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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

2021-03-24 11:17楊守知
當代人 2021年2期
關鍵詞:小鳳嫁衣棉田

張亮要結婚了。張亮的對象叫小鳳。張亮和小鳳都在棉田鄉當老師,可不在一個學校。張亮在鄉中,教初中語文,也教美術,他喜歡畫畫,還教別的學科,比如英語、歷史、化學什么的。校長夸他是個多面手。有什么辦法呢?那時候缺老師,像他這種師范學校畢業,由縣教育局分配來的正式老師就更為稀缺。小鳳呢,在棉田鄉下面一個叫朵臺的村小學教數學。她跟張亮不同,她只是朵臺小學臨招的代課老師。剛認識時,兩人見面不多,一年一面或者兩面,這取決于棉田鄉一年召開幾次教師大會。就是開會,兩人也未必能見到,往往是他坐在會場的這一角,她坐在會場的那一角。會場之上,男老師吞吐的劣質煙草的煙霧熏得會場像灶膛,小鳳被嗆得只顧低首咳嗽。有一次,張亮看小鳳咳嗽得厲害,便走過去說跟小鳳交換座位,要她坐到門口來。小鳳搖搖手,謝絕了他的好意,她說,門口冷。

張亮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穿得確實單薄,該擋不住門縫里的寒風。冷是一個方面,其實呢,小鳳不想坐到門口去,還因為那里離主席臺太近,就在鄉校長的眼皮子底下。她覺得自己一個沒有正式身份的代課老師,是沒有資格坐到那么顯耀的位置去的,她喜歡偏居這樣幽暗的一角,不被任何一個人看到才正好。張亮看她的時候,除了關注她的穿著,當然也關注了她的樣貌,她面色蒼白,眼睛十分大,又亮又黑,像兩潭深水。后來,也就是他跟小鳳確定戀愛關系的后來,他對小鳳說,你那兩潭深水,叫人只想往里跳,跳進去就出不來。

既是要結婚,就該有結婚的樣子。結婚是什么樣子呢?張亮和小鳳兩個都是說不太準的。這倒不是兩個人都沒結過婚而說不太準,主要原因還是兩個人掙的真得很少。張亮月工資只有五十四元,五十四元自己用,大概也說得過去,可是他的五十四元要分成若干份,給母親買藥,給弟妹交學費,還要應付一些不時之需。小鳳呢,那就更不用說,代課老師每月只有十二元工資,因為要放假,一年是按十個月算的。她家的人口倒是比張亮家里少,父親得病早逝,母親帶著弟弟改嫁,只剩爺爺把她帶大。爺爺以前給生產隊趕馬車,生產隊解散了,車和馬都賣了,爺爺也就沒有馬車可趕了。當然,有馬車他也趕不動了,他歲數已大,靠小鳳養著。

張亮跟小鳳提結婚,小鳳總說不放心臥病的爺爺。去年冬天爺爺去世了,兩個人這才正式談起婚事來。好在小鳳沒有任何要求,覺得只要把自己囫圇交給張亮就算是結婚了。沒有大衣柜,沒有縫紉機,沒有電視機,什么都沒有,但張亮覺得,新衣服總還是要買一身的。一個女孩子,要結婚,一身漂亮的嫁衣穿身上,才是結婚的樣子。為這事,兩人已經商量了幾次。小鳳對新衣服簡直沒什么概念,她很少穿新衣服,甚至沒進過任何一家像樣的服裝店,張亮要她發表意見的時候,她總說,你定吧,都好。最終兩人約定,禮拜天趁城里廟會去買衣服,挑嫁衣。

棉田到縣城有三十五公里。張亮一大早騎自行車去朵臺接了小鳳,然后兩人步行到馬路邊等車。班車來了,張亮擺手,班車開得很快,轟一下從張亮和小鳳面前擦過去。張亮失望得直跺腳,小鳳勸他,不急,再等下一輛吧。誰知班車擦過他倆之后,跑出去有幾十米,卻晃晃蕩蕩停下來。張亮拉起小鳳的手一陣急跑,趕上班車。

