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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叉犄角的公鹿

2021-02-04 07:37烏熱爾圖
兒童文學選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公鹿樺樹犄角

這是我少年時代經歷過的故事。

“……你,你別打啦!”

我捂著被打腫的臉,從犴皮褥子上爬起來,兩眼盯著他,一串淚珠滾出了我的眼窩。

“喊啥?小崽子。你像只貓,整天待在帳篷里,靠我養活?!?/p>

他吼著,舉起熊掌似的大手,又朝我打來。

“我去,明天就去?!蔽乙е篮?。

“你去干啥?”

“我去打獵。給我槍——我爸爸留給我的獵槍?!?/p>

他愣了一下,那雙醉紅的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瞅著我。

我不哭了,再也不想哭了,挺著胸脯站在他的面前。我感到一下子長大了,不是十三歲的孩子了,再也不愿在他的手掌下滾來爬去的。

我爸爸很早死了,媽媽為了過活跟了他。沒過幾年,媽媽又病死了。我就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只好和他在一起熬日子。我多么盼望自己快一點長大成人,成為一個誰也不敢欺負的高個頭兒的男子漢呀!他每次喝醉酒都對我這樣,讓我嘗他的拳頭,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受夠了,真受夠了。

他見我強硬起來,氣更大了,惡狠狠地把拳頭舉在頭頂,但沒朝我捶下來,只是用眼睛盯著我,半天不吭聲。猛地,他扭身從帳篷的支架上,操起獵槍,朝我懷里一摔。

“給,小崽子。明天,你給我上山。打松鼠、狍子、鹿,見啥打啥。你有這個膽子嗎?”

幾乎和我一般高的獵槍,差點把我撞個跟頭。我緊緊攥住槍筒,毫不示弱地說:“我不怕。你能打,我也能打!”

“先別吹。哼,打獵可不像往嘴里灌酒那么容易?!闭f完,他又抓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這一夜,我摟著獵槍睡在磨掉毛的熊皮被里,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睡著了。半夜,我醒了,凍得團成一只刺猬,把獵槍摟得更緊了。帳篷里響起他呼嚕呼嚕的酒鼾聲。我真恨他,從未叫他一聲繼父,只在心里喊他的名字:特吉——部落里的人都這樣叫他。我睡不著了,右臉腫得發麻。我想起了媽媽,隱約看見她傷心地望著我,用溫暖的手輕輕地摸著我的臉,好像在對我說著什么。我捂住臉哭了,哭了很久,哭累了,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睡夢中我來到湖邊,就是春天我經常去玩的那個藍色的湖邊,我看見一群雪白的天鵝在湖水里游。大的、小的,那么多,它們偎依在一起,自由自在的。它們多好??!我真想變成一只天鵝。

這天早晨,我起得比往常還要早,在帳篷里生起火,火著旺了,趕走了冰冷的寒氣。我在吊鍋里燉上犴肉,又在燒成炭的熱灰里,埋兩塊麥麩和的面團。一會兒,肉熟了,面團烤成了圓餅。我像大人一樣盤腿坐在火堆旁,朝睡得死豬似的特吉瞥了一眼,第一次像主人似的吃了頓飽飯。

我知道冬天打獵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仔細察看腳上穿的犴皮軟靴,這是死去的媽媽留給我的,雖然很舊,還算結實。我把它脫下來,取出里面潮乎乎的碎草,把白天從松鼠窩里掏來的鳥毛和軟草,攤成兩份,包在腳上,蹬上犴皮軟靴。我的犴皮套褲和鹿皮上衣,已經磨出好幾個窟窿。但我還要穿它,因為這是媽媽給我縫的,穿在身上覺得舒服。子彈帶和獵刀是爸爸用過的?,F在,我要靠爸爸的獵槍、獵刀,再加上我自己的勇敢,成為一個獵手,讓全部落人都服氣的獵手。

我走出帳篷。地上的雪是灰暗的,在腳下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這聲音不知是它們在嘲笑我,還是它們在嚴寒中呻吟。狠毒的北風鉆透我的皮衣,針一樣刺在我的前胸、后背。但我感到心里有股力量,挺直腰,邁著大步,朝那披著雪衣、還沒醒過來的黑黝黝的樹林走去。

我已經出了幾次獵,對森林再也不感到畏懼和陌生了。當我走在它的身旁,從心里感到愉快,這是一種別人享受不到的愉快,愉快得使我忘記自己是失去父母的孤兒。尤其當我跑了一天的山,背著獵獲的紫貂和松鼠朝家走的時候,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這滋味能趕走饑餓和疲勞,還能使我意識到自己的力量。

