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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角里

2021-03-03 08:48黃仕偉
廣西文學 2021年1期
關鍵詞:桃花

黃仕偉

清晨,桃花送阿春去幼兒園,黃美珍也跟著去。后來桃花去菜市,她也跟著去。甚至下午她無聊去街頭麻將館看人家打麻將,她也跟著去。桃花說媽,沒事你就在屋里歇著吧,老跟著我干嗎,我又不會跑。黃美珍說我怕阿生哭鬧你一個人應付不來,要不你把阿生給我吧,我幫你帶阿生。這倒讓桃花樂意,她從背上解下阿生交給婆婆。黃美珍說你別走遠了,一會兒阿生醒來找奶吃,我回來這里找你。桃花說,放心,我哪兒也不去。

在旁邊看人家打麻將,有時候三缺一,人家拉她入伙,她推辭不掉,說我剛學打,你們讓著點哈。打的是小錢,有輸有贏,手氣臭的時候輸多一點,手氣好的時候贏多一點。

有一次她路過一家商店,聽見里面有兩個男人說話,一個說麻將館里新來一個女的長得蠻漂亮,聽說了沒?另一個說沒,怎么啦?聽說那女的蠻有錢,先后嫁了倆兄弟,都因工傷死了,獲賠一百多萬。一百多萬???她這輩子不愁吃穿了。你不是離婚了嗎?去泡她喂!不敢。這種女的肯定是克夫命,搞不好是白虎!兩個人放蕩地笑起來。

桃花氣得手腳發抖,真想沖進去把那兩個齷齪的男人撕得稀巴爛。

晚上閑得無聊,阿生吃完奶睡著了,桃花把他抱進房間放到床上,蓋上毯子,自己靠在床頭玩微信。有時候和人家視頻,為了不擾到在客廳抱著阿春看電視的黃美珍,她把門關上,說話和接聽的聲音盡量最小。

一天,張小軍打來電話說,姐,我現在在貴州老家,我們老家變化可大了。她問你什么時候回去的?張小軍說就前天,有個人包車到興義,我想離老家不遠了,就過來看看。兩年前,張小軍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就想學開車跑運輸,當時家里的錢不夠,要跟她借五萬塊,她和李亞晌商量后把情況跟倆老說了,李學高很開明,說都是自家人,能幫就幫他,于是就從李亞陽的補償款里取出五萬塊借給了他?,F在他開著一輛解放牌雙排座東奔西跑,有人拉人,有貨拉貨。

張小軍告訴她,現在老家的那個鎮要打造成特色旅游小鎮,整出一片旅游開發區,路網已經出來了,路邊的宗地出售給私人建房,每平方米三千元,每宗地一百二十平方米,可以起六層,很多有錢的人都買了,將來一樓做門面,二樓以上做旅館,下半輩子什么都不用做了,躺著收租就可以。她問投資這個得花多少錢?張小軍說買地皮和建房一起,要八九十萬這樣。她說這么多?哪有那么多錢。張小軍說你手上不是有一百多萬嗎?你把它放在銀行里那是死錢,你把它拿出來投資,那錢才是活的。桃花說那錢是家里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張小軍說那錢就是你的,你是我兩個姐夫的老婆,為他們生了仨孩子,他們死了那錢就是賠給你和孩子的。再說了,你還年輕,你不可能一輩子窩在那坪吧,就像媽一輩子窩在者角里一樣?現在城鎮擴張很快,投資房產升值率很高的。等房子起好了,做上生意了,財源滾滾了,你有孝心,可以把孩子的爺爺奶奶和大伯一起接來,到時候我們也把媽一起接來,一家人住在一起,不用再日曬雨淋、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好嗎?

桃花有點被他說動了,說這事我得和他們商量一下。張小軍說我看中了一塊地,位置很好,現在還沒有人要,但得先交兩萬塊訂金,明天一早你先轉兩萬給我,就算以后你們不想要這塊地皮了,我自己也想拿下來,哪怕賣光者角里的杉木和果樹,只要能拿下地皮,以后再想辦法起房子,我不想一輩子窩在者角里了。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覺得小軍的想法可行,在城鎮里有一棟自己的樓,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就算公公婆婆堅決不同意她回老家去投資建樓,她也想幫弟弟把這塊地皮買下來,等以后弟弟有了錢,叫他還就是了。第二天一早,桃花送完阿春,就到銀行網點去轉了兩萬塊給小軍。