班車里人很多,都是去城里趕廟會的。張亮先擠上去,給小鳳擠出一條通道。售票員喊著前邊的往里擠擠,里面還有地兒。站在通道的旅客出現小幅度的移動。張亮一手抓住立柱,一手摟住小鳳。張亮的肢體繃住勁兒,盡量給小鳳撐出一些空間。他悉心地對小鳳說,車開起來就不擠了。班車再次啟動,像一瓶罐頭被搖動,在搖動中,乘客被搖散了,大家的位置重新調整,擁擠感減輕了,張亮也可以轉轉身,看看車窗外的景色。

車窗外是大片大片的棉花地,棉桃扯絮,田野看上去白花花的。棉田鄉,顧名思義就是產棉花的地方。不光棉田鄉產棉花,全縣都以種植棉花為主。這里種植棉花不是因為所產棉花優質,而是這里的土地鹽堿化嚴重,莊稼長不好。上初中時,學校經常組織學生去農場收棉花。棉田無邊的廣闊,張亮他們每人領到一個包袱皮,圍在腰間,一頭鉆進棉田。淹沒他們的除了棉花林還有獨屬于學生的樂趣,眼見著腰間的包袱皮越來越鼓,一個個成為待產的“孕婦”,他的同學李偉便故意腆起肚子,叉開雙腿,一搖一搖地走過,說不行了不行了,要生了。男生哄笑,女生則羞澀淺笑。

包袱皮填滿了,眾人走出棉田,把棉花倒進地頭的編織袋。編織袋裝滿了,會有大人把袋子扛到路邊,裝上等在那里的馬車,然后由車夫把棉花送往收購站。趕上收工,張亮他們會尋找某駕滿載的馬車,偷偷攀上去搭個順風車,這時馬車夫的鞭梢在他們的頭頂啪啪炸響。他一度對一個年老的馬車夫產生了興趣,他的鞭子甩得極好。他沉默寡言,像蹲踞于車轅的一塊硬石頭,令人望而生畏。如今想來,他似乎只記住了他褐色的愁容。張亮第一次去小鳳家,見到小鳳爺爺有點眼熟,又聽小鳳說爺爺趕過馬車,就懷疑在哪里見過,可是爺爺彼時已經失語,對他的疑問無法作答。

縣城的街道被林立的臨時帆布帳篷塞滿了,幾乎沒有縫隙。廟會如服裝展覽會一般,有童裝、男裝、女裝、老年裝,有西服、夾克、襯衣、秋衣,還有準備換季的羊毛衫、小棉服。趕廟會的人摩肩接踵,張亮和小鳳擠在人流里,不論去往哪個方向,都像是在逆流而上,稍不注意就會被人流裹挾走。太陽升起來了,很曬。張亮有點餓,街邊的煎餅果子攤加重了他的饑餓感。他對小鳳說,咱倆吃個煎餅果子吧。小鳳沒有反對。她早晨并沒有吃早飯,但張亮不提議,她會忍著。饑餓跟寒冷一樣,她都不陌生。母親改嫁后,她數次徘徊在凍餓的邊緣,是爺爺把她救了回來。她也曾想著跟母親一起走,可母親告訴她,你走了誰照顧爺爺?于是她留了下來……不管怎樣,現在她長大了,成為一名代課老師,而且要嫁人了,嫁給張亮。

不知怎么,小鳳對張亮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覺得連味道都熟悉,好像認識很久很久了。她聞張亮的味道不是聞身體,而是聞他的衣服。在一起的時候,小鳳就會掀起他的上衣領子、袖口或是前襟,閉起嘴唇用鼻尖去嗅,她抽著鼻子,張亮伸出食指刮她的鼻尖,說她像小狗。小鳳說,好聞。張亮說,有啥好聞的,左不過就是汗味。小鳳翻翻眼睛說,不知道,就覺得熟悉。張亮掀起自己的衣襟也湊近鼻尖聞,正經地說,恩,是香。小鳳笑了。張亮要聞她,她一跳,跑開了。