今天,我能遇見什么呢?瞧,林子真好,天挺藍挺藍的,沒有霧,也沒有風。山坡上的雪真白,林子里靜悄悄的,松樹和樺樹好像都在做著夢,準是美好的夢,也許它們正等待我來喚醒它們。

我放輕腳步,慢慢地攀上山頂。這是一個漂亮的山峰,像巨人一樣魁偉。它的背上長滿褐色的松樹、白色的樺樹;它的前胸十分光潔,蓋著白雪,側面是片凹下去的向陽坡,那里能避風、避寒;它的肩上,立著石崖,一座很威風的石崖,真像一個驕傲的昂起的人頭。這里準有野獸。我輕輕地走著,雪在腳下發出輕微的脆響。沒叫我失望,那片樺樹林里真有野獸的影子在晃動。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遭遇野獸,心比平時跳得要猛,猛上好多倍,全身都跟著顫抖,兩條腿變得沒有一點勁兒。我又朝前走了幾步,看清了那頭野獸所在的地方,咬緊牙,倚著一棵樹干,瞄準黑影端平獵槍。槍響了,野獸晃了晃,差點摔倒,踉蹌著奔出樹林。這時,我看準了——是野鹿,一頭非常健壯的公鹿,它頭上頂著磨得光閃閃的犄角,犄角分成七個支叉,很有氣勢,是灰白色的。鹿一眼就瞥見我,好像打了個哆嗦,扭頭叫了一聲。頓時,又從樹林里跑出五只受驚的野鹿,有母鹿,有小鹿,它們慌慌張張地沖出林子,一步不停地飛奔起來。被我打傷的七叉犄角的公鹿,一瘸一拐地跟在鹿群的最后,顛著碎步,不時扭頭戒備而憎惡地瞅著我。我看得出來,它在護衛著鹿群。轉眼間,它們爬過山崗,消失在密林里。

我愣了一會兒,醒悟過來,一陣狂喜沖上心頭,拎起獵槍興沖沖地朝七叉犄角公鹿站立的地方跑去。真讓人高興,這頭大鹿被我打中了!

雪地上留著點點滴滴的血跡。血,紅得像花。

太陽這么快就溜到山尖,讓我又急又惱。有什么辦法,天已經晚了,今天是攆不上它了。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和變得黑森森的樹林,我只好拖著比早晨重了十倍的雙腿,慢騰騰地往家走。

晚上,坐在火堆旁,我心里也有一個不安的火苗在上下亂竄。

“今天,我打了個鹿?!?/p>

我對特吉說。他不喝酒的時候,臉上沒有兇相,但總是陰沉著臉。

“是嗎?”他頭也不抬。

“是七叉犄角的公鹿??纱罄?!讓我一槍就打中了?!?/p>

“真的嗎?”他用眼角瞥著我。

“它流的血真多,要不是天黑,我真追……”

“嘿,傻小子,那叫:打傷了。流點血,這能算你打了鹿?打鹿的人,剝了鹿皮,先把鹿腰子拿回來,讓大家嘗嘗……鹿可不像你,碰一下就哭。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它就是死也不會屈服。懂嗎?”

我好像被灌了一脖子雪,心里又氣又惱:“明天,我會拿鹿腰子讓你嘗的?!?/p>

“好,明天我去接安達,晚上,張嘴等你——吃你打的鹿肉?!?/p>

天剛亮,我就趕到昨天打鹿的山坡上,沿著傷鹿留在雪地上的蹄印追著。我想,準會攆上它,它受了傷,跑不遠,也許就趴在前面的樹叢里。翻過山梁,穿過峽谷,不知什么時候,雪池上多了一行奇怪的蹄印,這蹄印很新鮮,也在匆匆忙忙地跟著鹿的蹄印往前趕。我辨認了好久,終于認出這是狼的腳印。它那花瓣形的印跡真讓人恨。它要干什么?難道要糟蹋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嗎?我登上山頂,朝下一望,愣住了。原來,我又轉回了打鹿的山坡上,那座高高的石崖就立在我的眼前,石崖下是陡峭的石壁,石壁刀一樣直插谷底,那里沉睡著一條大河。

