呼一聲撲過來。兩個戰士氣喘著沖她大叫道:快給我們副團長包扎。夏雨從兩個戰士手中接過李莊,把他帶到了戲院里面,讓他坐在觀眾的椅子上,找來紗布、酒精棉什么的,為李莊包扎著傷口。夏雨穿著新發的軍裝,外面披了件白大褂,值班前還特意沖了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她圍著李莊忙前忙后,李莊嗅到了女性散發出的陣陣體香,他就有些迷糊,情不自禁的那種。他的頭被她包扎好了,他望著眼前這位小巧玲瓏的女護士,心想:我一定比她高。想到這他就站了起來,果然比她高了有兩寸的樣子,失去的自信又找了回來,他把手背在身后,用副團長的口氣問:小鬼,多大了?夏雨就立正站好道:報告首長,我今年二十。李莊心想:我今年已經三十有五了,差十五歲。他點點頭,這才感覺到頭上纏的紗布不緊不松正合適,此時頭疼已經過去。正常起來的李莊頭腦還是十分清晰的,然后他又問:貴姓?夏雨差點笑出聲,她只能用手捂住嘴答:我叫小雨點。話一出口知道自己答錯了,一分神把自己小名說出來了。忙又補充道:小雨點是我小名,我的名字叫夏雨。李莊已經被小雨點這個名字吸引了,他覺得這個名字和眼前的姑娘很吻合,圓潤透亮,不是小雨點又是什么。他一邊點頭一邊說:小雨點,我記住你了。說完就要往外走,身后的夏雨見他要走,把手舉到太陽穴處,已經給他敬禮了。他又回過頭問:你結婚了嗎?他認為這一點很重要。夏雨被他問愣了,手仍作敬禮狀,此時,她滿臉通紅,但還是答道:我剛參軍。雖然她答非所問,但李莊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天晚上,回到兵營的李莊就失眠了。他滿腦子里都是小雨點的聲音和形象,越想越興奮,越想心里越熱,他下床喝了兩缸子涼水也沒澆滅他的心火。天快亮時,他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大太陽底下,卻被雨水淋了個透濕,他抬眼望著四處都是晴天,哪來的云彩呢。起床號響了,李莊的夢醒了。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師長金大牙。這個金大牙是他們為師長起的外號,以前并不叫大牙。有一次戰斗,師長的門牙被一塊炸起的石頭擊碎了,不知這塊石頭怎么那么邪門,不偏不倚,沒傷著他別的地方,卻把他兩顆門牙崩飛了。后來找了一個郎中修理他的牙,牙是鑲上了,卻比別的牙長出來不少,嘴總是閉不嚴的樣子。于是他們就給師長起了個外號“大牙”。師長姓金。金師長可是李莊的老領導了,當年他們在冀中打游擊時,金師長就是縣大隊的大隊長,后來日本人投降,部隊整編,金大牙帶著他們參加了正規軍。金師長已經結婚了,早已老婆孩子熱炕頭地過上了日子。

李莊手提馬鞭走進了金師長辦公室,以前總是打仗,手里不是刀就是槍,一下子不打仗了,手里沒個抓手,很不習慣。于是他整日里就手提個馬鞭,手里有了抓手,心里就踏實了一半。金師長進城后,把老婆孩子從老家接到了城里,剛剛老婆又為他生了個兒子,走進師長辦公室,李莊仍能隱約地嗅到師長身上的尿布氣味。不等師長讓他落座,便大模大樣地自己坐下了。金師長看著他頭上的紗布就問:李莊,你的頭又疼了,這是又往哪兒撞了?李莊的老毛病全師上下了解李莊的人都知道。金師長看著他頭上紗布滲出的血跡心疼地問。李莊卻答非所問地說:師長,我個人問題你管不管?

金師長一怔:這幾次聯誼會你沒參加?

他梗著脖子說:參加了,但我一個都沒看上。他又想起了王麗,那個高個細腰的女人,被黃河摟住的樣子,頭又隱隱地有些疼。

金師長就攤著手說:你沒看上,我能有什么辦法。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上你才行,我一個師長不能為你去搶親吧。

不用你搶,我看上了一個,但我不知咋跟人家去說。李莊求救似的望著金師長。

金師長俯下身道:誰呀,哪里的姑娘?

李莊就說了,他沒記住夏雨的名字,卻記住了小雨點這個乳名。說完瞪著師長說:我都三十五了,是全師的老大難了,這事你不管可不行。

金師長一拍桌子道:好你個李莊,自己沒本事還賴上我不成?是你自己搞對象,又不是我!

李莊就開始服軟了,一邊笑一邊說:師長哇,求你了,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讓我打仗一個小時拿下一個山頭,我連眼皮都不眨??勺屛腋銓ο?,咱也不會呀,狗咬刺猬不知從哪兒下嘴呀。

他的話把金師長說笑了。

那天上午,許多人看見,金師長坐著自己的吉普車,帶著手提馬鞭的李莊一起離開了營區。

金師長先是拜會了野戰醫院的院長老唐,都是老熟人,然后又把李莊介紹給老唐,并說明了來意。老唐就撫著眼鏡說:李團長你看上我們醫院誰了?

李莊就說:小雨點。說完又補充道:我頭上的紗布就是她為我包扎的。

唐院長就說:你說的是夏雨吧。昨天晚上是她值班來著。

李莊點著頭,回憶道:好像是這個名字。

唐院長就有些犯難地說:夏雨和別的同志不一樣,她剛參加工作,家就是本地的,她的父母還在,就是她同意,她父母能不能同意我可說不準。說完用目光打量著李莊。李莊努力把胸脯挺起來,就著把腳跟也抬起來了。

后面的事果然和唐院長預料的差不多,在唐院長精心安排下,李莊又和小雨點單獨見了兩面,唐院長又做了小雨點的工作。夏雨終于松了口道:和李團長結婚不是不可以,我父母不同意我可沒什么辦法。

唐院長又帶著李莊去見了小雨點的父母。夏雨的父親以前在舊政府里做事,也算是識文斷字見過世面的人,如今在為新政府做事,思想很開明,撂下一句話:只要我閨女同意,我本人沒啥意見。還得問她媽的意思。

夏雨的母親在這個城里也算是大家閨秀,父母都是做生意的,還當過商會會長。上上下下地把李莊打量了,左手握著右手道:現在是新社會了,女兒嫁給什么人,按理我們做父母的不應該干預。說到這,話鋒一轉,盯著李莊道:你學過文化,讀過書嗎?李莊臉就紅了,他的確沒讀過書,十五歲就參加了縣大隊,先是當通信員,后來又參加了中隊的戰斗班。他紅著臉說:我在縣大隊時上過識字班,也認識了一些字。

夏雨媽就嘆口氣,左手握緊了右手,在她的觀念里,沒有文化的人是不講道理的人,她怕自己的女兒受委屈。她這一聲嘆氣,讓李莊的心涼了半截,馬上補充道:我以后可以學習文化。部隊進城后,掀起了文化補習的熱潮,辦了各種班,每次學習他頭就疼,總是找借口溜走,提著他的馬鞭四處轉悠。李莊不僅臉紅了,心臟也快速地跳動著。

夏雨媽緩了口氣又道:文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要是能答應我三點,我就同意夏雨嫁給你。

李莊忙不迭地說:您老吩咐,別說三件,十件八件的我也依你。

夏雨媽就道:首先不能讓我女兒受委屈,凡事都要懂得謙讓。

李莊點著頭說:中,以后啥事我都聽小雨點的。

夏雨媽又說:不能把外面那一套帶到家里。我女兒不是你手下的兵。

李莊把挺起的胸脯收回去,腰也塌下去一點,努力讓自己看上去還有些溫柔的地方。

夏雨媽又說出了最后一條:夏雨是我們老兩口唯一的閨女,從小到大寵養慣了,你比他大十幾歲,當她父親都夠格了,你要寵著她、讓著她。

李莊就差跪下了,他一迭聲地說:以后我就把小雨點當成閨女養。

李莊這么答應的,也是這么做的,在他的心里夏雨就是他的閨女。不僅疼著讓著,對夏雨總是言聽計從。隨著他的歲數大了,頭疼穿越時,他認不出任何人,但只要夏雨走近,一句話:該回家了。他立馬就能清醒過來,瞬間頭也不疼了,就像中了魔法。許多人都不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父親們在戰爭時的情誼,直接影響到了我們這撥孩子的身上。我和黃河的兒子黃長水,還有李莊叔叔的大女兒大靈我們在一個班里。黃長水總是含情脈脈地看大靈,那會兒我們大約上小學四五年級,大靈已經出挑得水靈靈的了。許多小男生都故意和大靈套近乎,這個男生送給大靈一塊橡皮,另一個送一支鉛筆什么的,每每這時,黃長水都會沖過去,把男生送的東西在大靈面前抓走,惡狠狠地還給這些男生。弄得大靈就尖叫道:黃長水你這是干嗎?!黃長水也不說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的鉛筆和橡皮一股腦都拿過來,倒在大靈面前的課桌上,漲紅著臉說:我有,你要用隨便拿。我們一幫孩子就在一旁起哄。一遍遍呼喊著大靈和黃長水的名字,大靈白皙的臉漸漸地紅了,她突然坐在座位上,趴在桌上哭了。大靈一哭弄得黃長水手足無措,紅頭脹臉地說:大靈你別哭哇,一會兒老師就來了。

大靈的弟弟李小松那個鼻涕蟲經常挨同學欺負,好長時間我們都不懂,大靈二靈長得那么漂亮,為什么李小松卻長了一副窩囊相。因為他的鼻涕不斷,讓人看著就是個沒脾氣的孩子,然后就經常受欺負。每每這時,黃長水總是能及時出現在李小松身邊,把那些欺負李小松的孩子屁滾尿流地打跑。然后向守護神似的站在小松身旁,彎下腰說:小松你別怕,有長水哥呢。小松就抽抽搭搭地把腰挺起來,仰起頭道:謝謝你長水哥。

