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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聃與“劉老老一進榮國府”的英譯研究*

2021-01-18 00:57
紅樓夢學刊 2020年6期
關鍵詞:官話譯文紅樓夢

王 燕

內容提要:道光丙午年,英國駐寧波首任領事羅伯聃在他編輯的漢語教材《中國話》(The Chinese Speaker)中,完整翻譯了《紅樓夢》第六回中的故事“劉老老一進榮國府”,從而躋身譯介《紅樓夢》早期業余漢學家之列。 結合羅伯聃的漢學成就,分析其譯介緣由,考察出譯文所據中文底本最接近“東觀閣本”,指出經過羅伯聃??钡牡诹赜≈凭?,錯字最少,成了這部經典之作西傳史上的精校文本。 同時,結合《意拾喻言》的“直譯”與“意譯”,探討了《紅樓夢》的翻譯方法,對于譯文中出現的增補文字、注釋文字、翻譯錯誤,也做了仔細辨析。

道光丙午年(1846),英國駐寧波首任領事(Consul at Ningpo)羅伯聃(Robert Thom,1807-1846)將清人高靜亭所著《正音撮要》譯為英文出版,封面標署“大清靜亭高氏纂輯 大英羅伯聃譯述”。 書后有兩個附錄(Addenda),一是《紅樓夢》摘譯文(Extract from the Hung-low-mung),翻譯了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老老一進榮國府”的后半部分;二是《家寶全集》摘譯文(Extract from the Kea-paoutseuen-tseie),翻譯了其中的《和夫順妻》(On the Harmony which ought to exist between Husbands and Wives)一篇。 兩個附錄與正文合輯,并題為《正音撮要》,英文名The Chinese Speaker, or Extracts from Works Written in the Mandarin Language, as Spoken at Peking,國內通常譯作《華英說部撮要》《官話匯編》或《中國話》,本文取《中國話》譯名。

在《中國話》中,羅伯聃完整翻譯了“劉老老一進榮國府”的故事,譯文始于“按榮府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止于“未知劉老老去后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總計翻譯了5563 個字,成為繼第一位來華英國新教傳教士馬禮遜(Robert Morrison, 1782-1834)、第二任香港總督德庇時(John Francis Davis, 1795-1890)、第一位德國新教傳教士郭實臘(Charles Gutzlaff,1803-1851)之后,第四位譯介《紅樓夢》的西方來華人士。

羅伯聃(Robert Thom,1807-1846)

羅伯聃1807 年出生于蘇格蘭格拉斯哥(Glasgow)的一個商人家庭,1834 年到達廣州,在販賣鴉片、臭名昭著的“怡和洋行”(Jardine, Matheson & Co.)擔任高級職員。 其間,他努力學習漢語,成績斐然。 1839 年,翻譯了《王嬌鸞百年長恨》 (The Lasting Resentment of Miss Keaou Lwan Wang),1840 年,翻譯了《意拾喻言》(Esop’s Fables)。 這兩部譯作使他名聲大噪,很快因語言能力出色脫穎而出,從商行職員變成了政府官員,這一角色轉變開始于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為英國軍隊擔任譯員。 1842 年8 月29 日,中英《南京條約》在“皋華麗號”(Cornwallis)戰艦上簽訂,這一歷史時刻,被英國上尉約翰·普拉特(Captain John Platt)繪成了油畫。 在油畫上,羅伯聃座次位置最為獨特,他不僅是坐在桌邊的唯一洋人,而且被伊里布、耆英等四位中方代表環繞著, 看起來比英方全權代表璞鼎查(Sir Henry Pottinger,1789-1856)還要重要。 鴉片戰爭后,寧波被開辟為通商口岸,羅伯聃出任英國駐寧波首任領事。 這期間,他依然堅持漢語學習,1843 年出版了《華英通用雜話》(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1846 年出版了《中國話》。 故此,在中國近代史上,他不僅是參于鴉片戰爭的幫兇,還是譯作卓著的業余漢學家。

1842 年《南京條約》簽約油畫

國內外對羅伯聃生平和《正音撮要》的研究比較豐富,對于《中國話》中作為附錄出現的《紅樓夢》的關注相對較少。 本文結合羅伯聃的漢學成就,分析了他譯介《紅樓夢》的緣由,考察出譯文所據中文底本最接近“東觀閣本”,指出經過羅伯聃???、整理的第六回,成了這部經典之作西傳史上的精校文本。 同時,結合《意拾喻言》的“直譯”與“意譯”,探討了《紅樓夢》的翻譯方法,對于譯文中出現的增補文字、注釋文字、翻譯錯誤,也做了仔細辨析。

一、譯介緣由

第一,羅伯聃曾將《伊索寓言》翻譯成漢語,譯名《意拾秘傳》,四卷本,道光戊戌年間(1838)排印試版,兩年后改名《意拾喻言》,正式出版中英文合譯本。①仔細閱讀《意拾喻言》的“導論”(Introduction),不難發現,早在1840 年,羅伯聃就把《正音撮要》和《紅樓夢》視為“官話”學習的重要語料,這與雍正以來閩粵地區流行的“正音”運動密切相關。