他倆一人吃了一套煎餅果子,又喝了一碗豆腐腦。兩個人吃得很香,很解饞。放下碗,兩人對笑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太陽曬,也因為剛吃過東西,小鳳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少女的臉色紅潤起來,哦,怎么說呢,每個人都懂的,張亮看得意醉神迷。張亮說我想給你買一件紅色的上衣做嫁衣,能把你的臉色襯得最美。小鳳點頭的動作輕微而急促,因為憧憬臉龐被一層光亮所籠罩。她說,也別太紅吧,平常也能穿出去才好。小鳳的話,張亮聽得懂,小鳳不想買一件“常年閑”,如果買一件嫁衣,結婚時穿一次,平時卻穿不出去,那就太浪費了,她會心疼的。最好是婚禮上能穿,日常也能穿,那才是一件嫁衣,任何一件長期閑在柜子里的衣服都是奢侈的。

兩個人吃完東西,身上有了勁兒,就又去逛服裝大棚。不知什么時候,小鳳竟跑到了張亮前面,領著他轉起來。她看看這件,又摸摸那件,對張亮招招手,你過來,你過來,看看這件怎么樣?張亮就湊過去,跟她一起,看樣式,摸質地,問價錢,試大小。小鳳試了一件又一件,哪件都好看,她挑花了眼,張亮說,就這件吧,這件就不錯。她卻說,再轉轉,再轉轉,萬一還有更好的呢。張亮身上已經冒出汗,兩條腿開始發沉,他覺得這比站講臺可累多了。他承認小鳳穿哪件都好看。小鳳每試一件都很羞澀,似乎平白沾了攤主很大便宜,心里不免發虛。羞澀令小鳳平添了嫵媚,收獲了攤主不少的艷羨,夸她身材好,同樣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咋就那么好看。張亮明白攤主的心機,也知道攤主所言不都是誑語,盡管累,興致依舊高漲。

他倆總算買齊了想買的。小鳳的嫁衣是一件紫紅色的翻領半大薄呢上衣,腰上系一根兩指寬的同材質腰帶。這是廟會上最時髦的款式,多少超出了預算。此外,張亮還給小鳳買了一條米色筒褲,一雙黑色半高跟皮鞋。張亮的衣服呢?他原打算買一身西服,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小鳳說,買身西服吧,先把西服買了,鞋以后再買。張亮說,光有西服,沒有領帶皮鞋,就像畫龍不點睛,再說,穿西服未免太洋氣了。小鳳問,那你要一件什么上衣?張亮說,我看上一件夾克,我想買一件夾克。

張亮第一眼看見貨架上掛著的夾克的時候,就動了心思。他叫攤主拿過來看了一下??赐炅怂裁匆矝]說,就交給攤主收了起來。攤主說,來一件吧,挺適合你的,又不貴。張亮還是那句話,謝謝,再轉轉。他不是所有的夾克都看,他想找一款夾克,絳紫色的細條絨的夾克衫。他放棄了買西服的打算,決定買一件夾克作結婚的禮服,價錢的考慮、實用的考慮,都是真實的,他還有一層心思——那層心思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就是小鳳,他也沒有說起過。

