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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還在流落

2021-03-24 18:36蘇金鴻
短篇小說(原創版) 2021年1期
關鍵詞:居士文翠黃鸝

蘇金鴻

念青上山住進九蓮寺了,這事在遠山縣城一石激起了千層浪。因為前些年有關念青的事在小小的縣城知道的人還真不少。盡管這些年時光流逝早已物是人非,但沉寂了多年的事一旦又被重提,還是吸引了人們的眼球和好奇,無形中又有了茶余飯后的談資,也還是讓人們有了傳播的興趣。

不過,話說得準確點,已過不惑之年的念青不是出家當和尚,而是做了住寺居士。即便如此,念青也將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看透了。在這紅塵滾滾的人世間,他似乎是一個多余的人,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蛘呷耸缹τ谒麃碚f,早已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他采取的態度是冷漠。從他毅然做出決定進九蓮寺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冷了。

數十年來,念青像一團浮萍,沒有根扎進泥土,隨波逐流,四處流浪。人們心里也清楚,念青為什么姓宋,大名叫念青。他這次進寺做居士,實屬無奈之舉。

不過,不管世人對念青進九蓮寺做居士七嘴八舌、說三道四,在念青看來,他算是有了一個好的歸宿。他顧及不了那么多,也不為人們的輿論活著,因為他沒有結過婚更談不上有兒有女,孤寡一人,無依無靠,不去九蓮寺,天地之大,他能去哪里安身?聽到這些流言,念青真想出寺去找說流言蜚語的人辯論一番,或者揮拳揍說是非的人一頓,然后,大喊一聲:“當你張開臭嘴時,要多想想,換位思考不就變啞巴了。你換作是我,也許比我活得還窩囊!”盡管念青有如此結局做了居士,仍有人疑惑,說他既然走進佛門,何不出家當個和尚,做什么不倫不類的居士。說這風涼話的人,也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且不說念青早年因出外當民工挖路“放神仙土”,被壓傷腰桿和膀胱,失去了做一個男人的雄氣,加之喜歡打鳥、捉狗、釣魚且好酒好肉的念青能持清規戒律,不再殺生嗎?為此,念青苦惱過。

古人言,饑寒起盜心。多年來,念青散漫慣了,在宋家營名聲不是很好,若偷雞摸狗的事發生,那多半是念青所為。一個人要想改變自己多年形成的積習,談何容易。

念青選擇做個居士,表面上在九蓮寺禮佛,但仍可吃香的喝辣的,偶爾還可喝喝酒,也可少念經、少打坐,應當說是最強不過的了。

說來說去,千不該萬不該的是念青是個私生子,或者說,是被親生父母遺棄的孤兒。如果命運不是如此,他也就不會有那么多故事,最終也不至于沒奈何到九蓮寺做了居士。

念青生于知青大返城那年的夏天,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當時,她的生母是一個從上海到滇西遠山縣城郊的宋家營下鄉插隊名叫姚麗娜的女知青。一行三人在生產隊的場房里成立了一個知青組。二男一女,就姚麗娜一個是女知青。姚麗娜下鄉插隊三年沒事,卻在第四個年頭的一個深夜被生產隊長宋必繼奸污了。

當時,姚麗娜沒叫也沒反抗,算是默認、順從了。她想過,若聲張出去,最終吃虧的還是自己。是為了聲譽還是為了其他什么,姚麗娜也說不清??傊?,她抹抹脖子咽下了一口惡氣。

誰知,只一回便懷了孕。姚麗娜長那么大怎經歷過懷孕生孩子的事,到了身子有些變形,這才發現懷了孕。姚麗娜找到了宋必繼,說咋辦?宋必繼怕事情敗露,吃官司,便悄悄將身懷有孕的姚麗娜藏到了已經多年沒有和尚居住念經的九蓮寺。

那時的九蓮寺少有人去,宋必繼一藏便將姚麗娜藏了三個多月,直到將念青生了出來。隨之,知青回城,姚麗娜只好找到宋必繼一起商議將念青送了人,也好讓他落個戶口,將來堂堂正正做人。

姚麗娜附在念青身上的沒多少東西,只是一張自己的照片、一本姚麗娜簽了名字和日期的《新華字典》。

這戶人家也住在宋家營,戶主叫宋守仁,夫妻倆結婚三年也未生下一男半女。姚麗娜心想,此時若不抓住機會回上海,今后想回上海就難了。她原想將念青帶回上海,可最終還是咬咬牙悄悄地一個人上路了。