桃花是在十六歲那年從者角里嫁到李家的。

者角里——那坪當地的壯語方言,直譯過來是田雞蟄伏的溪溝,意為偏遠、荒涼的地方。桃花是貴州人,老家是貴州大石山區一個叫團結的小山村,但她在者角里出生。二十多年前,爺爺病逝后,父親張成華和母親王桂香帶著奶奶離開貧得連泥土都珍貴的團結屯,到者角里來討生活。者角里地處滇黔桂三省接合部腹地,山多坡廣,土地肥沃,人稱抓一把泥土能流油,插一根扁擔能發芽。但當地人并不覺得滿山滿坡的黑土珍貴,泥土就是泥土,俯拾皆是,一文不值,哪來的珍貴。因此當有南盤江對岸大石山區的貴州“搬家戶”來尋土地討生活時,那坪人都樂意把他們往山溝里領,指著大片的坡地說現在這些坡地是你的了。張成華到那坪來找地的時候,在村口碰到了李學高,李學高把他領到了者角里。滿山滿坡黑酥酥的土地,張成華一看就喜歡上了。兩個人達成了開荒造林協議:一、開荒種植的薏谷、玉米歸張成華;二、李學高提供杉木苗讓張成華在地里種植并負責護理,成林后一半歸李學高,一半歸張成華;三、不得有其他那坪人對張成華的開荒進行干擾,如有干擾,由李學高負責出面協調、解決。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南下打工沒有勢如潮水之前,石山地區缺土少水的人們舉家搬遷到泥山地區開荒造林討生活,是桂西北山區一道獨特的風景。

者角里距離那坪屯有兩個小時的山路。那里有一條溪溝,水豐草茂,張成華在溝口開闊地搭了棚子,把家安了下來。溪溝里有很多螃蟹,后來往深里走又發現有很多田雞,“者角里”因此而得名。張成華在勞作之余,每天抓螃蟹,捉田雞,一段時間后,一家人原來菜色的臉,開始豐潤起來。

當第一代杉木成林,收購杉木的老板為了方便運輸,請來鉤機挖了一條從那坪到者角里的簡易公路。張成華把幾年來種薏谷種玉米養林下雞積攢起來的錢,加上砍一片杉木賣的錢,在溝口起了一棟磚混結構的房子。他還請來鉤機,把沿溝的緩坡地整成了水田,種上了水稻,像要永久扎下根來的架勢。那坪有人抗議,說不能讓外人永久占了集體的山地。李學高說,前些年那坪不少人家請“造林戶”來搞經濟林開發,只不過有些后來搬走了,現在者角里坡上的杉木林有一半是張成華的,砍了還有第二代第三代,誰能攆他?再說我現在是他孩子的干爹,誰要想惹事,甭怪我不客氣。

兩家的關系很好,凡逢年過節,張成華少不了送兩個自家養的土雞給李學高,而李學高呢,凡有好事也忘不了叫張成華一聲,并充當張成華在那坪的“保護傘”。

桃花十六歲那年,七月,她從鎮中學放假回到者角里,天氣炎熱,她在屋里午睡,后來做了一個夢,夢見奶奶披頭散發在屋里收拾東西,把疊好的衣服、床單往編織袋里裝。她問奶奶:奶,你做什么,要去哪里?奶奶說我要把你爹帶去坳口了。她突然想起來,奶奶兩年前就死了,就埋在山上的坳口里。她大驚,心驚膽戰,嗚嗚哇哇地哭起來,怕已成了鬼的奶奶,怕她把父親帶走。坐在門口做針線活的王桂香聽見走進來把她叫醒,問你是不是做什么噩夢了?桃花醒后茫然地看著母親,心有余悸地說,我夢見奶奶要把爹帶走。王桂香說,瞎說,你爹剛去追馬了。

馬綁在離屋子不遠的溪彎處,張成華每兩三個鐘頭派兒子張小軍去看一次,他擔心馬竄上竄下吃草,自己被繩子捆了四蹄,或者被纏了脖子。張小軍第二次去看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說韁繩脫了,馬跑了。張成華趕緊去追,溪溝兩邊都是山,平時馬掙脫韁繩,都是順著公路往那坪方向跑,所以他直接往那坪方向追。準備到那坪時,看見馬被人綁在路邊,正打著響鼻用前蹄刨土。

太陽下山了,晚飯煮好了,一家人左等右等,卻不見張成華回來。王桂香跟桃花說,你爹是不是在那坪找到馬后,又到你庚爹家喝酒去了?一家人坐在門口納涼等張成華,忽見李亞垅滿頭大汗急匆匆跑來,帶來了令他們措手不及的噩耗——張成華在溪溝的水塘里淹死了!