大靈因為長相出眾,也經常會受到高年級男同學騷擾,在放學的路上大靈二靈經常被一些壞男孩攔下,其實這些男孩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想和大靈二靈說說話,誰讓她們打小就長得那么漂亮呢。只要被黃長水發現,他就像一頭發情的小公牛一樣撲過去,掄起書包,沒頭沒腦地向這些大男孩砸過去。這些大男孩受了攻擊,自然不把黃長水放在眼里,他們開始反擊,黃長水就像打一場阻擊戰一樣腹背受敵,經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不論他被打得有多重,他一粒眼淚疙瘩都不掉。跑到遠處的大靈和二靈躲在一棵樹后看著這驚險的一幕。不知此時的大靈心里想的是什么。

直到有一次,大靈的事件再一次重演,這次黃長水又一次及時出現,他沒像往常那樣掄起書包沒頭沒腦地往前沖,而是不慌不忙地從書包里掏出一把槍。槍是真槍,在太陽底下發出藍幽的光芒。黃長水舉著這團藍幽幽的光一步步向那幾個男孩子逼近,他們都被黃長水手里的家伙嚇住了,一邊退還一邊說:別開槍,別開槍。那幾個男孩子還下意識地伸出了手作投降狀,像電影里遇到八路軍的漢奸,結果他們在黃長水的真刀實槍的威懾下,屁滾尿流地逃跑了。黃長水此時像一個大英雄,他意猶未盡地彎下身子,嘩啦一聲讓子彈上膛,又舉起槍,還沖天空來了一家伙。清脆的槍聲在明晃晃的大街上震蕩。槍自然是父親黃河的,那會兒黃長水的父親是軍區作戰部長,每天上下班都會把槍帶來帶去。黃長水上學時,就是把父親的槍偷了出來,藏了一天,終于派上了用場。

第二天黃長水上學,我們看著他拐著一條腿走進學校,肯定是讓黃河打的,而且還不輕,他的臉上一直露著勝利的微笑。雖然他挨了父親一頓暴打,但從那以后,果然沒人再敢騷擾大靈和二靈了。

不久的一天中午吃飯時,大靈從書包里掏出半塊糖餅送到黃長水桌前,放下后轉身就跑出了教室。黃長水看著那半塊糖餅,又看眼教室門口,大靈就是從那兒跑出去的。不知為什么,黃長水竟流出了兩滴眼淚。在我們的心里,從那天開始,黃長水和大靈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從家里偷出五元錢,約著黃長水去了趟商店,買了瓶果酒,是通化產的葡萄酒,還有一袋餅干,我們倆走到一個公園的樹林里,你一口我一口地把那瓶果酒給喝光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喝酒,下口很甜,結果卻是暈暈乎乎地躺到草地上暢想起將來。五年級剛畢業,似乎已經把自己當成大人了,我說自己的理想是能夠參軍,最好是能趕上戰爭,然后像英雄王成一樣大喊著向我開炮。這樣的場景已經鼓噪得我多少回夢里都成了英雄。一說起自己的理想,就渾身發緊熱血沸騰。黃長水顯然是果酒喝多了,歪著嘴紅著眼睛說:我的理想就是一直能和大靈好下去。說這話時,他還盯著頭頂上的樹梢一臉幸福狀。我雖然對黃長水的理想有些遺憾,但從心里還是覺得他的理想挺好的。

高中畢業那一年,我和黃長水還有大靈是一批入的伍,我和黃長水都被分到了連隊,大靈被分到團衛生隊做了衛生員。從連隊到團部還有幾十公里的路,那會兒,每到周末,黃長水都要請假外出,他的目的地就是直奔團部的衛生隊。只有我知道黃長水和大靈已經偷偷地談戀愛了。

如果沒有那次意外,我相信,黃長水一定會和大靈結婚,成為相親相愛的愛人。結果衛生隊在一次實彈訓練中,大靈為了救一名新兵,把新兵沒有揮出去的手榴彈壓到了自己的身下,大靈光榮犧牲了。

黃長水失去了戀人大靈,痛苦狀不可描述。從那以后,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李莊迎娶夏雨那天,是金師長派出吉普車把夏雨接到營區的。老兩口就這么一個閨女,自然是依依不舍,站在門口,沖著吉普車的尾氣招了好久的手。車內的夏雨隔著車窗望著父母自然也淚水漣漣。李莊就握住夏雨的手,一遍遍地說: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哭啥。部隊那會兒已經接到了集結的命令,李莊知道又有一次大仗要打了,金師長已經把一部分內容傳達給了他們團以上軍官。這次打仗要出國,去朝鮮半島,保家衛國。從抗日又到解放戰爭,他們打了無數的仗,可出國打仗誰也沒有遇到過。他知道上級一聲令下部隊就開拔了,在這節骨眼上卻是他成親大喜的日子。

他讓通信員從炊事班端來一臉盆饅頭,然后把新房的門反鎖上,三天三夜連屋門都沒出。他把夏雨當成了陣地,不停歇地進攻,日夜鏖戰,一次次敗退又一次次反攻,直殺得眼冒金星氣喘吁吁。他把積攢了三十多年的力氣都在這三天三夜時間里用完了。

第四天早晨,他聽到部隊集合號時,兩腿發軟地走出了他們的洞房。部隊經丹東就進入到了朝鮮的領土。那是怎樣的炮火連天的三年呢,吃過草根喝過雪水,一仗接著一仗,炮火連天硝煙彌漫。在這三年時間里,不知為什么,藏在他頭里的彈片竟然一次也沒有發作過。指揮戰斗時,腦子異常清晰,仿佛他的舊傷已經完好如初了。

三年之后,他和他的英雄部隊凱旋回國了,在朝鮮時他接到過夏雨的信,先是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后來告訴他自己生了,是個女孩,等他回來取名字呢??伤氐綘I區,看到夏雨領著兩歲多的一個女孩迎接他時,他還是被驚到了,仿佛自己做了個夢,一下子世界就變了。從那以后,他們又再接再厲地生下了二靈和小松。

李莊知道夏雨一個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夏雨懷大靈那年才剛滿二十歲,自己還是個孩子。他掰著手指頭算過自己和夏雨的年齡差,三個巴掌,整整十五歲。從那一刻,他開始心疼老婆了。家里的活路幾乎都被他一個人承包了,從早晨做飯開始,到急三火四地送孩子們去幼兒園。中午他吃食堂,那會兒夏雨還在醫院工作,他不知夏雨吃沒吃飯,從食堂打回飯跑到辦公室,把電話打到醫院,他要聽見夏雨親口告訴他,自己已經吃過飯了,他這才會踏實下來,安心吃自己的飯。

昔日的金師長已經是副參謀長了,經常沖李莊開玩笑地說:你把媳婦當姑娘養了。李莊紅了臉低下頭,并不多說什么,后來人們說多了,他就急赤白臉地跟人家解釋: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嫁給我這個老光棍,人家容易嗎?他這么解釋,眾人就笑。

在沒有仗可打的日子里,李莊頭疼的毛病三天兩頭地犯,下雨陰天就不用說了,只要未來兩天下雨或陰天,他的頭就隱隱地發脹作痛。有一段時間,他成了軍區機關天氣預報的問詢處。人們不時地問他:李莊,這兩天會不會下雨呀?他不高興,摸摸自己的頭,然后答是或者不是。那會兒的天氣預報很不準,有幾次軍區搞演習,司令估摸不準天氣,還專門派人來問過李莊。別人暗地里給李莊起了個外號就叫天氣預報。

在別人眼里李莊是個喜劇,但李莊從來不這么看待自己。那塊彈片長在自己的腦子里,當時在冀中打游擊時,他負傷,手術的條件差,就在一戶人家的牛棚里,給他做手術的卻是個當地有名的老醫生。他清醒過來后,那個醫生告訴他:再有兩個頭發絲的距離,他的命就保不住了。每次頭疼時,他都覺得那塊彈片在腦子里生根發芽了,不僅長出兩根頭發絲那么長,已經長滿了他的腦袋。有時疼得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吃過夏雨給他開回來的止疼藥,開始一片、兩片,最后一把一把地吃,還是止不住他的疼。夏雨帶著他求醫問藥,部隊醫院地方醫院都去過,都告訴他不能再次手術了。也勸他,止疼藥不能吃多了,傷神經。從那以后,他索性什么也不吃了,每次頭疼,就隨手抓個什么東西,是布就纏在自己頭上,要是應手的家伙,就用這家伙去敲頭。那會兒他還沒有穿越,不論怎么疼腦子都是清醒的。每次頭疼發作時,他都認為自己活不長,自己要在有限的生命里,對夏雨好,對三個孩子好。有許多次,他頭疼難忍時,就拉著夏雨的手情真意切地說:小雨點,我老李對不住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也沒讓你過上幾天舒心日子。他這么一說,夏雨就心生了苦澀,自己是名護士能照顧別的病人,自己的丈夫卻照顧不好。她把丈夫的手擎起來,摸著自己的臉,任淚水在丈夫的手掌間流過。

有幾次,我和黃長水這些孩子打著找小松出來玩的旗號,其實就是為了多看一眼大靈和二靈,小松那個鼻涕蟲,我們才不愛搭理。有許多次,我們把李小松叫出來,前腳他出了樓門,后腳就讓我們打發走了。有一次,我們又敲開了李莊叔叔的家門,看見李莊叔叔在縫被子。在客廳里,拆洗過的被子攤在沙發上,李莊叔叔像個女人似的在一針一線地縫著。夏雨站在一旁打著下手。李莊叔叔的舉動讓我們吃驚不小,在我們的記憶里,針線活都是女人來做。那次,我們甚至忘記了叫小松,更忘記了多看一眼大靈和二靈。匆匆忙忙地從他們家門前跑出樓道?;氐郊?,我把看到的一幕當新聞告訴了父母。父親沒說話,嘆了口氣說:你李莊叔叔不容易。

后來,我在吃飯時,聽父母在飯桌上議論過,組織做過幾次讓李莊叔叔轉業的命令,理由就是他腦子里那塊彈片,每次在軍區黨委會上討論,都遭到了以金參謀長為首的了解李莊人的反對。每次說到讓李莊叔叔轉業的話題,金參謀長都第一個站起來反對,他經常說的話是:讓李莊同志轉業他的頭就不疼了?再說了,他頭疼也沒影響過工作,要真覺得李莊是個沒用的人,組織可以不管,我們這些老戰友養他。金參謀長率先這么發言,持反對意見的人也不好說什么了。這事就算過去了,過一陣子,又有人提,金參謀長就再次反對。一直到李莊叔叔退休前,仍然有人提出讓他轉業的呼聲。

