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的聲腔 執著的信仰
——泗州戲《信仰》觀后

周 飛

金秋十月，泗洪縣泗州戲劇團創排的現代戲《信仰》受邀參加江蘇省紫金文化藝術節，在南京市文化藝術中心成功上演。該劇由蘇皖兩省著名泗州戲國家一級演員主演，泗洪縣青年編劇夏廣巧創作，劉涉運導演，青年作曲家程明擔任譜曲和配器，眾多專業人員的合力打造，使《信仰》得以成熟呈現。劇場中，觀眾投入觀演，掌聲陣陣，是為拉魂腔特有的魅力所感染，也是為一個縣級劇團的演出質量叫好。

樸實無華裹初心

近年來，各地劇團將地方“感動人物”改編成現代戲的例子不在少數，但《信仰》的特殊之處是，主人公張道干的事跡看似并不那么“突出”：泗洪縣老黨員張道干只是70年如一日地追求真實的黨員身份，在臨終前得到政府認可后，捐出九千余元的畢生積蓄。主人公看起來并沒有多少轟轟烈烈大事的一生，其實留給編劇一個巨大的難題：虛構劇情，顯得言過其實，無法打動當地百姓；如實編寫，則難以結構成一個生動的戲曲故事。創作人員在多次采風時了解到，張道干為人樸實，不懂得“抓住機會”，他曾因為多次外出尋找入黨介紹人而失去“發家致富”的機會，家境一直貧困，導致妻子不理解離去。這一特殊的人生經歷成為劇本藝術虛構的關鍵點。

泗州戲《信仰》中，開場還原了70年前的一場慘烈戰斗，因突圍無望，指導員下令將黨員材料全部焚毀，張道干作為此次戰斗唯一的幸存者回到村莊，但從此失去了黨員的身份，此為序幕。之后還有“被拒”“情相牽”“新婚”“受挫”“守糧庫”“三塊大洋”“拒醫”“歸隊”八個場次。每一個場次就是張道干現實生活中一件事情的藝術化。如“被拒”一場，回村后的張道干，干活非常賣命，卻被村民認為是“想提干”；村里召開黨員大會從不同意他參加，他不接受“入新編”的建議，“人生入黨只一次，絕對不能翻新篇”。一系列的刺激迫使張道干決定找回自己的黨員身份?！扒橄酄俊焙汀靶禄椤眱蓤鼋淮藦埖栏膳c犧牲的戰友道松之妻菱花之間，由幫助而生情愫最終結合。但新婚不久，張道干聽聞山東省有他入黨介紹人的音訊，便放棄村里給他學開拖拉機的機會，直奔山東。在那個交通不便、通訊困難的時代，一個省外的消息需要幾個月才能輾轉傳達。張道干趁興而來，受挫而歸?！笆丶Z庫”“三塊大洋”等場次中，他寧愿和家人一起餓肚子也絕不動黨費的念頭，面對身懷六甲妻子的指責，依舊倔強地堅持自己的原則。透過一件件小事，張道干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的形象得到立體呈現，看起來“六親不認”的他，折射出其骨子里的“軸”勁兒，正是因為這股子“軸”勁兒，凸顯出他坦蕩單純的心靈和對黨組織傾其一生的渴望與執著。

在“歸隊”一場，暮年的張道干終于得到組織認可，他含淚高呼光榮歸隊。當他捐出畢生積蓄，村里人對他所有的猜疑與不解全部化作敬仰與感動。老人無懼流言與非議，坦然面對眾人的目光，只等到組織認可，滿面榮光，激動感懷，鄭重走來，“剝出來一顆初心”。習總書記說，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家有力量。70年不改初心，執著找回黨員身份的根本原因正是故事的感人之處，也是這部戲曲的精神所在，即一個老黨員對黨的信仰，這是一個黨員最淳樸、最純潔的初心。對張道干的執著，肯定有人認為不值得?？梢哉f，認為多不值得，這樣的正能量就有多可貴，因為這樣的執著有著不可估量的力量在心中生長。在戲曲的最后一幕，聽到“七十年在心里千呼萬喚，七十年在心頭魂牽夢繞”，此情此言，令人動容。