桃花夢見奶奶要把她爹帶走,竟然是真的!

最先發現的是黃豐收,傍晚他從地里收工回家路過水塘的時候,隔著灌木叢和樹枝隱約看到路坎下的溪溝里漂浮著什么東西,下到溝邊一看,竟然是一個人!他趕緊跑到寨子里去喊人,大家聽說溪溝里淹死了一個人,都好奇地蜂擁跑去看究竟。把死者拖到岸邊一看,是者角里的張成華。有人馬上通知了李學高。正在吃晚飯的李學高三步并做兩步跑過來,二話不說抓起張成華的雙腳倒掛到自己肩上,在公路上來來回回奔跑起來,跑了半個時辰,張成華的嘴里是吐出來了一些東西,可是因為溺水太久,已經回天無力,李學高只好無奈地把他放下,嘴里喃喃地說,大河不死死陽溝,這真是命呀!

生老病死,死人是大事。人活在世上,沒有什么比死人更大的事了。李學高立即安排家族里的親戚一起把張成華抬往者角里,派李亞垅提前跑去通知王桂香。

天氣炎熱,估計老庚跑去找馬出了一身汗,他想到溪溝邊洗一把臉,結果跌了一跤,滑下水去,被嗆到了。他從小在石山里長大,不會水。李學高后來跟王桂香說。

其實那個水塘寬也就十來平方米,最深的地方兩米不到,只是岸邊陡峭、濕滑。張成華一定是越撲騰越往深處滑了。

在張成華家門口,李學高和堂弟李學明把張成華從擔架上扶起來,一左一右挾著他。李亞垅和另一個親戚分別抓他的左右腳讓他“走”進屋里。桃花和小軍男左女右站在門口,喊,爹回來了?連喊三聲。張成華“走”進去,“坐”到廳堂里的一張靠椅上。桃花和小軍又分別端一碗水遞過去,喊,爹,您喝水。連喊三聲,張成華都沒有反應。兒女們這才“意識”到,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才放聲痛哭起來。

這是那坪的風俗,人在外面意外身亡,一般是不能拿回家來擺在廳堂的,特別是年紀沒到六十歲的人。據說,人在外面意外死亡,屬于惡死,如果把他抬回家擺進廳堂,隆重安葬,有可能會給家里的其他人帶來厄運。因此要把人帶回家擺進廳堂,必須舉行上面的儀式。人“走”進屋前,家里的人是不能哭的,進屋后“坐”到廳堂的靠椅上,“接受”兒女的問候和遞水。兒女連喊三聲沒有反應,這才“意識”到親人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才能哭。這一儀式,意為人是“走”著進家以后才逝世的。

張成華雖是外來“造林戶”,但李學高完全按照那坪當地的風俗,走了一遍喪事的流程。還把為自己準備的棺木拉來給張成華用,請道公做了道場,選了黃道吉日,才鑼鼓喧天地把他送上山埋了。

李學高有五個子女,三男二女,老大老三老五是男仔,老二老四是女娃。兩個女娃已經出嫁了,一個嫁去廣東,一個嫁去浙江,都是出去打工被別人拐跑的,一分彩禮錢沒得。三個男仔仍是光棍。老大李亞垅三十六歲,年輕時拿炸藥去河里炸魚,被炸掉了右手,成了殘疾人,沒人愿意嫁給他。老三李亞晌三十一歲,人倒健全,就是愛喝酒,前幾年有人將達下村的一個女娃介紹給他,兩人見面后對方也挺滿意的,農忙的時候他去女方家幫工,晚飯時未來的老丈人問他喝不喝酒,他吞咽了一口唾沫說不喝。第二晚再問,他仍說不喝。一個星期后,農活做得差不多了,第二天他要返回那坪了,未來的老丈人又勸他喝酒,說陪我喝一點,喝一點酒能解乏,年輕人喝一點酒不要緊的。李亞晌想反正明天也回那坪了,那就喝點吧。結果一喝就控制不住,倒了一碗又一碗,眼看桌下兩斤那榔酒去了大半,未來老丈人旁敲側擊地說,侄兒啊,石頭沉河呢,石頭沉河呢(意在提醒不要像石頭下河一樣一路沉到底)。那榔酒是當地產的一種土酒,有五十多度。喝上了頭的李亞晌并不醒悟未來老丈人的意思,說不要緊,這點酒對我來說不算什么,我一個人喝完沒有問題。結果真的一個人喝完了兩斤那榔酒。他返回那坪后,未來老丈人對女兒搖頭,說這個人要不得,喝酒如此厲害,以后恐怕都養不了自己的嘴!老五李亞陽二十六歲,高中畢業后去當兵,轉了士官,以為能在部隊干滿十年,轉業回來政府就安排工作,結果當到第六年還是被復員了,舅舅黃達生在縣廣播電視局當局長,幫他謀了份差事,做門衛,臨時工。