父親和李莊叔叔都在一個縣大隊一起出過生入過死,當時兩人都是中隊長,年齡又相差無幾。在軍區工作,兩人的關系走得最近,另外走得近的還有黃河叔叔,三個人都是經歷過生死的戰友。他們經常聚會,這周末去李莊叔叔家,下周又來我家,總之三個人不斷輪流做東,每次父親出門聚會時,都在褲兜里塞兩瓶酒,鼓鼓囊囊地像揣了兩顆炸彈。出去時還異常清醒的父親,回來時就變了一個人,他滿嘴噴著酒氣,仍然亢奮著,戰友相聚的情緒仍然沒有散盡,每次回來,就要把我們這些孩子集合在他的眼前,講上一遍和李莊叔叔的生死交情。每次都講到李莊叔叔那次負傷。那是一次冀中反掃蕩,為了掩護鄉親們轉移,縣大隊在一個叫臥牛山的地方打阻擊,父親的中隊和李莊叔叔的中隊各守一個山頭。那次父親的山頭吃了大虧,被日本鬼子的迫擊炮幾乎炸平了山頭,人員傷亡很慘重,最后與沖上來的鬼子短兵相接了,眼見著陣地就要丟失了,當時父親和兩個小鬼子廝打在陣地前,陣地沒有了槍炮聲,有的只是吭哧吭哧的廝打聲。就在這時,李莊叔叔帶著一個排把敵人打跑了,父親親眼看見,李莊叔叔手里的鬼頭刀把壓在他身上的鬼子砍倒,他拉起父親,自己又帶著戰士們沖鋒。就在這時,一顆炮彈落在了李莊叔叔的身旁……父親這故事講了無數次,每次講我都聽得津津有味,滿身的血液呼呼啦啦地在身體里流淌,在我心里李莊叔叔是個可親可敬的人。

有幾次,李莊叔叔和黃河叔叔來我家喝酒,三個人喝著聊著,最后三個人就抱頭痛哭在一起。三顆花雜的人頭湊在一起,他們的樣子卻像三個沒長大的孩子。

因為李莊叔叔的傷病,他從抗美援朝回來后職務是副師長,后來調到了軍區任軍需部副部長,一直到退休,他的職務從來就沒變過。后來黃河叔叔當了軍區副參謀長,父親也做了后勤部長,兩人都成了李莊叔叔的上級,而且還差了好幾級。李莊叔叔從來沒有說過一句牢騷話。每次喝完酒,他都幸福地望著黃河和父親說:能讓我在部隊待下去我就滿足了。說完這話,他透明開心地笑著,樣子幸福極了。父親和黃河兩人在一起時,他們倆經常感嘆:組織虧欠李莊呀。

李莊叔叔因為娶的是獨生女,他對岳父岳母就像對自己親爹親娘一樣地照顧。隔三岔五他就要領著一家老小去看他的岳父岳母,因為都在一個城市里,來往也算方便。在岳父岳母最后的日子里,他干脆把岳父岳母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家里三個孩子,再加上兩個老人,李莊把房間讓給岳父岳母住,自己就在客廳里打地鋪,一住就住了好幾年。

我們清楚地記得,在大靈和黃長水我們初一那一年,李莊叔叔的岳父不在了。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為李莊叔叔岳父出殯,那會兒還不時興火化,一口棺材停在樓下,是李莊叔叔把岳父的尸體背到樓下,父親和黃河叔叔一幫人又把棺材抬到了一輛卡車上。已經退休的金參謀長、黃河、父親,還有一幫戰友都去為李莊叔叔岳父送行。我和黃長水為了湊熱鬧,各自擠到了父親的車里去看熱鬧。不知為什么那次父親沒有阻攔我,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李莊叔叔岳父的老墳在郊區的一片山崗上,當給岳父下葬時,李莊叔叔嗷叫一聲跪在了棺材前,張開雙臂似乎要把棺材抱在懷里,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呀,你要走了,我還沒給你盡夠孝呢!他跪在岳父棺材前,哭得真誠而又感人。父親和黃河等人齊心協力又把棺材抬到了挖好的墓穴中,李莊叔叔捧起一把土撒在棺材上。最后很多幫忙的人都走了,李莊叔叔仍然跪在岳父的墳前和岳父告別著:爹,我打小就沒了爹娘,認識你們那一天,就把你當成自己爹了,孩子還沒孝敬你,你就走了……他字字血聲聲淚地訴說著,聽得父親和黃河叔叔也流下了眼淚。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問過父親:別人都有爺爺奶奶,我怎么沒有?父親別過頭,望著房間的某個角落,久久沒有回答我的話。再看父親時,他已經雙眼蒙眬了。后來我大了一些,父親才告訴我,爺爺奶奶在父親十三歲那年就不在了。父親也就是在那一年參了軍。父親說完這話之后,在許多個漆黑的夜晚里,我想象著爺爺奶奶應該長成什么樣子。每次都很模糊,清晰起來時,卻是父母的臉在我眼前定格。

不久,李莊叔叔又送走了岳母。他逢人便說:我李莊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了。他說這話時滿眼的失落,鬢邊還有一縷白發在風中飄蕩。

大靈犧牲之后,是我陪著黃長水把骨灰送了回來。部隊隆重地為李大靈同志召開了追悼會,并追認大靈為烈士。在我們到家前,李莊叔叔一家早就知道大靈犧牲的消息。黃長水抱著大靈的骨灰,我隨在他的身后。自從得知大靈犧牲的消息,黃長水沒有哭,他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人似乎變傻了,呆呆怔怔的,別人說什么似乎他都沒聽見。直到部隊領導命令我和黃長水護送大靈骨灰時,黃長水的眼睛才似乎活了過來。當衛生隊長把大靈的骨灰轉交給我們,黃長水一直就把大靈抱在胸前,在部隊,他們的愛情是地下的,可我們卻心知肚明。

我們在上高二時,黃長水和大靈就好上了,經??梢钥匆婞S長水車座后坐著大靈,大靈雙手摟著黃長水的腰。大靈真是女大十八變,上高二時她十六歲,細腰長腿,該凸的地方都恰到好處地凸顯出來。黃長水也天生長了一個大高個,他留著挺長的頭發,人前人后一甩一甩的,看著就很文藝,唇上的茸毛長出了一圈,看著成熟而又老到。

黃長水和大靈整日里出雙入對,最先發現他們的還是二靈和小松,二靈正在讀初中,小松也小學四年級了,拖在他鼻子下的鼻涕已經干凈了。小松也顯得白白凈凈的,就是骨子里少了些男孩子氣概,許是被他的兩個姐姐帶的,舉手投足都像女孩子。兩人發現了黃長水和大靈的苗頭,他們就回家向父母匯報了。夏雨本來是反對的,在她的觀念里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什么叫戀愛,這是胡鬧??衫钋f叔叔卻不這么認為,他掰著指頭和夏雨說:我和黃河是啥關系,那是生死之交的戰友,我們都在一起快一輩子了,黃河的兒子黃長水,那孩子我喜歡,長得像他爹年輕時候,咱家大靈能和長水在一起,這是子一輩父一輩,親上加親呢。在父親這輩軍人中,他們很少有親戚這層關系,從小入伍參軍,又東打西殺了十幾年,老家的父母大都不在了,即便還在的也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們只能把戰友視為社會關系中最親近的人。

夏雨自從和李莊結婚以來,家里外面都是李莊一個人操持,甚至每天吃完飯,洗碗這種小活,李莊都搶著干,怕傷了夏雨的手。他經常撫著夏雨的手道:老婆,你這細皮嫩肉的小手是給人看病打針的,怎么能干活。李莊把男人該干的活干了,女人的活他也干了。夏雨就一身整潔不沾一絲煙火氣,她本來就比李莊小十幾歲,又被李莊這么嬌生慣養,人就越發的滋潤。有幾次去商店,兩人結伴去買東西,服務員把東西包好,遞到她手里說:你替你爸拿好了。夏雨被人認為是父女,羞臊得臉都紅了,李莊卻很高興的樣子,像摟孩子似的把夏雨摟在懷里說:你本來就是咱家的大閨女。

認識李莊夫婦的人都私下里對夏雨說:你這輩子是嫁對人了,瞧李部長對你多好。夏雨每每這時,并不多說什么,只是幸福地抿著嘴笑。要不是因為父母,她不會嫁給李莊,當時李莊向她求婚時,長得又矮又老,像個結結實實的肉球,在她面前滾來滾去。

有許多個夜晚,她幸福地伏在李莊的懷里嗔怪著問:你為啥要對我這么好?李莊讓自己的身子躺得舒服一點,伸手拉過夏雨肉嘟嘟的小手道:我當年答應過咱媽。夏雨就想起,李莊求婚時,母親曾經對他的約法三章。那三條,她早就忘到腦后了,沒想到,過去這么多年,孩子都生仨了,李莊還記得。習慣了有人疼有人愛的生活,她的確也把生活中的李莊當成了自己的小爸爸。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李莊拿主意。

在大靈和黃長水偷偷戀愛的事情上,她自然也依了李莊的意思,他們就睜只眼閉只眼的。先是黃長水在高中畢業那一年報名參軍,大靈也回家和父母匯報自己要參軍的消息。李莊望著女兒不說話,他在等待著女兒的下文,眼前高中畢業的女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他望著女兒,就想起第一次見到夏雨時的情景,內心的愛憐自不必多說。大靈見父親不說話,便跺下腳說:人家長水都報名了。李莊終于聽到了女兒的實話,便笑著說:你去參軍我支持你。于是,大靈便和我們一同到了部隊。