一個姑娘出來當知青幾年卻帶個私生子回上海,這算什么,弄不好連戶口也落不了,再說,自己還要談戀愛、嫁人,拖個油瓶誰還會要。宋必繼更是怕得要命。那時,這事可是一件通天的事,犯了天條不說,若事鬧大了,宋必繼必去吃兩頓勞改飯不可。但是,宋必繼在知青大返城的浪潮中,卻僥幸逃過了一劫。

后來,他不到50歲就死了?;钤谑郎蠒r,他曾私下里與念青相認過,也曾接濟過念青,在念青受傷時,也曾出面為念青四下求醫治病。念青受傷后,曾一度癱瘓,不能行走。后經九蓮寺和尚的單方治療,這才逐漸下地活動,最終能走來走去,跟正常人一樣。

當年,宋必繼、姚麗娜將念青送人時,念青還沒名字,便隨宋守仁姓了宋,并有了念青之名,被家人視若寶貝。念青之名,很簡單,望文生義,懷念知青。誰知,念青似乎就是一個引窩蛋,一連三年,宋守仁有了兩男一女。

從此,念青在宋守仁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常常受到不公平的遭遇,挨打受罵、挨餓吃苦是家常便飯,書也只讀到三年級便輟學了,開始下地勞動。

念青雖說只念了三年小學,但憑著生母姚麗娜留下來的字典認字,加之天生聰慧,硬是讀了不少書、識了不少字,連大部頭的小說也熟讀了幾本。念青16歲便出門打工,24歲受傷后,只好又回到宋家營。

后來,半殘的念青便被宋守仁攆出了家門,開始在社會上過著流浪的生活。白天,他東家一頓、西家一餐,晚上就到城隍廟里歇息。

后來,縣城里的一個大戶看他無依無靠,出于憐憫之心,就將他收留做家庭雜務,也就五六年的光景,最終,念青就又成了本來的念青,過起了原來的生活。在大戶人家干活,管住管飯,還有幾百元的收入。事情不多,也就是做做劈柴鋤草的小事。

其次,念青是個廢人,大戶人家的男人用著放心,女人也認為他不會有威脅。念青也曾出遠山縣漂泊過,也多次被民政部門遣返回遠山縣。他要過錢、討過飯,甚至做過賊。他被人打過,也打過人,就差沒吃過官司。

一晃眼,不知不覺中殘廢后的念青就這樣過了多年,直到這次到九蓮寺做了居士。這九蓮寺和尚不多,十來個,但寺卻有些來歷,建于明代,遭過兵火的焚毀,清代有過重修。院中雜植桂樹、柏樹,花木扶疏,環境幽靜。大殿前有兩株數百年的古柏分列兩邊,老態龍鐘,高入云天,是九蓮寺最有代表性的活文物,也是九蓮寺歷史悠久的象征。

有關念青過去的事,說得似乎太多了,讓故事又回到入九蓮寺做了居士的念青身上吧。

這天,進九蓮寺半年多的念青在偏殿里清理香客留下來的香燭,文翠進寺上香來了。文翠雖與念青年齡相仿,卻生得細皮嫩肉,頗有幾分姿色,從外表上看,只有三十來歲的光景。而念青則生得五大三粗,身架像他的生父宋必繼,臉龐則像他的生母姚麗娜。念青因遭際不凡,人未到50歲,背卻有些駝了,頭發花白,像個70歲的老頭。

此時,只見文翠手持香燭,邊禱告邊許愿、還愿。她見念青正忙著,便先去大雄寶殿里拜佛了。此時,念青提著一只小鐵桶,正用小鏟將燃著的蠟燭弄熄撬進桶里,因為香客太多,蠟燭在祭臺上已擠不下,待上香的香客一走,就只好將蠟燭鏟掉,以防失火。

念青雖是一個居士,可他剃著光頭,模樣與和尚差不了多少。他的胸前有一串佛珠,那是住持和清送給他的,也算是他奉為至寶的護身符。大殿上的釋迦牟尼大佛,金身閃亮。香火縹緲中,念青除了鏟蠟燭之外,還將香客添不下燈盞的香油收好,放進器物里,準備到夜晚再添到長明的燈盞里去。

文翠是念青年輕時的相好,也是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伙伴。那年念青若沒有殘廢,他倆也許就會結合,結為恩愛夫妻,生兒育女,念青的結局也許就不是做居士。念青致殘失去性功能之前,念青與文翠有過肌膚之親,睡過好幾回覺,甚至去醫院打過胎。但不幸的是,念青突然殘廢了,不行了。

