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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于青萍之末

2021-02-14 08:25陸曉婭
金秋 2021年18期
關鍵詞:伯伯記憶力老媽

◎文/陸曉婭

和大多數認知癥患者家屬一樣,等我們感覺到事情不對頭時,老媽早已在病魔的侵襲下失去了往日的優雅。

忙于工作的我,有時一天會接到她打來的好幾個電話,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家里燒飯的鍋,鍋把兒“殘疾”了,因為她忘了關火;鑰匙落在家中,她撞上門就出去“云游”了;她貌似坐在沙發上認真讀報,但仔細一看,發現她手中那張《參考消息》頭朝下……我們聰明、要強、獨立的老媽,漸漸地開始讓我們哭笑不得,繼而讓我們憂心忡忡。

唉,那是哪一年,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發現事情不對頭的,我已經記不太清了,唯一記得的時間點是2007年5月31日,因為在這一天的《效率手冊》上,我寫下了“帶媽媽去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看病”。

在此之前至少兩三年,也或許像一些書上說的,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她腦部的退化就開始了。

而二十年前,正是媽媽人生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1986年年底,我父親在新華社巴黎分社社長任上被查出肝部腫瘤,同在分社工作的媽媽陪他回國治療。8個月后,父親因肝癌不治而亡。

安葬了父親后,媽媽原本期待能重返巴黎工作,但單位讓她辦了離休手續。最初的幾年,媽媽和朋友一起編纂了一部《法漢大詞典》,還曾去一家基金會上過幾天班,但她在那里沒有找到存在感。此后,她不再工作,除了偶爾出去旅游,就是獨居家中。

也許從那時候開始,她大腦中的一場攻城略地之戰就已經悄悄打響:那里面正出現越來越多陰險的β-淀粉樣斑塊,原來靈動的神經元纖維也不再翩然起舞,而是慢慢地糾纏在一起……好在,受過教育的我們很快就明白,不是媽媽老糊涂了,也不是媽媽故意搗亂,而是她病了,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毫無疑問,我們要帶媽媽去看病。但帶媽媽去看病,是一項何等艱巨的任務??!

我跟她說:“媽,你現在記憶力衰退得有點兒快,咱們去醫院看看吧!”

她有成千上萬個理由拒絕你:“誰說我記憶力不好?我記憶力好著呢!我去買菜,賣菜的都說我腦子轉得快?!薄昂f,我才沒病呢,我身體好著呢!”

的確,我這個要強的老媽有個很不錯的數理化腦瓜,但陰差陽錯,她竟然跟著我那文學青年出身的爹,進了《新華日報》,又進了新華社,成了一名搞國際新聞的記者和編輯。

可是,俱往矣,老媽不再是令同學羨慕的學霸,也不再是事業上的女強人,而是一個大腦衰退得讓人擔心的老太太,必須去看病。

在若干次勸告無效后,我只能另辟蹊徑:既然你不承認自己的記憶力出了問題,我就不說帶你去看什么??;既然你總是拒絕,我就不再征求你的意見,直接掛好專家號;既然你不愿意去醫院,我就說帶你出去玩玩……總之,我連蒙帶騙地,居然就在那一天,成功地把她帶到北京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

進了醫院的媽媽,竟然立刻就變“乖”了。她默默地坐在候診室等著看病。當醫生給她測查記憶時,她也努力完成了“作業”,只是最后的結果讓她火冒三丈,她在走廊里大喊:“胡說八道!誰說我記性不好,我的記憶力比你們都好!我沒??!”

77歲的老媽,記憶力已經處在同齡人的最低水平。毫無疑問,她得了病。

所長誠懇地說,現在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除了吃藥有助于延緩疾病進程,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增加社會交往。

其實我早就明白,媽媽得病多少和她缺乏社會交往有關,但偏偏她就是一個愛獨來獨往的人。

樓下的小花園,是許多離退休老人聚集的地方,也是老媽外出的必經之路,但她從那里路過時,眼睛仿佛長在腦門兒上,對那些坐著聊天的老人幾乎視而不見。好在她在這個院子里住了幾十年,總會碰到些熟人,比如我的幼兒園老師,這時媽媽才會停下來聊上幾句。最開始,還有幾個老同事邀她每周打一次麻將,但隨著老同事要么進了養老院,要么“走”了,麻將小組也就自行解散了。

彼時,我們兄妹三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但父親去世后,我們只要在北京,每周都會回家看老媽,我和妹妹也經常接老媽到自己家里小住。

在離休后的日子里,老媽每天的生活還算規律,除了買菜、做飯、散步、澆花,就是在家讀報。干了一輩子新聞工作,通過報紙了解國內外大事,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

我曾勸她養只貓或狗,因為心理學上有所謂的“寵物療法”。對很多老人來說,寵物能有效改善他們的心理健康狀況,幫助他們建立新的社會聯結。但老媽說:“我們編輯部的人都不養狗?!迸?,原來養貓養狗會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專業人士。我想,那是她需要保持的一種身份,即便在離休以后,她也要維持這樣一種身份,那是她生命的價值所在。

醫生希望她經常去復查,以了解病情的進展,但老媽堅決不從。雖然她腦子開始糊涂,但一說起去醫院,她就明白得很。我們說服不了她,又不能綁架她,只好更多地陪伴她,督促她吃藥,陪伴她外出,讓她有機會接觸外界,獲得新的信息刺激。

紫竹院的河開了,我們拉著老媽去踏青;玉淵潭的櫻花開了,我們假裝去日本賞櫻;景山公園漫山都是中老年人的合唱團,我們也去湊熱鬧;過年了,我們一起到城鄉貿易中心買件新衣;院子周邊的街道,我每次挎著老媽遛彎時都走不同的路……

現在回想起來,陪伴已經被認知癥侵襲的老媽,不僅需要我們付出時間,還需要我們付出心力,更需要我們具有創造性——我買了涂色的畫本,讓她跟著我涂色;我和她下她喜歡的跳棋;她數學好,我就買了數獨習題集讓她做;我用平板電腦上的應用軟件教她畫畫;我逗她回憶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假裝幫她給朋友寫信;甚至,我還帶她去看了她的初戀男友。

那個伯伯是她去解放區時認識的,后來媽媽隨軍南下解放大西南去了,那位伯伯則被組織留在剛剛解放的上海工作,不知怎的就失去了聯系。待到再次見面,已經是“文革”結束后。

見面那天,那位伯伯對我媽媽說:“這些年,你是出國、出國、再出國,而我是下放、下放、再下放?!?/p>

我還記得那天帶媽媽去看那位伯伯,下了公交車,天已經有點黑了。我給伯伯打電話,他到大門口來接我們?;椟S的路燈下,老人佝僂著身子走了出來,看到媽媽時,他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

看到兩位老人手拉手蹣跚地走在我前面,我心酸不已,也感動不已。

我猜那天伯伯也深受觸動吧,但我那聰明要強的老媽,已然失去了和他對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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