在接觸桃花之前,李亞陽對她一家并不熟悉。他小學畢業后就跟隨舅舅到縣城讀書,后來又去當兵,接觸到“搬家戶”的機會很少。但他知道在者角里有這么一戶“搬家戶”,是父親請來搞經濟林開發的,與他家關系密切,“搬家戶”的子女認父親做干爹。每次放假回家,他也經常吃到“搬家戶”送來的林下土雞。

到者角里參加喪事,李亞陽被桃花給迷住了。十六歲的桃花人如其名,長得像一朵花,五官討喜,蜂腰翹臀,亭亭玉立。因為看上人家女兒,在喪事辦理中,李亞陽顯得特別賣力,臟活累活搶著干。

桃花對李亞陽也是一見鐘情。他當過兵,長得陽剛帥氣,在縣城里上班。雖然他比她大十歲,但這并不能阻礙倆人相互傾慕。父親突然身亡,她渴望一個像父親一樣寬厚的臂膀來依靠。

幾天后,李亞陽要回縣城去上班了,當桃花跟王桂香說她想跟亞陽哥到縣城去散幾天心時,王桂香并不反對,丈夫突然意外身亡,她正發愁如何在者角里繼續待下去,者角里的坡地上,傾注了他們大量的心血,除了杉木,還種有油桐、油茶和茶葉,他們還起了磚混結構的房子,也在溝里挖山造了田,這里已成為他們一家生存和繁衍的依靠??蛇@里的土地畢竟不屬于他們,他們是“外來戶”“造林戶”,以前都是李學高罩著他們,現在男人死了,以后李學高會不會繼續罩著他們?如果桃花真能和李亞陽好,能嫁到李家,那她一家就能繼續在這里扎下根去,甚至將來成為名副其實的那坪人。

兩個月后,學校開學,桃花不回學校讀書了——她懷孕了。

李學高趕緊為倆人辦了一場倉促而不乏熱鬧的婚禮,把桃花娶進了家門。干女兒變成兒媳婦,親上加親。本來就是一家人嘛!李學高高興得合不攏嘴。

還有更讓人高興的事,李亞陽轉正了。上級撥款給縣廣播電視局在縣境內海拔最高的地方建廣播電視訊號轉播站,并配套三個事業編制,負責轉播站的值守和維護工作,李亞陽近水樓臺,得到了一個編制。轉播站就建在那坪背后的王子山上,從那坪到轉播站修有上山簡易公路,距離那坪八公里。

那幾年,是桃花過得最舒心愜意的幾年。李亞陽對她疼愛有加,公公婆婆對她很好,她什么時候想媽媽了,隨時都可以回者角里。如果李亞陽值班,李亞垅或者李亞晌開摩托車拉著她一個小時就到。弟弟張小軍在鎮上中學寄宿讀書,周末來回,都是摩托車接送;逢年過節,李學高都派人去者角里接媽媽和弟弟,過完節才送回去。當然媽媽每次來都不忘帶只自己養的林下土雞。兩家人和和睦睦,其樂融融。

變故到來,是桃花從者角里嫁到那坪李家的第四年,那年她的兒子李阿冬三歲。

李亞陽到山上值班,一天晚上,他給李亞垅打電話,說肚子脹痛得厲害?!拔曳伊酥蛋嗍依锏膫溆盟幭?,沒有找到胃痛藥,你到炳逢叔那里幫我買一瓶土霉素來?!彼f。

掛了電話,李亞垅在韋炳逢的村衛生室里買了一瓶土霉素連夜送上山去。

吃了藥,李亞陽肚子的脹痛并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到凌晨四點,他挺不住了,給舅舅打電話,舅舅連夜派車把他接到縣醫院。

