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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來亮汪汪

2021-03-03 08:48阿華
廣西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趙四梁莊妮兒

“現在就是給個大火爐讓他抱在懷里,也驅散不了他身體里的寒氣了?!蔽业兂珊蜕械哪且荒?,外公經常會在我面前這么說他。

我的和尚爹臨走之前,用他有力的臂膀使勁抱著我,還用他胡子拉碴的臉貼著我冰涼的小臉,他的懷抱那么溫暖,臉也熱得像個小火爐,怎么能說他的身體里全是寒氣呢?我心存疑惑,卻沒有說出來。

那天,我還是挺乖的。我用手擦了擦爹臉上的淚水,問他:“爹,你怎么哭啦?”

“沒……沒哭呢,寶兒,爹只是眼里進了沙子……”

爹把頭轉過一邊去了,用手擦了擦眼睛,我卻又把爹的頭給扳正了:“讓我給你吹一吹吧?!?/p>

可能是我的力氣太小了,沙子沒有吹出來,爹的淚水卻越來越多,他低下頭用大手往臉上抹了一把,然后站起來大步朝門口走去,再也沒回頭看我一眼。

“爹,爹……”我在后面喊著,又緊跟著跑了幾步,我的聲音里都帶著哭腔了,爹還是沒有回頭。

我的和尚爹原本也是有名字的,他大名叫梁志剛,那是個響當當的男人的名字,他是因為去了寺院才變成了和尚爹的。他去了寺院之后,村里人見到我,和我談起我爹的時候,就再也不提梁志剛的名字了,而總是會說你的和尚爹怎樣怎樣。

我是很不情愿這些人稱我爹為和尚爹的,可是他做了和尚,不是和尚爹又是什么?

我的和尚爹走后,我就跟著外公繼續在梁莊生活。那時候,我舅舅也早就結婚并分開過日子了,一所破舊的房子里,就住著我和外公二人,雖說家里少了熱鬧的場面,但我似乎也沒覺得有什么孤獨寂寞的。

當然,不孤獨不寂寞也是有原因的,這是個秘密,我原來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的,但最終我還是沒忍住,在一個人多的場合就給說出來了。

“你們知道嗎?我的外公會法術!”

我把手指豎在面前,意思是告訴大家這是個秘密,可不能外傳了。但除了幾個和我同齡的小孩子感興趣,身邊的大人并沒有表示出驚訝來,或許外公會法術這件事兒,人們早就都知道了?

那時候我還小,只知道外公會法術,并不知道那法術是一種“降童子”的功夫。即使我再大一點,我也不了解降童子是什么意思。

只是后來斷斷續續聽人說,降童子是一種追魂術。再后來我長大,在一個人的文章中讀到,所謂的追魂術就是在人還沒有完全斷氣,魂魄剛剛離身的時候,請道師作法把人的魂給追回來,這樣就能使即將離世的人在人世間再多活些日子。

沒有人不希望自己的親人壽命長些,所以來請外公去做降童子的人很多。有的人甚至從幾百里以外的地方開車過來接外公。但更多的時候,外公都會找出理由拒絕他們,外公背后對舅舅說,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他去做降童子的,比如說那些作惡多端的人,比如那些不孝順爹娘的人,比如那些尖酸刻薄的人,讓這種人多活些日子簡直就是災難。再說了,人活著并不一定就比死好,早點離開這世間,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外公作法,一般是不會讓外人看到的,我已經這么大了,一次也沒有看見外公施展他降童子的功夫。但聽別人說,外公作法的時候是要翻跟頭的,他能從地上一個跟斗翻到桌面上去,這讓我很驚訝。

有一段時間,我天天圍著我們家里那張八仙桌轉悠,惹得外公看我的眼神都帶著疑惑,我很難想象,六十多歲的外公是怎樣翻到那上面去的。那時候我已經九歲了,對很多事物都有著飽滿的熱情,對外公翻跟斗的技藝更是迷戀不已。

有一天,看到外公閑著沒事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我就跑到他跟前對他說:外公啊,等我長大了我也要跟你學降童子好不好?

并且我鄭重地向他申明,我一定要跟他學翻跟斗。

外公聽后把煙袋往門檻上一磕,大聲呵斥我說:你個小兔崽子,一天到晚盡想些歪七六八的東西,把你的書念好就行了,別像你的和尚爹一樣沒出息,都那么大歲數了,還給我丟人現眼。

外公的呵斥讓我很不高興,他不讓我學降童子也就罷了,不教我翻跟斗也就算了,為什么每次訓斥我的時候,總是要把我的和尚爹也給扯出來?難道我的和尚爹,就那么讓他不待見?難道我的和尚爹,去了寺院,就是給他丟臉了?

他這樣說我的和尚爹,真是沒有道理??!

我瞪了外公一眼,就嘟嘟囔囔地走出了院子,隨后將破舊的木門啪地給摔上了,那兩扇木門在我身后碰上又彈開,帶著讓人心驚肉跳的響聲。緊接著,我就聽見外公在院子里大聲地吼叫。

“你個小兔崽子,給我回來?!?/p>

哼,我又不屬兔子,干嗎叫我兔崽子?而且我也不傻呀,這時候聽他的話回去,等我的肯定是一頓狠揍。

外公一呵斥我,我就不高興和他待在一起了。這個時候,我覺得他和梁莊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沒什么區別了。以前,我喜歡他的仙風道骨、慈眉善目,并為有這樣一個外公感到自豪,可是現在,他惱怒生氣的樣子讓我覺得很陌生。

看,他的兩條眉毛全都聚在一起了,粗粗大大的就像兩條丑陋的蠶,鼻孔冒出來的都是粗氣,臉上的肌肉也是一抖一抖的,變得又僵又硬。

唉,人一憤怒,就不好看了。

而很多憤怒的人,大概都不知道這一點吧?所以等外公氣消了,我決定把我的發現告訴他。并且我要對他說,他如果再讓那兩條丑陋的眉毛聚在一起,我就去樹上摘桑葉喂它們。

離開家后,我想去河灘上看霜妮兒放羊,但不想卻撲了個空。

空蕩蕩的河灘上,并沒有霜妮兒的身影,也不見她的那兩只羊。這出乎我的意料,不是說,霜妮兒要么在河灘上放羊,要么就是走在去河灘上放羊的路上嗎?我是按照霜妮兒平時放羊的路線走的,怎么就找不見她呢?

在河灘上呆呆地立了幾分鐘,我掉頭向西邊的魏峰山走去。既然找不到霜妮兒玩,那我應該可以找到別的人吧。

我期待的是,在魏峰山下遇見一些好玩又有趣的人。比如長安。長安是梁莊里土生土長的農民,沒念過幾年書,但他說話風趣又幽默。

他說每一朵花都是有靈魂的,每一棵草也是。他說有一天他喝多了米酒,就在村頭的桂花樹下睡了大半個晚上,子夜一點醒來的時候,他聽見樹上的花神在悄悄地說話,好像是在給誰安排一天的工作:太陽花必須早上開,茉莉花要等著中午開,而夜來香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開那么幾個小時。

長安的這些話把我們這些小孩子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們都很興奮,都想半夜睡在桂花樹下,聽聽花神還有什么另外的安排,結果晚上還沒走出院門,就被大人揪回去了。有一次我也想這么做,卻被外公從桂花樹下拖了回來,并把我臭罵了一頓。

長安還告訴我們說:蛇從來也不撕破自己的皮,但是等到一定的時間,蛇就會像脫衣服一樣蛻下它們的皮殼。在他說過這話的第二天,他還真的拿了一張蛇皮給我們看,那蛇皮薄、脆、透明,而且還帶著花紋,盡管花紋好看,但我們還是都嚇得躲得遠遠的。

長安卻撫摸著那張蛇皮,招呼我們說,不要怕啊,孩子們,這蛇皮可是好東西呢,它是一味很重要的中藥,可以治療很多種病,是可以用來換錢的,很多藥鋪都收購蛇皮,我們在地上經常能撿到的,特別是在蛇蛻皮的時節。你們要是誰撿到了蛇皮,就給我啊,我給你們買糖吃。

長安的話,像一把小錘敲打在我們的心上,這讓我和梁莊其他的孩子一樣,從此就有了一種習慣,那就是走路時都喜歡低著頭,長大了也一直都是這樣,我們都希望在路上能看到意外之喜。

長安懂得真多啊,他上知天文,下懂地理,這讓我對他充滿了敬佩之情。我很想單獨找個時間和他處一處、聊一聊,我一直想問問他,有沒有真的見過花神的樣子?她長得是不是像菩薩,有一雙愛笑的彎彎的眼睛?嗯,還有,我還想問問他,蛇蛻皮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很痛?