文翠的父母極力反對文翠嫁給殘疾人念青,去受一輩子的苦和窮。于是,二人的戀情也就走到了頭。不久,文翠嫁人了??蛇^了沒幾年,文翠死了丈夫,一直撫養女兒,孤身一人。

念青也曾在文翠出嫁前與她睡過一夜,那東西怎么也硬不起來,也就什么也做不了。從那以后,念青就再也沒有碰過女人。不碰女人,不證明不想女人,猶如太監一樣,有時想得發瘋、變態。念青雖有那東西,但從此只有一個功能,撒尿??蓛H僅用于撒尿,也只是尿急、尿頻,沒有一次尿撒得痛快淋漓,有時還伴有隱隱的疼痛。為此,痛苦不堪、有苦難言的念青曾有過自己想了結自己的念頭。敵敵畏、樂果、滅鼠強也買好了,但終究沒有付諸行動,最后,連念頭也不再有了。

這多半得益于文翠的開導和勸說,包括到九蓮寺做居士,也是文翠出的主意。文翠也想過,與念青重組一個家庭,可娘家的家族勢力太大,不準她與念青有來往。也許這就是不可違拗的宿命。當年,念青生在九蓮寺,如今認本歸源,回到九蓮寺,隱隱中,也算是命中注定的事。

念青到了九蓮寺,人有了精神寄托,這使得他稍稍感覺到了人世的溫暖,也使得他有了生存下去的一線希望,并暗暗發誓,從頭再來,重新做人。人一旦萬念俱灰,能做的唯有尋死或遁入空門。

念青身有殘疾,無依無靠,到九蓮寺做個居士,有一個安身之所、免費的飯吃、免費的床睡,念青知足了。其實,念青在寺內不是坐享其成、吃白食的人,他做些義工,行些善事,從沒怨言。奔這一點,住持和清心知念青人本分,至少已經改了惡習不再是好吃懶做的人,便讓他穿一套居士服,寺里有大小事,都讓他參加,比如,開光、迎佛、做法事、禪房念經,都有念青的份。有時,和尚們念經,住持和清也讓念青參與其中,有一席之地。

當然,和尚們也知道,念青有一個相好的女人,常來九蓮寺找他,給他送些吃的、穿的和用的,也知道念青沒能力做那事,是個太監一樣的廢人。

今天,文翠的到來,似乎和往常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跡象。文翠來九蓮寺,既可拜佛,又可見見念青,兩全其美。不過,眼看快要到中秋節了,文翠這次到九蓮寺還為念青帶來月餅、青核桃、板栗、菱角等,讓念青提前享受過節的溫暖。

過去,她迫于家庭壓力,只好另嫁他人,但在她的心里,念青才是她的男人,才是她的初戀,才是她的牽掛。文翠每次來九蓮寺,都要去念青的禪房里坐一坐,與念青敘敘舊,問寒問暖。今天也不例外,文翠燒香拜佛后,款款走進了念青的禪房。

這是寺院最北的一間房子,不大,小小的木窗朝北而開,推開窗就可看清院子里的一切,包括進出九蓮寺的香客。禪房里有一張木板床,有一張書桌,一條木凳,一盆蘭草,一盒咖啡,幾疊書整齊地放在桌上。除了幾冊經書和有關上海的書之外,多數是文學名著,有《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西游記》等書,甚至有《白鹿原》《穆斯林的葬禮》《紅高粱家族》等當代文學名著。再就是書桌上那本姚麗娜簽了姓名日期的《新華字典》。

歷盡歲月風雨的《新華字典》雖然有些破舊,但念青一直當寶貝帶在身邊。那是他的生母留給他的信物,什么都可以丟棄,這個信物將永久保存。姚麗娜名字下的日期是1975年元月,字跡仍然清晰可見。

念青的禪房色彩單調,這與念青卑微的身世很協調。此時,爐子上銅壺里的水已經燒開許久了,一股熱氣從壺嘴噗噗噗地往外冒。文翠急忙將水灌到了竹殼的熱水瓶里。這種竹殼的熱水瓶在當今已經很少見到,但文翠卻在九蓮寺里看到了好幾把,連住持和清的屋子里也有兩把。這種竹殼熱水瓶,文翠多年前曾經見人使用過,可這么多年了,她只在九蓮寺見過,算得上稀罕之物了。

不過一刻,念青便急匆匆回到了禪房。

文翠說:“今天過得好嗎?念青?!?/p>

念青說:“勉勉強強,還算可以過。人有時得認命,何必總是和自己過不去?!?/p>

文翠說:“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對于你,在九蓮寺,總比在外面好得多?!?/p>