然而已經太晚了,他因脾臟血管瘤破裂,內臟失血過多,休克死亡。醫生說這種病例很罕見,只有萬分之幾的概率,能及時發現并成功治愈的,很少。

因為是正式在編職工,又是在崗位上殉職,按照相關文件規定,李亞陽獲得國家補償三十八萬元。辦理國家補償的相關手續,都是舅舅黃達生操辦的,辦完了,他專程回了一趟那坪,就李亞陽因公殉職獲得的國家補償分配問題召開家庭會議。

李學高安排李亞晌殺雞,支使李亞垅開摩托車去把親家母王桂香接來。家族里幾個比較親近的叔伯也來了。桃花還沒有從喪夫之痛中走出來,簡單吃了一碗飯,就抱著孩子離開餐桌,坐到灶前的角落里。王桂香和黃美珍也早早離開餐桌,坐到桃花身邊。黃美珍朝桃花懷里的孩子伸出雙手,說來,奶奶抱抱!男孩張開雙臂,她把他抱過來,在臉上親了一口,然后愛撫地攏到懷里。男人們悶頭喝酒,李亞陽剛逝世,家里還籠罩在悲傷的氣氛里,場面凝重。

喝了半碗酒后,黃達生說,亞陽在崗位上因突發疾病逝世,按照規定,屬于因公殉職,獲得國家補償三十八萬元,我專程回來主要是想跟大家商議,這個錢交給誰管理比較妥當?畢竟不是個小數目。

沉默了一會兒,王桂香接腔,說亞陽不在了,他老婆還在,孩子還小,以后看病、讀書都要花錢,這個錢應該他老婆拿。

黃達生說按照法律規定,第一繼承人應該是配偶,其次是小孩和父母,可是,由于桃花和亞陽一直沒領結婚證,在法律上還不算夫妻。

王桂香一聽不干了,說他舅,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桃花和亞陽的喜酒你也參加了,孩子也在這,三歲了,現在亞陽人沒了,你說他們不是夫妻?

黃達生說我沒說他們不是夫妻,只是他們結婚的時候桃花還沒到法定婚齡,沒領結婚證。沒有結婚證,辦理相關手續的時候,公家是不認可的,也不給你辦的。

王桂香說孩子總歸是他的吧?不信,可以去做檢驗。

黃達生說孩子肯定是亞陽的。所以現在的問題是,按照法律規定,亞陽的補償款只能由他父母和小孩來繼承,可這么一來,我們就覺得委屈了桃花。所以我這次來,就是想跟大家商議,怎么做才能做到兩全之策?

大家都沉默。桃花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丈夫突發疾病身亡,她本來就很受打擊,現在,丈夫的補償款竟然跟她沒有關系!她俯下身,頭埋到手臂里,嗚咽起來。

李學高說,桃花從小就是我的干女兒,她是我看著長大的。后來她和亞陽有姻緣,親上加親,我別提有多高興!現在,亞陽命不長壽,拋下孤兒寡母走了,桃花和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辦?我擔心啊。停頓了一下,喝一口酒,轉臉面對桃花,說桃花,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不能繼續留在李家,嫁給亞晌,繼續做我的兒媳婦?如果你肯留下來,讓孫子留在我們身邊,三十八萬元我們兩老一分不拿,全部交由你管理。

聽到父親這么說,李亞晌害臊地把頭低了下來,他把碗里的酒喝完,借口離開了餐桌,出門到屋前的曬臺上抽煙。

桃花抬起頭來,兩只袖子分別抹臉上和眼睛的淚水,說爹,亞陽剛過世,尸骨未寒,現在說這些,是不是不太合適?

黃達生說都是自家人,沒有什么不合適的,把話挑明了,有了方向,才好決定接下來該怎么做。

在王桂香看來,這確實是個兩全之策。李亞晌雖然沒有李亞陽年輕帥氣,也沒有工作,還愛喝酒,但還算憨厚老實,肯干活,心善。雖然他比桃花大十五歲,這又算什么呢,人家有的男的比女的大幾十歲都有。關鍵是,這么一來,她們一家就能在者角里繼續把根扎下去,桃花的手里也能拿到三十八萬元。她知道,對于李家,這也是個再好不過的方案,既解決了李亞晌的老大難問題,又能讓人和錢都留在了家里,肥水不流外人田嘛。關鍵是,孫子還能繼續留在兩老身邊,不用擔心媽媽改嫁孩子被別人欺負。

三個月后,桃花和李亞晌到縣民政局領了結婚證。

然而不承想,幾年后,災禍再一次降臨李家,降臨到桃花的頭上。

那天李亞垅接到一個電話,是舅舅黃達生打來的。

黃達生在電話里聲音低沉,說亞晌出事了。李亞垅問出什么事了?黃達生說他下午在工地軋鋼筋,舉鋼筋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樓頂上的高壓線,從六樓的天面上跌下來,不在了。

李亞垅被嚇到了,臉色大變,說怎么會這樣?……

掛了電話,他跑到屋前的曬臺上,朝下面的一片房屋大聲喊,媽!媽!——喊了好幾聲,不遠處黃豐收家的廚房里終于傳來了黃美珍的回應,什么咧?李亞垅說趕快回家,家里有急事!