在《意拾喻言》的封面,化名“懶惰生”(Sloth)的羅伯聃說,該作的中文部分由他的漢語老師、“博學的蒙昧先生”(the learned Mǔn Mooy Seen-Shang)書寫。 在“導論”中,又說漢語老師給他提供了一個詳盡的漢語分類,將漢語分為“文字”(Written Language)和“言語”(Spoken Chinese)兩類。 “文字”又分“古文”(ancient literature)和“時文”(modern literature)兩類,“言語”又分“官話”(Mandarin Language)和“鄉談”(local dialect)兩類。 分析“官話”和“鄉談”,對于理解羅伯聃六年后選譯《正音撮要》和《紅樓夢》至關重要。

“官話”分為“北官話”和“南官話”兩類。 “北官話”又稱“京話”或“京腔”,即北京話,代表作是《紅樓夢》《金瓶梅》《正音撮要》《圣諭》;“南官話”又稱“正音”或“通行的話”,即南京話,被用于“舞臺”(stage)和“小說”(novels)作品。 羅伯聃說:“官話”是中華帝國普遍流通的語言,是所有受過教育的人的交流媒介。 “官話”之于中國,如同法語之于歐洲,無論是為了經商或游樂而四處旅行的人,還是擔任公職的人,抑或想在大城市建個商鋪的人,都需要說一口流利的“官話”。 這表明,早在1840 年,他就意識到了“官話”學習的重要性,同時認為《正音撮要》《紅樓夢》是學習“官話”的語料。

較之“官話”,“鄉談”數不勝數,如《康熙字典》所言:“鄉談豈但分南北,每郡相鄰便不同?!痹凇兑馐坝餮浴返拈_篇,羅伯聃節譯了康熙皇帝的一道上諭(Edict),上諭說:“朕每見大小臣工,凡陳奏履歷之時,惟有廣東、福建兩省之人仍系鄉音,不可通曉?!薄皯顝V東、福建兩省督撫轉飭所屬各府、州、縣有司及教官,遍為傳示,多方教導,務祈言語明白,使人通曉,不可仍前習為鄉談?!雹鄹鶕热?,這篇上諭實乃雍正六年(1728)發布的《諭閩廣正鄉音》。④在皇帝的授意下,閩粵兩地紛紛設立“正音”書館,“以訓官音”,《正音撮要》《正音咀華》等官話讀本應運而生。 值得注意的是,《正音撮要》挾皇帝諭令以自重,《諭閩廣正鄉音》就刊載在《正音撮要》卷一。 除了諭令,羅伯聃在《意拾喻言》中還翻譯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等《正音撮要》中的文字。

1840 年翻譯《意拾喻言》時,羅伯聃自稱已在廣州居住了5 年,可以想見,那時的他像閩粵當地生活的官紳一樣,同樣身處“官話”學習的浪潮中;同時,較之《正音咀華》等其他正音教材,《正音撮要》內容簡單而又實用,更適合初學漢語的外國人學習,該書或許正是他學習漢語的教材。由此可見,1846 年翻譯《中國話》之前,羅伯聃對《正音撮要》就已格外熟稔,而且了解到《紅樓夢》是用北京官話撰寫的著名小說。

第二, 羅伯聃之前,馬禮遜、郭實臘已向英語世界的讀者提到《紅樓夢》是用北京官話撰寫的中國小說,所以,通過譯介《紅樓夢》來學習北京官話,這在當時的來華西士中已達成共識,羅伯聃甚至將第六回中出現的所有“京”字,全都譯成了“北京”(Peking)。 故此,他把《紅樓夢》當作“官話”學習教材,在當時不足為奇,然而,何以選譯第六回? 這是問題的關鍵。 若想回答這一問題,還需結合《正音撮要》,畢竟,《紅樓夢》第六回是作為《中國話》的正文——《正音撮要》的一個附錄出現的。

羅伯聃“漢語”分類導圖

羅伯聃《中國話》所譯《正音撮要》的內容,大致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20 段短文,標題為日常、擇交、雜話、廳堂等。 第二部分為官場見面的客套話,標題為“見面常談”。 第三部分是“答問”,由拜年、怕冷、看燈、行遠道等58條日??谡Z組成。 根據黃薇博士的研究,除了最后兩條“鬧玩意兒”和“看變戲法兒的”不見于《正音撮要》現存的任何一個版本外,上述內容均出自《正音撮要》第一卷。⑤實際上,有的版本將“鬧玩意兒”寫作“鬧小旦”。

《正音撮要》的讀者主要是官宦、客商、鄉紳子弟,編輯內容圍繞他們的日常生活和學習展開,既有日常起居、打掃廳堂等居家雜儀,也有擇交朋友、應酬雜客等外出禮儀,既有身體衛生、穿著打扮等個人修養,也有訓導童子、勸人節儉等勸善良言。 典型特點是以師長的身份教授和勸導學子修身齊家之理,態度懇切,言辭淺顯,不避粗言鄙語。 比如,在“雜話”中,作者說“正經話固然要聽,就是市井上那些閑雜人等的話,也要放長耳朵聽聽。 雖然不必學他,也要知道各處風俗,怎么是笑話,怎么是村話、粗話、邪話、虐薄話、奉承人的話、笑罵人的話。 人家說出來,你不懂得,就成了個趄條子了?!惫蚀?,“草雞毛”(chicken-hearted craven)、“忘八羔子”(Illegitimate off-spring)等詞也被如實翻譯出來,只是“答問”中刪除了“誡嫖”“警嫖”“女子看狗”3 條含有色情文字的內容。