我們參軍走后,我曾聽我母親說:李莊和黃河兩家吃了頓飯,李莊和黃河都喝多了。兩人摟腰挎脖地相送,還親家長親家短地熱烈地叫著,結果兩人都摔倒在煤堆上,爬起來時都成了煤人。兩家人的做派其實已經驗證了一個事實,他們互相認可了這門親事,并相互都滿足和幸福。因為兩人有了這層關系,兩家人多了些不易察覺的親情而冷漠了父親,平時他們三個人是不分彼此的生死戰友。有一次,兩人又一次喝酒時,父親突然闖入,把兩瓶酒重重地蹾在兩人面前的酒桌上。兩人心虛又詫異地望著父親,父親就大著嗓門說:你們認了親家就忘了我了是不是?兩人忙搖頭,把一抹愧色掛在臉上。父親大大方方地坐下,用牙咬開一酒瓶蓋,呸一聲又吐在地上,給三個人分別倒滿酒。舉起酒杯沖兩人道:你們這么辦事可不咋地,我雖說不是你們親家,但還是戰友是不是?兩人就頻頻點頭,不用多說,那次三個人都醉倒了。又遙想起當年,說得熱火朝天,淚水漣漣。從那以后,他們又是三個如影隨形的好戰友了。

我陪著長水進門時,看見李莊叔叔家的靈堂已經布置好了。大靈一張軍裝照片披上了黑紗,端正地放到客廳的柜子上,長水一進門,腿便一軟,似跪似蹲地伏在了李莊和夏雨面前,悲愴地叫了一聲:叔,姨,我把大靈送回來了。說完把懷里的大靈高高舉過頭頂。李莊和夏雨雖然早就知道了女兒犧牲的消息,但面對女兒的骨灰盒,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夏雨大叫一聲,幾乎攤倒在地上,李莊伸出顫抖的手把女兒接了過去。我看到李莊叔叔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他的頭向上仰著,似乎在打尋著天棚,一口氣屏在胸前,久久,他噴出一口氣息,眼淚也隨之噴涌而下。他把女兒的骨灰擺到柜子上,伸出手一遍遍在撫摸著,似乎他撫摸的不是骨灰盒,而是近在咫尺的女兒。大靈犧牲時只有十九歲,父親的情感就投入了十九年,從女兒出生,他把女兒抱在懷里迎來第一聲啼哭,這輩子他們就結下了父女之緣。如今女兒不在了,父母心中的傷痛可想而知。

父親和黃河叔叔也來了,還有一些戰友,屋內站不開,他們就站在樓道里。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長水嘴唇干裂兩眼充血,沖悲痛欲絕的李莊和夏雨大喊一聲:叔哇,阿姨,是我沒照顧好大靈!

回過神來的夏雨一把抱住跪在地上的長水,悲悲泣泣地說:孩子,我誰也不怨。一老一小就哭在客廳中央。

我和長水那次在家里待了一周,我們臨歸隊前,黃河叔叔張羅著為我們送行,父親和李莊叔叔也來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和長輩同桌,那一瞬間,我們發現在長輩眼里,我們已經長大了。席間,最初誰也沒提大靈的事,他們都克制著自己,說一些鼓勵我們的話。喝了幾杯酒之后,李莊叔叔的目光就落到我和長水身上。他舉起杯子說:長水,小山子,叔叔敬你們一杯酒。我和長水忙站了起來,李莊叔叔一飲而盡,咽酒時被嗆到了,他發出難受的干咳聲,黃河叔叔去為他拍打后背。終于緩過氣來的李莊叔叔,眼里已泛了淚光。他又為自己倒了杯酒,這次他把酒杯舉到了黃河叔叔的面前說:親家,我敬你。話說到這兒,聲音哽咽,我們看見他在努力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黃河叔叔端著酒杯站起來說:親家你說得對,大靈不在了,我們還是親家。李莊叔叔把那杯酒伴著自己的眼淚一同喝了下去,坐下時把空杯重重地放到桌上道:大靈不在了,我還有二靈。當時,我們以為李莊叔叔說的是酒話。

二靈高中畢業時,李莊叔叔又把二靈送到了部隊,還是在她姐姐生前的衛生隊工作。那會兒,我和長水都已經入黨提干了,長水在司令部當參謀,我在政治處當干事。二靈入伍后不久,黃河叔叔給長水打來一次電話,他在電話里沖長水說:你二靈妹妹參軍了,你要像照顧自己妹妹一樣照顧好她。從那以后,長水果真像照顧自己妹妹一樣照顧著二靈。二靈后來考上了護士學校,她離開時,我和長水都去送她??吹蕉`穿著軍裝的樣子,我們就想到大靈剛參軍時的樣子,姐倆長得如出一轍。我們站在火車站的月臺上,看著列車載著二靈駛去。自從大靈犧牲后,長水就像多了心事,一下子就變得少年老成了。他望著駛遠的列車,眼里閃過一抹難得一見的亮色。不知為什么,長水性格又活泛了起來,他變得愛說愛笑了。

兩年后,二靈從護士學校畢業,又回到了衛生隊做護士。從那天開始,我經常能看見長水和二靈出雙入對的身影,就像大靈又活過來一樣。一年以后,長水和二靈休年假,臨走時,長水和我說:這次休假,要回去和二靈結婚了。面對著他的突如其來的幸福喜訊,似乎早在我的預料之中。我擁抱了長水,并說了祝福的話。

后來母親和我說,長水和二靈的婚禮很熱鬧,老戰友都去了。在酒店開了十幾桌。但不知為什么,本來高興的兩家人,說著喝著聊著,前一分鐘還說著喜慶的話,后一分鐘李莊就抱著黃河哭了起來。弄得兩位新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夏雨把兩人拽開,沖李莊叔叔喝了一聲:今天是大喜日子,別想沒用的!李莊得了命令似的,這才又破涕為笑,摟著黃河的脖子,親家長親家短地熱烈在了一處。

李莊叔叔退休了。

父親、黃河叔叔卻仍在工作。其實三個人的年齡相差無幾,但因李莊叔叔一直是師職干部,部隊條例中規定,每個級別的干部退休年齡是有規定的,級別越低退休的年齡越小。

李莊叔叔從朝鮮戰場上歸來,就是副師長,后來到軍區做了軍需部的副部長,還是副師職干部。這么多年他的職務一直沒有得到調整,都是因為頭里那塊隱藏的彈片。那塊看不見摸不到的彈片讓李莊叔叔吃盡了苦頭。發作起來不僅疼得要死要活,還影響到了他進步的空間。

軍區領導換了好幾屆,每屆領導都親眼看見過李莊叔叔發病時的樣子,隨著李莊叔叔年齡增大,他疼痛時穿越的次數也明顯增多。有時大冬天頭痛欲裂,他會脫光了膀子,從辦公樓里沖出來,奔到落滿積雪的操場上,他在積雪里摸爬滾打,喊著沖鋒的號令,樣子讓人看了心酸。每每這時,父親或者黃河叔叔都會把電話打到門診部。這時我們就會看到,夏雨從門診部里沖出來,一直奔到正激戰在自己幻想中的李莊叔叔面前,大喊兩聲李莊叔叔的名字。李莊叔叔的目光起初是散淡的,他的意念又回到了過去,正殺得興起,待目光聚焦完成,他陡然清醒過來,抱著膀子,像做了錯事的孩子,灰溜溜地跟在了夏雨身后向家的方向走去。夏雨低著頭,不知是因為心疼,還是難過,總之,她每次接李莊叔叔回家時,都會流下兩行淚水。

清醒過來的李莊叔叔頭仍然是疼,他回到家后,嘴里會咬緊一條毛巾,雙手死死抓住床頭,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滲出。

夏雨站在一旁卻愛莫能助,她心疼自己的丈夫,但看著李莊叔叔一次又一次發作,最初吃止疼藥,后來她帶著他走遍了城內大小醫院,甚至連偏方都沒放過,結果沒人能夠治好他的病。后來有醫生說,吃太多止疼藥會對腦神經有損傷。從那以后,不論有多疼,李莊叔叔再也不吃止疼藥了。他被自己吃過的止疼藥嚇住了,從冀中反掃蕩那次他受傷開始,每次頭疼都吃止疼藥,那會兒藥品稀缺,金大隊長還是想方設法搞來了一些止疼藥,專門為李莊叔叔留著。從最開始吃一片,到最后吃上三五片都沒用了。止疼藥吃多了,迷糊惡心,李莊叔叔覺得止疼藥燒壞了腦子。他聽完醫生的話之后,便再也不吃了,他要留一顆清醒的腦子。有時夏雨看他這樣,心疼不過便央求他說:要不打一針止疼針吧。李莊叔叔一邊咬著毛巾一邊搖頭說:我腦子壞了,就得離開部隊。

軍區每屆領導都了解李莊叔叔的情況。開始時,便都想讓李莊叔叔轉業。金大隊長后來當上了軍區副司令員,他就為新來的領導介紹李莊的情況,在黨委會上言辭激烈地提出李莊叔叔留隊的理由。他終于說服了新來的領導,李莊叔叔又一次沒有被做出轉業的決定。后來金副司令退休,李莊叔叔五十出頭了,頭疼的次數愈加頻繁,又來了一個新政委,看李莊叔叔這樣子確實痛苦,也知道前幾任為什么沒有做出他轉業的決定,便召集黨委委員開會,提出了個折中的意見,做出了早幾年退休的決定。當黃河和父親還有一些老戰友得知這一消息后,他們找到了司令和政委,集體為李莊叔叔求情,理由是,李莊叔叔退休無事可干對他的病情反而不利。面對這些戰友為李莊叔叔求情,便把那紙提前退休的命令撤銷了。

李莊叔叔終于在部隊干到了師職干部的最高年限,他被宣布退休了。這一年他五十五周歲。李小松剛讀大學二年級,他讀的是財經大學。此時的小松和童年已判若兩人了,干凈整潔,就是性格還有些軟,眼神總是飄忽不定的。大靈犧牲,二靈已和黃長水結婚,在下面的部隊,家里就只剩下他一個孩子了。上大學期間平時住校,只偶爾周末回家來住一兩天。

李莊叔叔最初被宣布退休時,他連續半個月都沒有出門。夏雨上班后,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沒有人知道他想了什么,又干了什么。有一次,夏雨在一天晚上,突然敲開了我家的門,一見父親她的眼淚就止不住了,她哭訴著道:快去看看我們家老李吧,他不吃不喝已經三天了。