當然,我還想在山路上遇到趙四。趙四也是一個好玩的人,比長安還好玩,趙四這個人比較懶,但逮知了、捉螞蚱,都比較在行,這符合我這個年紀的孩子對鄉村生活的最基本的幻想和要求。

趙四是個瘦子,一個一直想長胖的瘦子。也的確,他長得太瘦了,他往那兒一站,村里人都說他就像一根隨時會被風吹倒的高粱稈。

趙四說他想當一個胖子,這個想法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他說他曾經仔細地研究過怎樣才能長成胖子,最終也找到了一些方法。他也相信那些方法應該是很管用的。但最后他發現那些方法需要毅力,需要錢財來執行的時候,他就全都放棄了。

“夜宵催人肥。我也知道這一點,我也希望自己肥一點??芍匾氖?,夜宵在哪里?說說看,夜宵在哪里?我正餐還吃不飽呢?!?/p>

趙四曾經告訴過我一個秘密,說他在給人放鴨子的時候,趁四下無人,偷偷去卡那些母鴨子的脖子,鴨子被卡得難受了,肚里的蛋就擠出來了。

趙四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前提是,你得會摸鴨子的屁股,它們肚子里有沒有蛋是可以摸出來的。我驚訝又欣喜地看著趙四,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好運氣。

但更多的時候,這方法也是沒有效果的,因為那個年頭鴨子也是吃不飽的,所以它肚子里要存個蛋也不容易。

雖然我一直沒有學會摸鴨子的屁股,但我卻曾經學著趙四的樣子,卡過鴨子的脖子,但我擠出的往往也就是一攤鴨屎而已,天地作證,我從來就沒有見過一枚鴨蛋。我卡過很多鴨子的脖子,我也見過它們難受地翻白眼的樣子,但它們都不肯給我留下一枚寶貴的、熱氣騰騰的鴨蛋。

這些鴨子也是欺軟怕硬的?為什么每次我沖到鴨群,它們就會四散而去?一想起這些,我就無比沮喪,這也讓我對趙四充滿了惱怒和怨恨。一來,我覺得我沒有趙四那樣的好運氣;二來,我是覺得趙四肯定還是對我隱瞞了一些技巧的??啿弊?,讓鴨子下蛋,也一定是有技巧的吧?

我想,下次再遇到趙四,我一定要好好和他說話,好好求求他,那樣的話,他會不會重新告訴我如何讓一只鴨子下出一枚熱乎乎的鴨蛋?他會不會再告訴我一些關于梁莊的更多、更新奇的秘密?

但是,沒有。那天真是奇怪得很,我在魏峰山下溜達了半個下午,竟然一個人都沒有遇到,曠野上也是空蕩蕩的。又不是冬天,長安和趙四他們都貓到哪里去了?

倒是山腳下的那些桂花樹,越長越茂盛了。它們樹冠圓滿,擴張得很大,米黃色的花團密密匝匝地掛滿了樹枝,風一吹,一些花瓣就慢慢地落下來了,像是下了一陣兒桂花雨,它們鋪在地上,像是綠草地上開出的星星點點的黃花,又像是閃閃發亮的金幣。這讓我的心中滿是歡喜。

那天下午,我沒有遇到任何一個我想遇到的人,但卻在一棵桂花樹下睡著了,大概因為是白天,所以我并沒有夢見長安所說的花神,但我卻在夢里難過地號啕大哭,后來我哭得實在是喘不過氣了,就醒了過來。

當我抹了把臉的時候,竟在眼角真的摸出了眼淚,什么事情讓我如此難過?

我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呆呆坐了一會兒,才想起站起身來回家。在往家走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棵枝葉碩大的桂花樹,剛才我真的是做過一個夢嗎?什么事讓我在夢里也哭得淚水滂沱?

天還沒有大亮,霜妮兒就趕著她的兩只羊從我們房后經過了,我被咩咩的羊叫聲鬧醒了,就揉著眼睛坐了起來。

這一年夏天,桂花開得兇猛。這一年夏天,霜妮兒因為兩只羊的原因過得快樂又開心,這年夏天過去之后,霜妮兒好像再也沒有這樣開心過。

霜妮兒是三斤半的女兒,今年十三歲了,腦子不靈光,從來沒有上過學,也沒有朋友。三斤半怕霜妮兒孤獨,就在春天的時候,給霜妮兒買了兩只小羊羔讓她放養。果然,霜妮兒很喜歡這兩只小羊羔,自從有了這兩只小羊羔,她眉眼帶笑,我有時會看到霜妮兒摟著它們說悄悄話。霜妮兒不知道將自己收拾得干凈利索,但卻把兩只小羊羔收拾得白白凈凈,想來她必定是每天在河水里將它們洗凈了才帶回家。

我猜想,如果不是她媽孟秋和他爹三斤半管著,霜妮兒說不定就會睡在羊圈里,摟著她的兩只小羊羔睡覺。有一次和趙四在一起,看著霜妮兒牽著羊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就把這個想法說給趙四聽,趙四笑得前仰后合的,他也是很贊同我的想法呢。但他說霜妮兒不一定是睡在羊圈里,而是可能將兩只小羊羔帶到她的炕上。

霜妮兒雖然腦子笨,但她很喜歡唱歌,歌詞也記得很牢,嗓子也好聽,每首歌都讓她唱得聲情并茂,差不多都能趕上那些原唱了。那時候沒有《星光大道》選秀節目,如果有,霜妮兒也許就成了《星光大道》上的放羊姐。

很多人都對霜妮兒唱歌的才能很是驚奇,這丫頭像誰呢?

想來想去,他們說,老天還是公平的呢,不會讓瞎眼的家雀沒飯吃。雖然說他讓霜妮兒腦子不靈光,但必定會給她另外一種才能。所以嘛,做人還是要善良些好,老天在上面看著呢。

梁莊的人經常這樣教育身邊的人,包括他們的孩子: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還是多做些好事吧,相信到了最后,吃虧的還是那些做壞事的人。梁莊人這一點特別好,從不欺負那些傻子、彪子,以及身體上有缺陷的人。

霜妮兒的媽媽孟秋跟人說,霜妮兒的歌兒都是從電視上學來的:“每天晚上打開電視,霜妮兒挨個臺換,換到那唱歌的節目她就不動了,等他們一打開嗓子,俺家霜妮兒就跟著唱,時間長了,俺和她爹都覺得,霜妮兒唱得還真像那么回事呢?!?/p>

對村里那些和他們家不太熟悉的外來戶,孟秋也愿意搭話:“俺家霜妮兒看見人可愛說話了,認識不認識的她都愿意說。這一點,她可不像她爹,她爹木訥,一棍子也打不出個響屁來?!?/p>

旁人就隨和著她說:“你家霜妮兒這么愛說話,應該是像你吧?!?/p>

孟秋就很高興:“嗯,她的開朗勁兒還是隨我的?!?/p>

但孟秋在村里是個出了名的懶散的人,飯懶得做,家里從來也不知道好好收拾一下,上她家去,簡直沒法下腳。但她喜歡打牌,她把東廂房收拾出來了,就是用來召集村里打牌的人。

打牌的時候,有人問孟秋:你心里是不是總操心著你家霜妮兒的將來???