綜觀全劇，這樣一位頭撞南墻也不知回頭的硬漢，在戲曲人物的刻畫上還可以更復雜一些，還可以設置更多的“戲”，更多的“矛盾沖突”。再怎么優秀的人都不是百分百完美、毫無瑕疵的，所謂人無完人。在張道干的一生中，70年未了的心愿壓抑心頭，70年中他經歷了青年、壯年、中年、老年。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一定會面臨不同的生存境遇，總有心靈沉浮叩問的時刻，心靈沉浮才是真實的表露。但又正是這樣的時刻匯聚、交織、斗爭，才會有選擇后指向優秀的結果。因此，內心斗爭的缺失，百分百的正面刻畫，在某種意義上成為真實性純度的缺口。

泗州戲《信仰》

泗州戲《信仰》

攝人魂魄拉魂腔

泗州戲的唱腔又叫“拉魂腔”，這一起源于江蘇海州（連云港）的唱腔長期流行于蘇魯皖交界處。在淮河兩岸的皖北地區唱拉魂腔的劇種為泗州戲（安徽宿州），在蘇北和魯南接壤地區唱拉魂腔的劇種為柳琴戲（徐州、山東棗莊），在江蘇連云港唱拉魂腔的劇種為淮海戲，三個劇種的唱腔實為一個源頭。得名“拉魂腔”，是因為該唱腔尤其是女腔悠揚宛轉、花腔豐富，可以讓人產生無限念想，淮河兩岸至今還有“拉魂腔一來，跑掉了繡鞋（音h á i），拉魂腔一走，睡到了十九”民諺流傳，可見其群眾基礎之深廣。

《信仰》雖為現代戲，其唱腔設計無論是基本腔還是變化萬千的花腔，都嚴謹地遵從傳統，規范運用。如“情相牽”一場中，桂蘭前來給張道干說媒，在菱花表現出失落和嗔怒后，張道干運用【行腔】唱道：“我要，我要和，我要和你，我要和你恩恩愛愛和和美美把手牽，把手牽?！边@一句唱段中，連續四個“我要”才說出心里話，配合欲說還休略顯羞怯的表演，將憨厚又耿直的張道干形象生動呈現；菱花緊接著運用【連環花腔】唱出“一句話說的我（咹），一句話說的我心房亂顫，心房亂顫，心房亂顫”，曲調柔和，字句反復、花舌音高超技巧的運用，將菱花如愿以償的快樂直白興奮地呈現出來。

聲腔是各戲曲劇種得以百花齊放的區別特征，劇種特色則是該劇種攝人心魄的靈魂所在。正如醬汁是一道菜的靈魂，“怡心調”和句末尾音翻高音的聲樂技巧就是泗州戲的音樂靈魂。泗州戲最具音樂特色的唱腔是“怡心調”，這一構成泗州戲“拉魂”重要因素的特殊唱腔，在《信仰》演出中演員并沒有隨意發揮，而是根據演出當天的嗓音條件、唱詞的字音字調、劇情及人物情感，有約束地現場發揮，使這一唱腔看似唱無定法卻又都在整體特色之中。另外，與婺劇多個行當中翻高八度的聲樂技巧相似，泗州戲的女腔在落音翻高八度的特有聲樂技巧，在劇中菱花的演唱中頻頻可見。這樣在聲音上翹起的“小尾巴”顯得風情萬種，特點鮮明，攝人魂魄。

值得一說的是，該劇中不僅保留了不少泗州戲的聲腔，還巧妙運用了不少當地小調小曲，說明在當下地方戲極缺音樂唱腔設計的普遍情況下，泗洪縣泗州戲劇團有足夠的音樂創作實力。另一方面，縣級劇團經費緊缺是普遍存在的問題，種種現實因素導致《信仰》演出時采用了電聲伴奏，這大大限定了演員的舞臺節奏和表演空間，使得泗州戲“隨心任性”的音樂特色難以自如發揮。

泥土芳香現本色

泗州戲《信仰》于2019年“七一”前夕首演，首演時采用兩條敘述線路：一條是老支部書記用蓮花落的形式串場講述故事梗概，另一條是張道干找黨的具體過程。二者交叉進行，有條不紊。本次紫金藝術節展演時，編劇對劇本“減頭緒”，只取張道干找黨的具體過程這一單線鋪陳，倒也簡潔清晰。