突然,從左側山腳的樺樹林里傳來咔嚓咔嚓的響聲,六只野鹿在那里驚慌地奔逃。我隱約認出那頭被我打傷的公鹿,它瘸著一條腿,跑在鹿群后面。離鹿群不遠,有一只狼在拼命地追趕著。鹿群跑出樺樹林,躥進楊樹林。這時,七叉犄角公鹿的腳步越來越慢,瘸得更厲害,身子在左右搖晃。真讓人替它著急,我緊緊地盯著它。狼越追越近,七叉犄角的公鹿扭頭瞅瞅,撇開鹿群,一瘸一拐地直奔山坡跑來,狼緊追不放。

鹿跑上山頂,從我前面十幾步遠的地方橫穿而過,直奔石崖,它跑到石崖前放慢腳步,一步一步登著石崖??磥硭苜M力,忍著痛。

快點,快點!狼追上來啦。我全身都被這頭危難中的受傷的鹿吸引了,使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狩獵的“使命”。

猛沖過去的狼一口咬住鹿的后腿,幾乎就在同時,鹿猛地一蹬,狼怪叫一聲,滾了下來。我看見鹿的后腿被連皮帶肉撕下一塊。

啊,真有一手,它不怕疼。為了弄死這壞家伙,甘心讓它咬去一塊肉??上且惶阕記]踢在狼的腦殼上。

狼在地上打個滾,伸出舌頭舔著被踢傷的腰,爬起來,朝石崖沖去。它用爪子扒著石塊一步步逼近崖頂。公鹿轉過身,堵住通往崖頂的小路,毫不畏懼地盯著對手。狼瞅準時機朝鹿撲去,鹿抬起前蹄,狠狠地朝下一刨,動作那么利落,那么有力。狼一聲尖叫,石頭一樣滾下石崖。狼脖子上受了傷,痛得在地上亂滾,嘴巴扭來扭去想咬自己的傷口,它真是氣瘋了。

好,真好,我真為公鹿高興。它不怕狼,一點也不怕。

狼搖晃著爬起來,弓著腰,咧著嘴,眼睛急得血紅,背上的毛豎著,朝后退了幾步,發瘋似的朝石崖沖去。鹿低下頭,把粗壯、尖利的犄角貼在腳下的石頭上,沉著地等待著。

啊,這只狼真壞。它借助著跑的沖力跳躍起來,騰空朝鹿撲去。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就在狼對準鹿脖子下口的一剎那,鹿猛地揚起低垂的犄角,狼像被叉子叉中似的,從鹿的頭頂上像塊石頭被甩過石崖,跌進山谷,轉眼間就沒影了。

七叉犄角的公鹿啊,你真有辦法,就像個老練的獵手。

鹿勝利了。它驕傲地仰起頭,把漂亮的犄角豎在空中,整個身子襯在淡藍色的天幕上,顯得威武、強壯。

“我的鹿你勝利了——你不怕狼!”我真想朝它大聲喊。

“呦——”七叉犄角的公鹿站在崖頂,發出短促的叫聲。它在呼喚同伙。

山谷里傳來鹿群的回應。

公鹿走下石崖,從我眼前慢悠悠地走過。我躲在它的下風,它嗅不到我的氣味。我著迷地瞅著它,它那一叉一叉支立著的犄角,顯得那么倔強、剛硬;它那褐色的、光閃閃的眼睛里,既有善良,也有憎惡,既有勇敢,也有智慧;它那細長的脖子,挺立著,象征著不屈;它那波浪形的腰,披著淡黃色的冬毛,真叫漂亮。四條直立的腿,似乎聚集了它全身的力量。啊,它太美了。我想起了特吉的話:“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它就是死也不會屈服?!笔堑?,它是勇士,它是英雄。

公鹿疲倦地走過我的眼前,還是那么驕傲。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它似乎覺察出什么,停下腳步來。我覺得自己的心被撞擊了一下,我想起了自己。我不是看熱鬧的孩子,而是一個獵手。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轉向鹿腿上的傷口,一處是我的獵槍打的,看來沒傷骨頭,但也穿了個窟窿。另一處是狼咬的,血淋淋的,讓人心疼。在這個時候要想補它一槍真是太容易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槍栓,看著它一瘸一拐的身影漸漸遠去,遠去……

“去吧,朋友,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

我呆呆地望著遠山,心沉了下來,第一次感到內心的孤獨和寂寞。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才回到家。我從未這么累過,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跟頭,連滾帶爬地總算回來了。鉆進黑洞洞的帳篷,我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升起了火。隨后,躺倒在火堆旁,再也不想動了。我感到肚子餓得難受,伸手摸到平時放食物的樺皮簍,抓了一塊熟肉填在嘴里。

帳篷的門簾掀開了,特吉回來了。

“哦,打鹿的獵手,你可回來啦!”