念青說:“說的也是。再怎么說,總算有了一個衣食無憂的安身之所?!?/p>

文翠想了想,又說:“我的銀聯卡上已有一萬多塊錢,等年底將圈里的那五頭肥豬賣了,存足路費,我和你去上海找你親生的母親。人非草木,親情難舍。她忍心丟下你在鄉下受苦多年,到時候看我如何說她薄情寡義……”

“上海那么大,去哪里找?!蹦钋嗦犖拇淙绱苏f,禁不住笑了,“再說,她若活在世上,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退一萬步說,即使找到了她,可她能與我相認嗎?時光畢竟過了四十多年,誰還認得誰?!?/p>

文翠卻一本正經地說:“七十多歲又怎么樣?再怎么說,她總不會不認你這親兒子吧。若她不相認,我們就去做個親子鑒定,看她還認不認?在世上,你親生爹死了多年,你就她這么一個親人了?!?/p>

念青陷入了沉思。確實,那年親生父親宋必繼死后,自己還以親子的身份披麻戴孝去守靈當孝子。在宋家營村人的心目中,念青就是宋必繼的親出,也當行孝子之禮。生父宋必繼安葬后,這人間,念青除了文翠就再也沒人疼愛和關心。念青也常常夢到似是而非的生母姚麗娜,可那模樣絕對不是姚麗娜,夢了多少回就有多少個姚麗娜。其實,都是念青在大街上見到過而且多看了幾眼的女人。

念青多想有這么一天,自己的母親突然站在自己的眼前,喊他一聲:“我的兒,宋念青!”他也喊她一聲:“我的媽,姚麗娜!”這僅僅只是念青的一廂情愿罷了。

這樣的事是永遠也不會發生了。到上海找親生母親,念青何曾沒有想過,可那是鏡中月、水中花的事,想也沒用,最好不要想。念青查過資料,在上海叫姚麗娜的人有幾千個,要把這幾千個叫姚麗娜的人找完,得花多少時日,無異于大海撈針,到頭來將是徒勞,白費心思,壓抑多年的盼望是否如愿,只有天知道。

念青和文翠沒話找話又說了些,文翠起身走了。

念青把文翠一直送出九蓮寺,直到文翠走下寺門前的386級石臺階,消失在了小路上,這才轉身返回九蓮寺。每當此時,念青的眼前就會浮現文翠年輕時的身影和笑容。一個扎著兩條小辮的鄉村姑娘正向著他走來。他和她坐在宋家營村邊的池塘邊的小船上,正說著悄悄話。一輪明月朗朗,夜蟲唧唧,鄉村寂靜的月夜,正是談情說愛的好時辰。

然而,天不遂人愿,兩人未能結成連理,卻各奔東西,在人生的路上一路跌跌撞撞走來,如今人到中年,雖然相交不斷,但激情卻早已不再。歲月無情,又奈其何。

滿腹心事的念青回到禪房,凝視著照片上的母親姚麗娜和《新華字典》又發愣了一會,這才開始打坐念經。念青念的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這是近幾日住持和清特意讓念青念的經。

每天,念青必不可少地念,重要的章節,念青還能整段背誦下來。有時,念青也默寫上幾段,領會個中深刻的含義。念經念得久了,確實有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比如,念青不再想去干打鳥、捉狗、釣魚的事。心里雖想,可不再行動,這事讓念青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不殺生就行了大德,念青漸漸領悟了。這種變化,不僅得到住持和清的贊賞,就連文翠也感到有些吃驚。在她的潛意識里,進了九蓮寺做居士的念青,的的確確變了。

念青口中念念有詞,正念經書,午餐的鐘聲響了。念青放下經書,向廚房走去。廚房的餐桌上滿滿圍了一桌和尚,桌子正中有一大盆豆腐青菜湯,四周有幾盤素菜外加一碟咸菜。和尚們手上一人端著一個盛滿了米飯的大缽盂,吃得很香。照理說,念青是居士,本可吃葷,也可飲酒,但念青喜歡舒心暢氣的清苦生活,因而也就斷了肉食,吃起了齋飯。不過,念青在身邊沒有和尚時,也偷偷飲幾口酒,解解饞。念青拿起了那只屬于自己的大缽盂,盛了飯,在飯頭上夾了幾筷子素菜、咸菜,又打了一碗湯,便坐到桌子邊吃起來。

