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世界盡頭的兩盞孤燈

高玲

1

在夜的深處讀夜

河流與草木的輪廓安然

北風是一把巨大的掃帚

耐心細致地打掃著人間

我們是世界盡頭的兩盞孤燈

不斷撥亮自己，是為了讓對方取暖

2

時光是一本厚厚的書

我只是其中短短幾行

冬至又至，干燥而明媚

陽光稀薄就像一張舊照片

照片中有回不去的喜悅和感傷

最長的一夜最適合遙望

3

夕光沉落，一枝紅掌點燃一室寂寥

風起自歲月深處，收撿被記憶遺失的片段

鳶尾和紫草，仍然開在某個春天的河岸

我們并肩而立，寂然無語，倒影如山

書本閉合，文字從來游離于故事的本源

余生僅余半生，我不能讓你影只形單

4

一千朵花里是陽光和雨水

一千張紙上是歡笑和眼淚

清亮的水，柔軟的泥，讓人想起瓷器

想起一本收藏著電閃雷鳴的筆記

大海遼闊，每一粒流沙都有一萬種變化

每一顆果實里，都擠滿了無法言說的秘密

5

時光一路相送到今日的渡口

有一部分生命已經斷裂，僅供回首

千山萬水，在記憶中日漸消瘦

明亮與憂傷更替，像四季沒有盡頭

從此以后，再多的孤獨不必假裝快樂

再少的收獲，也不必假裝沒有

6

落葉失去了它在枝頭的站立

伸展的金絲菊，失去了含苞的姿勢

我也年復一年，像失去背影的潮汐

失去半夜驚醒的好夢，莫名的歡愉

一晃而過的風景，和去年夏季的蟬鳴

不知情的你，正在失去此刻的我

7

相遇之前，我早已見過你千百回

第一回我是云，投影于你洗墨的小池塘

第一百回，我載你渡過洶涌的瀾滄江

后來我是薔薇，用一生時光去擁抱一堵墻

上回你是稻草人，在春風里被我掀開單薄的舊衣裳

這回我釀自己為酒，你是將我一飲而盡的少年郎

8

我喜歡稱它為我們的五月

水面遼闊，大地溫暖，紫草搖曳

我喜歡稱自己為瘦弱的小螞蟻

用纖細的腳丈量和你共度的時光

如果，終究不能與這人間好聚好散

那就把一天過成一月，一月過成一年

9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丟失了日漸模糊的你

就像孤獨的登山者，丟失了最后的力氣

像秋天注定要飛走的候鳥，已越過最遠的小溪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終于決定了要放棄

眼睜睜的看著，一滴雨水掉進了大海里

一聲細碎的風響，闖進了一陣狂風里

10

燕子的尖利，啄破新織的蛛網

亂石滾落，擊打堅硬的河床

漫山遍野的蒼耳，一夜枯黃

在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

閃電撕裂了天空，暴雨砸落了春光

一尾魚，用記憶的鹽腌制心頭的傷

11

再多的顏色不過是一件件衣裳

再大的風暴不曾改變過我的形狀

我是低洼處一棵倔強的水草

多年來按照自己的意愿搖曳生長

如果未來還有更好的選擇

那一定是你，在河流的前方

12

你的月和我的月不是同一個

你的月是高崗之上的孤光自照

我的月是江流之中的靜影沉璧

你的月和我的月又是同一個

它剛窺探了你陽臺上明滅的煙火

又來照亮我窗臺下不眠的花朵

13

我們之間，隔著大海、河流與山川

隔著不動聲色的野花，暗流涌動的笑臉

隔著起飛之前的顛簸，開滿紫薇的庭院

從前早已謝幕，未來還不知如何上演

但我依舊感謝上天，讓我能再一次莽撞地

路過草木和你，路過這悲喜難測的人間

14

這世間總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災難

我沒有任何失憶失眠，在他出現之前

也從來沒有，在旅行途中遇到過泥石流

更不曾在攀上熟悉的峰頂后，突然失聲

我愿意從此以后，做一個沒有野心的人

只要能從這場災難中脫生，甚至不求完好

無損

15

一場大雪也不能令我們擦肩而過

我要赴這不曾預設的誓約

在寒風中走向你，如同靠近一個傳說

我從你的奔跑中，看見了我

你是我從今往后毫無來由的沉默

我是你進退兩難的錯

16

若抽身之時還與世界兩相虧欠

那就讓我當一次債主吧

讓我把時間的鏡面扣在塵沙之上

忘記我的眼淚和你的背影

讓我對你說，你欠下的所有的債

今生來世，都不需要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