羅伯聃所譯《紅樓夢》第六回,在選材上也有上述特點。 首先,羅伯聃沒有翻譯回目名稱,只翻譯了章節序號。第六回原本包含“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和“劉老老一進榮國府”兩個故事,他刪除了涉及風月文字而又缺乏語料價值的第一個故事,保留了內容健康、情節獨立的第二個故事,這與《正音撮要》專門刪除色情內容的做法完全一致。

其次,在《紅樓夢》這部描寫詩書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文學巨著中,劉老老無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紅樓夢》開篇不久,曹雪芹就借助劉老老這一來自社會底層的鄉村老嫗的雙眼,仔細打量了一下賈府的奢靡繁華。她不僅看到了自鳴鐘,聽說了玻璃炕屏這些令羅伯聃倍感親切的西洋擺設,華堂美屋、人物美服、接待禮儀、見面稱呼等貴族生活的全部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 《正音撮要》以訓導的口氣介紹的“廳堂”“擺設”“身體”“形容”“稱呼”和“衣服”等抽象概念,在小說中有著更為生動的描寫,方便讀者進入具體語境展開語言學習。

再者,劉老老一進榮國府,接觸的人物形形色色,身處的語言環境林林總總,她在察言觀色中不斷調試著自己的言談舉止,與羅伯聃等來華西士進入漢語環境的無所適從頗有契合之處。 《紅樓夢》第六回沒有難以翻譯的長篇詩詞曲賦,但人物對話卻相當豐富,既有鄉村野民的俗語,也有上等貴族的言談,尤其是劉老老身份卑微,語言粗俗,她勸女婿狗兒“咱們村莊人家,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绷_伯聃所譯《正音撮要》“鬧玩意兒”中也有同樣的話:“古語說得好,守著多大的碗兒,吃多大的飯?!边@類充滿了質樸道理和民間智慧的俚語,很像《正音撮要》中大段輯錄的“鬧臭話”,這種活潑生動、插科打諢的語言,在《紅樓夢》中恐怕也只能出自劉老老之口。

綜上所述,羅伯聃翻譯“劉老老一進榮國府”,應該是謹慎選擇的結果。

二、底本考察

考察譯文中文底本,是翻譯研究的首要問題。 我們不妨將《中國話》所載《紅樓夢》中文底本,稱作羅伯聃本,該版本顯然是個全新的版本,它最接近現存版本中的哪一個?本身是個饒有趣味的話題。 此前,不少學者認為,羅伯聃本依據的是程甲本。 比如,王幼敏說:“筆者將《紅樓夢》具有代表性的程甲本和甲戌本與《華英說部撮要》所引用的《紅樓夢》第六回進行比照,可以確定羅伯聃引用的是程甲本?!雹弈壳翱磥?,這個說法值得商榷。

羅伯聃本開頭一段,文字、斷句如下:“按榮府一宅中。合筭起來。 人口雖不多。 從上至下。 也有三百余口。 事雖不多。 一天也有一二十件。 竟如亂麻一般。 并沒有個頭緒。 可作綱領。 正思從那一件事。 那一個人。 寫起方妙。卻好忽從千里之外。 芥豆之微。 小小一個人家。 因與榮府畧有些瓜葛。 這日正往榮府中來。 因此便就這一家說起。到還是個頭緒?!?/p>

在現存17 個版本中,庚寅本、列藏本、鄭藏本中沒有第六回,在剩下的14 個版本中,“按榮府一宅中”六字,在程乙本中為“且說榮府中”,這一版本,即可排除在外。 “三百余口”四字,在甲戌本、夢稿本、舒序本中為“三四百丁”,這三個版本,也可排除在外。 “芥豆之微”四字,在己卯本、庚辰本、卞藏本中為“芥莖之微”;在戚寧本、戚序本、蒙府本、北師大本中為“芥頭之微”,這七個版本,亦可排除在外。以上三處,即:“按榮府一宅中”“三百余口”“芥豆之微”,羅伯聃本均與程甲本、東觀閣本、甲辰本相同,但是,“那一個人”四字,在程甲本、甲辰本中為“那一件人”,在東觀閣本中為“都一件人”,略有差異,或為筆誤。 故此,羅伯聃本究竟最接近哪個版本,還需繼續比對。

在這三個版本中,甲辰本最容易排除,因為最后一句,羅伯聃本與程甲本、東觀閣本均為:“未知劉老老去后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蔽ㄓ屑壮奖緸?“正是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边M一步比對,發現文字差異明顯的關鍵字眼,羅伯聃本與程甲本存在顯著不同,卻更接近東觀閣本。 比如,“娶妻”“娣弟”“周娘子”“心中說著”“情分”“裁度”,羅伯聃本與東觀閣本完全一致,程甲本卻是“取妻”“姊弟”“周嫂子”“心中想著”“惜分”“裁奪”。 又如,羅伯聃本“教你的朋友”,在東觀閣本中為“教爾的朋友”,在程甲本中為“做官的朋友”,羅伯聃本同樣更接近東觀閣本。

由此,我們大致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羅伯聃本依據的底本,最接近東觀閣本,很可能就是在東觀閣本基礎上???、修訂而成。