吃完午餐,念青在院子里揮著長掃帚掃落葉。這時,柏樹上有幾只斑鳩在叫,念青抬起頭看了看,手突然有些癢起來。他真想拿起彈弓,將斑鳩打下來下酒。這是他從小就練成的拿手戲。只要彈弓一出手,百發百中。

其次,念青煲得一手好狗肉,味香且鮮嫩。宋家營人想吃狗肉,定讓念青打理,諸如將狗用繩子吊起,放血,熱水褪毛,松毛燒烤,剁塊砍碎,配料,下鍋,全由念青一人操辦。念青釣魚也不賴,總是能釣到大的,釣到的魚也總是比別人多。有時一天下來,釣個十多斤不成問題。

可如今念青是個居士,殺生的事,他越干越少了,甚至發誓洗手不干了。念青心想:“人物一理,確實不該殺生。過去,造了那么多孽,殺了那么多動物,現在該是念經贖罪的時候了?!毕氲竭@里,念青干脆停下手里的活路,坐在花臺邊聽那幾只斑鳩快樂自由的鳴叫。他想在九蓮寺寂靜的院子里,完成一次心靈的洗禮。他要不失時機地讓自己輕松自如地走過心理的盲區。

其時,花臺邊有一群螞蟻在搬家,念青一邊聽斑鳩叫,一邊看螞蟻搬家,心靜了許多。如在過去,看到成群的螞蟻,念青為了發泄心中的不快或不滿,必定往蟻穴上撒泡熱尿,然后,蹲在地上看那些驚慌失措、準備搬家的螞蟻,如何一只接一只逃走。有時,念青孤身一人一待就是幾個鐘頭。接著,尿又急了的念青,如法炮制,又找到一個蟻穴,又是一泡熱尿,又看那疲于奔命的螞蟻紛紛逃匿。如此這般,念青只到玩得累了,這才起身得意地狂笑而去。

也就一刻來鐘,頂多半個小時,雖然斑鳩還在鳴叫,念青卻又開始掃起了落葉。他喜歡聽“沙沙沙”的聲音。一下、一下,很有節奏,像一首詩,像一支歌。也許,在九蓮寺,這就是念青最快樂、最舒心的時刻。秋風一過,落葉從枝頭飄落而下,然后,又被風卷走,此時,念青就會有些傷感。他傷感生命如秋葉,也會有從枝頭飄落的一天。

中午陽光最熾熱的時候,古柏上總要飛來成群的黃鸝。它們嘰嘰喳喳嬉戲著、追逐著,直到太陽落山,黃昏來臨,也沒有要飛走的跡象?;蛟S它們就在九蓮寺的古柏上過夜。

當日頭偏西時,念青掃完了九蓮寺里里外外院落里的落葉。按慣例,廚房沒有了油鹽醬醋茶,他就得挑起擔子下山進城去趕街買日用商品。平時,和尚們吃的菜,有的自種,有的是信徒送來,一般不上街買菜,也足夠吃了。

可日用品就一定得有人去買。過去,是寺里年紀最小的和尚去買,念青進了九蓮寺之后,住持和清便讓念青接管了小和尚的任務,下山去買日用商品。加之,明天是九蓮寺一年一度的廟會,日用商品使用量大,更得要去買。這廟會據說已傳承數百年,只一天,可夠熱鬧的,說白了,其實就是九蓮寺的節日。屆時,三教九流、四方百姓都得來朝拜,香火熏天,你來我往,氣象非凡。

念青去買日用商品,最喜歡去買菜市場門口第一間商鋪里的東西。不是東西便宜,而是貌美如仙的老板娘不僅熱情還說一口溫潤可人的話語。念青喜歡看她窈窕的身材、漂亮的臉蛋、堅挺的奶子,喜歡嗅她身上的香水味。對于女人,無能為力的念青雖然無所作為,但他喜歡在心靈深處揣摩和臆想。

為了拉住念青這個九蓮寺的客戶,老板娘也時不時挑逗念青幾句騷話。因為她心里清楚,再怎么說,即使說出格了也沒什么,念青不會給她造成任何傷害。念青是一個廢人,根本做不了那事。念青買完了東西,便去飲吧里要了杯咖啡喝,消了消熱氣。

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嗜好。他熟知上海有的人喜歡喝咖啡,也從別人的嘴里知道,自己沒見過面的母親姚麗娜在宋家營當知青那幾年也喜歡喝咖啡,于是,他也就學著喝。一開始,咖啡有些難喝,有一股苦澀的味道,但喝多了,也就習慣了。不僅好喝,而且喝上了癮。