父親披上衣服就匆匆往李莊叔叔家趕去,和他一起到的還有黃河叔叔。李莊叔叔躺在沙發上,眼窩深陷,頭發蓬亂,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

父親和黃河叔叔一見他這副樣子便急了,一邊搖晃著他,一邊給部隊醫院打了電話,讓醫院派了輛救護車急三火四地把李莊叔叔送到了醫院。輸完液后的李莊叔叔清醒了,看到父親和黃河,眼淚嘩啦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是個廢人了,活著受罪,還不如去找那些犧牲的戰友。

父親急了,沖他吼道:李莊,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呀,你還是不是個黨員,還是不是個軍人?你這是逃兵。

黃河叔叔捉住了他一只手一邊搖一邊說:親家,咱們都不能當逃兵,誰說退休就沒用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國家還會需要我們,又召我們去前線。

在父親和黃河叔叔的安慰中,他的情緒慢慢平穩下來。從那以后,父親和黃河輪流著把李莊叔叔叫到家里來喝酒。每次喝酒,話題只有一個,就是勸慰想不開的李莊叔叔。父親喝了幾杯酒之后,便大著舌頭說:李莊,我和你親家過幾年也該退了,最后結果都一樣,未來是屬于年輕人的,我們不能賴著不走。等我們一起退了,咱們就釣魚去。

黃河叔叔也說:親家,千條江河歸大海,做再大的官都有一天要做回老百姓的,老石說得對,等我們退了,一起約上去釣魚,去游山玩水,你覺得沒意思,咱們就結伴一起到孩子的部隊上去看看……

李莊叔叔摸一摸沒了領章的衣領,看了看戎裝在身的父親和黃河叔叔,含著淚還是把杯中的酒喝下去了。三個老戰友,年齡都大了,喝了幾杯之后,就被酒拿下了,然后三個人相互勾肩搭背,踉蹌著送李莊叔叔回家。他們在路上有時會哼唱一些老歌,比如《游擊隊之歌》或者《志愿軍戰歌》,歌詞和曲調被他們哼得支離破碎,但都熱血沸騰,磕磕絆絆送李莊叔叔回去。

李莊叔叔似乎從退休的失落中漸漸地走了出來,他偶爾也會出來走一走,但總是走得不理直氣壯,形只影單地溜著墻邊走。他心里發虛,看著昔日的同事有說有笑地去上班,他卻成了個閑人,于是,他總是偷偷摸摸的,像做賊一樣。有一次,溜著墻邊走的李莊叔叔被父親發現了,父親大叫一聲:老李!又上前捉住了他的膀子,熱情地說:老李,到我辦公室坐坐。不由分說便拉著他來到了自己辦公室。李莊叔叔以前也經常到父親辦公室來串門,雖然不在一個辦公樓,但都在一個院里,偶爾相互串串門,喝杯茶說幾句閑話。這次卻不同,因為李莊叔叔退休了,是父親的客人。父親讓公務員倒了茶,還特地給公務員介紹道:這是軍需部李部長。李莊叔叔聽了臉就紅了,但心里很受用,覺得自己還是個有用的人,腰就挺直了幾分。公務員走后,父親把煙灰缸推到茶幾中央,兩人就吸煙,一邊說些勸解的話,父親就說:老李,你以后沒事就來我這兒坐,陪我辦公。

父親陪李莊叔叔并不踏實,一會兒一個電話,要么就是下級不斷敲門進來,匯報工作。每次有下級來,父親都不忘記李莊叔叔,都要隆重地把他介紹一番,有許多人認識李莊叔叔,上前熱情地打問身體,還有退休后生活什么的。待父親坐回到桌前忙完手頭工作,再抬頭時卻發現李莊叔叔不見了。他走到窗前,正看見李莊叔叔走出辦公樓,又找了墻根去走,父親就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李莊叔叔不僅不習慣沒了工作,生活上也轉不過彎來。以前上班時,一日三餐都到食堂去吃飯,自從小松上了大學,夏雨也開始吃上了機關的食堂,兩人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在食堂吃。退休后便不能去機關食堂了。夏雨就把食堂的飯菜給他打回來,李莊叔叔吃了幾口,便把筷子放下了,夏雨就問:怎么了老李,不舒服?李莊叔叔就生無可戀地說:不是那個味了。夏雨看著早點不解地問:都是你每天愛吃的東西呀,咋就不是那個味了?李莊叔叔一邊搖頭一邊無滋無味地坐到了一邊。

以前李莊叔叔對待夏雨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百般呵護,精心照料,就連刷碗這種小活,他都舍不得讓夏雨去沾水,總是親力親為。自從他退休之后,一切都反過來了,夏雨就像照顧一個孩子一樣對待他。冷了不行,熱了不行,咸了不行,淡了不行,總之,一切都不對了。李莊叔叔這種無端的矯情經常弄得夏雨愁眉不展,臉上也陰云密布。有時上班也不放心,怕李莊叔叔在家里又鬧出什么幺蛾子,便把電話打到家里,噓寒問暖地叮囑一番。有幾次他干脆不接電話了,急得夏雨從機關門診部回來,打開門,卻看到他把家里的老物件都翻了出來,一件件擺在客廳的地上,里面有他的獎狀,立功證章……李莊叔叔看著自己曾經的履歷,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光輝歲月。他沉浸其中并樂此不疲。有時夏雨早晨走,看到他就把這些物件展示出來,下班時回到家,他還在沒完沒了地端詳。他經常把夏雨拉到身邊,拿起一枚軍功章,便講起那次戰斗,還有那些犧牲的活著的戰友。每個故事的主角都離不開父親和黃河叔叔。

周末時,李小松會從學?;丶疫^周末,他的聽眾便換成了小松。他一遍遍地講一遍遍地說,有時聽的小松也跟著眼淚汪汪的。講完一段故事,他就盯著小松的眼睛說:你大姐犧牲了,你二姐還在部隊,家里三個孩子,就你沒參過軍,你要把這課補上。小松再次認真點頭。小松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兩個姐姐的庇護之下,久了,就有了女性的敏感和心思。他理解父親的同時,也擔憂著父親的老毛病。

在他小時候,父親發病穿越時,我們興致勃勃地和李莊叔叔一起沖殺時,小松似乎受了奇恥大辱,滿臉通紅,憋得眼淚在眼圈里打轉,他要跑回家去叫母親。我們知道,只要夏雨一來,李莊叔叔的夢就會醒來,我們的游戲也就宣告結束了。為了阻止小松去找他媽,我們輪流著抱住小松,急得他又哭又咬,鼻涕不時地冒泡,欺負小松也成了我們當時的樂趣之一。

從那以后,我們每天放學路過操場時,小松都要跑在我們的前面,只要看到操場完好如初,并沒有他父親穿越的身影,我們明顯地能感覺到,小松的步態才恢復正常,身體也松懈下來,又變得有說有笑了。

后來我們大了一些,再也不會參加這樣的活動了。只要見到李莊叔叔穿越,我們就在人群中尋找小松的身影,并大聲告訴他去找母親。有時小松放學晚了,不在我們人群中,我們中間會有人飛跑著奔向門診部去搬夏雨這個救兵。

小松從小到大一直記得母親帶著父親,從這個醫院到那個醫院去看父親的頭疼病,前幾年,夏雨還帶著李莊叔叔去北京上??催^醫生。所有醫生的結論都是不再適合做手術了。神經已經把殘留在腦子里的彈片包裹死了,手術的結果誰也預料不到。但每次看到父親又一次發作時,小松還求救似的望著母親說:我爸這病真的沒有辦法了?他看到母親痛苦又無奈的眼神,自己只能無助地去抹眼淚。在兒子眼里,父親太受罪了,從小到大,他經歷過父親頭疼病無數次發作,他并沒有習慣,而是每次父親頭疼似乎都疼在他自己身上。有幾次看到父親生不如死的樣子,他把自己的衣服都抓爛了。他從那時就發誓,一定要拯救父親??墒撬帜檬裁慈フ雀赣H呢?他只能做一個孝順的孩子,父親不厭其煩地給他講過去的故事,有的故事他已經聽了幾遍了,都能復述出里面的每個情節了,為了讓父親高興,他還是做出第一次聽的樣子。醒悟過來的父親,就摸著他的頭說:小松,你的性格雖然不適合當一名軍人,但你是個好孩子。

李莊叔叔對自己養的三個孩子都很滿意,大靈早早地犧牲了,雖然過去好多年了,但他有時會突然想起大女兒,想起她的笑、她說過的話,悲傷便從心生。他搖搖頭,努力把這種悲傷從心頭驅走,可還是忍不住去想。二靈接了姐姐的班,已經結婚成家了,經常打電話過來,問長問短。每次自然都要關心他的身體,接到二靈的電話,他總是會有種錯覺,這是大靈在和自己說話。有時他經常會把大靈二靈合二為一。他對二靈的情感就說不出的復雜。

他退休后不久,干部部的人找到他,想為了照顧他,把二靈和黃長水調回來,他立馬制止了。瞪著眼睛沖干部部的人說:這個調回來,那個調回來,基層就沒人了。咱們當機關領導的不能帶這個頭。從那以后,組織就打消了照顧他的念頭。身邊有夏雨對他來說足夠了,他退休那年,夏雨才四十出頭,正是人生中的好時候。退休后的李莊叔叔性情變得古怪起來,他經常對夏雨挑三揀四的。夏雨都容忍著他。她經常眼淚汪汪地和同事們說:老李照顧了我二十年,現在我要回報他。

我們經常能看到,退休后的李莊叔叔在夏雨的攙扶下,走在傍晚的林陰路上。老夫少妻的身影是那么和諧,一幅夫唱婦隨的景象。

又是幾年后,父親和黃河叔叔也退休了。李莊似乎又活了過來。三個經歷了戎馬大半生的戰友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線上。