那么,羅伯聃本與東觀閣本相比,又有哪些不同? 質量孰優孰劣? 除了“邊”“邊”等繁簡字、異體字等寫法上的不同,以及“今日”“今兒”等用詞習慣的不同,羅伯聃本與東觀閣本依然存在較大差異,整體看來,東觀閣本錯誤較多,羅伯聃本明顯對其做了???、修訂。

羅伯聃本的???、修訂,首先表現在更正錯字上。 比如,東觀閣本多次將“找”誤作“我”、“抬”誤作“拾”、“?!闭`作“要”,羅伯聃本逐一做了修改。 因字形相近導致的個別錯字,羅伯聃也都做了更正。 比如,分別將“玉大人”“令將起來”“挺胸呂肚”“擅簾”“和鉈”“少銅火箸”“窮宮”“眼包”“艱若”“一瑰銀”,修改為“王夫人”“冷將起來”“挺胸凸肚”“氈簾”“稱鉈”“小銅火箸”“窮官”“眼色”“艱苦”“一塊銀”。

除了更正錯字,在東觀閣本中,還有個別表述明顯不合文意,羅伯聃本根據上下文,將文字修改得明白曉暢。 比如,在東觀閣本中,周瑞家的第一次給劉姥姥介紹王熙鳳時說:“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 就是太太內的女兒,當日太舅老爺的女兒?!边@句顯然不通,羅伯聃本將之修改為:“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 就是太太的姪女兒,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庇秩?,劉姥姥得了二十兩銀子,眉開眼笑,開口逢迎王熙鳳道:“我們也知艱難的,但俗語道:‘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些,’憑他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他們的腰還壯哩?!瘪橊勁c馬、寒毛和腰的對比,雖然粗鄙,卻很形象,劉姥姥通過自我貶損來稱道王熙鳳的富貴榮華,可謂用詞巧妙、用意豁然,但其中的“他們”,反將自己置之度外,羅伯聃本將之改為“偺們”,如此一來,劉老老的回應多了份自我身份的代入感,言辭間的百般卑微呼之欲出。

除了文字上的明顯不同,羅伯聃本與東觀閣還有三點差異。 第一,在排版上,羅伯聃本與東觀閣本都是自右向左、豎版排列。 只是,東觀閣本每頁10 行,每行22 字,字體略大,筆畫僵硬,相對而言,視覺擁堵;而羅伯聃本每頁10行,每行20 字,字體略小,筆畫圓潤,行間距、字間距略大,排版疏朗,視覺松闊。 第二,在句讀上,羅伯聃本只用句號一種符號斷句;而東觀閣本則用句號、頓號兩種符號斷句,重要句子,每字右側逐一添加頓號,雖有助于加強文意,卻有損于視覺美感。 在現存版本中,只有戚序本與羅伯聃本相同,僅用句號斷句。 只是戚序本的句號置于文字右側,是個大大的空心圓,有時因為個頭太大,與文字略有擠壓;而羅伯聃本的句號置于文字右下角,個頭較小,更接近現代標點符號,既發揮了斷句的功能,又不至于影響正文,故而字跡清晰,版面齊整。 第三,在正文與評點上,羅伯聃本只有正文,沒有評點;而東觀閣本為早期評點本,正文右側偶有小字旁批,比如,劉老老第一次出場時,東觀閣本正文旁批曰:“劉老老亦是此書眼目,為后來救巧姐張本,故敘次亦詳?!边@些評點精辟入里,羅伯聃本則刪除了所有評點。

文字的???、文意的疏通,再加上排版的松闊、標點的簡潔、評點的刪除、字體的整齊,使羅伯聃整理的《紅樓夢》,成為這部經典之作西傳史上的一個奇跡。 第一,較之此前馬禮遜、德庇時譯介的《紅樓夢》,羅伯聃所譯內容篇幅最長,共翻譯了5563 個字,完整介紹了“劉老老一進榮國府”的前因后果。 第二,這個版本雖為選段,卻出現在1846年,問世較早。 第三,這個版本中英文合璧,由“寧波華花圣經書房”(Ningpo: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印制,采用的是當時最為先進的印刷設備與技術。 第四,較之19 世紀所有中英文合璧的中國小說,羅伯聃整理的《紅樓夢》第六回,當為印制精美、錯字最少的版本。 第五,即便與當時流行的程甲本、東觀閣本相比,羅伯聃本也堪稱??本嫉牡浞吨?。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羅伯聃本毫無差誤,個別地方明顯有錯。 比如,誤把東觀閣本中的“堂屋”,顛倒為“屋堂”;誤把“老太爺”,寫作“老大爺”。 在斷句方面,也有個別地方值得商榷。

三、翻譯方法

相比于《意拾喻言》,羅伯聃的《中國話》在版式設計上有著明顯不同。 同樣是中英文合璧,《意拾喻言》兩種文字出現在同一頁,中文居中,每行6 個漢字,閱讀起來,與英文一樣,從左到右。 中文左側提供兩種英文譯文,一種是意譯(a free translation),一種是直譯(a literal and verbatim translation)。 中文右側提供兩種羅馬字符標注的漢語拼音,一是南京正音(the Mandarin pronounciation of Nanking City),二是廣州土音(the Vulgar pronounciation of Canton City),采用的注音系統來自馬禮遜。 比如,《意拾喻言》第一篇《豺烹羊》首句:

中 文: 盤古初,鳥獸皆能言。

英文意譯: When Pwan koo first began, all the birds and beasts could speak.