從曬臺上下來,李亞垅對桃花說你把衣服換一下,我們現在去縣城。從李亞垅和舅舅黃達生的通話桃花隱約看出了一些端倪,但為了確認,她還是問,去縣城?是不是亞晌出什么事了?

李亞垅說嗯,亞晌出事了。

李亞晌在縣城打工的工地,是縣教育局在實驗小學新起的一棟教學樓。上空跨過四根高壓電線,工程開工時分管教育的副縣長周家興曾提出,這四根高壓線應該移走,以杜絕安全隱患??h教育局局長楊正波說,去找過縣電業公司了,他們說移這幾根線得動好多根電桿,費用要十二萬多,工程設計的時候沒有這項預算。周家興說,那就請設計預算部門增加這項預算。楊正波說,去找過縣建筑設計室了,他們說當初設計的時候已經實地測量過,整棟樓的高度與高壓線的距離是安全的,況且四根高壓電線自帶有膠皮,安全隱患不大。而且,工程已經招標,不好更改。周家興仰起頭來,又看了一眼橫跨工程上空的四根電線,哦了一聲。

結果,還是出事了。大樓要封頂的時候,工人們在上面軋鋼筋,李亞晌中午喝了兩小瓶二鍋頭,抬一條鋼筋時忘記了頭上的高壓電線,一頭抬得過高,觸碰到了電線,電線本來是帶皮的,但由于長時間日曬雨淋膠皮開裂,電導進了鋼筋,李亞晌雙手的虎口一震,整個人像一截木頭,直直地從樓頂的邊沿倒下,樓邊的護網托了一下,沒有托住,他頭朝下從六樓摔了下來。

李亞垅和桃花趕到縣城的時候,李亞晌已經被轉進了縣人民醫院的太平間。楊正波、工程承建老板李建飛以及縣教育局的幾個工作人員,還有黃達生坐在太平間外面的廊亭里。

李亞晌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清理干凈,他像深深地睡著了,對桃花的呼喚沒有一絲反應。前幾天在家里還是活蹦亂跳的人,現在說沒有就沒有了,從此陰陽兩隔。桃花悲痛欲絕。

回到廊亭,大家悶著頭抽煙,沒人說一句話。

李亞垅問,這個事,你們打算怎么辦?

楊正波說喪葬費由施工方全包,你們家屬有什么要求,只要合法合規,我們一定盡量協調解決。

李亞垅開門見山,說你們打算賠償多少錢?

楊正波說這是個意外事故,我們誰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就要依法依規處理好,該賠多少就賠多少。

李亞垅說,一百五十萬。

什么?李建飛從廊亭的靠椅上跳了起來,怎么可能!

楊正波用眼神制止了他。

楊正波問,這一百五十萬是怎么算出來的?

李亞垅說我弟弟有三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三歲,一個還在吃奶,父母老了,我殘疾,全家就靠他一個人,你們說,一百五十萬多不多?

楊正波說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凡事都需要有法律依據,不能信口胡來的。

李亞垅說不要跟我講法律,我只知道我弟弟在你們的工地上打工,現在人沒有了,你們得還我一條人命!

李建飛一聽不干了,說人死不能復生,我們怎么還你人命?再說,是因為你弟弟在施工過程中疏忽大意才導致事故發生的,你這不是耍賴嗎?

李亞垅十幾歲的時候因為炸魚被炸掉了右手,每到夏秋,炎熱的天氣里缺了手掌的手臂血液循環不好,脹痛難受,晚上需要拿一桶涼水放置在床前,把斷臂浸進水里才能睡覺。四十幾歲了,沒有人愿意嫁給他,成為村人們嘲笑和鄙視的對象,由此養成了他自卑、偏激和暴躁的性格。他把手上的煙頭一摔,吼起來,我弟弟進你們工地之前是不是好好的?現在他為什么死了?你們施工的工地上為什么有高壓線?為什么抬個鋼筋也能碰到?不知道碰到高壓線不摔死也會電死嗎?為什么沒有安全預防措施?