他們又在一起頻繁地聚會,以前聚會時都輪流到家里,老婆孩子都在場,身邊有一百八十雙眼睛盯著,不論怎么熱絡卻并不自由。退休后的三個人再聚的時候,便會去飯店,有時訂一個包間,有時就坐在大廳里。酒是少不了的,三兩輪酒下肚,頭就大了,舌頭也大了,說過去聊現在,現在的一切都在眼皮子底下放著呢,似乎也沒有什么好聊的,他們說得最多的還是某一次戰役或戰斗。他們也感到意外,之前對曾經的過去已經很模糊了,為了想起一件過去的事而絞盡腦汁,頭被拍了又拍,怎么也想不起來。到老了,腦子似乎一下子就清楚了,過去發生的一切都纖毫畢現地在腦子里播放著。當年打日本,又到解放戰爭,最后是抗美援朝,他們當年的陣地是什么樣,一場戰斗下來犧牲了幾個戰友,一切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天。他們說著聊著,有時候一瓶酒三個人喝,酒還沒喝完,人就被酒拿下了。說話顛三倒四,思緒停在了某一處再也過不去了。他們又想到了酒,李莊叔叔就想到了到朝鮮之后的第二次戰役,部隊深入到敵后穿插,被敵人包圍了,不僅包圍了還分塊切割了。柴副師長帶著他們那個團,一路拼殺下來,他們這個團也就是剩下一個營的編制了,電臺和后方聯系不上,他們只能各自為戰了。李莊記得突圍前的那天晚上,月朗星稀,他和團長、柴副師長坐在一起研究突圍線路,遠處是敵人點起的篝火,星羅棋布,一個圓圈又一個圓圈,敵人正等待天明,一舉把他們拿下。三個指揮員都知道,這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決心已下,剩下的就是沖鋒了,柴副師長叫來警衛員,警衛員手里提著一個鐵筒,那里面裝著高粱酒。這是戰役打響前,總部慰問的,一路上柴副師長都沒舍得喝。三個人把軍用水壺里倒上了酒,剩下的酒又讓警衛員分發給了士兵。柴副師長、團長和他把水壺碰到了一起,仰起脖子,沖著半盞高懸在天際的月亮,他們在干杯。李莊叔叔每次回憶到這都說:滿滿一壺高粱酒,眼皮都沒眨一下,一伸脖子就干掉了。高粱酒下肚,李莊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柴副師長舉起了手里的信號槍,三發信號彈騰空而起,這是他們突圍的信號,三個指揮員一躍而起,帶領著士兵向東方沖殺過去。子彈炮彈從他們頭頂飛過,李莊眼睜睜地看到一發炮彈落在團長腳下,一柱沖天的火光把團長高高地拋了起來。他喊著:老高,高團長!一片硝煙,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見了。跑在前面的柴副師長揮了下手里的槍說:李莊同志,請你接替團長職務,能突圍一個是一個。

高團長犧牲在了他眼前,他眼睛血紅,沖著身邊的戰士們說:同志們,跟我來。他身輕如燕,兩耳生風,越溝坎,跨溪流,胸前的沖鋒槍不停地掃向圍堵過來的敵人。那會兒他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不僅讓他英勇無畏,還讓他腳下生風,他幾乎沖在隊伍的最前面,耳旁飛過的子彈打著嘯叫,他沒有恐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帶著同志們沖出去,和大部隊會合。隊伍奔到一處山崗上時,他看見身邊的柴副師長腳下一個踉蹌,一頭栽倒在他的面前。他撲過去,把柴副師長抱在胸前,一股溫熱從柴副師長胸前躥了出來,他用手去捂,柴副師長用微弱的聲音說:快……帶著隊伍,別讓咱們師絕了后……柴副師長死在了他的懷里。接下來,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帶著隊伍突圍的,他只記得耳邊掠過的風聲和槍炮聲。晨曦微現的時候,他帶著僅剩下的百十來人的隊伍跑到一片林地里,驚飛一群鳥。槍炮聲已經遠遠地甩在身后了。輾轉著和大部隊會合了。他們才知道,一個師就沖出來他們百十號人馬。他們被撤到后方,休整兩個月,又是生龍活虎的一個整編師了。

李莊叔叔每每說到這一段時,總是會哭得泣不成聲,一個師的人馬,上千號人呢,就這么沒了。許多年以后,陸續地找到一些尸骨被運回到國內,可高團長、柴副師長一直沒有下落,他心里就打個結。每次回憶過去時,到那次戰役便畫上了句號。每次喝酒,都會到此打住。

父親這時看眼桌上的空酒瓶子,英雄氣短地說:咋就喝不動了呢,咱仨才一瓶酒就喝成這個熊樣。

黃河就無奈地笑一笑道:虎落平陽呀。

然后兩人扶起悲傷中的李莊叔叔,三個人趔趄著腳步,向干休所走去。

三個人除了喝酒,更多的時間是下棋,以前他們退休前也下過棋,卻總下得心不在焉的,一會兒一個電話,一局棋總是下得支離破碎,找不到感覺。那會兒不論誰贏誰輸都相互不服氣,便信誓旦旦地說:等退休后,咱們踏實地下,誰輸誰就是龜?,F在他們開始心平氣和地下了。不論誰輸誰贏仍然是不服氣,吵吵嚷嚷著經常把棋盤掀翻在地上。棋子滾得到處都是,棋子在地上還沒停下腳步,三個人就反應過來,大眼瞪小眼地說:這是干啥,不就一盤棋嘛。然后三個人彎下身子去尋散落得到處都是的棋子,嘩嘩啪啪地又放到了棋盤上。有時他們會吵吵嚷嚷地下上一整天。直到夏雨從門診部下班回來,叫上李莊一起回家。夏雨要比李莊年輕十幾歲,還沒有退休。夏雨身材保持得很好,似乎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剛結婚時,李莊總愛喊夏雨的小名小雨點。后來不喊了?,F在退休了,他又把老婆的小名掛在了嘴上。他只要遠遠地看見夏雨的身影,便把棋局一攤道:小雨點回來了,我該回家了。有時不用夏雨喊,他就乖乖地隨在小雨點的身后回家了。

父親把目光轉回來,望著黃河說:看你這親家。黃河就笑一笑,拍拍父親的肩膀說:還是年輕好哇。兩人感慨著向各自的家走去。

這是李莊叔叔不發病時的樣子,可他卻經常發病。只要一變天,發病的李莊叔叔就又穿越到了過去的時光,年老的身子又變得身輕如燕了,他把草地和樹當成了戰場,自編自導著某一次戰斗。做出端槍的樣子,他蹲下躍起地在幻想中戰斗著。每次又把悲情的角色放到自己身上,便大聲地呼叫:李莊,李莊呼叫黃河!現實中的黃河叔叔就扎著手奔到李莊叔叔面前道:我來了,咱們一起沖出去。李莊叔叔對現實的黃河叔叔不為所動,仍沉浸在過去某一段時光。黃河叔叔見自己進入不了戲,便跑回家給小雨點打電話。不消說,只要小雨點身影一出現,李莊叔叔立馬恢復如初了。但頭還是疼,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來,用頭去撞樹、撞墻,夏雨一邊拉著他一邊抹眼淚。

在我們的眼里,李莊叔叔的頭已練成了鋼筋鐵骨了,我們小時候就這么認為。后來我們又近距離地觀察過李莊叔叔的頭,才發現我們錯了,常年不間斷地撞墻撞樹,李莊叔叔的頭已經變形了。常人很難理解到他的痛苦。

父親和黃河叔叔問過李莊叔叔無數次同一個問題:頭疼時候,到底在想什么?李莊叔叔悶著頭說:七竅生天了。對于常人的父親和黃河叔叔來說,他們不完全理解七竅生天的感覺。

不知是因為頭疼的折磨還是天生的,李莊叔叔似乎從來就沒胖過,到老了,身子越發地消瘦下去。有時顯得頭特別大,脖子又細,我們經常擔心,脖子支不住他那顆已變形的腦袋。

二靈和長水仍在部隊工作,此時的長水已經是邊防團團長了,二靈已調到了醫院做了護士長。他們三天兩頭地把電話打到家里。每次接電話,李莊叔叔都沖電話千篇一律地說:我和你媽身體都很好,你們放心工作吧,不用惦記我們。

二靈和長水一年總有一兩次回來看看他們,住上幾天,就又回到邊防部隊了。每次一來一走,李莊叔叔總會去車站接送女兒和女婿。弄得長水就過意不去地說:爸,你這是干啥?他不說什么,只輕描淡寫地說: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他們每次走,他都會丟了魂似的悶悶不樂好幾天,夏雨理解他,知道他又想起大靈了,便說:我陪你去看看大靈吧。大靈犧牲后,她的骨灰被安放到公墓里。年節的,李莊叔叔總會去看一看,每次看他都說:大靈不在這里,她在邊防團。他的話弄得夏雨一身雞皮疙瘩,驚驚乍乍地望著他說:別胡說,這不是大靈是誰?沉默好久他才道:大靈犧牲在了邊防團,她的魂就留在了那里。夏雨便不再說話了,她凝視著大靈的骨灰盒,眼睛就蒙眬了。

小松已經大學畢業了,他是財經大學畢業的,本來畢業能找一個好工作,他偏偏做起了買賣,他的生意做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上大學時,他結識了一個俄羅斯女同學,這個女同學有個中國名字,叫孫小英。上大學期間,小松把這個叫孫小英的俄羅斯女孩領回來幾次,女孩很漂亮,個子高挑,又會說話,硬著舌頭阿姨叔叔地叫。每次孫小英來,都會吸引一些人好奇的目光,是個外國女孩,又長得漂亮,引起人們側目是很正常的現象。有一次,李小松把孫小英送走后,李莊叔叔認真地問過一次兒子:你們是什么關系?小松說:是同學,她家在符拉迪沃斯克市,她爸是當地警局的頭。

李莊就把不解的目光投在兒子的臉上,兒子反應過來道:就是海參崴,俄國人叫符拉迪沃斯托克。

李莊叔叔就嗤著鼻子說:海參崴就海參崴,你跟我轉什么洋呢。說到這又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那個孫小英,你們做同學可以,別的可不行。