英文直譯: Pwan koo beginning birds beasts all can speak.

南 京 正 音: Pwan koo choo, neaou show keae nǎng yen.

廣州 土 音: Poon-koo cho, n?w sh’au kai nǎng yeen.

對比意譯與直譯,不難發現,羅伯聃所作的直譯是逐字翻譯,嚴格遵守字字對譯的原則,即一個漢字對應一個英文詞。 意譯則增加了時間副詞和語態變化,句子相對比較流暢,更加符合英文讀者閱讀習慣。 由此可見,對于兩種翻譯方法,羅伯聃有著明確認識和區分。

在版式設計上,包括《紅樓夢》在內的《中國話》中的三種材料,均是中英文分列兩頁。 左頁橫排英文和拼音,拼音居上,英文居下,拼音和英文由《意拾喻言》的兩種,變為一種。 漢語拼音同樣采用羅馬字符,根據“致讀者”(To the Reader) 可知, 使用的同樣是馬禮遜注音系統(Dr.Morrison’s system of orthography)。 右頁豎排中文原著,閱讀起來,自上而下,右列讀起。 這種中英文左右分離的方式,某種程度上,給翻譯帶來了更大的空間與自由。

相比于《意拾喻言》的意譯與直譯,《紅樓夢》英譯文明顯擺脫了直譯,更接近意譯,這從他對第一句的翻譯中即可看出。

中文: 按榮府一宅中,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

英文: Now as regards the interior of the Town-mansion of the YUNG family, on summing them up, altho’the inmates may not be accounted many, still with one and another they amounted to some three hundred and odd mouths (to feed).

同一句話,19 世紀漢學家包臘(E. C. Bowra,1841-1874)、喬利(H. Bencraft Joly,1857-1898)和20世紀牛津大學教授霍克斯(David Hawkes,1923-2009)的翻譯又有所不同:

包 臘: Now as regards the inmates of the Jung Mansion, though, on actual calculation, their number might not be very great, still high and low, there were over three hundred persons.⑦

喬 利: As regards the household of the Jung mansion, the inmates may, on adding up the total number,not have been found many; yet, counting the high as well as the low, there were three hundred persons and more.⑧

霍克斯: The inhabitants of the Rong mansion, if we include all of them from the highest to the humblest in our total, numbered more than three hundred souls.⑨

在三人的譯文中,霍克斯的翻譯最為簡潔流暢,他不但沒譯“一宅中”“人口雖不多”兩層意思,還把“從上至下”隱含的人物的身份地位直接表達了出來。 包臘和喬利的翻譯只省略了“一宅中”一層意思。 羅伯聃的翻譯不但沒有省略任何一層意思,而且在用詞上還盡量接近漢字原文。比如,“三百余口”,包臘的“over three hundred person”、喬利的“three hundred persons and more”和霍克斯的“more than three hundred souls”用詞接近,都將“口”字直接轉換為“人口”, 而羅伯聃的“some three hundred and odd mouths”,則保留了“口”的普遍意義“嘴巴”之意,為了使語義貫通,不得不在后面添加括號,補充了“喂養”(to feed)之意,如此一來,為了屈就漢字用詞,他的翻譯勢必顯得拖沓冗長。

又如,羅伯聃將“取妻劉氏”譯作“he married as his wife Dame Lew”,事實上,英文“marry”一詞本身就含有“娶妻”或“嫁夫”之意,故此,后面的“妻”(wife)完全可以省略不譯,但為了保留漢語用詞習慣,羅伯聃卻堅持將之譯出,遂增加介詞“as”以引出“wife”。 同時,為了與中文語序保持一致,他沒有根據英語表達習慣,將這句翻譯成“he married Dame Lew as his wife”。 類似的例子在羅伯聃的譯文中比比皆是。

整體看來,較之《意拾喻言》的直譯,《紅樓夢》的意譯雖然略顯自由,但在語序和用詞上,還是努力接近漢語表達習慣,這種翻譯方式自然凸顯了羅伯聃的翻譯意圖,實現了通過小說進行漢語教學的翻譯目的。

四、增補文字

在閱讀羅伯聃英譯文時,不難發現句中常有個別字詞、語句被置于括號內,這是在中文原著之外增補進來的文字,故此,羅伯聃專門用括號將之標示出來。 這類增補進來的文字總計大約有200 多處,形成了羅伯聃譯文的一個顯著特點。

括號內前置“i. e.”的增補文字,表示括號前的英文通常是“直譯”的中文原著,但是,對于英文讀者來說,這些直譯的文字雖然貼近漢語用字,卻因語境的缺乏愈加令人困惑不解,因此,需要通過增補文字作出解釋。 比如,“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皆是錢?!绷_伯聃將這句譯作:“altho’ we’re living away from the City, still it is below the Emperor’s foot (i. e. not so very far from court after all;) this City of Chang-’an (she means Peking) has the whole ground covered with money.”在此,他將“天子腳下”直譯為“the Emperor’s foot”,唯恐西方讀者不明就里,立即在括號內解釋為:“畢竟離朝廷不算太遠?!庇謱ⅰ伴L安”音譯為“Chang-’an”,括號內指出,“她說的是北京”,西方讀者立即明白了劉老老的言下之意。