他特別想要一件夾克,對,是特別想要。在這之前,想要一件夾克的心思并不明確,可在選結婚禮服的過程中,特別是他發現了夾克衫之后,這個心思一下子明確起來。他忽然發現,擁有一件夾克衫原來竟是潛藏在心底的一個愿望。這種情況也常有,就像你有一天給地面上澆了一瓢水,過了兩天,忽然冒出一株幼芽來,其實是種子早就埋在那里的。這個心思一旦冒出來,他發現竟然擋不住。買一件夾克衫作結婚禮服,這真是一個不錯的想法。當然他想選的,是一件絳紫色的細條絨的夾克衫。遺憾的是,他沒有找到那樣的款式。后來,他選定了一款深灰色卡腰緊袖口的夾克。穿上這件夾克,他看起來腿很長,顯得愈發挺拔,添了幾分精神。

任務完成了,他們乘坐最后一趟班車回棉田。兩個人都有點累,小鳳靠著他的肩頭睡著了。張亮小心翼翼地,盡量叫小鳳靠得平穩、舒適。他望向窗外,大片大片的棉花田閃過,很快就要到棉花收獲的季節……

張亮兄弟姐妹眾多,他從小就不記得穿過新衣服,一件衣服總是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衣服小點大點,破點舊點,他都不以為意,他在意的是媽媽有時會叫他穿上姐姐的舊衣服。比如他會穿上姐姐一側開口的褲子,這叫他羞慚不已,像個小偷似的不敢到人群里去。那一年,他考上了縣里的初中。這是一件大事,使全家人覺得榮耀。開學前,媽媽給他做了一件新衣,一件夾克衫。那是一件什么樣的夾克衫呢?張亮時時會想起它的樣子,絳紫色的、細條絨的、松緊袖口、小卡腰、帶拉鏈的夾克衫。事實上,他當時不知道那種衣服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給他做那樣一件衣服,怎么說呢,那簡直是一件太過洋氣的衣服。盡管里子是用舊衣服改造的,但是,穿上它的那種感覺實在太帥了。

做好之后,媽媽先叫他試了試,大點兒,那是必須的,他正在長身體。姐妹們還好,兄弟們卻有點兒眼熱,眼熱也白眼熱,媽媽說,你們也考上縣里的初中??!夾克被收起來,媽媽說開學時才能穿。去城里上學對張亮來說是陌生的,因為陌生而沒有感覺,但那件夾克衫卻讓記憶中從未穿過新衣的張亮對初中生活充滿了期待,盼著早點兒開學,好把那件夾克衫穿在身上。

開學那天,媽媽把上學的行李打成一個小包裹,里面除了被褥、幾件舊衣服,還有他的新夾克。媽媽囑咐他,下車時想著拿,別丟了。入學后,那件新夾克叫他癢癢得很,不穿也要摸摸看看??墒翘鞖膺€熱,還不到換夾克的時節,那件新夾克就一直跟兩件換洗的舊衣褲藏在一只舊帆布提包里。

那是深秋的一個周五,天氣一下子變涼了。上午學校召開優秀學生表彰大會,張亮穿上新夾克登上主席臺,從校長手里領到了成績優秀獎的獎品,一個塑料皮筆記本。校長在給他頒獎的時候說,呀,你的夾克不錯呀。這句話說得他紅著臉低下了頭,有點不好意思。那是他第一次穿新衣服,好像所有學生老師都在看他,他渾身刺癢。表彰大會結束時,校長補充了一個通知,下午全體學生去地區農場采摘棉花。操場上響起一片歡呼聲,學生們對勞動總是比上課更有興趣。

下午,藍天上漂浮著大朵的棉絮,大片的棉花田里,運載棉包的馬車在田間小路來來往往。學生們很興奮,他們歡快地比賽,盡情地歡笑。正是晝夜溫差大的時節,午后的陽光依舊熱烈,學生們很快就汗流浹背。張亮脫下了夾克衫,只剩一件被汗水浸濕的小秋衣。地頭的路邊有一棵不大的楊樹,他走過去把夾克衫小心地掛在了樹椏上。他時不時會抬頭望上一眼,雖然他知道衣服掛在那里不會丟。