后來夏雨問過李莊:我覺得那個俄羅斯女孩挺好的,能當咱兒媳婦也不錯。

李莊就揮揮手說:你不懂。

再問他就不說了。

李小松大學畢業時,正是八十年代中后期,許多人都在和俄羅斯人做生意,把一些日用品,穿的戴的倒騰過去,聽說用幾噸二鍋頭酒都能換回飛機來。李小松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做起了生意,他把貨發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孫小英在那面接貨,再轉手運到俄羅斯的內地。很快,李小松就發了起來。成立了公司,有了車還置辦了手機,那會兒沒多少人有手機,他的手機叫大哥大。

后來和俄羅斯的生意不好做了,他又南下廣東,弄電子表計算器來賣,總之,他的生意一直很紅火。但不知為什么,一直沒談對象,他們同時畢業的同學大部分都結婚生子了。唯有他還一直一個人。

夏雨問過他,他每次都言不由衷地說:媽,不急。

夏雨就盯著他眼睛說:你是不是還沒忘記那個孫小英?你爸不同意,別聽他的,媽給你做主。

李小松揮下手說:媽,你別瞎想。

他不和母親深層次交流內心想法。

做生意發達起來的李小松,一下子變得懂事又孝順了。

有一次他從廣州進貨回來后,風塵仆仆地回到家里,見父親出門下棋了,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他鄭重地和母親說:媽,我想帶爸爸去看病。夏雨自然知道小松嘴里的病指的是什么,驚詫地盯著兒子說:當年我帶你爸北京上海跑了個遍,去的都是大醫院,人家醫生說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一。小松的目光堅定著:我在香港認識一個朋友,他說香港醫院也許能治我爸爸的病。夏雨被小松感動了,小松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男孩,從小到大膽子小,體質弱,李莊和夏雨沒少為小松操心,擔心他是個病秧子。小時候兒子犯了錯,兩人都不敢大聲吆喝他,大靈二靈被他們前赴后繼地送到了部隊,他高中畢業時,自己報考的大學,本來沒指望他能考上,結果卻考上了,還是財經大學,鄰居都說小松出息了。大學畢業了也不按常規出牌,又做起了生意,本來按李莊的設想,找個踏實工作,娶妻生子也就這樣了。他做生意時,李莊問過夏雨:咱家還有多少錢?夏雨拿出幾張存折,掰著指頭數了存折上的數字,心虛地說:有大幾千吧。這是這么多年老兩口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李莊一邊搗鼓著有了前兆的腦袋一邊說:你跟小松說,咱們家就這些錢,不能賠多了。他們對兒子小松的前途充滿了隱憂。然而,小松做生意不僅沒用家里一分錢,還逐漸地把生意做大了,成立了自己的貿易公司。在這個過程中,李莊只是和兒子提過一個要求,不能娶那個叫孫小英的俄羅斯女孩外,沒再多說過一句話。

晚上吃飯時,夏雨就把小松要帶李莊去香港看病的事說了。李莊看著眼前的飯桌也吃不下了,站起身來在空地上踱步。此時小松并不在家,又忙公司的事去了。李莊是為兒子這一片孝心,讓他不可承受的樣子。半晌之后,他停下來,伸出巴掌,啪啪地拍著頭道:我腦子里那塊彈片,怕是都化了,還能做手術治好嗎?他雖然這么說,但心里對治好自己的病還是充滿了期待。這么多年腦子里那塊摸不到看不見的彈片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疼痛也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雖然他早已習慣,但只有他知道頭疼起來的滋味,仿佛到地獄走了一遭。

小松連說帶勸,還是帶著父親去了趟香港。給李莊看病的醫生有香港人,也有英國人,各種檢查做了,最后得出的結論和國內醫生的結論也相差無幾。

充滿希望地去,又失望而歸了。這是兒子心里的落差,李莊心里卻是收獲滿滿的,小松不僅帶他在香港的名勝轉了幾天,還為他置辦了一身行頭,從鞋子、衣服,到帽子都是鱷魚牌的。穿在李莊的身上一下子顯年輕了幾歲。見到左鄰右舍的人,拍著渾身上下就說:我兒子,小松帶我去香港買的,鱷魚牌。還指著衣服上的某一處商標指給人看。

父親和黃河退休時都是軍以上干部,雖然退休了,但還有專車和司機。車是上海牌轎車或者老式伏爾加。他們每次相約著外出,或者去郊區釣魚,三個人就電話里約好,父親或者黃河的車準會有一輛開出來,來到李莊家樓下,司機鳴笛之后,李莊從樓門出來,鉆進車里,三個戰友便一溜煙地駛出干休所。

隨著李莊年齡增大,再次犯病時,除了穿越時的胡言亂語,還多了口吐白沫的毛病,每次犯病都很緊急的樣子。有一天夜里李莊又犯病了,不僅口吐白沫渾身還伴有抽搐。在母親的指揮下,小松打電話叫救護車,急救中心回復,救護車已派出,要等待。小松見父親這樣,便把父親背到馬路邊去打出租車,夜半的街上卻不見一輛出租車。夏雨最后想起黃河,便又跑回去打電話求救,最后是黃河的專車拉上一家人去了醫院。

那件事之后不久,李莊家樓下突然開來了一輛嶄新的皇冠牌小轎車,小松從車上下來,把樓上的父母叫下來,指著這輛嶄新的車說:爸,媽,這車是我給你們買的,以后就是你們的專車。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從駕駛室里走出來,穿著一身舊軍裝,卻沒領章帽徽,下車就給李莊和夏雨敬個禮,立正道:首長好。

李莊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種稱呼了,一種久違的親切感,讓他的腰板又挺了起來。事后他才知道,這名退伍軍人司機是小松特意挑選的,而且要求他上班時一定要穿上軍裝。就是為了滿足父親的親切感。

李莊沒退休前,他也經常坐小車,軍需部就有幾輛車,開車的士兵很有禮貌,每次都把車門打開,首長上車后才關上車門,然后跑步回到駕駛室前,拉開車門上車。

李莊和夏雨繞著這輛車轉了幾圈,夏雨先開口道:小松,這車得多少錢呢?小松說:爸媽,你們坐一坐,不舒服我再為你們換。

李莊看看車又看看筆挺地立在車旁的司機,說心里話,車好車壞他不在乎,可眼前的司機讓他滿意,看著這個以軍人姿態站立的小伙子,他似乎覺得自己也年輕了。他又看一眼小松,小松正急切地望著他,等著他的認可。李莊就說:這車給我和你媽太浪費了,總不能買個菜還開車去吧?小松就說:想干什么都行,以后這就是你們的專車,和石叔叔、黃叔叔的專車一樣。李莊聽兒子這么說,心就沉一下,他和父親李莊年輕時的進步不相上下,只因他的傷,讓他落后了。退休時才是名副師職干部,但他從來沒比過這些,十五歲參軍,那會兒他們的理想就是建立一個新中國?,F在理想實現了,退休了還有什么攀比的??擅看巫鴳鹩训能?,心里還是充滿了些失落,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當成了客人。

他看了車,來到司機身旁道:小鬼,以前是哪個部隊的?

司機就立正站好,聲音洪亮地道:報告首長,我是150師73團的。服役五年,黨員。我叫劉大柱,以后首長叫我小劉就行。李莊就伸出手在小劉的肩上拍了拍說:好。

從那以后,李莊家樓下多了輛小轎車,小劉把一個呼機號壓到了李莊書房的玻璃板下,只要有事,司機小劉就會火速地從外面跑到車前。他從樓上下來時,小劉已經拉開車后座的車門,另一只手放到車門上方,待李莊坐舒服了,才“砰”地關上車門。

有了自己的車之后,李莊給父親和黃河打電話,約上兩個人去釣魚或者去郊外爬山,兩個人自然爽快地應了,李莊還不忘在電話里交代:今天坐我的車。

然后他就坐著車,依次接上父親和黃河,三個戰友一溜煙地就駛走了。如此這般地幾次之后,李莊就對小松說:車我坐了,魚也釣了,那啥,你讓小劉把車開走吧。

小松不解地望著父親說:爸,你嫌車不好,還是小劉不可心?

李莊擺擺手說:我問過你石叔和黃叔了,他們說坐這車比他們的車舒服好幾倍,我不是那意思,這車放我這兒沒用,就是個浪費,給誰擺譜呢?

夏雨也說:我和你爸商量了,車你開到公司用,家里有事你派車不就結了,讓車多點用處,不能這么閑。

小松聽了父母的勸,猶豫著答應了。

李莊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張朝鮮地圖,掛在了書房墻上。沒事就長時間站在那兒看,然后就悶悶不樂的,還經常一個人自言自語什么。有幾次做夢,還從夢中驚醒,驚醒后的李莊捂著臉號啕大哭。夏雨就說:老李你這是咋的了?