括號內前置“literally”或“lit”的增補文字,表示括號前的英文通常是“意譯”的中文原著,所以,需要通過添加括號增補“字面意義”,以便讀者進行中英文對照閱讀。 比如,劉老老“膝下又無子息”這句,羅伯聃譯作“She had not the advantage of having a son by her side”,“by her side”的意思是“身邊”,顯然有別于“膝下”,故此,羅伯聃添加括號,在其中補充了“literally below her knees”一句,這句顯然更契合原著用字。 若不添加括號內文字,讀者有可能誤以為“by her side”的中文用字即是“膝下”,由此而認錯了漢字,不利于漢語學習。

通常情況下,括號內既無“i. e.”也無“lit”的增補文字,乃是羅伯聃為了貫通文意而補充的中文原著所省略的內容或隱含的意思。 比如,“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 月 貌?!?羅 伯 聃 將 這 句 譯 作:“Ping-’rh’s whole person covered with silks and laces, that she stuck gold[hairpins in her hair,] and carried silver [ornaments on her head;] that her face was [beautiful as ] a flower, [and resplendent as] the moon.”增補了括號內文字,西方讀者才知道,平兒所插之金是“發上的簪子”,所戴之銀是“頭上的飾品”,“花容”指的是臉龐“嬌美如花”,“月貌”指的是面容“燦爛如月”。 插金戴銀、花容月貌這類中國成語隱含的意義方才明朗。

還有少量增補文字是為了增強語氣或表達效果而做的補充。 比如,周瑞家的在領著劉老老見過王熙鳳后,嫌棄她硬把自己的外孫稱作是王熙鳳的侄兒,責怪她道:“我的娘,你怎么見了他,到不會說了! 開口就是你侄兒。 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那蓉大爺才是他的侄兒呢! 他怎么又跑出這樣侄兒來了?”最后一句,羅伯聃譯作:“Where [on earth] should she get such another nephew [as this] from?”“on earth”表示“究竟”之意,“as this”直指身份低微的板兒不配被稱為王熙鳳的侄兒。 這兩個詞的增補,就從語氣上把周瑞家的對劉老老的鄙夷不屑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

五、注釋文字

羅伯聃所譯《紅樓夢》英文頁末,有13 條注釋。 考察這些注釋,不但可以發現西方讀者的閱讀障礙,也有利于了解羅伯聃的實際漢語水平。 這13 個注釋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其一,對于人名、地名、稱謂、錢幣等名物的解釋。 比如,王熙鳳戴的“紫貂昭君套”,羅伯聃譯作“a front-piece of dark martin-skin a la chaou-keun”,他給“昭君”添加注釋:“CHAOU-KEUN, the name of a beautiful and accomplished princess (or concubine) who lived during the HAN dynasty(i. e. about the commencement of the Christian era.) She was given as a bride to a Chief of the Hiung-noo barbarians (or Huns), and died in their far distant country. The Chinese have a great respect for her memory, and her tomb is said to be surrounded with never-fading verdure.”他認為昭君是位漢代公主(妃子)之名,她美麗而多才,作為新娘,嫁給了匈奴的首領,并死在了遙遠的國度。 中國人對她格外尊崇,據說她的墳墓常年青草環繞。 羅伯聃關于昭君的知識,很可能來自德庇時譯介的元雜劇《漢宮秋》,他雖然沒有提供注釋來源,但對這一人物的理解,與當時民間傳說中的昭君形象頗為吻合。

又如,王熙鳳被稱為“璉二奶奶”,羅伯聃將之解釋為:“Lady FUNG was married to KIA LEEN,a nephew of madame WANG’s husband, and also the second son of his branch of the family; hence she is here called familiarly ‘lady Leen secunda.’”他認為王熙鳳嫁給了賈璉,賈璉是王夫人的丈夫的一個侄子,在家排行老二,故此,王熙鳳被親切地稱為“璉二奶奶”。 劉老老前往榮國府投奔的人物首先是王夫人,但是,周瑞家的卻告訴她真正管事的是璉二奶奶,所以,羅伯聃聯系王夫人定義王熙鳳,其中的人物關系梳理得準確無誤。

其二,為了方便西方讀者進行中英文對照閱讀,給文中“直譯”的文字提供“意譯”的注釋,給文中“意譯”的文字提供“直譯”的注釋。

比如,劉老老所說的俗語:“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在文中,羅伯聃將之“直譯”為:“pluck a single hair from her body, which should be thicker than our waist.”為此添加注釋:“This means,‘what would be the merest trifle to them, would be of immense importance to us.’”他將這句俗語“意譯”為:“對他們來說微不足道的事,對我們來說卻極其重要?!比绱颂幚?,既在文中保留了劉老老語言的粗俗與生動,又在注釋中準確傳達了這句俗語的確切含義,兩相參照,相得益彰。

又如,劉老老想留一塊銀子給周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羅伯聃將這句“意譯”為:“how could she admit of such a thing?”在注釋中,又把這句逐字“直譯”為“how could she put it in her eyes?”同時,進一步解釋說:“the eyes (ideas or expectations) of Mrs. Chow were great, and the little piece of silver that Goody Lew wished to leave behind would easily (as we say in vulgar English) ‘go in the corner of her eye.’”意思是周瑞家的想法或期待很高,劉老老想要留下的那一小塊銀子,她根本看不上。 在此,羅伯聃引用英語俗語“go in the corner of her eye”解讀此句,更有利于西方讀者的理解。