孟秋將含在嘴里的牙簽吐到地上,她不屑地說:“俺家霜妮兒才十三歲,我這么早操那份閑心有什么用?再說了,我操心著她的將來,她將來就能過得稱心如意?”

“不過嘛,”孟秋停了一會兒又胸有成竹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早些年,我在算命的書上看到一句話,好像也是這么說的。別看俺家霜妮兒腦子不靈光,但俺相信霜妮兒將來會找到一個好人家的,因為霜妮兒心眼好,心眼好的人,就會有好命運?!?/p>

那幾個打牌的人都笑了,在邊上看熱鬧的人也笑了,但沒人再言語。誰都可以想象霜妮兒將來找的好人家會是什么樣子的。一個腦子不靈光的人,難不成真的會嫁個疼她親她的有錢人家?

坐在樹下的霜妮兒并不知道那些人在說她的事情,她只是搖頭晃腦地唱她的歌。一會兒她唱《騎著馬兒過草原》,一會兒她又唱《冰山上的來客》,更讓人驚奇的是,她唱《妹妹找哥淚花流》的時候,還會唱得自己一臉的淚水。

霜妮兒不在意大人的世界,她只管在天剛亮的時候,就把兩只羊羔往河灘里趕,那里有水有草,是羊很喜歡去的地方,所以霜妮兒也喜歡那里。

霜妮兒真是個特別的人啊,她除了唱歌之外還喜歡桂花。桂花一開,她就走不動路了。

每次從桂花樹下經過,她都要倚著樹,閉著眼睛,站上那么一會兒,好像特別陶醉的樣子,如果正好有人從那里經過,霜妮兒就像是被人看穿了什么秘密一樣,臉上紅撲撲的,顯得特別不好意思。

當霜妮兒從桂花樹下走回來后,她就像換了個人一樣。眼睛里有亮了,身上有香了,精氣神也足了,就像是桂花的魂撲進了她的身體里。

路上看到村里人,霜妮兒還是不說話,但是會笑,瞇著眼睛笑,那小小的眼睛就彎成了兩只好看的月牙兒。原來霜妮兒笑起來的樣子也是很好看的啊,莊上的人都這么說,仿佛霜妮兒這笑就是留給他們看的。

“看,桂花的魂上了霜妮兒的身了?!鼻f上的女人都悄悄地說。

也有嘴快的婦女一點兒也不避諱,她們看到孟秋,就大聲對孟秋說:“你家霜妮兒是桂花托生的吧?”

孟秋說:“可別瞎說,俺家霜妮兒出生在農歷十月,霜打枝頭的時候,那時候桂花早就不開了,怎么會是桂花托生的呢?”

桂花真的是霜妮兒身體里住著的魂嗎?

有時候孟秋也這樣問自己。因為她也曾經看到過霜妮兒在桂花樹下一副陶醉的樣子。這和她平時見到的霜妮兒完全不一樣了。那時候的霜妮兒變得溫順而又有耐心。

有一天半夜醒來,孟秋想起了什么似的,就去了霜妮兒的房間,她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熟睡的霜妮兒,又摸了摸霜妮兒的額頭,并沒有覺得她與別人有什么兩樣。

孟秋心里犯著嘀咕:或許,自己的霜妮兒真的和別人不一樣,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或許老天讓她和常人不一樣,也是有原因的?

孟秋不操心霜妮兒的事,但三斤半會操心。

很多時候,三斤半都會半宿半宿地睡不著覺,特別是這幾年,他的心思越來越重,睡不著的時候,他都是在想霜妮兒的事。他擔心霜妮兒頭腦不靈光將來很可能是找不到婆家的,又擔心就是找到了婆家,又不知道婆家人能不能對她好。三斤半想在他還有力氣的時候,就拼命多掙些錢吧,將來好多幫襯著霜妮兒些。

三斤半覺得看在錢的面子上,霜妮兒將來的婆家人對霜妮兒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吧?這樣想來,他的心思就不那么沉了,他也就可以慢慢地在天亮之前睡著了。

三斤半名字叫孫大順,之所以叫三斤半,是因為他剛出生的時候,身體小得像只貍貓,只有三斤半重,當時村里人都覺得三斤半是活不成一個人的,連他自己的媽都拿他不上心,覺得這孩子活哪兒算哪兒吧,但三斤半經歷過各種生病、各種災禍,還是皮皮實實地活了下來,而他三斤半的名字也就這么叫下來了。

梁莊的人喜歡給別人起外號。差不多每個人都有個外號,像長平,人家有時候會叫他“二分錢”。還有趙四,大家背后都稱他為“南霜天”,所以人們叫孫大順“三斤半”的時候,孫大順聽了也不惱。

時間久了,很多人都忘了三斤半的原名了,就連他老婆孟秋說著說著也把他三斤半的外號叫出來了。

三斤半有個好手藝,就是瓦匠活做得好。

在十里八鄉,三斤半一直都有一個好名聲,那就是人好、活好、脾氣好。這讓很多人都愿意找他做活,所以勤勞能干的三斤半也從來沒有閑著的時候。

三斤半是個很仔細的人,他在做活的時候,每次都戴著個大皮圍裙,這樣做泥瓦活的時候,就不至于將衣服弄得太臟,也省了孟秋的事,不用天天給他洗衣服了。三斤半是個會疼老婆的人,很多人都這么說。

三斤半有一把用得很順手的瓦刀,他用它鏟起和好的泥沙,他用它砍掉磚頭多余的棱角,他做瓦匠活,動作輕柔又仔細。三斤半干活的時候,很多人都喜歡圍著他看,和他拉著閑呱,他們說看三斤半干活也是一種享受啊。

在很多人看來,三斤半也算是個人才了,因為除了做瓦匠活,他還會拉二胡,就是說,三斤半的本職工作是瓦匠,但他的業余愛好是拉二胡,一把老舊的二胡在三斤半的手里,總會拉出悠長悅耳的調子來。這讓我總是用崇敬的目光看著三斤半。在梁莊,除了我的和尚爹,最讓我敬佩的人就是三斤半了。

三斤半在村里是最不討人嫌的,他干凈利索,不像那個一只腳拖著另一只腳走路、說話搖頭晃腦的木匠毛可慶,也不像那個兇神惡煞般的張屠夫。張屠夫在村里是最討人嫌的,夏天的時候經常敞著上衣,露出豬棕一樣黑黑的胸毛,一邊走路一邊用衣服扇風,一條扎在腰上的紅布繩就是他的褲腰帶,要多埋汰就多埋汰。

梁莊的人都愿意把三斤半當作榜樣,但是孟秋卻不這樣看,她總覺得三斤半這輩子活得窩窩囊囊的,錢沒掙多少不說,家里家外也頂不起個門頭來?!凹逎h嫁漢,穿衣吃飯”,你掙不來錢財,又頂不起個門頭,我和你還過個什么意思。

