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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觀史的個性與共性

2021-03-07 16:53姜成洋
文化學刊 2021年1期
關鍵詞:蓋爾戴維斯共性

姜成洋

一、微觀史一例

20世紀70年代末,微觀史興起于意大利,隨后影響延及歐美。多部經典微觀著作隨即誕生,尤以卡洛·金茲伯格的《奶酪與蛆蟲》、娜塔莉·戴維斯的《馬丁·蓋爾歸來》、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為代表。其中,《馬丁·蓋爾歸來》(以下簡稱“《歸來》”)敘事性最強,這里以此書為例,引出一個問題:如何理解微觀史的個性與共性。

《歸來》講了一個冒名頂替的故事,發生在中世紀法國鄉村。故事發生在16世紀40年代,地點是法國朗格多克,富裕農民馬丁·蓋爾拋妻離子,舍下家業,不辭而別,一去多年。后來他回家了,或者說人人都以為他回來了。然而,在三四年美滿婚姻生活后,妻子卻說她被一個冒名頂替的騙子蒙騙了,于是將他送上審判席。到最后一刻,就在冒名頂替者已經說服了法庭時,真正的馬丁·蓋爾出現了。

學人闡述該書價值,多認為娜塔莉·戴維斯呈現了歷史敘述的另一種可能,在這種可能性中,人們看到了史學與人類學、文學理論的結合[1]。馬丁·蓋爾的故事之所以被不斷講述,是因為它提醒人們奇怪的事情是可能發生的。離奇故事具有獨到價值,戴維斯并不否認這個故事的獨特性,她恰恰被這種個性吸引。在《歸來》導論中,戴維斯提到一個很有啟發的疑問:“我們常常認為,農民并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有沒有個別的村民,嘗試過用不同尋常、出乎意料的方式來塑造自身的生活呢?”[2]11戴維斯的疑問代表了一種聲明,她要表現的正是歷史中獨特的人與事,而不是抽象的階級標簽。

盡管戴維斯不回避歷史的個性,但她并不是為個性而個性。個性并非遺世獨立的存在,即便講述的不是典型的人,但其性情仍有明確界限。正如金茲伯格所言,時代的語言、文化和其他結構要素共同構建了一個彈性的、不可見的籠子,每個人都是在這個籠子中有限地施展個性[3]。如何把握個性與共性的關系,這考驗的是歷史學者的取材視角或者說考驗選擇故事的能力。至今中國學界沒有經典的微觀史著作,這或許與史學研究對個性的警惕不無關系。研究者多以為,微觀史研究要有典型性、代表性,要以小見大,窺斑見豹。

但尋求典型性、代表性的觀念恰恰需要微觀史研究者質疑。實際上,那些所謂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的故事,幾乎不適合作為微觀史題材。微觀史恰恰適合獨特的故事或者說充滿離奇個性的故事。離奇的故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在微觀史的寫作中,故事個性與對歷史背景的闡釋互相支撐。故事本身是條主線,沒有這條主線,零散的背景信息無法有條理地串聯。問題在于,如果故事本身平庸無奇,當它結合背景闡釋時,故事本身被歷史背景淡化甚至湮沒,那么這條不明顯的主線將很難支撐足夠的背景信息。另一方面,如果沒有大歷史的背景豐富故事本身,又很難解釋離奇的故事何以能夠存在,同時,離奇的故事何以包含并不離奇的日常生活。

戴維斯對此深有體會。她認為馬丁·蓋爾故事的好處在于它具備完整的故事線索: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妻子在床上接納了“冒牌的”馬丁·蓋爾;在最后一刻,“真”馬丁·蓋爾出現在圖盧茲法庭。同時,當聯系到某一特定時空中極其重要或讓人困擾的議題時,這些普世主題又能引起共鳴[2]215。戴維斯認為,歷史敘述存在普世性與特性的張力,如果這種張力太小,故事就喪失了豐富性,也就無法激起共鳴[2]191。就此而言,微觀史適合講述具有個性、戲劇性、曲折性的故事,也正因如此,微觀史的寫作更多依賴機緣。

二、個性與共性

“個性”這個概念很少受歷史學者關注,甚至可以說學者往往刻意排斥這個概念,因為它與史學客觀的原則不吻合。什么是“個性”?對于“現象”與“現實性”而言,個性是一種永不停息地創造其外部存在的內在獨特性的努力。擁有“個性”而沒有自由是無法想象的,擁有自由而沒有持續不斷的個性化也是不可想象的[4]。個性是唯一能夠顯示人們真正是誰、不可替代的地方,那么,如何理解歷史中的“個性”與“共性”呢?