其三,作為《紅樓夢》第六回的第一個西方讀者和譯者,羅伯聃在盡可能亦步亦趨翻譯文本的同時,也會禁不住想要透露點自己的發現和見解,但是,作為謹守原著特點的英譯者,顯然不能把自己的評語置于譯文中,所以,就放在了注釋里。

比如,劉老老在鳳姐堂屋的柱子上,發現了一個匣子,匣子底下墜著一個秤砣般的東西,正暗自揣摩這是何物時,“徒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倒唬了一跳,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這是《紅樓夢》中輕松幽默的文字,羅伯聃在此加一注釋:“The reader will easily understand that it was nothing less or more than a European clock (!)which astonished and startled the old country-woman.”意思是“讀者不難明白,那不過是個歐洲的鐘表,這讓這位鄉下婦人著實吃驚,嚇了一跳”,用詞充滿諧謔之意。

又如,賈蓉前來借王熙鳳的玻璃炕屏,鳳姐道:“遲了一日,昨兒已給了人了?!逼鋵嶘P姐并沒有將炕屏借給旁人,只是和賈蓉開玩笑罷了。 這句后面,羅伯聃加一注釋:“It will be seen presently that the beautiful lady Fung was here saying what was not true.”及時指出,讀者很快就會發現,鳳姐在此所言不實。 羅伯聃顯然擔心,若不添加這一注釋,鳳姐接著將炕屏借給賈蓉的情節會讓讀者摸不著頭腦。

整體看來,這些注釋數量有限,隨意性較強,但對于初讀《紅樓夢》的西方讀者來說,依然能發揮一定的解釋功能。

六、翻譯錯誤

無論是譯文,還是注釋,羅伯聃的翻譯都有一定錯誤或不盡如人意之處。

比如,對于第一個注釋“榮府”,羅伯聃解釋為:“More properly YUNG-KWO-FOO was the palace of the YUNGKWO-KUNG, (or Duke) whose family name was KIA. The old Duke was now dead, and his second son was married to madame WANG,who was also the second daughter of her family.”意思是,“榮府更準確說來是榮國府,它是榮國公的府邸,榮國公姓賈。 年邁的榮國公而今已經亡故,他的次子娶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王家的次女?!痹诖?,羅伯聃犯了一個明顯的錯誤,迎娶王夫人的賈政不是榮國公的次子,而是榮國公孫子輩的人物,是榮國公長子賈代善的次子。

又如,劉姥姥說,“我們姑娘,年輕媳婦,也難賣頭買腳去?!逼渲械摹百u頭買腳”,在程甲本、程乙本等其他版本中,均為“賣頭賣腳”,唯有東觀閣本為“賣頭買腳”,這是羅伯聃所用中文底本來自東觀閣本的一個有力證據。 羅伯聃沒有發現這一錯誤,照本宣科地抄錄過來,由此而為翻譯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困難。 他將這句譯作:“my daughter too is a young married woman, still worse will it be for her to expose herself to insult and evil-speaking by going.”文中解讀出了“賣頭賣腳”的言下之意,即作為年輕媳婦,不宜“拋頭露面”(expose herself),但后續補充的“被人侮辱與詈罵”(insult and evil-speaking)之意,則不免言過其實了。 他為本句添加“直譯”注釋說,“it would be hard for her, (to be as if) selling her head (i. e. disclosing her charms) to buy feet to go there.”意思是:“(好似)讓她賣掉她的頭(意思是展露她的魅力),來買一雙腳去往那里,這對她來說會很困難?!边@句注釋恐怕只會令西方讀者更加困惑不解。

再如,王熙鳳對劉老老說:“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北疽馐钦f,再富有的人家,也有窮親戚,在此,“三” 并非實數,而是虛指。 羅伯聃將這句譯作:“the Proverb saith, ‘even the Emperor himself has got three families of poor relations (to provide for.)’”他的翻譯,可謂明白無誤,特別是括號內添加的文字“to provide for”,意為“供養”,暗含著王熙鳳對劉老老尋求接濟的來意了然于心。 有趣的是,他為此句添加的注釋說:“These are his mother’s relations,his wife’s relations,and his own sisters?!?/p>

意思是“三門子窮親”指的是“他母親的親戚,妻子的親戚,還有他自己的姐妹”。 這個注釋不僅畫蛇添足,而且莫名其妙。

在翻譯人物對話時,還有個別譯文,令人啼笑皆非。 比如,他對于西方口頭稱謂“friend”(朋友)的運用就過于隨意。 劉老老在街上拉住一個孩子問路時說:“我問哥兒一聲”,羅伯聃將其中的“哥兒”譯作“my young friend”;周瑞家的對劉老老說:“但只一件,老老有所不知”,羅伯聃將句中的“老老”譯作“my old friend”;劉老老對鳳姐說:“你老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绷_伯聃將句中的“你老”譯作“dear friend”。 如果前兩個“朋友”還差強人意,那么,我們很難想象,劉老老會把鳳姐稱作“親愛的朋友”,“friend”這一英語世界司空見慣的稱謂,放在此處不倫不類,難免令人啞然失笑。