話雖然這么說,但也從不見孟秋和三斤半說離婚的話,孟秋也不過是用這樣的話刺激三斤半而已,所以每次都是她說她的,三斤半在旁邊默不作聲。

三斤半很少喝醉酒,但偶爾喝醉酒,也會有失態的時候。我就見過有一天下午,醉酒的三斤半坐在他家那個破敗的院子里哭。他瘦削的臉沾滿了泥土,半黑半白的頭發夾雜了一些草屑,坐在他們院里的泥地上,三斤半一邊哭一邊用手捶打著雙腿。他淚水洶涌,聲音嘶啞,仿佛心里有著說不出的委屈。

做喜事的東家后來對人說,那天的三斤半很奇怪啊,一上桌就討酒喝,喝了就醉,醉了就哭,你不給他酒喝,他還跟你吵。

實話說,人家也很無奈啊。

死吃的三斤半。孟秋用腳狠狠踢了踢院子里的三斤半。

三斤半不理會孟秋的惱怒,還是哭個不停。三斤半的哭是無聲的,是不說話的,但淚卻是止不住地流,他這一點不像我的外婆。

我外婆在世的時候,有時會去別人家里哭喪,但她的哭是有聲有調的,她會在她的哭聲里訴說著很多年以前的往事。每次看她哭喪,我都很疑惑,她是在專心地哭呢,還是在專心地想著那些事情?如果不專心地去想,她怎么會把那些往事理得那么清楚?

三斤半的哭聲是壓抑的,給人一種寒涼蒼茫的感覺,這哭聲持續了很久。那天傍晚的庭院里,可以看到滿天的霞光,三斤半哭夠了,就踉踉蹌蹌地走進屋里,拿出他的二胡來繼續拉曲子,那曲子隨著他的心情走,哀哀怨怨地都不成個調子了。

孟秋為此恨死了三斤半,覺得臉都讓他丟盡了。她想把三斤半拉扯著推回屋里去,躺炕上睡一會兒。但喝醉酒的人,你拉也不動,扯也不動,身子是硬的,死沉死沉的。孟秋拖了兩把沒拖動之后,又踢了三斤半兩腳,就自己回屋去了。

酒醒后的三斤半為此也很懊惱,他低著頭,小聲對孟秋說:“我不是故意要喝多的,那天,心里不怎么舒暢,就想著借著酒勁醉一下,醉一下一些心事就放開了,但后來大家就逼著我喝開了,到了最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p>

孟秋大聲吼他:“你不會說你喝不了那么多啊,你是死人啊,人家讓你怎么喝,你就怎么喝呀,人家讓你吃屎你就吃屎啊,讓你殺人你就殺人啊?!?/p>

這個時候的三斤半真是羞愧不已啊,恨不能將頭低到褲襠里。

但清醒時候的三斤半絕對是個自律的人,也是我最喜歡的人。在梁莊,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把孩子當寶一樣,捧在手心里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

三斤半對霜妮兒的好,讓我很羨慕。我從未感受到自己是誰的寶貝。不是外公的,也不是和尚爹的,當然也不是我舅舅的。舅舅有自己的孩子,他疼自己的孩子都疼不過來,自然也不會把我當作他的寶貝。

很早的時候,孤獨就是我的影子,它時刻跟著我,我一個人在樹林里撿桑樹葉的時候,它是樹上的鳥鳴。我一個人去河邊扔鵝卵石的時候,它就是水里圍著落葉轉的魚。

可如果和霜妮兒在一起,我就會很快樂。

霜妮兒和我玩,從不耍心眼,和她玩捉迷藏,我總是會從她憋不住的笑聲里,輕易地找到她藏身的地方。有一次,我耍了個小心眼,等霜妮兒藏好了后,我就偷偷跑回家去了,結果是霜妮兒在草垛后待了大半夜,三斤半找了大半夜。

第二天在家門口見到霜妮兒時,我害怕被她罵,就縮著身子想順著墻邊溜走,霜妮兒卻喝住了我,我以為她會大聲罵我,但是沒有,霜妮兒只是噘著嘴對我說:家寶,你以后不許耍賴,這樣是不對的。

我點了點頭,對于霜妮兒的不記前嫌,我表示感激。

和霜妮兒在一起,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在村里,每到黃昏,整個村莊都會被夕陽巨大的光暈罩住,那時候,牛羊開始入圈,百鳥開始歸巢,街巷里開始飄起濃郁的炊煙。

“霜妮兒哎,回家哎,吃飯了……”三斤半在村莊南頭兒高聲叫喚著霜妮兒的名字,那聲音曲折又婉轉,像他拉過的二胡的曲子,悠長地在黃昏的村莊里畫著圈兒,一圈一圈的,圈住了花草樹木,也圈住了他的霜妮兒。

雖然這個時候的霜妮兒總是裝著滿臉不情愿的樣子,看我一眼,但她最后還是會很堅定地撇下我回家去,大大的黑眼睛里分明還帶著幾分喜悅和驕傲。

剩下我一個人在黃昏的樹下,呆立著。

沒有人喊我回家。外公不喊,舅舅也不會喊,他們經常會忽略我,更多的時候,我就像那撒在坡上的石頭粒兒,沒有人記得把我撿起來。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沮喪的,真的,我遠不如霜妮兒活得那么開心快樂。

所有飽食過稻香的鐮刀都開始休息了。

而稻穗在變成稻谷之后,緊接著的就是曬谷子了。這時候,梁莊的每戶人家都會在房前屋后掃出一塊平整的地用來曬谷子。有的人家嫌地方小不夠用,干脆就近占據村莊里的大半個馬路,也沒見有人出來干涉。

我外公也在外面曬谷子。他分到的地塊兒不多,但他還是和別人一樣,該種的時候種,該收的時候收。他說,只有在播種和收割的時候,才會覺得踏實。

又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因為貪心吃多了不消化的山楂片,跑了幾趟廁所,我一晚上沒睡好,所以早上我就起得很晚。等我醒來,外公早就拿了掃把在唰唰唰地打掃院子。我從他身邊走過,他也不看我一眼。

如果我不闖禍,外公一般是不大管我的,這一點也正合我意。那天早上,我慢慢繞到外公的身后,就又偷偷地跑出去了。

我是在山下的一棵老柳樹下看到三斤半的。我老遠就看見他倚著樹半躺著。

三斤半躺在那兒是在看太陽嗎?還是躺著吹吹風?或者,他是在想著什么心事?天氣這么好,三斤半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忙著到別人家里做瓦匠活,也沒忙著干地里的農活,他竟然躺在老柳樹下吹風曬太陽!