泗州戲流行于蘇魯皖交界地區，深受長江北部和黃淮文化影響，表演特點有著與蘇南戲曲明顯的區別。其顯著的草根特征，使得泗州戲的演員表演大多淳樸潑辣又熱烈濃郁?！缎叛觥返膬晌恢餮菡邆溥@樣的特點。張道干的扮演者李書君扮相儒雅，唱做俱佳，表演上既有豪邁粗獷的北方特色，又有南方人擅長的細膩溫情，開合度較大，能力較強。菱花的扮演者李洪湘為國家級泗州戲傳承人，其明亮暢快的嗓音、收放自如的唱腔、技巧嫻熟的花腔，無一不令人印象深刻。

泗州戲的語言充滿生活氣息，泥土味濃郁，加上地道的皖北地區方言，說中帶唱，唱中夾說，獨具表現力。如裴書記邀請張道干學拖拉機卻遭拒，菱花唱道：“你真是一根掘筋難分叉，炒熟的種子不發芽。平地不耕偏把山地耙，舍了金碗做叫花?！睍洺溃骸袄细茴^呀老杠頭，你真是又是倔來又是軸。煮不爛，熬不透，認準理，死不休?！边@些莊稼人口頭常說的語言可以直接成為泗州戲的舞臺語言，正是這些帶有泥土芳香的語言才是泗州戲舞臺最鮮活的源泉。

從舞臺呈現看，一些在不少現代戲中難以運用、難以適應現代戲舞臺表達的程式化的動作、武戲場面等，都得到了有效、恰當運用。比如“被拒”一場，大家在田間干活時采用了“鋤地”的群舞，這一簡單整齊的舞蹈表演形式，雖然沒有戲曲程式的明顯痕跡，但其明快活潑的田野風格，清新質樸，令人耳目一新；又如開場“突圍”一場，將士和敵軍打斗場面就是武戲的巧妙運用，群演的各種翻撲跌打，流暢且嫻熟。只有平時注重基本功訓練才能有臺上流暢的武戲場面，這對于一個縣級劇團來說并不容易。該劇的舞臺道具和燈光運用都較簡潔，沒有大制作炫目的聲光電效果，質樸與真誠撲面而來。如“守糧庫”一場，在幾個柔和的白熾燈映照下，“糧庫”在寒夜中顯得溫暖且有安全感，更能反襯出張道干斥責偷偷撿谷子的饑餓孩子的無情。另一方面，因為舞美的簡潔，有些場次的燈光因過于簡單甚至接近于“簡陋”，有失美感和藝術性。

如果說該劇有什么美中不足或提升的空間，筆者認為有兩點：一是在表演上?！皦夯▓觥笔倾糁輵虻慕浀湮璧竸幼?，是泗州戲表演藝術的重要特色，如女演員走四臺角、旋風式，形似風擺楊柳、宛若出水芙蓉，極為優美。較為可惜的是，這樣具有特色的舞蹈動作在該劇中鮮有運用，泗州戲經典的戲曲舞臺畫面缺席。二是在語言上。戲曲作為一門藝術，其藝術性體現在高于生活的那一面。作為一部紅色題材的現代戲，編劇可以更藝術化地處理一些口號化的語言，更凝練地表達宣傳性質的內容，更戲劇化地開展故事敘述。

不管怎樣，張道干70年找黨這一現實生活的真人真事，被搬演到泗州戲舞臺，至少在創作實踐層面，為當下縣級院團劇目建設提供了有益的參照。值得一提的是，泗洪縣泗州戲劇團在團長劉洋泉的帶領下，積極創作排如《槐花飄香》 《賀老太》等具有新時代特色劇目的同時，不忘對傳統劇目如《皮秀英四告》《拾棉花》等整理、復排，這是該劇團對泗州戲劇種保護的自覺踐行。此外，該劇團還努力尋找發展途徑，與周邊縣市的各類劇團交流、合作，如與安徽省宿州泗州戲劇團開展長期合作，實現資源共享與優勢互補，為泗州戲的保護和發展探索新的模式。作為我省唯一的泗州戲劇團，一個年演出二百余場的縣級劇團，能有以上自覺行為，應該為其有效傳承、保護泗州戲的一系列做法鼓掌，希望泗洪縣泗州戲劇團可以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