余論

盡管存在種種錯誤,但在《紅樓夢》西傳史上,羅伯聃的譯文依然是重要一環。 1868 年,包臘所譯《紅樓夢》前八回連載于《中國雜志》(The China Magazine)。 翻譯第六回時,包臘坦率承認參考了羅伯聃的譯文。 他在文末注釋中兩次提到羅伯聃,一次說將“劉老老”譯作“Goody Lew”,得益于羅伯聃的啟發。 “Goody”一詞帶有褒義色彩,常指故事中的好人,用來稱呼“劉老老”,雖不及霍克斯的“Grannie Liu”更能體現老嫗的身份,倒也頗為恰切。 另外,包臘還說,羅伯聃將“通房丫頭”的“通房”二字譯作“可以自由出入堂屋”(having free access to the apartments),但是,實際意思卻是“使女”(a handmaid)”, 同時指出:“在《舊約》(The Old Testament)中,該詞有時被用來指在適當的時候成為妾的使女?!边@一理解無疑也是準確的,由此可見,他對羅伯聃翻譯的每句話都做了細讀和斟酌。

根據栗葉的研究,羅伯聃的《正音撮要》共有三個版本,除了1846 年寧波版本,還有1865 年“廣州海關出版局”(The Canton Customs Press)出版的第二版,現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以及1880 年上?!包c石齋”出版的第三版,現藏于上海徐家匯藏書樓。⑩遺憾的是,第二版和第三版均刪除了兩個附錄。 故此,羅伯聃所譯《紅樓夢》的影響力也不宜過于夸大。

1840 年翻譯《意拾喻言》時,羅伯聃在封面題寫的文字,有坎貝爾(Campbell)的詩句:“Alas! Poor Caledonia’s mountaineer! That want’s stern edict e’er, and feudal grief,Had forced him from a home he loved so dear!”其中滿含去國離鄉的不舍與憂傷,但另一句中文格言,“五湖四海皆兄弟,人生何處不相逢”,流露的是他在異國他鄉欲有所作為的奮發圖強,特別是他將“五湖四?!狈g為“中國人和外國人”(Chinese and Foreigners),兩者的關系是“兄弟”的“相逢”,顯示了羅伯聃努力溝通中外的積極樂觀。

然而,六年后,編輯《中國話》時,中文封面的文字風格大變,所謂:“歷盡水陸艱辛路,那卜安危自在機?!边@時的他已病入膏肓,自知不久于世。 在“致讀者”中,羅伯聃坦言自己原本想出一本更厚重、更全面的書,也有充足材料可資編纂,那樣讀者會更樂意接受,或許也更為有用,然而,遺憾的是他身患重疾,飽受折磨,不得不請求告病歸國還鄉,希望家鄉的氣息能夠為他支離破碎的身體注入活力。 所以,倉促間,省略了序言和導論,將已完成的書稿編為“上卷”匆匆出版。 他甚至引用中文格言——“人說如此如此,天說未然未然”,來表達生命的倏忽無常與自己的百般無奈,并祈求萬能的上帝能夠讓他恢復健康和力量,并且安全回到工作的地方,繼續編輯和出版“下卷”。 8 月10 日,在撰寫完“致讀者”后不久,9 月14 日,39 歲的羅伯聃死于寧波任所,結束了短暫而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

*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19 世紀中國四大名著英譯文獻整理與研究”(項目批準號:20XNLG05)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 《意拾喻言》(Esop’s Fables), Written in Chinese by the Learned MUN MOOY SEEN-SHANG, and compiled in their present form’ by his pupil SLOTH, Printed at the Canton Press Office, 1840.

② 1838 年《意拾秘傳》相關文獻,由日本關西大學內田慶市教授提供。

③ 高靜亭《正音撮要》卷一之《上諭一道:諭閩廣正鄉音》,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2 頁。 羅伯聃英譯文:“I (the Emperor) have constantly observed, that, when the mandarins, whether holding important or trifling employments,come before me to report their several steps thro’ office—there are only the natives of the Provinces of Canton and Fokien, who obstinately adhere to their local pronunciation—which I cannot understand.” “Forasmuch therefore, we now issue our Imperial Commands to the Governors and Lieutenant Governors of the said Provinces of Canton and Fokien—that they in their turn impress these Commands on the several Foo,Chow, and H?en magistrates (i. e. governors of districts of the 1st 2nd and 3rd magnitude) and all employés and government teachers—that they issue clear and distinct proclamations everywhere, and adopt numerous expedients for teaching the people! they must insist upon having the language of these—clear, and intelligible; they may not as heretofore addict themselves to their provincial idioms.”

④ 羅伯聃認為這一圣諭出自康熙,根據清人阮元《廣州通志》記載,該上諭發布于雍正六年(1728),見《廣東通志》第一部第六十六篇。

⑤ 黃薇《〈正音撮要〉研究》,福建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 年,第20 頁。

⑥ 王幼敏《羅伯聃與他的〈華英說部撮要〉》,《光明日報》2014 年6 月24 日第16 版。

⑦ E. C. Bowra,“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The China Magazine, Conducted by C. Langdon Davies, Hongkong:Printed and Published at the China Magazine Office, No. 7,Pedder’ s Wharf. London, W. Allan & Co.; Paris, C.Borrani.1868. p.1.

⑧ H. Bencraft Joly,Hung Lou Meng; or, Th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Hong Kong: Kelly & Walsh, Book I, 1892.

⑨ David Hawkes,The Story of the Stone, Penguin, 1973, Vol.I, p.150.

⑩ 栗葉《羅伯聃與〈華英說部撮要〉》,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 年,第26—27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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