這讓我很吃驚。因為在梁莊,只有木匠毛可慶和二流子趙四,不管什么時候,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他倆是那種靠著什么就可以躺著曬會兒太陽的人,其他人包括張屠夫和長平,他們都基本上沒有這么清閑的。

現在,三斤半就躺在老柳樹下。他不用干活了嗎?他也有偷懶的時候嗎?我想上前去問個明白。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三斤半已經生病了,而且已經是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三斤半一直覺得他身體的某一部分持續地痛,而這個地方他又找不到準確的位置,好像就是肚子上,又好像是肝的位置,那些個地方他按著痛,不按著也痛。而且他整天覺得累得慌,身體累,心也累,總想躺在炕上睡覺,什么都不想干,吃什么也都不對他口味。

三斤半在一天夜里痛醒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他家的一個遠房親戚當年好像就是這個癥狀去世的,他就開始有些恐慌了。但這種恐慌他又不敢和任何人說,他怕死,也怕病治不好,死了之后要給老婆和女兒拉上一屁股的饑荒,他怕雞飛蛋打。

他這么辛苦地攢錢,還不都是為了霜妮兒的將來啊。他不能把辛苦賺來的錢,都花在給自己治病上啊,那將來霜妮兒怎么辦啊。

我遇見他的那天,他在那里差不多已經坐了一個上午了,他想了很多很多,有對塵世的留戀,也有對霜妮兒的牽掛。他想著他早年逝去的父母,也想著和孟秋結婚這么多年家里生活的不易,想著想著,淚就流下來了,想著想著,他就又擦干了淚。他安慰自己說,唉,走一步說一步吧,自己多活一天,就讓霜妮兒多做一天有爹的孩子吧。

一定是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三斤半,他看見了我,稍稍正了正身子,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裝作剛睡醒的樣子,看我的表情謙卑又羞澀,一點兒也不像以前,一看到我總是激動又親切。他現在的這種表情讓我覺得很陌生。

三斤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走,小子,咱回家。

他走在我的前面,倒背著雙手,走路的姿態好像是蒼老了很多。他是什么時候開始佝僂了,怎么好像只是在突然之間?我疑惑地看著三斤半的背影。

這時候,鄉道上拐出來一輛突突突的拖拉機,我在路邊靠了靠,開車的人我不認識,但他卻認識三斤半,拖拉機在三斤半的身邊停下來了,司機熄了火,和三斤半聊起天來,顯然他們是很熟的,開拖拉機的人還給三斤半點了一支煙。他們拉呱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從他們身邊經過,我已經走得很遠了,再看,三斤半和那個開拖拉機的人還在站著說話。

拖拉機這個東西也蠻有意思哈,它個子又高,輪子又大,它是怎么跑起來的?

每到晚上吃過飯之后,三斤半的二胡聲就會在隔壁院子里響起來。有人說,三斤半的靈魂就是這把二胡,它控制著三斤半一天的節奏和溫度。他的興奮,以及他的憂傷,很多人都能聽出來,每次三斤半拉二胡,梁莊上的人都會說,看,三斤半心情不錯,噢,三斤半今天心情不好。

那天見過三斤半后,他家的院子里依舊響起了二胡聲,但那飽滿的寂寞的聲調響起時,不知為什么,我突然覺得心頭有些發緊,我覺得那天的三斤半是藏了心事的,他的二胡聲里也是這樣……

我抬頭看了看天邊的晚霞,在西邊,那通紅一片,鋪排成很大的一個場景,那紅、那金黃、那紫、那藍、它們挨在一起,太美了。

可是為什么晚霞漂亮得會讓人覺得悲涼?

我想知道,人生也是如此嗎?高低起伏……如果三斤半這么不停地拉下去,他是不是就能看見人生的底色?

在梁莊生活那幾年,我一直都是個貪玩的孩子。爬樹下河,沒有我去不到的地方,外公只要吼幾聲,我必定會從某個角落里鉆出來。

“七歲,八歲,不當狗子意?!贝謇锶讼矚g這么調侃我。我朝他們翻個白眼,就又跑到遠處去了。

那天,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趁著外公沒注意,又跑到河邊的蘆葦叢去了,我想抓幾只蛐蛐回來,不想在那里遇到了霜妮兒。

那天的月亮好圓好大啊,好像重得要沉到湖中去了,四周靜得不得了,可以聽到鳥雀撲棱著翅膀飛走的聲音,可以聽到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霜妮兒看著天空特別認真地和我說,今天的月亮好圓啊。

頓了一會兒,她又說:“今晚的月亮好圓啊,家寶,我們一起許個愿吧,沒準就實現了?!?/p>

我抬頭一看,嚯,月亮果真是很圓啊,圓得就像是個大銅盆。

嗯,我閉著眼睛在心里說:如果我有什么愿望的話,肯定是讓我的家人都健康平安啦,這包括我的外公也包括我的舅舅,更包括我的和尚爹。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我的和尚爹能早點歸來。

以前我不愛看天,總覺得天沒有什么好看的,每天都是差不多的藍,差不多的白,差不多的灰,還有云,一大片一大片的,卻軟綿綿的一點勁兒都沒有,不像老鷹,能飛,不像閃電,能跑,更不像雷聲,一響起來就震天動地的。

但今晚的天空真是好看啊,就像霜妮兒所說的那樣,那月亮,好圓啊,而且今天的月亮是一種詭譎的橘色,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顏色的月亮,上面籠著的好像是一層毛毛,圓圓的,像一只鴨蛋黃。噢,我想吃蛋黃酥了,有人來看外公的時候,曾經捎過一盒蛋黃酥,一想到那滋味,我就忍不住流口水。

“家寶,你看今晚月亮這么圓,像不像我們吃過的糖餅呢?”

霜妮兒說的話讓我大吃一驚。莫非她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怎么我心里一動念,她就把話說出來了。雖然我想說的是蛋黃酥,她說的是圓糖餅,但都是又甜又好吃的東西啊。我看了霜妮兒一眼,她卻正抬頭望著夜里的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霜妮兒在想些什么呢?

說起梁莊的秋天,很多人都會知道這里的銀杏、楓葉和桂花,我卻覺得最不能忽略的是這里一叢叢的蘆葦蕩。

這個季節,河邊正好開滿了蘆葦花,微風吹過,這些蘆葦花兒就一層一層地蕩漾起來,白白的、軟軟的,像一簇簇輕盈的羽毛,也像是一朵朵細碎的棉絮,很是好看。有時候微風吹過,那輕柔潔白的羽絨便飄了起來,好像一只只小小的降落傘,升了又落,落了又升,飄飄蕩蕩的,在整個村子的上空飛舞盤旋……

我怔怔地看著,想著,霜妮兒突然問我:“家寶,你是否記得你媽媽的樣子?”

霜妮兒的問話讓我大吃一驚,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會提到這個問題。

我結結巴巴地說:“記……記得吧?!?/p>

霜妮兒說:“白天的時候,張家阿婆去我家和我媽拉呱,不知道怎么她們就提到你的媽媽啦。我問她們你媽媽怎么去世的,她們就不再說話。但我聽她們說,你媽媽長得很漂亮,就像掛歷上面的女演員?!?/p>

我的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她們不該背后說我的媽媽,哪怕是說我媽媽的好話,也不行!媽媽只能藏在我一個人的心里。

我站起來要走,霜妮兒卻一把拉住我:“家寶,你不要難過!你的和尚爹肯定會回來的,他不會放下你不管你。還有,等我長大了我也會好好照顧你。我爹說了,一個人要多去幫助別人,幫助別人的人,他自己也會得到幸福?!?/p>

我剛剛邁出的腳步又停了下來,我看了霜妮兒一眼: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腦子不靈光的霜妮兒嗎?還有,那些話真的是三斤半自己說的?

還沒等我問霜妮兒,她又開始唱歌了,這次她唱的是《沂蒙山小調》: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看,風吹那個草低哎,見牛羊。高粱那個紅來哎,稻花香,萬擔那個谷子哎,堆滿倉。

別說,霜妮兒唱得怪好聽。

月上中天了,我們聽到三斤半又在遠處招呼霜妮兒回家了,于是我和霜妮兒拉著手大踏步地向家里跑去。因為月亮很亮很圓,所以它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

我和霜妮兒向村里走去,偶爾踩到落下的樹葉,腳下就發出清脆的樂聲,快到家門口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圓圓的月亮正掛在樹梢上呢,此時看上去它好像濕漉漉的,仿佛剛剛在清水里洗過一樣。

關于我的和尚爹,很多事情我都是道聽途說的。

外公從不在我的面前提我和尚爹一個字。我一問他關于我和尚爹的一些事情,他就開始支支吾吾、裝聾作啞、指東道西。再問多了,他就開始訓斥我:兔崽子,你的廢話怎么那么多?