唾沫亂飛,情緒激動,滿臉漲紅。

楊正波趕緊制止李建飛,掏出煙來賠著笑臉給李亞垅敬煙。

李亞垅接過來,點上,大吸了一口,焦躁地吐出來,揮舞著斷手說,等我家里的親戚都到了,我們就把我弟弟抬到縣教育局去,直到事情解決為止!

縣人民醫院建在一個緩坡上。太平間的坎下是兩棟住院樓,再往下是醫院的露天停車場和籃球場,邊兒是一個花圃,里面有健康步道和三個休息涼亭。平時天氣好的時候,不少病人到這里活動,呼吸新鮮空氣?,F在天色將暮,花圃里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楊正波邀請黃達生到這里私談。

楊正波說,黃局,我非常理解你們家屬現在的心情,這個事要是換在我身上,我也覺得賠多少都是合理的,畢竟一條人命??!頓了一下,接著說雖然我們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處境。該賠多少,能賠多少,你知道都不是我能夠決定的,有相關的政策法律規定的。所以,希望你能做做你外甥李亞垅的思想工作,大家心平氣和、依法依規地坐下來協商,不要意氣用事,不要信口開河,更不要得理不饒人——這個事情拖得越久,對雙方都沒有好處,你說呢?

黃達生是死者的親舅舅,但他同時也是縣政府部門的一局之長。上級正在考核楊正波,如果沒有什么意外,不久的將來他會當上分管教育、文化、廣電和新聞出版的副縣長,那他就是黃達生的頂頭上司。

楊正波嘆了口氣,說,這棟樓的設計預算是由縣建筑設計室來做的,做預算的時候沒有把遷移上空的高壓線的費用做進去,后來招標的時候我也對這條高壓線存在的安全隱患提出了質疑,但縣建筑設計室的張主任說他們實地測量過了,整棟樓的高度與高壓線的距離是安全的,況且四根高壓電線自帶有膠皮,安全隱患不大。你看,結果還是出了事!

黃達生說,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妥善解決事故帶來的問題是當務之急。我會根據最高法有關人身損害賠償的規定計算出應賠償的數額,也希望你做好施工方的工作,不要再討價還價,這是一條人命,死者還有三個孩子、兩個老人需要撫養和贍養。

晚上七點多,李學高和寨子里十多名親戚租了兩輛面包車趕到縣醫院,個個臉色凝重,神情悲痛。

楊正波安排辦公室工作人員到飯店給每人炒了一份快餐,黃達生招呼大家到球場邊的涼亭里,一邊吃一邊把和楊正波交換的意見說與大家聽,詢問姐夫李學高的想法。李學高說你是局長,也是亞晌親舅,有文化,懂法律,我聽你的。

黃達生當即用手機查閱相關的法律條文,到護士站借來紙和筆,列出了一張數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李亞晌因工傷死亡應獲得的賠償為七十六萬元。李亞垅問,還能再多要一點嗎?黃達生說能要的每一分錢,都要有法律依據,我計算的這個,是根據法律條文和我們縣去年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標準來計算的。李亞垅說我在電視上看過一條新聞,有人在工地上墜亡,最后獲賠一百四十萬。黃達生說每個地方的經濟情況不一樣,或者他買了高賠率的保險,最后獲得的賠償就不一樣。

趁桃花上衛生間,李亞垅瞪著有些紅脹的雙眼,沙啞地說,桃花真是苦命,嫁給亞陽,亞陽死了;嫁給亞晌,亞晌現在又死了……她還會留在這個家嗎?她……

李學高和黃達生都望著他,不說話。

辦完李亞晌的喪事,一家人對桃花既珍愛有加、小心翼翼,又察言觀色、謹慎提防。好像她是個花瓶,不小心碰到就會碎了;又好像她是一只小鳥,如果不把籠門看好,隨時就會飛走一樣。家里的農活,他們不讓桃花插手,只管在家帶好孩子。六十多歲的兩個老人,李亞晌在的時候好多農活已經不干了,現在每天還下地干活,回到家里還要做家務。桃花和李亞陽生的孩子七歲了,在鎮中心小學寄宿讀書,每周末回家一次,每次都是李亞垅接送。桃花只負責在家里帶好她和李亞晌生的兩個孩子,女兒三歲多,兒子不到一歲。

眼看女兒四歲了,桃花想送她到鎮幼兒園讀書,公公、婆婆和大哥李亞垅沉默不語。

桃花有點奇怪,說你們不希望阿春去讀書?