勞動快結束的時候,李偉悄悄對他說,我聽說今天晚上農場場部演電影,去不去看?張亮問,真的?騙你干嘛,李偉說,演《偵察兵》。張亮一聽,連說去去去。李偉說,走著去有點遠,得找輛自行車。張亮說,我去找,二班的王新走讀,他有自行車,咱仨去。李偉說,走,咱倆快去找他,不然他再回了家。張亮和李偉把摘好的棉花倒進路邊的棉花堆里,拔腿就去找王新。王新一聽說看電影,欣然答應。張亮個子最大,他騎著車,瘦小的王新坐在前梁,李偉坐在后座,三個人興奮地往農場場部趕去。趕到的時候,《偵察兵》剛好開演。三個人投入地看起來。忽然,張亮身上一陣涼氣襲來,打了個寒顫,不由抱起了膀子。他眼睛死死盯著銀幕,用手在膀子上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他摸到了薄薄的秋衣,心里驀然一驚,低頭一看,腦袋轟地大了,夾克,夾克,沒穿夾克,夾克丟了!他身上嚇出一層冷汗,竟打起哆嗦來。他慌慌地找到王新,告訴他自己夾克丟在農場的棉田里了,想借他的自行車回去找。王新把自行車推給他說,那你趕緊去,丟不了的。

張亮飛身上車,把自行車騎得像顆流星。夾克掛在楊樹枝上,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從場部到勞動的地塊也有十幾里地,他的屁股離開車座,身體向前傾斜,耳畔生風,恨不得立刻騎到那棵楊樹下。終于,他跑到那棵白楊樹前,可是,樹枝上并沒有掛著他的夾克衫。他圍著樹干轉了一圈,還是沒有。他立在樹下,使勁兒回想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地方,他走進棉田,在棉花棵子里來回鉆了幾趟,仍是沒有。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絕望了,第一件新衣服第一天上身,就這樣輕易丟掉了,它好像壓根兒就沒存在過一樣,又好像雖然存在過卻水汽一般蒸發掉了。汗水落下去了,曠野的寒涼之氣使他不斷發抖。他的臉上淌下淚水,像兩條冰冷的蚯蚓在蠕動。他用右手的食指摳著地皮,秋后的土地變得又干又硬,他一下一下地劃著,劃出凹槽,泥土刺進指甲縫里……

喧鬧的一天結束了。張亮任人擺布了一天,每個步驟都有人告訴他怎樣做。他起了一個大早,天還黑著,星星密布于天幕,同學、同事組成的迎親隊伍,騎著自行車就出發了。他穿上了結婚禮服,上身是那件深灰色的夾克,下身是深藍色的西褲,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的皮鞋。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這身新衣服一穿,別說,張亮本就高大挺拔的身材無形中又添了三分,在迎親隊伍里凸顯得很。太陽升起時,他把小鳳接出了家門。小鳳站在臺階上,陽光從右側照亮了她,臉龐呈現一種雕塑感。她身穿新嫁衣,紫紅色的翻領薄呢上衣,腰帶款款地系在腰間,米色筒褲,褲線筆直。迎親的同學、同事剛還嬉戲玩鬧著,見到朝暉里的小鳳一個個呆住了,被小鳳的好看鎮住。穿著嫁衣的小鳳,張亮已經見識過了,可是,他依然被做了新娘的小鳳晃花了眼。他迎接的不是新娘,倒像個仙子。

小鳳的嫁妝很簡單,只有一個包袱,里面是她舍不得丟掉的舊衣服。張亮載著小鳳,李偉馱上包袱,踏上娶親的回程。進家后,拜天地,上拜,敬喜酒,包餃子,鬧洞房,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安靜下來。

