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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驍詩選

2021-01-02 03:53談驍
江河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糨糊紅紙騎手

談驍

春聯

父親裁好紅紙,

折出半尺大小的格子;

毛筆和墨汁已準備好;

面粉在鍋里,即將熬成糨糊……

父親開始寫春聯了。

他神情專注,手腕沉穩,

這是他最光輝的時刻。

他寫下的字比他更具光輝,

它們貼在堂屋、廚房、廂房的門窗,

把一個家包裹成喜悅的一團,

直到一年將盡,

紅紙慢慢褪去顏色,

風雨最終撕下它們。

父親買回新的紅紙,

他要裁紙,折紙,調墨,熬制糨糊,

他要把這幾副春聯再寫一遍。

走馬

一匹蒙古馬

拉著輕架車和騎手

在賽道上走。

并不慢,比起旁邊的勒勒車;

也不算快,比起清理賽道的摩托車。

適中的速度,讓它有空注意四周,

也允許我們看清它的四蹄:

總有兩只落在地上。

如果它跑起來,四蹄是騰空的,

像被空氣牽引,而無須從地面獲得力量。

最后的四百米,騎手扯動韁繩,

它提速了,

四蹄生風,吹動馬尾,

但依然是走。

走過終點時,它高仰著頭。

一個蒙古朋友告訴我:

“走馬看姿態,這匹馬就很優雅?!?/p>

我知道這優雅是因為它

隨時可以跑起來。

馬跑起來,你才能聽到馬蹄聲。

生碑十四行

照京山荒了,刺棘和野茅草

收回了土地,唯一的道路通往墓地,

留給我們這些祭掃的人。

墓碑中有一塊生碑,

花崗巖上字跡嶄新,

碑前沒有紙灰,

一層新土,覆蓋著幾株月季。

我認識這塊碑的主人。

早上我們在山腳相遇,

他扛著鋤頭,我提著黃紙。

他對我說:“你回來啦?”

我對他說:“你忙完啦?”

我們彼此都覺得面熟,

差一點就要認出對方是誰。

口信

小時候我曾翻過一座山,

給人帶幾句口信,不是要緊的消息,

依然讓我緊張,擔心忘了口信的內容。

后來我頻繁充當信使:在墓前燒紙,

把人間的消息托付給一縷青煙;

從夢中醒來,把夢里所見轉告身邊的人;

都不及小時候帶信的鄭重,

我一路自言自語,把口信

說給自己聽。那時我多么誠實啊,

沒有學會修飾,也不知何為轉述,

我說的就是我聽到的,

但重復中還是混進了別的聲音:

鳥鳴、山風和我的氣喘吁吁。

傍晚,我到達了目的地,

終于輕松了,我卸下別人的消息,

回去的路上,我開始尋找

鳥鳴和山風,這不知是誰向我投遞的隱秘音訊。

露水

有一天我起了個大早,

想找個地方看看露水,

去陽臺找,牽牛和月季上沒有,

去小區綠化帶找,

黃楊和桂花樹上自然也不會有,

露水總在低處,不沾上你的衣袖,

只是悄悄打濕你的褲腳。

出小區,到農科所試驗地,

一塊地種棉花,棉桃成熟了,

棉花上沾著增加重量的露水;

一塊地種蘿卜菜,剛發芽,

葉片上掛著隨時會落下的露水。

這是我要找的露水,

找到了露水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它們很快就消失了,

我看著它們漸漸消失,

就像是我慢慢把它們遺忘。

大地之上

我最熟悉的是泥土:

沙土蓬松,幾乎不需要翻耕;

黏土板結,為不耐旱的植物保存水分。

我最熟悉的是泥土上的眾生:

雉雞翻越樹林,銜回一天的糧食;

老人登上山頂,為自己尋找葬地。

秋天,樹葉落盡,枯枝間露出

一個個巢,枯草間露出一座座新墳。

我最熟悉的是離開泥土的人,

像一粒種子,被擲于田野之外,

獨自生根,發芽,將稀疏的枝葉

變成自我蔭庇的樹林:飛鳥成群,

還如在山中那樣叫著;而涌到嘴邊的

那句方言,已找不到可以對應的情景。

身后事

知道他少年生活的人

已經不在了。他的一生

遲至二十多歲才為人所知:

娶妻生子,家人為他延續記憶;

造園起屋,樹木和磚瓦

保存了他的氣息。

當他離世,兒女們坐到一起

回憶他,他似乎也從冰棺中起身,

加入到談論之中。

他種的水杉沙沙作響,

他留下的妻子低聲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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