可我想知道啊,我的和尚爹撇下我去寺院,到底是為了哪個?為什么外公會說,抱著一個火盆也溫暖不了他?還有,我的和尚爹明明說他很疼我,可是為什么我也留不住他?寺院里有什么比我還重要?

有時候,我真的是特別想我的和尚爹,我想知道他在寺院里過得好嗎?我想知道,這個時候他是在打坐,還是在菜地里忙活?會不會是在院子里曬他的那些藥草?還有,他閑了的時候,會不會想我?想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流眼淚?

他們說很多人都是為避苦才遁入空門的,我不知道這話是對是錯,但小小的年紀卻相信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不為人知的隱痛。

有人說我的和尚爹早些年在鄉里中學教書,后來因為教學成績突出,就被賞識他的宣傳部長調到縣教育局做副局長去了。我的和尚爹在教學上面是能手是人才,但在為人處世上卻不夠圓滑、不夠玲瓏,他去了教育局后,開始被人排擠,這讓我的和尚爹一直覺得郁郁不得志,但又無法返回從前的中學,無法回到從前那無憂無慮的生活中去,于是就萌生了出家當和尚的念頭。

也有人說,我娘的離去對我和尚爹的打擊太大了,我娘在生下我不久就因病去世了,這讓我和尚爹傷心欲絕。他在家里不能看見我娘留下的任何東西,覺得哪件東西上都有我娘的氣息,每次看到這些東西他都會發愣,都能看出一汪淚水來。

我覺得最可信的是我舅舅的話,有一次我聽他對外公說,我的和尚爹給他寫信了,信里滿是愧疚,覺得自己在仕途與家庭里,沒有分清輕重,在我娘病情最嚴重的時候,還放下她去省城進修,我娘的離去讓他愧疚不已,我的和尚爹覺得自己是因為眷戀仕途,貪圖權力享樂,老天才剝奪了我娘的福報的。所以他要過清苦貧寒的生活,遁入空門清修,希望能因此將福報轉給我,他說如果我娘在天有靈,也會同意他的做法的,我的和尚爹還說,我自小和外公一起生活,由外公照顧著,他也沒有什么不放心的。等過幾年,他完成清修,就回家和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

我不知哪一個才是我和尚爹真實的想法。但不管他的過去怎樣,我相信他的現在都是好的。只要他覺得好那就好吧,他喜歡當和尚那就當他的和尚去吧。有一天,他想我了就一定會回來看我的。

自打我的和尚爹去了寺院后,梁莊里很多平時對我很不關心的人,也都對我熱情起來了,他們看我的眼神里全都帶著憐憫,好像我真的就是一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這讓我覺得很是別扭。所以每次看到一堆人聚在街頭巷尾,我總是想著法子轉到另一條街道上,但也有逃不過他們的時候,另一條路口往往也會有人站立。

梁莊怎么那么多的閑人啊,他們不用去地里干活嗎?而且這些人的身手太敏捷了,在我想從他們身邊穿過去的時候,他們會一下子攔住我。

他們喜歡拉著我的手和我說話,還喜歡摸我的頭,他們有時會說:來,讓我看看寶兒長高了沒有?俊了沒有?

其實我知道他們都有問題要問我,而且他們問我的問題每次也都差不多。他們問我,你的和尚爹有沒有給家里來信?在那里過得怎么樣?可曾說過想家?時間久了,有沒有還俗的愿望?有人還說,如果我想我的和尚爹了,他就陪我一起去看看我的和尚爹。

我對付他們的招數多半是沉默,或是翻白眼,也只能是沉默或是翻白眼了。我憑什么要回答他們那些煩人的問題啊,我和尚爹的想法我怎么知道啊。更多的時候,我會趁他們不注意,從他們的胳膊底下溜走,剩下他們在那里跺腳嘆息。

我的和尚爹偶爾也會寄信過來,舅舅不在的時候,我會用剛認過的字,斷斷續續地讀信給外公聽,雖然我讀得結結巴巴,但大體意思外公還是能聽得懂的。

我的和尚爹會在信里說很多有趣的事兒。他有時會提起他們寺院里的香燈師,說那個香燈師大部分時間都穿著臟污的衲衣在做雜務,但臉上卻總是笑嘻嘻的,透著一股近乎傻氣的天真。說秋天時他跑到后山去打棗,上樹摘板栗。得了果子也總是分給別人,這人一把,那人一捧,也不管認不認識。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扭傷了腳,被大伙好一通嘲笑,他也不惱。依舊做最臟最累的活,臉上依舊笑嘻嘻的。

我的和尚爹還說到寺院里的一個很用功的小和尚,說他閑下來的時候,喜歡伏在梅樹下的那張破案子上寫字,偶爾作上一首打油詩,就寶貝似的藏著。有人想奪來看看,他堅決不給。

我的和尚爹在打坐念經之后,也會讀一些有關藥物方面的書。他說在那個清靜的地方,他想學到更多的醫學知識,將來下山去醫治一些當年像我娘那樣的疑難雜癥。

外公在聽我念和尚爹的信時,也不說話,但我知道,時間久了,他心里對我和尚爹的怨恨也會一點點地消融。

我知道三斤半生病了,是后來的事兒。

三斤半的老婆孟秋一向都是個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人,用梁莊人的話說:一張開嘴,就能看到她有沒有花花腸子??墒亲詮娜锇肷『?,她就像啞了似的沒有動靜了。她覺得一個家里如果沒有了男人,天好像就真的要塌下來了。

孟秋再也不會說,三斤半不是家里的頂梁柱了。

孟秋有時候想哭了,就去隔壁張家阿婆那里。張家阿婆年輕的時候就守寡,只有她會明白孟秋痛徹心扉的哭聲。孟秋哭的時候,張家阿婆多半是陪在她的身邊,拍拍她的后背,然后就是陪著孟秋一聲聲地嘆息。

孟秋把頭埋在被子里,結結實實哭一頓后,再洗把臉回家,在三斤半面前,她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不讓三斤半看出來她心里還有難過。

三斤半有時會盯著孟秋的臉看,他想找到孟秋與以往不同的地方,孟秋白他一眼,回他的話多半還是和從前一樣:有什么可看的?我臉上又沒開花,也沒長芝麻。

這時的三斤半就咧開嘴笑了,三斤半笑的時候,從來不張嘴大笑,他是那么含蓄,仿佛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一定要做到笑不露齒。三斤半想,只要孟秋還能說能笑,說明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帶著陽光的。

日子好像還是和以前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過著,但仔細想想還是有什么是不一樣的。三斤半家的院子里,除了霜妮兒歡暢的歌聲,再也沒有別的響動了。

三斤半的二胡聲也不再在院子里起起伏伏了。

梁莊的人都悄悄說三斤半得病了,得的病不好治??次殷@訝瞪大眼睛的樣子,他們就閉了嘴,并囑咐我一定不能在三斤半面前透露半點風聲。

我假裝明白點點頭。

可是小孩子的心里是藏不住事的,我有時候會站在他們家門口朝里面看兩眼,心里替三斤半嘆息,他的病真的那么重嗎?難道他真的連一把二胡也拉不動了嗎?他會死嗎?他要是死了,霜妮兒怎么辦?