聽到他粗啞的聲音,我頓時感到畏懼,想坐起來,費了很大的勁,腰、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簡直變成不會打彎的木棍。

“你給我拿來啥啦!”他站在我的面前,彎腰湊近我的臉,用陰森森的聲音說。

我聞到了刺鼻的酒味。

“沒打著?像只飛鳥——兩只爪子空的?!?/p>

我只能對他搖搖頭。

“它就從你身邊走過去,是一步步走過去的,你要是敢跳過去,就能騎在它的背上?!?/p>

我心里一驚,難道是讓他瞧見了嗎?

“小傻瓜,我去送安達,看見了鹿蹄印,跟上山,瞧見了你的腳印。對我來說,腳印是能張嘴說話的,還用問你嗎?”

我不想分辯。安達真的來過,帳篷里存放的十幾捆松鼠皮,還有珍貴的紫貂皮、猞猁皮,都不見了。連我的犴皮褥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一小攤東西堆在那兒,幾瓶酒,一包鹽、兩塊磚茶。他就換了這么一點東西。

“你找什么?找你的犴皮褥子?你不是告訴我打了頭鹿嗎?你說,為啥不開槍?”

我咬緊雙唇,一句話也不想說。這是一件說不清楚的事情,我一點也不后悔。

“你怕它?你怕它的大犄角?”

“我不想——打它?!?/p>

“‘我不想打它,說得多好聽。你不是鄂溫克人的兒子嗎?笨蛋!”他操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在我的腰上。

“打吧,我不怕?!蔽胰讨@心的疼痛,沒哭,也沒喊。我想起了那頭鹿,那頭不屈服的鹿。

這一夜,我睡在用干草鋪的褥子上,夢里見到了那頭鹿,也見到了那群在湖里游的天鵝。

春天總算來了,那是打鹿茸的季節??!但是特吉今年的手氣不好,還沒打著一個鹿茸。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堿場上,想在那兒打到鹿。

他領我來到獵場。吃過晚飯,熄滅了露宿地的篝火,扛著獵槍,每人拎一塊當褥墊的獸皮,走上通往堿場的小路。這塊堿地在草灘中間,四周布滿了野鹿和狍子的蹄印。淺黑色的堿土上長著稀疏的綠草,野獸的蹄子把這里的一切踏得亂七八糟,亂得像翻漿的牛圈。

選中了位置,撥開草叢,把皮墊放在濕漉漉的嫩草上,坐下來,再把身子隱蔽在草叢中,等候野鹿來舔食堿土。特吉是老練的獵手,他告訴我,晚風是從山谷里朝外吹,而野鹿是從山谷的密林里走出來,即使嗅覺靈敏的野鹿走到我們眼前,也不會嗅出人的氣味。

林子靜下來了,連露珠滴落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周圍的樹叢越來越暗,變得模模糊糊。蚊群圍了上來,耳朵里灌滿了它們嗡嗡的嚷聲,它們鉆進耳朵里、頭發里,叮在臉上、脖子上,一伸手就能抓一把。這些小東西真讓我心煩。