李莊抽抽搭搭地說,他夢到了犧牲在朝鮮戰場的柴副師長和高團長了,他們在夢里沖他說,他們想家了,想戰友……年老的李莊經常做一些奇怪的夢,夢醒了,有時仍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凌亂地說著夢一樣的話。

李莊有一次孩子似的沖小松說:你能讓我去一次朝鮮嗎?我想去看看至今還沒回來的戰友。

小松從小就聽父親講過朝鮮戰爭的故事,在父親一次次敘述中,柴副師長、高團長似乎已經成了熟人。他理解老年父親的情感。這是迄今為止,父親對他提出的唯一要求。他小時候,父親是座山,為他遮風擋雨,如今父親老了,兒子就應該是父親的一棵樹,讓他累了倚靠有個歇腳的地。他認真地沖父親點了點頭。

那會兒,朝鮮還沒開通旅游線路,尤其是父親這樣的身份,得經過外事部門。小松有同學在省政府工作,通過同學關系,聯系了省對外辦公室。不久之后,終于聯系成了,不是以父親一個人的名義,而是以志愿軍老兵訪問團的名義成行。父親和黃河叔叔便成了這次訪問團的團員。三個人坐著火車又一次跨過了鴨綠江。

十幾天后,他們從朝鮮回來了。他們仍然穿著抗美援朝時的舊軍裝,胸前掛著朝鮮政府贈送的紀念章,他們就像凱旋的英雄。李莊叔叔比別人多帶了一罐土,這罐土是從當年戰場上取來的,他們這次自然沒有找到柴副師長和高團長及任何一個戰友的遺骨。

后來父親和我描述了他們這次朝鮮之行的片段:李莊叔叔帶他們來到了第二次戰役他們穿插敵后被敵人包圍的山谷。甚至還找到了當年被炮彈炸傷的一棵樹前,那棵樹仍然活著,一半枯枝一半茂盛。李莊叔叔拍著那棵樹說,這樹就像他自己,雖然受傷了,但還能活下去。臨走時,李莊叔叔站在一個高崗上喊起了口令:115師的全體都有了,我是143團的副團長李莊,我帶你們回家。然后伏下身子,把一個事前準備的罐子里裝滿了土。他一邊抱著土罐一邊說:回家……

我在父親的只言片語中,想象著當時的情景:夕陽西下的山谷里,三個志愿軍老兵走在前面,他們的身后是一串不死的靈魂。他們迷了路,找不到家的方向,是三個戰友引領著他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相信,李莊叔叔的罐子里裝的就是他們的戰友。

李莊叔叔的頭還是隔三岔五地疼。也許是疼痛折磨的,他的身子越發地瘦小,像個稻草人穿了件衣服。也許是身體越來越弱了,頭疼的過程越來越長,每次頭疼時,他不再離開家門,而是躺在自家床上,嘴里天南地北地說著夢囈樣的話。他的思緒是跳躍的,一會兒從抗日戰爭的某場戰斗穿越到抗美援朝,說不準什么時候又回到了解放戰爭,他不斷地呼喊著那些犧牲或沒犧牲戰友的名字。每次李莊叔叔頭疼時,父親和黃河叔叔都會守在他的床前。他呼喚這些戰友名字時,聽得父親和黃河叔叔也一愣一愣的,這些人的名字有許多是他們共同的戰友,時間讓他們早就模糊了這些人的名字。在李莊叔叔夢囈的話語中說出來,呼啦一下把他們的記憶又點燃了,想起曾經的戰友,他們的音容笑貌……每每這時,他們都眼里含淚??粗稍诖采系睦钋f,他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一邊摩擦著一邊安慰道:我們沒忘,都沒忘。不知多久,也不一定是什么時候,李莊叔叔會在夢囈中醒過來,疼痛也一點點如紗帳似的從頭上揭走。他呆呆地看著父親和黃河,起初就像不認識兩人似的,漸漸地,眼里又露出他們熟悉的神情。兩人這才長吁一口氣。

恢復正常的李莊叔叔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一手拉住一個,仔仔細細地把他們看了又看,他的眼神讓父親和黃河心里經常發毛。李莊叔叔用力地把他們看了,仍不放開他們的手,哽著聲音說:老伙計,我要是走了,是不是咱們的緣分就了了。父親拍打著李莊的手臂說:想啥呢,咱們是戰友,這輩子是,下輩子也是。李莊似乎對父親的回答很滿意,又把目光移到黃河的臉上,黃河把身子探了探說:親家,我們雖沒在一起生,我們死一定放在一起,我們還做親家戰友。

黃河的一句話,似乎一下子讓李莊變得通透了,盤繞在他心里的結一下子就打開了。送走父親和黃河后,他又把夏雨叫過來,急三火四地說:把咱家的存折拿來。夏雨不解地問:拿存折干什么?李莊叔叔著急地說:拿來吧。夏雨就把兩張存折放到了他手上,他們一人一張,退休工資都如月地打到這里。他把兩張存折的錢加在一起,心事重重的樣子。

小松晚上回家時看見父親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問父親:爸,你是不是有心事?

李莊低下頭想了想說:這幾天你公司的車能不能給我用用?

小松忙說:車是咱自己家的,想啥時候用就用。說到這,看著父親又問:爸,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李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道:我要找一個地方。

小松再問,他便不說了。

第二天,一輛轎車拉著父親、黃河和李莊就出發了,他們把車開到了郊區,在各種墓地之間尋尋覓覓。

起初他的舉動也把父親和黃河驚到了。李莊叔叔就把父親和黃河從車上請下來,一手拉住一個道:咱們可說好了,找這塊墓地可不是為我一個人,你們倆都滿意才行。兩人就不知如何是好地望著李莊。

李莊就咧開嘴道:你們沒反悔吧?

兩人怔一下,馬上又點頭道:好主意呀,那咱們看一看選一選,看哪兒適合當咱們的家。

三個老人拉扯著,在山嶺間轉悠著。在一個山崗上,李莊停下來,解開衣扣讓風吹著自己,他抹一下額頭上的汗說:你們放心,下輩子你們還做我的首長領導,我聽你們調遣。說完立正站好,還端正地給兩人敬了個禮。

父親忙把李莊的手拉下來道:老李,你不要說鬼話,你腦子不受傷,你就是個帥才,你給我們當首長。三個老戰友望著眼前的山山水水,心里是無盡的感慨。

李莊找墓地的事還是讓夏雨和小松知道了,那天晚上,小松嚴肅地找到父親說:爸,你們年紀大了,是我考慮不周,這個任務該我來完成。

李莊擺著手說:你沒當過兵,沒打過仗,不懂地形,我要找一個能守擅攻的地形,我們守得住、攻得上,我們才踏實。

小松站在父親面前,學著軍人的樣子立正站好說:爸,把這個任務交給我吧。我先找,然后請你過目。

李莊說:不是為我一個人找,還有你石叔、黃叔。

小松說:我知道。

又是幾天后,小松親自開車,接上三個老戰友向郊外駛去。李莊一遍遍地說:你小子別糊弄我們。我們要的除了是地形,還是地形。

小松就說:爸,我為你們選了三個地方,保你們滿意。

三個人聽了,都莫名的有些興奮,紛紛議論著未來的家園。當初他們搬到干休所新家時也沒這么興奮。

終于,小松把他們帶到了一處高崗上,遠處是一個水庫,遠遠望去,水天一色,三面是山,呈倒品字形。他們就站在最后的一個山崗上,左右還有兩個山頭,鳥在林子里叫著,夏風習習。小松把他們帶到山頭上,身子撤后幾步說:三位首長請過目。

三個人就連連驚嘆,這要在戰爭年代,這是絕好的攻防陣地,三座山崗互為掩護,他們笑著,做著戰時的暢想。待他們興奮過了,才轉頭問小松:說得這么熱鬧,政府能允許把這兒當墓地嗎?

小松告訴他們,他已經從市政打聽了,這兒已經規劃成墓地了,如果他們同意,馬上就可以買下來。

在回去的路上,三個戰友開始商量著如何湊錢買墓地,他們把各自家底都亮了出來,三個人決心已下,就是傾其所有也在所不惜。正當三個戰友回去湊錢時,小松已經把墓地證分別送到了他們的手上。他們墓地證上分別寫著編號0001到0003,他們果然挨在一起,就是他們曾經踩在腳下的山崗最頂端。

為了父親買墓地的事我還專門找過小松,一定要把錢給他。小松雖然早已不是那個拖著鼻涕跟在我們身后玩的小破孩了,但在我心里,他還是被我們保護的對象。當我說出把墓地錢還給他時,他眼圈紅了,叫了一聲:哥,咱們的父親在一起生生死死一輩子了,小時候我一挨欺負你們就幫我,咱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只要父親們高興,就算我代表幾家孩子一起盡個孝還不行么?

自從我參軍離開,雖然每年都會回來幾次,也會經常見到小松,有時在一起吃個飯,回憶起當年小時候的往事。每次回憶到李莊叔叔穿越后帶我們打游擊時的趣事,小松都低下頭說:其實那會兒我恨你們……我當然明白小松的心,拍一下他的肩膀說:李莊叔是個堅強的人,他和傷病戰斗了一輩子。每次說到這個話題,小松都很難過。

李莊叔叔不行的消息,是小松給我打的電話,之前我們有過約定,我們這些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小松一個人。不論誰家里有事一定都要通知到。

當我們趕到李莊叔叔病床前,這里已經聚集了所有應該到場的人。二靈已經哭成個淚人,她蹲在父親的床前,手一直拉著父親的手。我看到李莊叔叔更瘦了,幾乎脫相了。他在夢境中仍然和病痛戰斗著,他又一次穿越到了戰場。呼喊了一遍曾經戰友的名字,身體抽搐了一陣,他一定是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他用微弱的聲音呼叫著:李莊呼叫黃河。黃河叔叔聽到了,他就立在李莊叔叔的床前,此時他雙腳并攏,大聲地應道:黃河收到,支援你一個團,李莊你要堅持住……這是黃河叔叔第一次和李莊叔叔玩這種游戲。

父親也上前一步,他眼里含了淚:李莊311高地你給我守住,我們的騎兵營正在向你挺進……父親和黃河叔叔莊重地和李莊叔叔一起穿越到了過去。我又想起我們小時候,李莊叔叔帶著我們在操場上匍匐跳躍的樣子,那會兒李莊叔叔還年輕,他當年就像一名在戰斗中的士兵,動作到位,干凈利索。此時,李莊叔叔卻瘦成了一張紙片,只能在夢境中戰斗了。李莊叔叔的呼喚越來越微弱了,只能聽到他斷續的聲音了:311高地,李莊,李莊——請求支援……絕境中的李莊叔叔呼叫完最后一聲支援便頭一歪,不動了。

父親和黃河叔叔舉起了手,他們向他們的戰友敬禮。

李莊叔叔被葬在了那個山清水秀易守難攻的倒品字形陣地上。

父親和黃河叔叔失去了戰友李莊叔叔之后,變得形單影只起來。

他們會經常結伴去李莊叔叔墓前坐一坐,有時帶著象棋,有時帶著釣魚竿。

每次他們來,離老遠兩人就喊:李莊我們來了,是下棋還是釣魚你挑!然后兩人或站或坐地停留在李莊叔叔的墓前,他們又像以前一樣,說著他們平時說過的話,只不過是,兩個人說,一個人聽了。

每過一段時間,兩個人便都會想起李莊,這個給另一個打電話說:走哇,去咱們新家看一看,陪李莊嘮幾句。然后他們就去了,帶著酒和茶,大半天時間他們三個人就會聊到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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