李學高說阿春還太小,去鎮上讀書生活不能自理,得有人去陪讀。能不能等她大一點再送去鎮中心小學?小學里有食堂,可以寄宿,不用陪讀。

桃花說阿冬讀幼兒園的時候不是我去陪讀嗎?現在怎么了?再說幼兒園里也教很多基礎知識的,不上幼兒園直接上小學一年級,就很難跟上了。

李學高說那時候你只有一個阿冬,現在你還要帶阿生,就怕你應付不過來。其實寨子里很多人家的孩子都是這樣的,不讀幼兒園直接讀一年級的。

桃花堅持要送阿春到鎮上讀幼兒園,李學高見拗不過,說那就去租個兩房一廳,讓亞垅一起去陪讀,照顧你們母子。桃花一聽,說不用了吧,我一個人能應付過來。再說大哥未婚,我是寡婦,倆人同住一屋人家會怎么說?

李學高說人家愛嚼舌頭就由人家嚼去,我們過我們的生活。

桃花堅持說,大哥不用去陪讀了,不就是帶阿生、接送阿春、做點家務嗎?我一個人應付得過來。

見桃花堅持,李學高也堅持,正色說,我還是一家之主,我們老人的話你也要聽一些,那就由你媽去陪讀,照顧你們母子,就這么定了。

八月十五,桃花和黃美珍帶著三個小孩回那坪過中秋。一進屋,發現飯菜已經做好,有雞肉、鴨肉,還做了蛋卷和豆腐果,滿滿擺了兩桌子。寨子里比較親近的幾個叔伯也在,在縣城上班的舅舅黃達生和舅母也來了,過一會兒,李亞垅去接媽媽的摩托車也回來了。那陣勢,讓桃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果然,大家都吃了飯,男人們繼續喝酒的時候,李學高開口了,他說,桃花,這些年你嫁到我們老李家,真是苦了你了,我的兩個兒子相繼離開人世,留下你一個人獨自帶著仨孩子,以后啊,我的孫子孫女的日子怎么過???!說著眼睛紅了起來,鼻子也有點塞了,停頓一下,接著說,但是,事情已經這樣,雖然不知道怎么開口,我還是有一個不情之請,請你留下來,嫁給亞垅,繼續做我的兒媳婦,好嗎?說完抹了一把眼淚,擤了一下鼻涕。

桃花看過去,李亞垅勾著頭,他沒有喝酒,吃了飯就坐到角落里。他比她大二十歲,頭發稀疏卷曲,面部干瘦黝黑,看起來又老又丑,還是個殘疾人。

桃花站起來,說爹,我知道,一直以來,李家對我們張家有恩。我們從貴州大石山區來到這里討生活,一直得到您的庇護;我爹意外淹死,也是您給牽頭辦的喪。嫁到李家的這些年,你們對我都很好,這一點我心里一直清楚。所以,今后不管怎么樣,我想對您說,我永遠都是您的女兒,我們永遠是一家人,因為我的三個兒女,是您的親孫子孫女。前幾年,李亞陽不在了,您要求我繼續留下來,嫁給李亞晌,我留下來了。但是,今天我想跟您說,我的生活能不能我自己做一回主?

大家都沉默了。李學高不知道怎么回答。

過了一會兒,李學高的堂弟李學明說你不愿意嫁給亞垅,那你說說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帶著錢和孩子去外面重新嫁人,還是找個人來上門入贅?找上門入贅的人,他會不會帶有孩子進入我們老李家?會不會對李家的孩子好?他能不能為兩個老人養老送終?能不能負責李亞垅的生老病死?

桃花說我以后要不要嫁人,嫁給什么人,我還沒想好。

李學明嗤一聲,說沒想好?沒想好你經常打電話聯系的那些男人是什么人?

桃花說我沒經常給哪個男人打電話啊。

黃美珍說你晚上經常在房間里跟別人打電話,我聽出來了,是男人的聲音。

原來他們是串通好的,公公非要安排婆婆一起去陪讀,說是去照顧母子倆,其實是去監視她的,難怪剛開始她去哪里她都要跟著她,怕她跑了似的。

桃花說那是我的小學和初中同學,我們在微信上聊天的。

李學高說不管是什么同學,你不愿意嫁給亞垅,你的心就不在這個家了,不然你也不會每天去打麻將糟蹋錢,那是我兩個兒子用命換回來的錢??!說著眼淚又禁不住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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