在世俗的人們面前,念青努力想使自己更像個上海人,可他沒錢包裝自己,也就根本成不了什么上海人。不過,再怎么說,他也算得上半個有著上海血統的上海人。接著,念青又去茶葉店里買了價格不菲的30多斤普洱茶,這是寺里和尚最愛喝的品種。這茶葉店里的老板娘也生得不錯,很性感,更會做生意,見自己的財神念青來了,便打著手勢、翹著屁股、滿臉堆笑迎上前來,與念青說上幾句套近乎的話,便把一筆收入頗豐的生意做了。

這次采購,念青足足花了3000多元,也讓世人刮目相看了進九蓮寺做居士后的念青的風貌。當念青心滿意足地走在回九蓮寺的小路上時,他甚至唱起了山歌小調。念青雖還在想大街上女人的風韻和風騷,可他想得更多的則是自己在九蓮寺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生存的位置。

也就是說,這下山買日用商品的美差,不是九蓮寺里的和尚人人都可以去做的。聽說,過去,九蓮寺小和尚下山去遠山縣城采購物品,有過出格的事,引得受害者家屬聚眾打到了九蓮寺。后來,住持和清便不會輕易允許和尚下山進城,免得又生事端。因而,下山采購百貨便成了和尚們夢寐以求的事。念青不是和尚是居士,又是本地人,住持和清當然首選念青下山,這當在情理之中。更重要的是,念青是個廢人,讓人放心。因而,念青也就有了隔三岔五下山進城散心的機會。

念青回到九蓮寺,太陽已經落山,已是吃晚飯的時辰。因明天是廟會,廚房為和尚們多加了幾個菜。念青因辛苦,這頓飯他吃得很香。

夜晚的九蓮寺,張燈結彩,燈火通明。入夜后,和尚們集中在大殿里打坐、念經,正襟危坐的念青也在其中,這經一念便念到了子時。當念青回到禪房時,已是深夜了。天說變就變,烏云滿天,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直瀉而下。念青急忙脫去衣裳,倒頭便睡,隨之打起了鼾聲。

翌日,天放晴了。經過一夜雨洗的九蓮寺顯得格外清新。念青打開禪房門,便看到一只冷得瑟瑟發抖的黃鸝可憐兮兮地停歇在門邊。黃鸝美麗可人,微黃淡綠的羽毛,嬌小的身軀,十分可愛??磥?,這只黃鸝不堪一夜風雨,淋濕了起飛的翅膀,幾乎倒斃了。念青急忙跑上前去,蹲下身子,將黃鸝捧在手上。念青轉身進屋拿出干毛巾為黃鸝揩擦羽毛上的水跡。

念青去砍了幾根竹子,用刀剖開,做了一個鳥籠。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簡易的鳥籠,但它卻是念青用心中無限的愛意編織的。念青小心翼翼地將黃鸝放了進去,并且給它準備了一杯水和一杯鳥食,隨手懸掛在陽光充裕的地方。黃鸝在溫暖的陽光下逐漸恢復了元氣,有了些許活力,美麗的羽毛有了光澤,眼睛也鮮活了許多。念青想起了杜甫的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贝_實,這千年前就有了的黃鸝,多么可愛。

就在這時,來趕廟會的人陸陸續續走進了九蓮寺。除了善男信女之外,也來了不少穿金戴銀的闊女人。其中有幾個念青認識,也親眼見她們往功德簿上掛了善款。然后,又見她們到大殿虔誠地跪地禱告。有一個叫梁楓的女人,曾經是遠山縣某官員的老婆,也跪在釋迦牟尼像前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么。她脖子上的金項鏈可做拴狗的鏈條,手上有金戒指、玉手鐲,珠光寶氣,招人眼球。

“神氣什么,這些貴重的東西,說不定是有人送的。這樣的人來九蓮寺,心中有鬼,絕對不會心誠。即便拜了佛,求神保佑,可這又有何用呢?”念青在心里想。

前幾天念青聽文翠講過,上個月這個女人的丈夫就被有關部門“雙規”了,現在還沒放出來。念青見過他的老公來過九蓮寺燒香,坐著一輛高檔轎車,一副目空一切、橫眉冷目、不可一世的派頭。

“這樣的人犯事了,老天有眼,也是活該。這樣貪腐的官員被抓了,妻子來九蓮寺即使禱告一萬遍,能減輕她丈夫犯下的罪過嗎?九蓮寺的神仙有靈,絕不會領情,說不定還會加重懲治的砝碼。這個女人在九蓮寺還這么張狂,難道她就沒有一點懺悔之意嗎?真是扯他媽的球蛋……”念青在心里罵開了。