特吉坐在我的身旁,像一只老鷹似的監視著堿地周圍的動靜。我困了,雙手捧著腦袋睡倒在他的身旁。天快亮的時候,他推醒了我。

“真見鬼,不走運。夜里來了幾頭鹿,就是不進堿場,光在外邊轉,讓你聽見它們的動靜,看不見它們的影兒?!?/p>

他臉上沾滿星星點點的蚊血。他整整守了一夜。

“太陽升起來前,鹿還會來。來了,你推醒我,輕輕的。要不,你開槍,挑茸角大的打?!闭f完,他摟著槍,倒在那里睡著了。

林子里越來越亮,看得清樹叢的模樣了。小鳥還沒有睡醒,林子里真靜。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一陣沙沙的響聲,這是野獸的腳步聲。我急忙把頭低在草叢里,從草葉的空隙偷偷地望去。只見一個黑影,仰著高高的脖子,走出樹叢。它停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地朝堿場走來。我把手伸向獵槍,攥緊,盡量不讓它發出一點聲響。它站在我的前面,離我僅有二十多步遠。它是一頭強壯的公鹿,它的毛色淡紅,頭上茸角黑閃閃,分成四叉。它轉動兩只耳朵,聽聽動靜,謹慎地抬起前蹄,輕輕地放下,又抬起另一只。呵,我猛然一驚,從它獨特的步態里,我看出它后腿有點瘸。難道是我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嗎?我知道,那頭上的四叉茸角,到了秋天就會長成七叉犄角的。它離我越來越近,我看到了它腿上傷的痕跡。啊,我的朋友,我的英雄,難道你是特地來和我會面的嗎?我的心直跳,手在抖。我發過誓,絕不對它開槍,也絕不讓任何人傷害它。

我癡呆呆地望著它。它已經穩下心來,低頭舔著地上的堿土,慢慢地嚼著。它的犄角,它的脖子,它的腰,和那條受過重傷的腿,還是那么美,那么強健,那么威武,使我不禁想起它那次站立在石崖上的雄姿,我重溫著那永不消逝的記憶……

特吉翻了一下身,嘴里哼著什么。我真嚇壞了,他萬一醒過來,我的鹿,它就被……我眼前突然出現幻影:七叉犄角的公鹿中彈倒在地上,胸口流著血……不能讓它在這里待下去了,太危險了。想到這兒,我猛地從藏身的草叢里站起身。

鹿被驚動了。它倏地一跳,躥出堿場,在草灘上停了停,扭頭瞅著我,發出低沉的叫聲,然后,飛快地朝樹叢奔去。

特吉被驚醒了,他騰地從地上躍起,端著獵槍朝四下張望??墒?,已經晚了,他只瞧見鹿一閃而過的影子。他臉色驟然變了,變得難看、嚇人。他眼睛盯著我,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澳恪♂套?,為什么不開槍?”他又吼起來。

“……”

“是你故意放跑了它。小混蛋,沒有鹿茸你今年吃什么?穿什么?”

他掄起獵槍,朝我頭上砸來。

我兩眼一黑,倒在地上。

我和七叉犄角的公鹿第二次見面,就這樣匆匆地結束了。第三次見到它,是在那一年的秋天。

那天早上,我和特吉走出獵營點,各奔自己的獵場。

我剛走進一片松樹林,就發現了野獸的腳印,仔細一看,是新鮮的狼的足跡。自從和七叉犄角的公鹿相識,我更恨林子里的狼了,只要有獵取的機會,我總要試一試的。

狼跡把我引進茂密的灌木叢。在這里,我發現了更多的狼跡。真怪,其中還有鹿的蹄印。這些紛亂的狼跡告訴我,這群狼正在追捕一頭鹿。我似乎預感到什么,急忙奔跑著,朝前攆去。

我奔到一片樺樹林前面,放眼望去,雪白的樹干,金黃的樹葉,還有從樹梢上透過來的紫色的光,像一條條透明的絲帶,林子被秋天打扮得真夠漂亮的。這時,只聽得林子里傳出一陣聲響,聲音恐怖、陰森。我急忙從肩上取下獵槍,輕手輕腳地摸去。撥開樹枝,見到了一個驚人的場面:四只狼正圍著一頭大犄角的公鹿,沖著,撲著,撕著,咬著。這頭公鹿被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它正是我的朋友——七叉犄角的公鹿。只見它圍著樺樹沖來撞去,正在與群狼進行生死搏斗。它揚著犄角,全身的筋骨、肌肉,都顯示出它的力量、它的憤怒、它的反抗。兩只狼朝它胸脯撲去,它倏地立起前身,前蹄在空中交錯著閃電般地蹬動,一只狼被擊中腦袋,怪叫一聲,倒在地上;另一只狼畏懼地躲在一旁。后面的兩只狼瞅準這個時機,猛撲上去,一左一右,死死地咬住它的后胯。它暴跳起來,飛似的圍著樺樹奔跑,兩只狼吊在它的身上,像掛在樹枝上的蜂巢,身子騰在空中。

不能再耽誤了。我舉槍瞄準,槍響了。一只狼倒在地上,其余的三只撇下公鹿,拼命地逃竄。

七叉犄角的公鹿脫離了危險。我把獵槍倚在樹干上放好,朝它走去。這次真怪,它看見我沒跑,站在那里,喘著粗氣,用驕傲、頑強的目光望著我。我像老朋友似的慢慢地走近它的身旁,我一下子呆住了,它身上滿是傷口,鮮血和汗水像小溪似的流著。我的心疼極了,想象不出它承受著多大的痛苦,也為自己對它無能為力覺得慚愧。