這個時候如果三斤半出來看到我,我想我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把話兒告訴他的,所以我趕緊轉身跑掉。

孟秋來找我外公的時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敲門的動作很輕,以至于我和外公都以為是風在撲打著大門,所以誰也沒有在意,又過了一會兒,感覺有人在呼喚外公的名字,外公側耳聽了一會兒,又看了我一眼,確定真是有人敲門,他才出去開了門,順便就把孟秋領到了堂屋。那個時候,我在燈下讀老師白天教我認識的字。所以他們的談話我也聽得有一搭沒一搭的。

外公說,孟秋啊,不是我不救你家大順啊。咱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別信大家傳言的什么降童子、追魂術,那都是騙人的把戲,是障眼法,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你也知道那些年家里窮,我也不過是靠著它掙碗飯吃罷了。孟秋啊,別說我現在跳不動了,就是能跳得動,我也沒有能力讓一個人起死回生啊。人的生死那都是老天爺管的,我可是做不了主的啊。

孟秋一定是不相信外公的話的。她哭著說:五爺啊,你幫得了別人,怎么就幫不了自家兄弟呢?看在一家子的份上,看在老實了一輩子的三斤半的份上,你怎么也得讓霜妮兒有個爹不是?

外公那里好久都沒了動靜。他一定是在吧嗒吧嗒地抽煙了,他一發愁就開始抽煙。

后來,我聽見外公又說:唉,孟秋啊,我怎么才能讓你們相信,所謂的降童子啊,還有追魂術啊,只不過是大家的一種心理安慰呢?你想想啊,孟秋,我要是真有那本事,我閨女不是也會好好地活著?我們家寶兒不是也會有個媽嗎?真是那樣,我的日子還至于活得這么凄慘嗎?

外公的話真讓我心酸啊。

我仿佛聽到了一個人壓抑的哭聲,但再仔細聽又沒有了。那晚應該是有風的吧,孟秋走后,我聽到了沒關緊的窗戶總是一陣陣傳來風的嗚鳴聲,一定是風聲,孟秋已經走遠了,哭泣聲不可能還在窗外響著。

但隔了幾天,外公還是去了三斤半家,給病入膏肓的三斤半做了法事。

法事做了大半個晚上,這對年紀已經六十五歲的外公來說,已經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了。到了最后,大家已經能看到他的腿有些顫抖了,臉上的汗水淌個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外公的法術起了作用,反正三斤半在那之后又多活了幾個月,超過了縣醫院里醫生說的一個月的期限,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過完他人生里的秋天。

臨死的時候,三斤半拉著霜妮兒的手不放,眼里的淚水淌個不停,卻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弄得身邊的人都眼淚汪汪的,大人孩子的哭聲連成了一片,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放心他的霜妮兒啊。這個嘴笨手巧的男人,唯一的心事就是他的霜妮兒。

他嘴里一遍遍念著霜妮兒的名字,霜妮兒,霜妮兒……卻不是喊著他老婆孟秋。霜妮兒咬著嘴唇不說話,孟秋別過臉,去了另一個房間,在那里放聲大哭,她以為她家三斤半最后會對她交代些什么的,但是沒有,一句話也沒有。

送三斤半走的那天,霜妮兒也哭了,梁莊的人第一次看到霜妮兒哭得那么傷心。原來霜妮兒也不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啊。

我也哭了,我在替霜妮兒難過。

我想,再也沒有一個黃昏,可以聽到三斤半在家門口喊霜妮兒的聲音了。孟秋還在,可是霜妮兒再也不是最心疼她的那個三斤半的寶貝了。孟秋也會疼霜妮兒,因為霜妮兒是她女兒,可是她做不到像三斤半那樣,把霜妮兒捧在手心里。

很久以后,我一直記得霜妮兒扶著村口的老槐樹,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

在大人的眼里,總以為孩子的憂傷不值得一提。原來不是的,十三歲和三十歲,心疼的滋味應該是一樣的。

山村的夜晚是安靜的,只有蛐蛐兒的叫聲特別放肆。我坐在桂花樹下,聽幾只蛐蛐兒此起彼伏地唱小曲兒。我一直很好奇它們的叫聲表達著什么。如果有人能夠翻譯它們所說的話,將它們的叫聲轉換成文字,我想那一定會是很有趣的事情。

“星期天不用去上學了?!?/p>

“我想精通十八般武藝,來,你教我武功?!?/p>

“燈光下的影子要睡覺了?!?/p>

它們會說這樣的話嗎?哈哈,想來就很好笑。

聽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說,到了晚上十二點,叫得再響的蛐蛐兒也會閉嘴的。我一直都想驗證這個事實,但是從來也沒有實現過,因為我從來也沒有過半夜十二點還不睡覺的時候。瞌睡蟲跟我總是跟得緊。

“我爹走的那個夜晚,我看到亮汪汪的月亮了?!彼輧菏裁磿r候坐在我身邊的?她的話把我驚醒了。

“它太亮了,太亮了,亮得讓我的心里一直都發毛?!彼輧禾ь^看了看暗黑色的夜空,今天晚上的月亮也很大很亮,離三斤半走的日子有一個月了嗎?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和霜妮兒一起看月亮,我還記得那天的月亮是詭譎的橘色,上面籠著一層毛毛,像一只鴨蛋黃。

“月亮不會每天都是亮汪汪的,你爹走的那天是陰歷十五吧?”我對霜妮兒說。

“天那么藍啊,月那么亮啊??墒撬趺茨苣敲此{?它怎么能那么亮?我媽說,那些星星和月亮,應該像我們一樣充滿悲傷才對,被云霧籠罩的月亮才是悲傷的?!彼輧翰⒉唤游业脑?,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她一直抬頭看著天空,她覺得她爹此時應該就在天上看著她。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霜妮兒,我也不知道,人死了是不是一定都能進入天堂。雖然活著的時候,三斤半是那么善良。

在霜妮兒的哭泣面前,我手足無措。我的伶牙俐齒哪里去了?

霜妮兒把手里的蒲草掐得一小段一小段的,她的眼淚也吧嗒吧嗒滴著,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很多要說的話吧。三斤半死了這么長時間了,霜妮兒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聽她說話的人了,任她撒嬌的人了。她再也不是誰的寶貝了。

唉,那個能把她疼到骨子里的三斤半再也不會出現了。我替霜妮兒悲傷。

風聲穿過我們的身邊,把眾多蛐蛐的叫聲傳到遠處去了,但有一只,卻在我們身邊叫個不停,我們聽得清,只有一只。

我想扒拉著把它找出來,霜妮兒卻阻止我說:別動它,你一動,它就飛了。霜妮兒嘆了一口氣又說:我想聽聽它的叫聲,這只蛐蛐兒,它是孤獨的,和我一樣。

我驚訝而又悵然地看著霜妮兒,她是不是與以往不同了?難道是三斤半的離去讓她變得靈光了?或者是,她的哪道筋脈因為悲傷而暢通了?