念青的心情一下子壞起來,像吃了一只蒼蠅一樣難受,他想痛痛快快地嘔吐一番。他突然升起一個念頭,回禪房念念經,平息一下憤怒。突然,他聽到了今早自己救護的那只黃鸝的鳴叫聲。他停住腳步,站在了鳥籠前。剛才還是奄奄一息的黃鸝,活蹦亂跳地在鳥籠里鳴叫,那聲音非常悅耳。念青慢慢地解開鳥籠的門閂,伸手捉住黃鸝,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黃鸝放在掌心,在心中默禱幾句,雙手向上一揚,將黃鸝拋向空中。黃鸝似乎知道感恩,悠悠地在念青的頭頂盤旋了一圈,這才飛翔而去,消失在了藍藍的天空。

念青舒心地笑了。念青的心情因為有了這只遠飛的黃鸝,便一下子變得很爽。

上午10點,廟會也漸漸達到了高潮。住持和清率領著眾和尚在做法事。這種場合,九蓮寺里只有念青才可自由走動。他一會招呼香客,一會兒去廚房里幫廚。今天的午餐十分豐富,有扣肉、酥肉、蒸肉、清蒸魚,不過,那都是九蓮寺里的廚藝師和請來的幫工用豆腐、洋芋、蘿卜、南瓜、番茄加工的,仿真且神似,只有吃到嘴里,你才知道那全是假冒品。

按慣例,這一天的午飯由九蓮寺免費提供香客享用。到九蓮寺敬香的人,在掛功德時,只要功德錢不少于一百元,一是得到一塊長方形的紅布,二是可以領到一張飯票。到時八人一桌,也可打包一份回家再吃。這一天,若算算進九蓮寺朝佛的香客,少說也有幾千人。當然,最終在九蓮寺吃飯的,不過百多桌。大多數的香客一般不會在九蓮寺用餐。

午飯后,住持和清派遣念青下山進城一趟,太陽落山前回寺,去給沒時間到九蓮寺拜佛卻捐了善款千元以上的人家送上一條紅布、一個開過光的饅頭,以示佛到家門。不多,加起來也不過20來戶人家,念青背了個背簍裝物品也就足夠了。

下山的路上,念青遇到了不少外鄉來的香客。這些香客是由旅游團隊帶來的。他們除了領隊的姑娘手持彩旗外,其他人都手持一面小旗。這不足為奇,九蓮寺有數百年的歷史,平時來敬香的外地香客,多得不可勝數。不過,今天適逢廟會,來的香客畢竟會比往常多一些。

在眾多的外來香客中,有一個70多歲的闊女人,被許多人簇擁著,眾星捧月一樣。沒錯,其中還有幾個應當是地方紳士。有幾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將闊女人圍在中間,奉若神明。念青也覺奇怪,這闊女人去九蓮寺干什么,敬香,禮佛,或者因為什么?念青覺得這個闊女人有些面熟,不知在哪里見過。既然面不生,說明她來過九蓮寺,只不過沒記住她,將她遺忘了??傊?,闊女人非同一般,至少是個非常有錢或者有地位、身份的人。這些念頭和疑問,在念青的腦際一閃就過去了。即使有想法,他也沒停下腳步,他得趕時間去完成住持和清交辦的差事,否則太陽落山時,他就回不了九蓮寺。

念青不負住持和清的囑托,一家一戶都親臨門上,口中念著“阿彌陀佛”,將紅布和饅頭親手奉上,以示莊重。

太陽快要落山時,念青剛剛攀上了通向九蓮寺的小路。他又偶遇了那個下山的闊女人。只不過,這次相隔稍微有些遠。闊女人正好在山腳下的公路邊打開車門,鉆進轎車。臨上車前,念青看到闊女人回首望著半山腰的九蓮寺,佇立片刻,身邊的人似乎為她在抹臉上的淚水。念青有些不明白,來九蓮寺的人多的是,還沒見過如此動情的人。念青還沒想明白,幾輛轎車就開走了,留下一長溜煙塵,慢慢地消失在公路上。

念青剛回到九蓮寺,還來不及喘口氣、喝口水、吃嘴飯,便被住持和清叫到了住持室問話。住持和清打量了念青片刻,說很像、很像,眉宇間更像,然后又對莫名其妙的念青說,真是可惜,就這樣錯過了。今天,誰知天意如此,真是陰差陽錯,老衲派你去做善事,你的親生母親姚麗娜卻來了。原來,想派人去找你,可你母親不讓人去尋你,也不讓聲張,說錯過了就錯過了,見了傷心,不見也好。什么是宿命,這就是冥冥中的宿命。