這時,我聽到身后樹叢里有簌簌的響聲。我回頭望望,沒見什么動靜。

短暫的安靜恢復了公鹿的精力,它突然箭一般朝前沖去,但它的犄角好像被什么東西猛地一拽,使它的腦袋朝后一仰,半個身子豎了起來。它圍著樺樹不停地奔跑,四蹄踏在地上砰砰直響,揚起了草根、土塊。它脖子仰得高高的,跑過來,跑過去。從它那狂奔的步態,從它那暴躁的神態,看得出它極度地痛苦、絕望——一根擰在樺樹上的鐵絲死死地套在它的犄角上,使它失去了自由……

哦,這怎么得了,我的心緊縮起來。它會被活活困死的。我毫不猶豫地抽出獵刀,湊上前去,趁它收住腳步喘息的時機,沖到樺樹下??墒?,沒等我砍中那根該死的鐵絲,只覺得眼前一閃,我的胸口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兩眼一黑,像塊石頭似的被踢出好遠。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爬起來,覺得胸口像被撕裂一般疼痛,渾身打顫,汗水濕透了我的衣裳。我知道,鹿踢得很重,但我不怪它,一點也不怪。

我掙扎著,一步步挪到放獵槍的地方,然后,倚著樹干,端平獵槍,瞄準那根細長的鐵絲。

第一槍打空了。我推上第二發子彈,又打空了。我覺得手抖得厲害,兩眼發花,胸口痛得我時刻都會癱倒在地上。我咬著牙,一槍連一槍地打下去。

一聲脆響,鐵絲終于被打斷了。

七叉犄角的公鹿像一匹脫韁的烈馬,猛地朝前飛馳而去。它把犄角揚在背上,昂起頭,四蹄生風,奔向樹林,像一道閃電,轉眼間就不見了。

我松了一口氣,覺得已經用完了最后一點力氣,癱倒在地上。

我靜靜地躺著,藍天顯得那樣的深遠、那樣的純凈。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我閉上了眼睛,回想著七叉犄角的公鹿閃電般沖進樹林的一剎那。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一種不可阻擋的、奔向自由天地的神力,這種神奇的力量再一次撥動著我的心弦。突然,一股快樂的熱淚涌出我仍舊緊閉著的眼睛,滲進我亂蓬蓬的頭發,又悄悄地滴在那屬于鄂溫克男子漢的土地上。

該回家了。我沒有力氣再去剝那張死狼皮了。我拄著獵槍勉強站起來,頭暈得只能低著。

猛然,我發現兩只大腳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慢慢地抬起頭,一看,是特吉!

我看著他,他也盯著我。

他肩上落了幾片樹葉。我心中猜想,他準在這兒站了很久,一直在偷看我和鹿的熱鬧。這下,我怕是又要……

他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端詳著我,好像第一次發現我也長了兩只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我的胸脯上,我低頭一瞅,嚇了一跳。我前胸的衣裳像被刀割似的撕裂了,露出里面血乎乎的狗嘴般翻裂的傷口。我頓時覺得惡心,想吐,眼前發黑。獵槍幫了我的忙,我咬緊牙,用力支撐住身體,抬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瞧著他,挑戰似的目光仿佛在告訴他:“你看,我又把它放跑了,我就是這么干的,它是我的好朋友?!?/p>

特吉沒發怒,還是用那種我從未見過的目光望著我。他伸出經常拳打我的兩只大手,輕輕地捋了捋我的頭發,然后,轉過身去,蹲在我的面前,雙手把我一摟。我被背在他寬闊的脊背上。

一道透過烏云的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把臉緊緊地貼在特吉的肩上。

遠處傳來鹿的叫聲。

選自《民族文學》1982年第5期

烏熱爾圖,原名涂紹民,鄂溫克族。歷任內蒙古呼盟根河市敖魯古雅鄉工人、鄉黨委副書記,內蒙古呼倫貝爾盟文聯副主席、主席,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內蒙古文聯副主席,內蒙古作協副主席,專業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烏熱爾圖小說選》《七叉犄角的公鹿》《你讓我順水漂流》,散文隨筆集《沉默的播種者》《呼倫貝爾筆記》等。短篇小說《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老人與鹿》分獲1981、1982、1983、1985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少年兒童文學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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