張亮插上門,新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張亮關了燈,特意點了一支紅燭。他脫了夾克。他想替小鳳脫掉外衣,小鳳說,我自己來。張亮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我給你打了水,你先去洗洗吧。小鳳點點頭說,嗯,我的包袱里有家常穿的睡衣,給我拿一下好嗎?張亮殷勤地說,好。小鳳的包袱就放在炕尾。張亮把包袱拉到炕沿,打開包袱皮,里面都是小鳳家常穿過的舊衣服,他翻找著。小鳳說,不用翻,最上面那件就是。話音未落,衣服從炕沿上滑落下來。張亮趕緊伸手去接,衣服還是掉落在地上。張亮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小鳳說,要那么慌張嗎?張亮吐吐舌頭,我著急了。他一邊說一邊俯身把衣服撿起來。他把小鳳要的那件睡衣遞給小鳳。

最下面的那件衣服沾了地,張亮把它抖開,撣拭上面的塵土。衣服抖開時,他愣住了,盡管已洗得發白,他還是看出那是一件絳紫色的、細條絨的、松緊袖口、小卡腰、帶拉鏈的男式夾克衫。他不相信,又仔細看,條絨幾乎磨平了,拉鏈斷斷續續掉了好些鏈齒,但他感覺是那么熟悉。也許會有巧合吧?他提著那件舊夾克問小鳳,你怎么有這么一件男式夾克?小鳳不以為然,不行嗎?張亮急切地問,是你的?小鳳點點頭,撿的。張亮心臟跳得好快好快呀,簡直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你撿的?小鳳繼續搖頭,不是我,我爺爺撿的,有一年秋天,爺爺趕著馬車去地區農場拉棉花,回來路上,見路邊一棵楊樹上掛著一件衣裳,就撿回來了。

小鳳想把那件夾克接過去,張亮閃了一下,他的眼光跟隨雙手一寸一寸撫摸過那件夾克,它的領子,它的前襟,它的拉鏈,它的袖子,它的袖口,是的,是這件,既熟悉又陌生。他用上了鼻子,一寸一寸嗅,在一剎那,他確認了,他被一股滾燙的空氣包圍了,熾熱的、明亮的、虛幻的。他的眼睛濕潤了。小鳳再次伸手的時候,他沒有拒絕,把那件夾克交給了小鳳。小鳳沒有覺察到他的變化。她接過夾克說,我穿了它六年,六個冬天都是我穿著它才沒被凍死的,直到我當了代課老師才不穿了。剛撿回來它還是新的,是我穿過的第一件新衣裳。我舍不得扔,把它帶來了,我想留它一輩子。

張亮走上前去,輕輕地解開小鳳身上新嫁衣的扣子。小鳳羞澀而又順從地任張亮解著,解扣子的聲音跟燭花的跳動相和,劈啪作響。張亮幫小鳳把嫁衣脫下來,說,你把這件夾克穿上我看看。小鳳意外地看著張亮問,干嘛?張亮咬著嘴唇點點頭,你穿上,要是沒有這件夾克,你早就凍死了,今天還怎么能做我的新娘。小鳳說,嗯,那我穿上給你看,我剛穿它的時候,它到我這兒,她比了比自己的膝蓋。就是現在,也能穿得下的。小鳳把那件舊夾克穿起,一邊穿一邊說,我還記得剛穿上它的時候,它的味道好好聞,又暖又香,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張亮退后一步,打量著燭光里的小鳳。小鳳是發著光的,看上去有點迷幻,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好似那件夾克能夠通靈,猶如一個通道,張亮透過它可以跟小鳳相逢。他抱住小鳳的肩,淚水悄悄溢出眼眶。小鳳忽然想起什么,在他懷里喃喃地說,對了,那個味道跟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張亮悄悄擦擦眼淚,那些曾有的自責、懷疑、憎恨,此刻都變成了某種莫名的感謝以及某種說不清的敬畏,彌漫在洞房的空氣里。

(楊守知,本名楊自群,河北省淶源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第九至十二屆簽約作家。曾在《當代》《小說月報·原創版》《長城》等雜志刊發多部小說作品,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載。)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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