念青聽住持和清如此說,有如五雷轟頂,腦子轟的一聲,一片空白。他想起剛才他回到九蓮寺時,和尚們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他時的不可理喻的情景。他急忙結結巴巴地問住持和清,我的母親莫非就是那個有地方紳士陪同的70來歲的闊女人。住持和清撫了撫胡須,點了點頭。然后又說,你的母親在九蓮寺停留了一個時辰,盤亙唏噓良久,說是此生和九蓮寺有緣,將你生在九蓮寺,如今你又在九蓮寺做居士,不是巧合,而是緣分。你的母親臨走前給九蓮寺捐了90萬元的善款。這也是九蓮寺有史以來個人捐善款之最。你母親趕飛機去了,她說你不必尋她,后會有期。

念青呆在原地,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住持和清又說,你母親還到了你的禪房里,你去看看,她是不是給你留下了些什么。

念青連平時的禮節也忘了,急忙退出住持室,一路緊跑,直奔自己的禪房而去。

在自己的禪房里,很顯然,那張照片、那本字典已被動過。它們都被從桌子上移到了床上的枕頭旁。念青看到了母親姚麗娜留下的一封信和一本寫有宋念青的名字的存折。念青打開存折一看,整整有50萬元。顫抖著手的念青打開信,輕聲讀了起來:

念青吾兒:

時光如梭,歲月易逝,你我母子相見,時間跨度快五十年了。這么些年,時光改變了一切,我已從當年的知青變成了70多歲的人。你也從襁褓中的嬰兒變成了知天命的男子。你雖因不慎,身患殘疾,但你最終選擇去了九蓮寺,皈依佛門,很好。母親我如今也是虔誠的佛教徒,常常吃齋念佛。當年母親我隨知青回城,忍心丟下了你,不是母親心狠,而是萬般無奈之下的無奈之舉。母親回到上海后,有了家庭,有了兒女。后來,不知是天意還是命運,繼承了你爺爺在海外的一大筆遺產。從此,母親步入了上流社會,辦企業、做慈善,成了受人尊重、令人羨慕的名副其實的社會名流。母親存在你名下的錢,是對數十年來沒對你盡母愛的一點補償。一切都過去了,一切將不會復制。舊地重來,感慨良多。

最后,深深地道一聲:對不起!今后,遇到什么難事,自己面對。原想到九蓮寺見你一面,但天意讓我們母子錯過了晤面的機緣。也罷,不見也好,傷離別是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好好活著,好好生活,這就是母親的最大心愿。

你的母親:姚麗娜

當然,姚麗娜還寫下了日期、通信地址、電話號碼??赐晷?,很少流淚的念青淚水奪眶而出,禁不住抽泣起來。

就在這時,文翠來了。文翠見念青淚流滿面,問明了剛剛發生的事,便勸開了。說她今天去趕街回到宋家營,聽說念青的親生母親姚麗娜到了闊別近五十年的故地,詢問了念青的一切,捐給宋家營小學四十五萬元錢,說是好好建蓋一幢房子。然后,又去了九蓮寺,說是與念青見一面。

當文翠得知,陰差陽錯,念青根本沒與他的生母見面,便說:“念青,你也真是的。親生母親來了,數十年的相望、相守,不見一面,能心甘嗎?走,追她去,今日不見,也許這輩子就再也見不著了……”

念青和文翠急忙出了九蓮寺,可哪里還有他母親姚麗娜的影子。

經山風一吹,念青這才想起住持和清說過母親姚麗娜趕飛機去了,便頹然坐在九蓮寺門前的石階上,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老天爺,這是為什么?我與母親相別數十年,難道連見一面老天爺也不給我!為什么,到底為了什么?”一驚一乍的文翠控制不住情緒,也哭了。因為,飛機場就在離遠山縣城二十多公里的平壩里,此時恐怕念青的母親乘坐的飛機早就起飛,無影無蹤了。

此時,晚霞正滿天,遠處的村莊隱約可見。歸鳥一群群從頭頂飛過,在尋找歇宿的林子。

和尚們圍著念青在勸說,住持和清也說:“本不該發生的事發生了,本該發生的事卻還沒有發生。隨緣吧,阿彌陀佛?!?/p>

此時的念青無話可說,只有悲涼冷冷地漫過他的全身。

責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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