??玛P注草根命運,并嘗試記錄他們的聲音。在他看來,一束權力的光線打在這些無名者身上,使他們僥幸留在了歷史上。權力的光之所以照在了一些無名者身上,是因為他們沖撞了權力[5]。筆者認為,??虏]有把問題說透。草根能僥幸留在歷史記述中,根本原因不是他們沖撞了權力,而是他們身上留存了獨特個性。這些個性要么引起當權者警惕,要么契合文化精英的好奇,于是他們得以留存在某段歷史的紙頁上。

20世紀40年代,費孝通在對中國的鄉土社會的研究中就有體會:“在一個每代的生活等于開映同一影片的社會中,歷史也是多余的,有的只是‘傳奇’?!盵6]歷史人類學者作為打撈沉寂的人,在籍籍無名的群體中,他們自然而然被那些有個性、有故事的人吸引過去。這些個性獨特者,無論身處哪個社會層面,他們獨特個性中蘊含的能量粒子,都使其成為潛在的被記載者。草根的獨特個性從不同角度排斥了平庸,因而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精彩。

娜塔莉·戴維斯提示,是否有個別的農民嘗試過用不同尋常、出乎意料的方式來塑造自身的生活。這個疑問也在提示我們,在談到20世紀的中國農民時,研究者的第一印象常常淡化了農民的獨特性情。不只20世紀,在整個中國史中,農民似乎都給人留下保守、個性萎縮的印象。但事實不能一概而論?!安糠指辉5霓r民自然會產生擺脫宗法網絡的控制和對于經濟獨立性的追求,繼而產生對自主意識的要求,并逐漸形成獨立的個性。這些都不是貧窮的產物,而是隨著經濟的發展而產生的?!盵7]這樣看來,有必要重新思考20世紀的中國農民,起碼像戴維斯提醒的那樣,去發現那些用不同尋常、出乎意料的方式塑造生活的農民,即便只是個別的存在。

三、何以“碎片化”

再說“碎片化”問題,實際上仍是關于個性與共性的問題。歷史研究者常有孤證不立的意識,換句話說,窺斑不能見豹,滴水難見海洋。所以,當微觀史在中國學界受到關注時頗有研究者質疑其價值,認為頂多是講了個曲折、豐富的碎片化故事。目前,中國學界確實沒有微觀史經典,這種現狀尤其加深了學界對微觀史“碎片化”的質疑。

實際上,“孤證不立”是對這種研究想法的批評:研究者妄圖從個別事件、人物中尋求更廣范圍的代表性。由此看來,真正受質疑的不是孤證本身,而是用孤證尋求普遍性、代表性的想法。賴特·米爾斯批判枯燥的“人性”概念,認為普遍“人性”的想法違背社會和歷史的特殊性,學者需要謹慎考慮這種特殊性,至少,他們沒有權力去做抽象[8]。

因此,當研究者心生追尋典型性、代表性的想法,歷史敘述中便出現“人的消失”這個問題[9]23。也就是說,人復雜的意識在追尋典型的過程中被掩蓋,或者說人心態的豐富、性情的復雜被“平均化”“集體化”。沈艾娣說:“真實的人總是非典型的?!盵10]所謂典型性、代表性,只是歷史研究者的一種想象,它與“國家的視角”并沒有本質區別,是追求歷史研究的規律性解釋,或者尋求一種簡單化、清晰化的傾向[11]。

孤證并非不可立,前提在于它是一個好故事。那什么才算是好故事呢?賀蕭認為,好故事并不一定使我們對過去有一個完整的理解,但它出人意料且引發思考,根據聆聽者的不同需求,會朝不同方向提供線索。一個足夠好的故事可供再闡釋,也可以被編進更大的敘事里[12]。講述一個好故事,是就故事論故事,也是為了揭示過去社會的結構和文化的內部運作[13]。好故事拒絕單一清晰邏輯,它應當留有無法解釋的余地,甚至給人留下荒謬感。好故事在表現獨特性情的同時,會向讀者透露一些共性的東西,這種共性可以從社會結構和人性深處尋得。正如戴維斯意識到的,《歸來》的故事透露了“失落于日常喧囂之中的動機與價值”,那些離奇冒險活動“與其鄰人們更為平凡的經歷其實相距不遠”[2]16。

當研究者質疑微觀史沉迷小敘述而缺乏大關懷時,他們自然指向了對宏大敘事或者整體史學的倡導。誠然,學界研究有“碎片化”問題,但個人以為,產生“碎片化”的原因不在于選取對象的局限(實際上這是一個相對的、無可避免的問題),而在于研究者沒有把有限的研究對象當作整體的人[14]。學者固然要有整體史學的意識,但這里的整體史學并非布羅代爾的倡議,而是基于個人自成整體的史學。個人自成整體的史學,除了呈現外在政治、經濟、文化變動之外,更深入認識人的內在本質,認識個人天然的和歷史的條件,包括個人的自愿選擇、自我建構、性情風格等。

中國學界對此已有認知,如劉志偉、孫歌號召從“國家歷史”轉向“人的歷史”[9]11-27。微觀史不得不收縮橫向視野,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制造一個史學“碎片”,因為向縱深探索是為了捕捉感覺的相通,捕捉人的境況中的共性。對于歷史發生過的各種事件及其復雜性,如果從人的意識或內心世界得不到解釋,那它終究只能具有很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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