我已經讀書了,但卻不知道孤獨是什么意思,是甜的還是咸的,是黑白的還是彩色的,是像風吹過的蘆葦那樣,還是像大雁從頭頂飛過那樣。

真的搞不懂啊,為什么有人會孤獨。而且說出孤獨這個詞的,是那個沒上過一天學,沒讀過一天書的霜妮兒。

我又看了霜妮兒一眼,我想,此時,她應該唱一首歌,一首悲傷的歌。但是她沒有。后來我才發現,從三斤半離去之后,霜妮兒的歌聲就沒有在梁莊里響起過。這個霜妮兒真是很奇怪啊。

身邊有鴿哨的聲音響過,那是霜妮兒家的鴿子在窩里嘀咕。霜妮兒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向家里走去。

我望著霜妮兒遠去的影子,無以言說。

我曾經也是養過鴿子的,那時我小舅舅給我捉來了一只灰色的鴿子,不過當時我怕它飛走,就放在廂房的大柜子里了,我曉得里面有玉米可以吃,是餓不死它的,可卻不料想我害它變成了斜眼,等我把它放出來的時候,它走路就開始摔跤了,因為柜子只留了一條縫,估計它就是每天看著這道光源變成斜眼了。

它后來的結局如何,我不知道了,因為我是個喜新厭舊的人,有了小狗阿黃之后,我就把它給忘了。它在一次飛走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至于它的視力是不是后來恢復了正常,我更是不知道。

梁莊這段時間有些不安寧,三斤半走后不久,他的鄰居張五也死掉了。

張五有哮喘病,一到冬天他的嗓子里就像是有一臺風箱,呼呼直喘。

三斤半死后的這個冬天,張五病得比往年更嚴重了,躺在炕上不能下來,他老婆沒有法子了,不得不把在外打工多年沒回家的兒子叫回來商量怎么辦。

兒子回來后看了看老爹的樣子就說,去醫院也沒用了,不如在家等吧。

他說等的意思,就是說等著死吧??墒嵌歼^去三天了,躺在炕上的張五依舊沒有要死的跡象,每頓飯依舊還可以慢慢喝下半碗小米稀飯。

兒子等不住了,就問炕上的父親:“你到底什么時候死???我跟老板只請了七天假,還是把做喪事的時間都算進來的。你再這樣拖下去,我可是等不得了,我要趕回去上班的。臨回時,老板說了,超過七天,要扣掉我一個月的工資的?!?/p>

躺在炕上的張五氣得老淚縱橫,有一陣子差點沒上來氣。第二天張五趁家人不注意就摸索著下炕,找到了廂房里的農藥,喝下自殺了。

死后的張五就埋在三斤半的旁邊。張五的兒子趕在三天內麻溜地辦完喪事,回城繼續打工去了,時間不多不少剛好是他算出來的七天。他走出村子的時候,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是不是有過悲傷。

而張五的老婆從此多了一個嘆氣的毛病。不管是在自己家里,還是在人多的地方,她坐一陣兒總得長嘆一口氣才行,仿佛積在胸口里的郁悶,會隨著這一聲嘆息消解而去。

張五走的那一天,大家也看見亮汪汪的月亮了,但那是初冬的大月亮,再怎么圓,再怎么亮,也是冰冷的。

初冬了,我穿一件厚厚的灰棉襖,里面有一層棉,還有一層人造絨,穿上去很軟也很暖。那是我和尚爹去寺院前專門去城里給我買的。

但去看張五下葬的那天,我穿著棉襖還凍得直哆嗦。

曬衣服的繩子是系在廣玉蘭與龍爪槐之間的。

那株龍爪槐,去年夏天被人砍掉了所有的樹枝,看它光禿禿的樣子,很多人都以為它會這樣悄悄地死去的,但沒想到到了今年春天,它卻默默地又重新繁茂起來,新鮮碧綠的樣子很是好看。

天上的云朵也好看,它們挨挨蹭蹭地擠在一起,滿天都是,數也數不清楚,它們擠在一起是為了看人間的什么?

我問在那里曬衣服的孟秋:“你說桂花樹有魂嗎?你說龍爪槐有魂嗎?”

孟秋頭也不抬地回答我:“有啊,怎么會沒有呢?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有魂的,樹也是有生命的呀?!?/p>

啊,原來孟秋也懂得很多道理啊。

三斤半走了之后,孟秋一直想拉近她和霜妮兒的關系,她知道,不管怎樣,她這后半生都維系在霜妮兒的身上了,所以每次吃完晚飯后,都要拉著霜妮兒在村里走一趟,孟秋想讓人看到,離開了三斤半之后,她們娘兒倆依然過得很好。

孟秋想像往常一樣摟著霜妮兒的肩膀,可是三斤半走了還不到一年的工夫,霜妮兒就像是吃了什么補品似的,一下子就把個子躥起來了。

孟秋和霜妮兒走在一起,她抬起胳膊,想摟著霜妮兒走路,結果自己的胳膊卻沒有勾著霜妮兒的肩膀,那只手在半空里停了片刻,只好放在了霜妮兒腰的上方。這個樣子讓孟秋看起來就有些別別扭扭。

我能感覺到孟秋心里的落寞和滄桑。

誰也不能陪誰長久的,就連霜妮兒也很快就長大了。有一天,霜妮兒會從這個村子里嫁出去,那個時候,誰陪她孟秋說話?

孟秋走路的腳步開始變得猶豫和緩慢了。我心里突然開始為孟秋難過,她的好日子大概是可以數過來的吧?三斤半在的時候,她不珍惜三斤半對她的情義,三斤半走了,她一下子從云端跌到了地上。

當然這都是我管不了的事情??疵锨锖退輧鹤哌h了,我把手里的石子扔進了水塘里,也從這里走開了。

我一個人又去了村西的林子里,那里有很多果實,也有很多小動物和小昆蟲。上個秋天落下的果實,有一些還堆在雜草上面,經過一冬的發酵,果實們都有了酒的質地。一些小昆蟲小動物吃了那些腐敗的果實,會醉倒在地。

我喜歡看它們醉倒的樣子,腐敗的果實,麻醉了它們。這讓我覺得是件有趣的事情。自從不再卡鴨脖子之后,我都是從村西的林子里找樂趣。

那天和往常一樣,我一直很晚才回家。那天和往常一樣,我只想待在山上,看一會兒天上的月亮。

那真的是塵世的月亮嗎?它掛在天上,大大的,圓圓的,紅紅的,看起來好像有些靦腆和羞澀。

看吶,月亮!沒有人陪在我的身邊,可我還是喊出了它。

我想告訴霜妮兒,這樣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磪?,整個夜空又大又空,唯有一片云彩圍在月亮的身邊,之前,它們還有些距離感的,但現在,它們孤獨又甜蜜地抱在一起了,是云彩抱著月亮。

啊,看啊,它們抱在一起了,它們真像是幸福的兩個人啊,就像三斤半抱著他的霜妮兒,就像我的和尚爹抱著我。

走在柔軟的夜色里,我使盡了渾身解數,但還是沒能忍住眼淚。

十一

三斤半離開人世一年多了,他的身體應該是早就變成了土里的一部分吧?有一次我從他墓地旁經過,一棵蒼耳緊緊地粘住我的腿不放我走。還有一次,一只蟈蟈跟著我走了很遠,我想抓住它時,它又跳著走遠了。在我看來,它們都像是三斤半的影子,想親近我但又遠離我。

是的,三斤半癟平的墳墓就隱在北山坡上的松林里。春天的時候,總會有一棵鮮艷的桃花在他的墳墓旁邊盛開,但那艷麗的桃花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霜妮兒依舊會在每天早上去河灘上放羊,但黃昏的時候,她必須得去三斤半的墳地看看,在鮮花怒放的桃樹下,她會收集一些落下的花瓣,投擲于墳上。這樣,墳上的花瓣越來越多,就掩蓋了原本的泥土。

那些新的舊的花瓣聚在一起,讓三斤半的墳地看起來更像是一座花園。這讓路過的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對三斤半多了些仰慕之情,人都是要走的,能活到三斤半這份上也該知足了吧。

三斤半死后,霜妮兒除了個子一天天長高外,人并沒有變得聰明起來,而且她的身上又多了一個毛病,那就是眼睛里老出淚,每次走在梁莊的大街上,大家都會看到霜妮兒兩眼淚汪汪的樣子。

【阿華,本名王曉華,山東威海人。著有詩集《香蒲記》等,有詩作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有小說發表于《滇池》《草原》《青年作家》《時代文學》《山東文學》《延河》等。參加《詩刊》第二十五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一屆高研班學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p>

責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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